三體II·黑暗森林 序章
褐蟻已經忘記這裡曾是它的家園。
這段時光對於暮色中的大地和剛剛出現的星星來說短得可以忽略不計,但對於它來說卻是漫長的。
在那個已被忘卻的日子裡,它的世界顛覆了。
泥土飛走,出現了一條又深又寬的峽谷,然後泥土又轟隆隆地飛回來,峽谷消失了,在原來峽谷的盡頭出現了一座黑色的孤峰。
其實,在這片廣闊的疆域上,這種事常常發生,泥土飛走又飛回,峽谷出現又消失,然後是孤峰降臨,好像是給每次災變打上一個醒目的標記。
褐蟻和幾百個同族帶著倖存的蟻后向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建立了新的帝國。
這次褐蟻來到故地,只是覓食途中偶然路過而已。
它來到孤峰腳下,用觸鬚摸了摸這頂天立地的存在,發現孤峰的表面堅硬光滑,但能爬上去,於是它向上爬去。
沒有什麼目的,只是那小小的簡陋神經網絡中的一次隨機擾動所致。
這擾動隨處可見,在地面的每一株小草和草葉上的每一粒露珠中,在天空中的每一片雲和雲後的每一顆星辰上……擾動都是無目的的,但巨量的無目的擾動匯集在一起,目的就出現了。
褐蟻感到了地面的震動,從震動由弱變強的趨勢來判斷,它知道地面上的另一個巨大的存在正在向這裡運動,它沒有理會,繼續向孤峰上攀爬。
在孤峰底部和地面形成的直角空間裡有一面蛛網,褐蟻知道那是什麼,它小心地繞過了粘在懸崖上的蛛絲,從那個縮起所有的腿靜等著蛛絲震動的蜘蛛旁經過,它們彼此都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但同過去的一億年一樣,雙方沒有任何交流。
震動達到高峰後停止了,那個巨大的存在已經來到了孤峰前,褐蟻看到這個存在比孤峰還要高許多,遮住了很大一部分天空。
對這類存在褐蟻並不陌生,它知道他們是活的,常常出現在這片疆域,那些出現後很快就消失的峽谷和越來越多地聳現的孤峰,都與他們有著密切的關係。
褐蟻繼續向上攀登,它知道這類存在一般不會威脅到自己——當然也有例外。
對於已處於下方的那個蜘蛛,這種例外已經出現,那個存在顯然發現了孤峰與地面之間的蛛網,用一個肢體上拿著的一束花的花柄拂去了它,蜘蛛隨著斷開的蛛絲落到了草叢中。
然後,他把花輕輕地放在了孤峰前。
這時,另一個震動出現了,很微弱,但也在增強中。
褐蟻知道,另一個同類型的存在正在向孤峰移動。
與此同時,在前方的峭壁上,它遇到了一道長長的溝槽,與峭壁表面相比,溝槽的凹面粗糙一些,顏色也不同,呈灰白色。
它沿著溝槽爬,粗糙的表面使攀登容易了許多。
溝槽的兩端都有短小的細槽,下端的細槽與主槽垂直,上端的細槽則與主槽成一個角度相交。
當褐蟻重新踏上峭壁光滑的黑色表面後,它對槽的整體形狀有了一個印象:「1」。
這時,孤峰前的活著的存在突然矮了一半,與孤峰的高度相當了,他顯然是蹲下了,在露出的那片暗藍的天空中,星星已經開始稀疏地出現。
他的眼睛看著孤峰的上端,褐蟻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要直接進入他的視線,於是轉向沿著與地面平行的方向爬。
很快,它遇到了另一道溝槽,它很留戀溝槽那粗糙的凹面,在上面爬行感覺很好,同時槽面的顏色也讓它想起了蟻后周圍的蟻卵。
它不惜向下走回頭路,沿著槽爬了一趟,這道槽的形狀要複雜些,很彎曲,轉了一個完整的圈後再向下延伸一段,讓它想起在對氣味信息的搜尋後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的過程。
它在自己的神經網絡中建立起了它的形狀:「9」。
這時,蹲在孤峰前的存在發出了聲音,這串遠超出褐蟻理解力的話是這樣的:
「活著本身就很妙,如果連這道理都不懂,怎麼去探索更深的東西呢?」
他發出穿過草叢的陣風那樣的空氣流動的聲音,那是嘆息,然後他站了起來。
褐蟻繼續沿著與地面平行的方向爬,進入了第三道溝槽,它是一個近似於直角的轉彎,是這樣的:「7」。
它不喜歡這形狀,平時,這種不平滑的、突然的轉向,往往意味著危險和戰鬥。
話聲掩蓋了震動,褐蟻這時才感覺到第二個活著的存在已經來到了孤峰前,第一個存在站起來就是為了迎接她。
第二個存在比第一個要矮小瘦弱許多,有一頭白髮,白髮在暮空暗藍的背景上很醒目,那團在微風中拂動的銀色似乎與空中越來越多的星星有某種聯繫。
「葉老師,您……您來了?」
「你是……小羅吧?」
「我是羅輯,楊冬的高中同學,您這是……」
「那天知道了這個地方,很不錯的,坐車也方便,最近常來這兒散散步。」
「葉老師,您要節哀啊。」
「哦,都過去了……」
孤峰上的褐蟻本來想轉向向上攀登,但發現前面還有一道凹槽,同在「7」之前爬過的那個它喜歡的形狀「9」一模一樣,它就再橫行過去,爬了一遍這個「9」。
它覺得這個形狀比「7」和「1」好,好在哪裡當然說不清,這是美感的原始單細胞態;剛才爬過「9」時的那種模糊的愉悅感再次加強了,這是幸福的原始單細胞態。
但這兩種精神的單細胞沒有進化的機會,現在同一億年前一樣,同一億年後也一樣。
「小羅啊,冬冬常提起你,她說你是……搞天文學的?」
「以前是,現在我在大學裡教社會學,就在您那所學校,不過我去時您已經退休了。」
「社會學?
跨度這麼大?」
「是,楊冬總說我這人心很散。」
「哦,怪不得她說你很聰明的。」
「小聰明而已,和您女兒不在一個層次。
只是感覺天文專業是鐵板一塊,在哪兒鑽個眼兒都不容易;而社會學之類的是木板,總能找些薄的地方鑽透的,比較好混吧。」
抱著再遇到一個「9」的願望,褐蟻繼續橫行,但前面遇到的卻是一道直直的與地面平行的橫槽,好像是第一道槽橫放了,但它比「1」長,兩端沒有小細槽,呈「—」狀。
「不要這麼說,這是正常人的生活嘛,都像冬冬那樣怎麼行。」
「我這人確實胸無大志,很浮躁的。」
「我倒是有個建議:你為什麼不去研究宇宙社會學呢?」
「宇宙社會學?」
「我隨便說的一個名詞,就是假設宇宙中分布著數量巨大的文明,它們的數目與能觀測到的星星是一個數量級的,很多很多,這些文明構成了一個總體的宇宙社會,宇宙社會學就是研究這個超級社會的形態。」
孤峰上的褐蟻繼續橫向爬了不遠,期望在爬過形狀為「—」的凹槽後再找到一個它喜歡的「9」,但它遇到的是「2」,這條路線前面部分很舒適,但後面的急轉彎像前面的「7」一樣恐怖,似乎是個不祥之兆。
褐蟻繼續橫爬,下一道凹槽是一個封閉的形狀:「0」,這種路程是「9」的一部分,但卻是一個陷阱:生活需要平滑,但也需要一個方向,不能總是回到起點,褐蟻是懂這個的。
雖然前面還有兩道凹槽,但它已失去了興趣,轉身向上攀登。
「可……目前只知道我們這一個文明啊。」
「正因為如此沒有人去做這個事情,這就留給你一個機會嘛。」
「葉老師,很有意思!您說下去。」
「我這麼想是因為能把你的兩個專業結合起來,宇宙社會學比起人類社會學來呈現出更清晰的數學結構。」
「為什麼這麼說呢?」
葉文潔指指天空,西方的暮光仍然很亮,空中的星星少得可以輕易數出來。
這很容易使人回想起一個星星都沒有出現時的蒼穹,那藍色的虛空透出一片廣闊的茫然,仿佛是大理石雕像那沒有瞳仁的眼瞼。
現在儘管星星很稀少,這巨大的空眼卻有了瞳仁,於是空虛有了內容,宇宙有了視覺。
但與空間相比,星星都是這麼微小,只是一個個若隱若現的銀色小點,似乎暗示了宇宙雕刻者的某種不安——他(它)克服不了給宇宙點上瞳仁的欲望,但對宇宙之眼賦予視覺又懷著某種巨大的恐懼,最後,空間的巨大和星星的微小就是這種欲望和恐懼平衡的結果,昭示著某種超越一切的謹慎。
「你看,星星都是一個個的點,宇宙中各個文明社會的複雜結構,其中的混沌和隨機的因素,都被這樣巨大的距離濾去了,那些文明在我們看來就是一個個擁有參數的點,這在數學上就比較容易處理了。」
「但,葉老師,您說的宇宙社會學沒有任何可供研究的實際資料,也不太可能進行調查和實驗。」
「所以你最後的成果就是純理論的,就像歐氏幾何一樣,先設定幾條簡單的不證自明的公理,再在這些公理的基礎上推導出整個理論體系。」
「葉老師,這……真是太有意思了,可是宇宙社會學的公理是什麼呢?」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褐蟻向上爬了不遠,才知道上方也有凹槽,而且是一堆凹槽的組合,結構像迷宮般複雜。
褐蟻對形狀是敏感的,它自信能夠搞清這個形狀,但為此要把前面爬過的那些形狀都忘掉,因為它那小小的神經網絡存貯量是有限的。
它忘掉「9」時並沒有感到遺憾,不斷地忘卻是它生活的一部分,必須終身記住的東西不多,都被基因刻在被稱做本能的那部分存貯區了。
清空記憶後,它進入迷宮,經過一陣曲折的爬行,它在自己簡陋的意識中把這個形狀建立起來:「墓」。
再向上,又是一個凹槽的組合,但比前一個簡單多了,不過為了探索它,褐蟻仍不得不清空記憶,忘掉「墓」。
它首先爬進一道線條優美的槽,這形態讓它想起了不久前發現的一隻剛死的蟈蟈的肚子。
它很快搞清了這個結構:「之」。
以後向上的攀登路程中,又遇到兩個凹槽組合,前一個中包括兩個水滴狀的坑和一個蟈蟈肚子——「冬」;最上面的一個分成兩部分,組合起來是「楊」。
這是褐蟻最後記住的一個形狀,也是這段攀登旅程中唯一記住的一個,前面爬過的那些有趣的形狀都忘掉了。
「葉老師,從社會學角度看,這兩條公理都是足夠堅實的……您這麼快就說出來,好像胸有成竹似的。」
羅輯有些吃驚地說。
「我已經想了大半輩子,但確實是第一次同人談起這個,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要談……哦,要想從這兩條公理推論出宇宙社會學的基本圖景,還有兩個重要概念:猜疑鏈和技術爆炸。」
「很有意思的兩個名詞,您能解釋一下嗎?」
葉文潔看看表:「沒有時間了,其實你這樣聰明,自己也能想出來,你可以先從這兩條公理著手創立這門學科,那你就有可能成為宇宙社會學的歐幾里得了。」
「葉老師,我成不了歐幾里得,但會記住您的話,試著去做做,以後我可能還會去請教您。」
「怕沒有機會了……或者,你就當我隨便說說,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盡了責任。
好,小羅,我走了。」
「……葉老師,您保重。」
葉文潔在暮色中離去,走向她那最後的聚會。
褐蟻繼續攀登,進入了峭壁上的一個圓池,池內光滑的表面上有一個極其複雜的圖像,它知道自己那小小的神經網絡絕對無力存貯這樣的東西,但了解了圖像的大概形狀後,它又有了對「9」的感覺,原細胞態的美感又萌動了一下。
而且它還似乎認出了圖像中的一部分,那是一雙眼睛,它對眼睛多少有一些敏感,因為被眼睛注視就意味著危險。
不過此時它沒有什麼憂慮,因為它知道這雙眼睛沒有生命。
它已經忘記了那個叫羅輯的巨大的存在在第一次發出聲音前蹲下來凝視孤峰上端的情形,當時他凝視的就是這雙眼睛。
接著,它爬出圓池,攀上峰頂。
在這裡,它並沒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因為它不怕從高處墜落,它曾多次被風從比這高得多的地方吹下去,但毫髮無損,沒有了對高處的恐懼就體會不到高處之美。
在孤峰腳下,那隻被羅輯用花柄拂落的蜘蛛開始重建蛛網,它從峭壁上拉出一根晶瑩的絲,把自己像鐘擺似的甩到地面上,這樣做了三次,網的骨架就完成了。
網被破壞一萬次它就重建一萬次,對這過程它沒有厭煩和絕望,也沒有樂趣,一億年來一直如此。
羅輯靜立了一會兒,也走了。
當地面的震動消失後,褐蟻從孤峰的另一邊向下爬去,它要趕回蟻穴報告那隻死甲蟲的位置。
天空中的星星密了起來,在孤峰的腳下,褐蟻又與蜘蛛交錯而過,它們再次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但仍然沒有交流。
褐蟻和蜘蛛不知道,在宇宙文明公理誕生的時候,除了那個屏息聆聽的遙遠的世界,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們是僅有的見證者。
更早一些的時候,深夜,麥克·伊文斯站在「審判日」號的船首,星空下的太平洋像一塊黑色的巨緞在下面滑過。
伊文斯喜歡在這種時候與那個遙遠的世界對話,因為在星空和夜海的背景上,智子在視網膜上打出的字很醒目。
字幕:這是我們的第二十二次實時對話了,我們在交流上遇到一些困難。
伊文斯:「是的,主,我發現我們發給您的人類文獻資料,有相當部分您實際上沒有看懂。」
字幕:是的,你們把其中的所有元素都解釋得很清楚,但整體上總是無法理解,好像是因為你們的世界比我們多了什麼東西,而有時又像是少了什麼東西。
伊文斯:「這多的和少的是同一樣東西嗎?」
字幕:是的,我們不知道是多了還是少了。
伊文斯:「那會是什麼呢?」
字幕:我們仔細研究了你們的文獻,發現理解困難的關鍵在於一對同義詞上。
伊文斯:「同義詞?」
字幕:你們的語言中有許多同義詞和近義詞,以我們最初收到的漢語而言,就有「寒」和「冷」、「重」和「沉」、「長」和「遠」這一類,它們表達相同的含義。
伊文斯:「那您剛才說的導致理解障礙的是哪一對同義詞呢?」
字幕:「想」和「說」,我們剛剛驚奇地發現,它們原來不是同義詞。
伊文斯:「它們本來就不是同義詞啊。」
字幕:按我們的理解,它們應該是同義詞:想,就是用思維器官進行思維活動;說,就是把思維的內容傳達給同類。
後者在你們的世界是通過被稱為聲帶的器官對空氣的振動波進行調製來實現的。
這兩個定義你認為正確嗎?
伊文斯:「正確,但由此不正表明『想』和『說』不是同義詞嗎?」
字幕:按照我們的理解,這正表明它們是同義詞。
伊文斯:「您能讓我稍稍想一想嗎?」
字幕:好的,我們都需要想一想。
伊文斯看著星光下涌動的洋面思考了兩分鐘。
伊文斯:「我的主,你們的交流器官是什麼?」
字幕:我們沒有交流器官,我們的大腦可以把思維向外界顯示出來,這樣就實現了交流。
伊文斯:「顯示思維?
怎樣實現呢?」
字幕:大腦思維發出電磁波,包括我們的可見光在內的各種波長,可以在相當遠的距離上顯示。
伊文斯:「也就是說,對你們而言,想就是說。」
字幕:所以說它們是同義詞。
伊文斯:「哦……但即使如此,應該也不會造成對文獻理解的障礙。」
字幕:是的,在思維和交流方面我們之間的差異並不大,我們都有大腦,而且大腦都是以巨量神經元互聯的方式產生智能,唯一的區別是我們的腦電波更強,能直接被同類接收,因而省去了交流器官。
就這麼一點差異。
伊文斯:「不,這中間可能還隱藏著更大的差異,我的主,請讓我再想一想。」
字幕:好的。
伊文斯離開了船首,在甲板上漫步著,船舷外,太平洋仍在夜色中無聲地起伏著,他把它想像成一個正在思考的大腦。
伊文斯:「主,我想給你講一個小故事,作為準備,您理解以下的元素嗎:狼、孩子、外婆,林中的小屋?」
字幕:這都是很好理解的元素,只是關於外婆,我知道是人類的一種血緣關係,通常她的年紀較大,她在血緣結構中的位置還需要你解釋一下。
伊文斯:「主,這不重要,您只需要知道她與孩子們的關係是很親密的,她是孩子們最信任的人之一。」
字幕:理解。
伊文斯:「我把故事簡化了一下:外婆有事外出,把孩子們留在小屋裡,囑咐他們一定要關好門,除了她之外不要給別人開門。
外婆在路上遇到了狼,狼把外婆吃了,並穿上她的衣服裝扮成她的樣子,來到小屋前叫門。
狼對屋裡的孩子們說,我是你們的外婆,我回來了,請把門打開。
孩子們透過門縫看到它是外婆的樣子,就把門打開了,狼進入小屋把孩子們也都吃了。
主,您能理解這個故事嗎?」
字幕:完全無法理解。
伊文斯:「那我可能猜對了。」
字幕:首先,狼一直想進入小屋吃掉孩子們,是嗎?
伊文斯:「是的。」
字幕:它與孩子們進行了交流,是嗎?
伊文斯:「是的。」
字幕:這就不可理解了,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它不應該與孩子們交流的。
伊文斯:「為什麼?」
字幕: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
如果他們之間進行交流,孩子們就會知道狼要進屋吃掉他們的企圖,當然就不會給狼開門了。
伊文斯(沉默良久):「我明白了,主,我明白了。」
字幕:你明白了什麼?
這一切不都是很明白的嗎?
伊文斯:「你們的思維對外界是完全暴露的,不可能隱藏。」
字幕:思維怎麼能隱藏呢?
你的想法太不可思議了。
伊文斯:「就是說,你們的思維和記憶對外界是全透明的,像一本放在公共場合的書,或者說是在廣場上放映的電影,或者像一個全透明魚缸里的魚,完全暴露,可以從外界一覽無遺。
哦,我上面說的一些元素您可能……」
字幕:我都理解,這一切不是很自然的嗎?
伊文斯(沉默良久):「原來是這樣……我的主,當你們面對面交流時,所交流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不可能欺騙,不可能撒謊,那你們就不可能進行複雜的戰略思維。」
字幕:不只是面對面,我們可以在相當遠的距離上交流。
另外,欺騙和撒謊這兩個詞我們一直難以理解。
伊文斯:「一個思想全透明的社會是怎樣的社會?
會產生怎樣的文化、怎樣的政治?
你們沒有計謀,不可能偽裝。」
字幕:計謀和偽裝是什麼?
伊文斯:「……」
字幕:人類的交流器官不過是一種進化的缺陷而已,是對你們大腦無法產生強思維電波的一種不得已的補償,是你們的一種生物學上的劣勢,用思維的直接顯示,當然是效率更高的高級交流方式。
伊文斯:「缺陷?
劣勢?
不,主,您錯了,這一次,您是完完全全地錯了。」
字幕:是嗎?
讓我也想一想吧,很可惜,你看不到我的思想。
這一次對話的間隔時間很長,字幕有二十分鐘沒有出現,伊文斯已經從船首踱到船尾了。
他看到有一隊魚不斷地從海里躍出,在海面上方劃出一條在星光下銀光閃閃的弧線。
幾年前,為了考察過度捕撈對沿海物種的影響,他曾經在南中國海的漁船上待過一段時間,漁民們把這種景象叫「龍兵過」,伊文斯現在感覺那很像映在海洋瞳孔上的字幕。
這時,他自己眼睛中的字幕也出現了。
字幕:你是對的,現在回想那些文獻,我有些懂了。
伊文斯:「我的主,你要真正弄懂人類的那些東西,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甚至懷疑,您最終是否有可能弄懂。」
字幕:是的,真的是太複雜,我現在只是知道了自己以前為什麼不理解……你是對的。
伊文斯:「我的主,您需要我們。」
字幕:我害怕你們。
對話中斷了,這是伊文斯最後一次收到來自三體世界的信息。
這時他站在船尾,看著「審判日」號的雪白的航跡延伸到迷濛的夜幕中,像流逝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