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面壁者4
「誰會是這裡的主人呢?」
「我呀。」
「你到那裡去幹什麼?」
「安度餘生。」
羅輯等著伽爾寧出言不遜,但後者嚴肅地點點頭,「委員會審核後,我們就立刻去辦。」
「您和您的委員會不對我的動機提出質疑嗎?」
伽爾寧聳聳肩,「委員會對面壁者可能的質疑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使用的資源數量超過了設定的範圍,或對人類生命造成傷害。
除此之外,任何質疑都是違反面壁計劃基本精神的。
其實,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很讓我失望,看他們這兩天那副運籌帷幄的樣子,那些宏偉的戰略計劃,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們在做什麼。
但你和他們不同,你的行為讓人迷惑,這才像面壁者。」
「您真相信世界上有我說的那種地方?」
伽爾寧又像剛才那樣眨著一隻眼笑笑,同時做了一個「OK」的手勢,「地球很大,應該有這種地方的,而且,說真的,我就見過。」
「那真是太好了,請您相信,保證我在那裡舒適的貴族生活,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
伽爾寧嚴肅地點點頭。
「哦,還有,如果找到了合適地方,永遠不要告訴我它在哪裡。」
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伽爾寧又點點頭,這次顯得很高興,「羅輯博士,您除了像我心目中的面壁者外,還有一個最令人滿意的地方:這項行動是四個面壁者中投入最小的,至少目前是如此。」
「如果是這樣,那我的投入永遠不會多。」
「那您將是我所有繼任者的恩人,錢的事真是讓人頭疼……往後具體的執行部門可能要向您諮詢一些細節問題,我想主要是關於房子的。」
「對了,關於房子,我真的忘了一個細節,非常重要的。」
「您說吧。」
羅輯也學著伽爾寧眨著一隻眼笑笑,「要有壁爐。」
父親的葬禮後,章北海又同吳岳來到了新航母的建造船塢,「唐」號工程這時已完全停工,船殼上的焊花消失了,在正午的陽光下,巨大的艦體已沒有一點兒生氣,給他們的感覺除了滄桑,還是滄桑。
「它也死了。」
章北海說。
「你父親是海軍高層中最睿智的將領,要是他還在,我也許不會陷得這麼深。」
吳岳說。
章北海說:「你的失敗主義是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的,至少是你自己的理性,我不認為有誰能真正讓你振作起來。
吳岳,我這次不是來向你道歉的,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你不恨我。」
「我要感謝你,北海,你讓我解脫了。」
「你可以回海軍去,那裡的工作應該很適合你。」
吳岳緩緩地搖搖頭,「我已經提交了退役申請。
回去幹什麼?
現有的驅逐艦和護衛艦建造工程都下馬了,艦艇上已經沒有我的位置,去艦隊司令部坐辦公室嗎?
算了吧。
再說,我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軍人,只願意投身於有勝利希望的戰爭的軍人,不是合格的軍人。」
「不論是失敗或勝利,我們都看不到。」
「但你有勝利的信念,北海,我真的很羨慕你,羨慕到嫉妒,這個時候有這種信念,對軍人來說是一種最大的幸福,你到底是章將軍的兒子。」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沒有,我感覺自己的一生已經結束了,」吳岳指指遠處的「唐」號,「像它一樣,還沒起航就結束了。」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從船塢方向傳來,「唐」號緩緩地移動起來,為了騰空船塢,它只能提前下水,再由拖輪拖往另一處船塢拆毀。
當「唐」號那尖利的艦首沖開海水時,章北海和吳岳感覺它那龐大的艦體又有了一絲生氣。
它很快進入海中,激起的大浪使港口中的其他船隻都上下搖晃起來,仿佛在向它致意。
「唐」號在海水中漂浮著,緩緩前行,靜靜地享受著海的擁抱,在短暫而殘缺的生涯中,這艘巨艦至少與海接觸了一次。
虛擬的三體世界處於深深的暗夜中,除了稀疏的星光外,一切都沉浸在墨汁般的黑暗裡,甚至連地平線都看不到,荒原和天空在漆黑中融為一體。
「管理員,調出一個恆紀元來,沒看到要開會了嗎?」
有聲音喊道。
管理員的聲音仿佛來自整個天空:「這我做不到。
紀元是按核心模型隨機運行的,沒有外部設定界面。」
黑暗中的另一個聲音說:「你加快時間進度,找到一段穩定的白晝就行了,用不了太長時間的。」
世界快速閃爍起來,太陽不時在空中穿梭而過,很快,時間進度恢復正常,一輪穩定的太陽照耀著世界。
「好了,我也不知道能維持多久。」
管理員說。
陽光照著荒漠上的一群人,他們中有些熟悉的面孔:周文王、牛頓、馮·諾伊曼、亞里士多德、墨子、孔子、愛因斯坦等等,他們站得很稀疏,都面朝秦始皇,後者站在一塊岩石上,把一支長劍扛在肩上。
「我不是一個人,」秦始皇說,「這是核心領導層的七人在說話。」
「你不應該在這裡談論新的領導層,那是還沒有最後確定的事情。」
有人說,其他人也騷動起來。
「好了,」秦始皇吃力地舉了一下長劍說,「領導權的爭議先放一放,我們該做些更緊急的事了!大家都知道,面壁計劃已經啟動,人類企圖用個人的全封閉戰略思維對抗智子的監視,而思維透明的主絕無可能破解這個迷宮。
人類憑藉這一計劃重新取得了主動,四個面壁者都對主構成了威脅。
按照上次網外會議的決議,我們應該立刻啟動破壁計劃。」
聽到最後那個詞,眾人安靜下來,沒有人再提出異議。
秦始皇接著說:「對於每一個面壁者,我們將指定一個破壁人。
與面壁者一樣,破壁人將有權調用組織內的一切資源,但你們最大的資源是智子,它們將面壁人的一舉一動完全暴露在你們面前,唯一成為秘密的就是他們的思想。
破壁人的任務,就是在智子的協助下,通過分析每一個面壁者公開和秘密的行為,儘快破解他們真實的戰略意圖。
下面,領導層將指定破壁人。」
秦始皇把長劍伸出,以冊封騎士的方式搭在馮·諾伊曼的肩上,「你,破壁人一號,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破壁人。」
馮·諾伊曼單腿跪下,把左手放到右肩上行禮,「是,接受使命。」
秦始皇把長劍搭在墨子的肩上,「你,破壁人二號,曼努爾·雷迪亞茲的破壁人。」
墨子沒有跪下,站得更直了,高傲地點點頭,「我將是第一個破壁的。」
長劍又搭在亞里士多德的肩上,「你,破壁人三號,比爾·希恩斯的破壁人。」
亞里士多德也沒跪下,抖抖長袍,若有所思地說:「是,他的破壁人也只能是我了。」
秦始皇把長劍扛回肩上,環視眾人說:「好了,破壁人已經產生,與面壁者一樣,你們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主與你們同在!你們將藉助冬眠,與面壁者一起開始漫長的末日之旅。」
「我認為冬眠是不需要的,」亞里士多德說,「在我們正常過完一生之前,就可完成破壁使命。」
墨子贊同地點點頭,「破壁之時,我將親自面見自己的面壁者,我將好好欣賞他的精神如何在痛苦和絕望中崩潰,為了這個,值得搭上我的餘生。」
其他兩位破壁人也都表示在最後的破壁時刻將親自去見自己的面壁者,馮·諾伊曼說:「我們將揭露人類在智子面前所能保守的最後一線秘密,這是我們能為主做的最後一件事,之後,我們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羅輯的破壁人呢?」
有人問。
這話似乎觸動了秦始皇心中的什麼東西,他把長劍拄在地上沉思著。
這時,空中的太陽突然加快了下落的速度,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長,最後一直伸向天邊。
在太陽落下一半後,突然改變運行方向,沿著地平線幾次起落,像不時浮出黑色海面的金光四射的鯨背,使得由空曠荒漠和這一小群人構成的簡單世界在光明與黑暗中時隱時現。
「羅輯的破壁人就是他自己,他需要自己找出他對主的威脅所在。」
秦始皇說。
「我們知道他對主的威脅是什麼嗎?」
有人問。
「不知道,但主知道,伊文斯也知道,伊文斯教會了主隱瞞這個秘密,而他自己死了,所以我們不可能知道。」
「所有的面壁者中,羅輯是不是最大的威脅?」
有人小心翼翼地問。
「這我們也不知道,只有一點是清楚的,」秦始皇仰望著在藍黑間變幻的天幕說,「在四個面壁者中,只有他,直接與主對決。」
太空軍政治部工作會議。
宣布開會後,常偉思長時間地沉默著,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他的目光穿過會議桌旁兩排政治部軍官,看著無限遠方,手中的鉛筆輕輕地頓著桌面,那嗒嗒的輕響仿佛是他思維的腳步。
終於,他把自己從深思中拉了回來。
「同志們,昨天軍委的命令已經公布,由我兼任軍中政治部主任。
一個星期前我就接到了任命,但直到現在我們坐在一起,才有了一種複雜的感覺。
我突然發現,自己面對的,是太空軍中最艱難的一批人,而我,現在是你們中的一員了。
以前,沒有體會到這一點,向大家表示歉意。」
說到這裡,常偉思推開了面前的文件,「會議的這一部分不作記錄,同志們,我們推心置腹地交流一下,現在,我們都做一次三體人,讓大家看到自己的思想,這對我們以後的工作很重要。」
常偉思的目光在每一位軍官的臉上都停留了一兩秒鐘,他們沉默著,沒有人說話。
常偉思站起來,繞過會議桌,在一排正襟危坐的軍官後面踱著步。
「我們的職責,就是使部隊對未來的戰爭建立必勝的信念,那麼,我們自己有這種信念嗎?
有的請舉手,記住,我們是在談心。」
沒有人舉手,幾乎所有與會者的眼睛都看著桌面。
但常偉思注意到,有一個人的目光堅定地平視著前方,他是章北海。
常偉思接著說:「那麼,認為有勝利的可能性呢?
注意,我說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零點幾的偶然,而是真正有意義的可能性。」
章北海舉起一隻手,也只有他一人舉手。
「首先謝謝同志們的坦誠。」
常偉思說,接著轉向章北海,「很好,章北海同志,談談你是如何建立這種信心的。」
章北海站起來,常偉思示意他坐下,「這不是正式會議,我們只是談談心。」
章北海仍然立正站著,「首長,您的問題我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畢竟,信念的建立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
我在這裡首先想指出的是目前部隊中的錯誤思潮。
大家知道,在三體危機之前,我們一直主張用科學和理性的眼光審視未來戰爭,這種思維方式以其強大的慣性延續到現在,特別是目前的太空軍,有大批學者和科學家加入,更加劇了這種思潮。
如果用這種思維方式去思考四個世紀後的星際戰爭,我們永遠無法建立起勝利的信念。」
「章北海同志的話很奇怪,」一名上校說,「堅定的信念難道不是建立在科學和理性之上的嗎?
不以客觀事實為基礎建立的信念是不可能牢固的。」
「那我們首先要重新審視科學和理性,要明白,這只是我們的科學和理性,三體文明的發展高度告訴我們,我們的科學只是海邊拾貝的孩子,真理的大海可能還沒有見到。
所以,我們在自己的科學和理性指導下看到的事實未必是真正的客觀事實,既然如此,我們就應該學會有選擇地忽略它,我們應該看到事物在發展變化中,不能用技術決定論和機械唯物論把未來一步看死。」
「很好。」
常偉思點點頭,鼓勵他說下去。
「勝利的信念是必須建立的,這種信念,是軍隊責任和尊嚴的基礎!我軍曾經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面對強敵,以對祖國和人民的責任感建立了對勝利堅定的信念;我相信,在今天,對全人類和地球文明的責任感也能支撐起這樣的信念。」
「但具體到部隊的思想工作,我們又如何去做呢?」
一名軍官說,「太空軍的成分很複雜,這也決定了部隊思想的複雜,以後我們的工作會很難的。」
「我認為,目前至少應該從部隊的精神狀態做起。」
章北海說,「從大處說,上星期我到剛歸屬本軍種的空軍和海軍航空兵部隊調研,發現這些部隊的日常訓練已經十分鬆懈了;從小處說,部隊的軍容軍紀也出現越來越多的問題,昨天是統一換夏裝的日子,可在總部機關居然有很多人還穿著冬季軍裝。
這種精神狀態必須儘快改變。
看看現在,太空軍正在變成一個科學院。
當然,不可否認它目前正在承擔一個軍事科學院的使命,但我們應該首先意識到自己是軍隊,而且是處於戰爭狀態的軍隊!」
談話又進行了一些時間,常偉思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謝謝大家,希望以後我們能夠一直這樣坦誠交流,下面,我們進入正式的會議內容。」
常偉思說著,一抬頭,又遇上了章北海的目光,沉穩中透著堅毅,令他感到一絲寬慰。
章北海,我知道你是有信念的,你有那樣的父親,不可能沒有信念。
但事情肯定沒有你說的那麼簡單,我不知道你的信念是如何建立的,甚至不知道這種信念中還包含著什麼更多的內容,就像你父親,我敬佩他,但得承認,到最後也沒有看透他。
常偉思翻開了面前的文件,「目前,太空戰爭理論的研究全面展開,但很快遇到了問題:星際戰爭研究無疑是要以技術發展水平為基準的,但現在,各項基礎研究都剛剛開始,技術突破還遙遙無期,這使得我們的研究失去了依託。
為了適應這種情況,總部修改了研究規劃,把原來單一的太空戰爭理論研究分成獨立的三部分,以適應未來人類世界可能達到的各種技術層次,它們分別是:低技術戰略、中技術戰略和高技術戰略。
「目前,對三個技術層次的界定工作正在進行,將在各主要學科內確定大量的指標參數,但其核心的參數是萬噸級宇宙飛船的速度和航行範圍。
「低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50倍左右,即800公里/秒左右,飛船不具備生態循環能力。
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半徑將限制在太陽系內部,即海王星軌道以內,距太陽30個天文單位的空間範圍里。
「中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300倍左右,即4800公里/秒,飛船具有部分生態循環能力。
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半徑將擴展至柯伊伯帶以外,距太陽1000個天文單位以內的空間。
「高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1000倍左右,即16000公里/秒,也就是光速的百分之五;飛船具有完全生態循環能力。
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航行範圍將擴展至奧爾特星雲,初步具備恆星際航行能力。
「失敗主義是對太空武裝力量的最大威脅,所以太空軍的政治思想工作者肩負著極其重大的使命,軍種政治部要全面參與太空軍事理論的研究,在基礎理論領域清除失敗主義的污染,保證正確的研究方向。
「今天到會的同志,都將成為太空戰爭理論課題組的成員。
三個理論分支的研究雖然有重合的部分,但研究機構是相互獨立的,這三個機構名稱暫定為低技術戰略研究室、中技術戰略研究室和高技術戰略研究室,今天這次會議,就是想聽聽各位自己的選擇意向,作為軍種政治部下一步工作崗位安排的參考。
下面大家都談談自己的選擇吧。」
與會的三十二名政治部軍官中,有二十四人選擇低技術戰略研究室,七人選擇中技術戰略研究室,選擇高技術戰略研究室的只有章北海一人。
「看來,北海同志是立志成為一名科幻愛好者了。」
有人說,引出一些笑聲。
「我選擇的是勝利的唯一希望,只有達到這一技術層次,人類才有可能建立有效的地球和太陽系防禦系統。」
章北海說。
「現在連可控核聚變都沒有掌握,把萬噸戰艦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五?
讓這些龐然大物比現在人類那些卡車大小的飛船還要快上一千倍?
這連科幻都不是,是奇幻吧。」
「不是還有四個世紀嗎?
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可是物理學基礎理論已經不可能再發展了。」
「現有理論的應用潛力可能連百分之一都還沒有挖掘出來。」
章北海說,「我感覺,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科技界的研究戰略,他們在低端技術上耗費大量資源和時間。
以宇宙發動機為例,裂變發動機根本就沒有必要搞,可現在,不但投入巨大的開發力量,甚至還在投入同樣的力量去研究新一代的化學發動機!應該直接集中資源研究聚變發動機,而且應該越過工質型的,直接開發無工質聚變發動機。
在其他研究領域,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比如全封閉生態圈,是恆星際遠航飛船所必需的技術,而且對物理學基礎理論依賴較少,可現在的研究規模也很有限。」
常偉思說:「章北海同志至少提出了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目前軍方和科技界都在忙於全面啟動自己的工作,相互之間溝通不夠。
好在雙方都意識到了這種狀況,正在組織一個軍方和科技界的聯席會議,同時軍方和科學院已成立專門機構,加強雙方的交流,使太空戰略研究和科技研究形成充分的互動關係。
下一步,我們將向各研究領域派出大量軍代表,同時,也將有大批科學家介入太空戰爭理論研究。
還是那句話:我們不能消極等待技術突破,而應該儘快形成自己的戰略思想體系,對各領域的研究產生推動。
這裡,還要談談另一層關係:太空軍和面壁者之間的關係。」
「面壁者?」
有人很吃驚地問,「他們要干涉太空軍的工作嗎?」
「目前還沒有這個跡象,只有泰勒提出要到我軍進行考察。
但我們也應該清楚,他們在這方面是有一定權力的,如果幹涉真的出現,可能對我們的工作產生意想不到的影響。
應該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在這種情況真的出現時,應保持面壁計劃和主流防禦之間的某種平衡。」
……
散會後,常偉思一人坐在空空蕩蕩的會議室中,他點上一支煙,煙霧飄進一束由窗戶透入的陽光中,像是燃燒起來一樣。
不管怎麼樣,一切總算開始了。
他對自己說。
羅輯第一次體會到了夢想成真的感覺。
他本以為伽爾寧的承諾是吹牛,當然能找到一個原生態的很美的地方,但與他的想像中的所在肯定有很大差別。
可是當他走下直升機時,感覺就是走進了自己的夢想:遠方的雪山、面前的湖泊、湖邊的草原和森林,連位置都和他給伽爾寧畫出來的一樣。
特別是這裡的純淨,是他以前不敢想像的,一切像是剛從童話中搬出來一樣,清新的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甜味,連太陽都似乎小心翼翼,把它光芒中最柔和最美麗的一部分撒向這裡。
最不可思議的是,湖邊真的有一座以一幢別墅為中心的小莊園,據同行的坎特說,這幢建築建於十九世紀中葉,但看上去更古老些,歲月留下的滄桑已使它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不要吃驚,人有時候會夢到真實存在的地方。」
坎特說。
「這裡有居民嗎?」
羅輯問。
「方圓五公里內沒有,再向外有一些小村落。」
羅輯猜想,這個地方可能在北歐,但他沒有問。
坎特領著羅輯走進別墅,寬大的歐式風格的客廳里,羅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壁爐,旁邊整齊地擺放著生火的果木,散發出一股清香。
「別墅的原主人向你問好,他很榮幸能有一位面壁者住在這裡。」
坎特說,接著他告訴羅輯,除了他要求的那些設施外,莊園裡還有更多的東西:一個有十匹馬的馬廄,因為到雪山方向散步,騎馬最好;還有一個網球場和一個高爾夫球場,一個酒窖,湖上有一艘機動遊艇和幾隻小帆船。
外表古老的別墅內部很現代化,每個房間都有電腦,寬帶網絡和衛星電視等一應俱全,還有一間數字電影放映室。
除此之外,羅輯來時還注意到那個直升機停機坪顯然不是臨時建的。
「這人很有錢吧。」
「豈止有錢,他不願透露身份,否則我說出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他已經把這塊土地贈送給聯合國,比洛克菲勒送的那一塊大多了。
所以現在要明確,這塊土地和其上的不動產都屬於聯合國,你只有居住權。
但你也得到了不少:主人臨走時說,他自己的物品已經拿走了,這別墅里剩下的東西都送給你了,別的不說,這幾幅畫大概就很值錢。」
坎特帶著羅輯察看別墅的各個房間,羅輯看到這裡的原主人有不俗的品位,每個房間的布置都給人一種高雅的寧靜感,書房裡的書相當部分是拉丁文的舊版。
房間裡的那些畫,大多是現代派風格的,但與這古典氣息很濃的房間並無不協調之感。
羅輯特別注意到這裡一幅風景畫都沒有,這是很成熟的審美情調:這幢房子就坐落在絕美的伊甸園中,風景畫掛在這裡就像往大海中加一桶水那樣多餘。
回到客廳後,羅輯坐到壁爐前那張十分舒適的搖椅上,一伸手從旁邊的小桌上摸到了一樣東西,拿起來一看是一個菸斗,有著歐式菸斗很少見的又長又細的斗柄,是有閒階級使用的室內型。
他看著牆上一隻只的白色方框,想像著那些剛剛摘走的都是些什麼。
這時,坎特領進來幾個人並對羅輯做了介紹,他們是管家、廚師、司機、馬夫、遊艇駕駛員等等,都是曾為以前的主人服務的。
這些人走後,坎特又介紹了一位負責這裡安全的穿便裝的中校軍官,他走後,羅輯問坎特史強現在在哪裡。
「他已經移交了你的安全保衛工作,現在可能回國了吧。」
「讓他來代替剛才那個中校,我覺得他更勝任。」
「我也有這種感覺,但他不懂英語,工作不方便。」
「那就把這裡的警衛人員都換成中國人。」
坎特答應去聯繫一下,轉身出去了。
羅輯隨即也走出了房間,穿過修剪得十分精緻的草坪,走上一座通向湖中的棧橋,在棧橋的盡頭,他扶著欄杆,看著如鏡的湖面上雪山的倒影,周圍是清甜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
羅輯對自己說:與現在的生活相比,四百多年後的世界算什麼?
去他媽的面壁計劃。
「怎麼能讓這個雜種進入這裡?」
終端前的一名研究人員低聲說。
「面壁者當然可以進來。」
旁邊另一位低聲回答。
「平淡無奇是嗎,大概讓您失望了吧,總統先生?」
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主任艾倫博士領著雷迪亞茲走過一排排電腦終端時說。
「我已經不是總統了。」
雷迪亞茲正色說道,同時四下張望。
「這裡就是核武器模擬中心之一,這樣的中心洛斯阿拉莫斯有四個,勞侖斯利弗莫爾有三個。」
雷迪亞茲看到兩個稍微不那麼平淡無奇的東西,那玩意兒看上去很新,有一個很大的顯示屏,控制台上還有許多精緻的手柄,他湊過去細看,艾倫輕輕把他拉了回來:「那是遊戲機,這裡的終端和電腦都不能玩遊戲,所以放了兩個讓大家休息時放鬆。」
雷迪亞茲又看到另外兩個不太平淡無奇的東西,結構透明且很複雜,裡面有液體在動盪,他又過去看,這次艾倫笑著搖搖頭,沒有制止他,「那個是加濕器,新墨西哥州的氣候很乾燥;那個,只是自動咖啡機而已……麥克,給雷迪亞茲先生倒一杯咖啡,不,不要從這裡面倒,去我辦公室里倒上等咖啡豆煮的。」
雷迪亞茲只好看牆上那些放得很大的黑白照片了,他認出上面一個戴禮帽叼菸斗的瘦子是奧本海默,但艾倫還是指給他看那些平淡無奇的終端機。
「這些顯示器太舊了。」
雷迪亞茲說。
「但它們後面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計算機,每秒可以進行五百萬億次浮點運算。」
這時,一名工程師來到艾倫面前,「博士,AD4453OG模型這次走通了。」
「很好。」
工程師的聲音壓低了些,「輸出模塊我們暫停了。」
說著看了一眼雷迪亞茲。
「運行。」
艾倫說著,轉向雷迪亞茲,「您看,我們對面壁者沒有什麼隱瞞的。」
這時,雷迪亞茲聽到了一陣嘶嘶啦啦的聲音,他看到終端前的人們手中都在撕紙,以為這些人是在銷毀文件,嘟囔道:「你們沒有碎紙機嗎?」
但他隨後看到,有人撕的是空白列印紙。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Over!」
所有人都在一陣歡呼聲中把撕碎的紙片拋向空中,使得本來就很雜亂的地板更像垃圾堆了。
「這是模擬中心的一個傳統。
當年第一顆核彈爆炸時,費米博士曾將一把碎紙片撒向空中,依據它們在衝擊波中飄行的距離準確地計算出了核彈的當量。
現在當每個模型計算通過時,我們也這麼做一次。」
雷迪亞茲拂著頭上和肩上的紙片說:「你們每天都在進行核試驗,這事兒對你們來說就像玩電子遊戲那麼方便,但我們就不行了,我們沒有超級計算機,只能試真的……干同樣的事,惹人討厭的總是窮人。」
「雷迪亞茲先生,這裡的人對政治都沒有興趣。」
雷迪亞茲依次湊近幾台終端細看,上面只有滾動的數據和變幻的曲線,好不容易看到圖形和圖像,也是抽象的一團,看不出是什麼。
當雷迪亞茲又湊近一台終端時,坐在前面的那名物理學家抬起頭說:「總統先生,您想看到蘑菇雲嗎?
沒有的。」
「我不是總統。」
雷迪亞茲在接過麥克遞來的咖啡時重申道。
艾倫說:「那麼,還是談談我們能為您做什麼吧。」
「設計核彈。」
「當然,雖然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是多學科研究機構,但我猜到您來這兒不會有別的目的。
能談具體些嗎?
什麼類型,多大當量?」
「PDC很快會把完整的技術要求遞交給你們的,我只談最關鍵的:大當量,最大的當量,能做到多大就做多大,我們給出的最低底限是兩億噸級。」
艾倫盯著雷迪亞茲看了好一陣兒,低下頭思考了一會兒,「這需要時間。」
「你們不是有數學模型嗎?」
「當然,這裡從五百噸級的核炮彈到兩千萬噸級的巨型核彈、從中子彈到電磁脈衝彈,都有數學模型,但您要求的爆炸當量太大了,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當量熱核炸彈的十倍以上,這個東西聚變反應的觸發和進行過程與普通核彈完全不同,可能需要一種全新的結構,我們沒有相應的模型。」
他們又談了一些此項研究的總體規劃,臨別時,艾倫說:「雷迪亞茲先生,我知道,您在PDC的參謀部中有最優秀的物理學家,關於核彈在太空戰爭中的作用,他們應該告訴了您一些事情。」
「你可以重複。」
「好的,在太空戰爭中,核彈可能是一種效率較低的武器,在真空環境中核爆炸不產生衝擊波,產生的光壓微不足道,因而無法造成在大氣層中爆炸時所產生的力學打擊;它的全部能量以輻射和電磁脈衝形式釋放,而即使對人類而言,宇宙飛船防輻射和電磁屏蔽技術也是很成熟的。」
「如果直接命中目標呢?」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時,熱量將起決定作用,很有可能把目標燒熔甚至汽化。
但一顆幾億噸級的核彈,很可能有一幢樓房那麼大,直接命中恐怕不容易……其實,從力學打擊而言,核彈不如動能武器;在輻射強度上不如粒子束武器,而在熱能破壞上更不如伽馬射線雷射。」
「但你說的這幾種武器都還無法投入實戰,核彈畢竟是人類目前最強有力和最成熟的武器,至於你所說的它在太空中的打擊效能問題,可以想出改進的辦法,比如加入某種介質形成衝擊波,就像在手雷中放鋼珠一樣。」
「這倒是一個很有趣的設想,您不愧是理工科出身的領導人。」
「而且,我就是學核能專業的,所以我喜歡核彈,對它的感覺最好。」
「呵呵,不過我忘了,同一名面壁者這樣討論問題是很可笑的。」
兩人大笑起來,但雷迪亞茲很快止住笑,很認真地說:「艾倫博士,你同其他人一樣,把面壁者的戰略神秘化了,人類目前所擁有的能夠投入實戰的武器中,最有威力的就是氫彈和宏原子核聚變,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兩者之一上,不是很自然的嗎?
我認為自己的思維方式是正確的。」
「那您為什麼不考慮宏原子核聚變呢?」
「你還不知道嗎?
你們的前國務卿搶先一步在搞了,他已經去了中國。」
這時兩人停住腳步,他們正走在一條幽靜的林間小路上,艾倫說:「費米和奧本海默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次。
廣島和長崎之後,第一代核武器研製者們大都在憂鬱中度過了後半生,如果他們的在天之靈知道人類的核武器現在的使命,會很欣慰的。」
「武器,不管多可怕,總是好東西……我現在想說的是,下次來不希望看到你們扔廢紙片了,我們要給智子一個整潔的印象。」
因為天氣原因,「五月花」號太空梭不得不改降備用機場,弗里德里克·泰勒也因此匆忙地乘直升機從甘迺迪航天中心趕到愛德華茲空軍基地。
他站在跑道盡頭,看著拋掉減速傘的「五月花」號緩緩停下。
泰勒感到一股熱浪從那邊撲來,在他眼中,太空梭那被防熱瓦覆蓋的機體有一種原始的笨拙感,像工業革命時代的產物。
想到在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這種低效率高消耗的東西仍然是人類進入太空的主要運載工具,他不禁嘆息著搖搖頭。
機艙門打開後,首先走出來的是五名機組成員和兩名從國際空間站接回來的學者,接著有兩個帶著擔架的人進入機艙,從裡面抬出一個人來,也許是為了在擔架上方便,這人在機艙內就脫了航天服。
擔架走下舷梯後,飛行指令長走過去,對擔架上的人說:「丁儀博士,站著走下太空梭是一名太空旅行者起碼的尊嚴。」
丁儀在擔架上說:「全人類都沒有尊嚴了,你應該知道我們這次的發現,上校,今天晚上你做愛的場面都會被智子津津有味地觀察記錄。」
「博士,我真的不希望再和您同機飛行了。」
指令長把兩個小東西扔到擔架上,丁儀拿起來,發現是他的菸斗,但已被折成兩截。
「你們得賠償我!這是登喜路紀念版,你知道值多少錢嗎?」
丁儀從擔架上支起身氣急敗壞地大喊,但一陣眩暈和噁心又使他躺下了。
「NASA不罰您的款就是好的了。」
指令長頭也不回地說,快步追趕前面的同事去了。
泰勒快步跑到擔架旁,和丁儀打招呼。
「啊,面壁者,您好!」
丁儀伸出一隻瘦長的手臂同泰勒握手,但他那隻手旋即抽回來,同另一隻一起緊緊地抓住擔架,「我說你們,抬穩些!」
他對抬擔架的人喊。
「先生,我們一直抬得很穩。」
「我怎麼感覺向後仰啊?」
抬擔架的人解釋說:「您的耳蝸神經系統已經適應了零重力,現在正在重新適應正常重力。」
泰勒笑著說:「不過您看上去還是很不錯的。」
「您在撒謊!」
丁儀說。
「呵,當然,您的臉色是稍微蒼白了一些,不過我想很正常,我們畢竟是大地上的動物……我想同您談一下。」
「他們說還要體檢什麼的。」
「很抱歉,就一分鐘,很緊急的事。」
「哦,天啊,又向後翻了……我想還是自己走舒服些。」
丁儀說著,揮手讓擔架停住,他翻身下來,剛一著地就咚地跌坐下了。
泰勒把丁儀從地上拉起來,把他的一隻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像扶一個醉漢似的朝不遠處的航天勤務車走去,他說:「希望您能參加我的計劃……您身上是什麼味啊?」
「上面的空氣像地牢,循環過濾器的末端網上甚至有廁所里的東西……您說的計劃是什麼?」
「我想建立一支獨立的太空力量,以宏原子核聚變為武器。」
丁儀從泰勒的肩膀上看看他,當雷迪亞茲說要製造兩億噸級以上的核彈時,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主任露出的就是這種眼光。
「我說,你們還是不要浪費納稅人的錢吧。」
「說到浪費資源,到目前為止沒有誰比你們這些物理學家做得更好:你們鼓動建造四個超級加速器,建了一半又都停下來放棄了,但已經投入了幾百億美元。」
泰勒說。
「建新加速器不是我的提議,我一直認為用多建加速器的方法與智子賽跑愚不可及,所以我去了太空。」
「我也打算去太空,在那裡收集宏原子核更容易一些。」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車門前,丁儀無力地靠著車門對泰勒說:「您的參謀部里應該有物理學家的。」
「是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就有三名,他們對我說:如果說我們收集自然狀態下低維展開的原子核——也就是宏原子核——是原始人造出了弓箭的話,那三體人對微觀粒子的低維展開就是掌握了飛彈。
三體文明對宏原子的理解不知比人類高了多少層次,在他們面前使用這種武器——那些學者用了一句我不太懂的中國成語——叫班門弄斧。」
「你不相信他們的話?」
「當然,從一般意義上說他們是對的,但宏原子核聚變是人類目前所掌握的最具威力的武器,我在戰略上考慮它不是很正常的嗎?」
「那個委內瑞拉總統在電視上也這麼說,他好像要搞微原子核聚變吧。」
這時有人催丁儀上車,泰勒粗暴地制止了那人,拉著丁儀說:「弓箭也不至於就絕對不能戰勝飛彈——如果前者加上人類的計謀的話,三體人在計謀方面與人類的差異,與我們和它們在科學技術上的差異一樣大,人類用計謀把飛彈操作員都從飛彈旁邊騙開,再用弓箭把它們幹掉,這不就行了。」
「那祝您成功吧,我是沒有興趣參與的。」
「宏原子核的收集已經是一項成熟的技術,沒有您我們也能幹,但在這人類文明的危難時刻,您這樣一位科學家居然袖手旁觀。」
「我在干更有意義的事情。
我們這次在空間站開展的項目,就是對宇宙射線中的高能粒子進行研究,換句話說,用宇宙代替高能加速器。
這種事情以前一直在做,但由於宇宙中高能粒子分布的不確定性,特別是物理學前沿所需要的超高能粒子很難捕捉到,因而不能代替加速器研究。
對宇宙高能粒子的檢測方式與在加速器終端的很相似,但每個檢測點的成本很低,可以在太空中建立大量的檢測點。
這次投入了原計劃用於建造地面加速器的資金,設置了上百個檢測點,我們這次實驗進行了一年,本來也沒希望得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只是想查明是否還有更多的智子到達太陽系。」
「結果呢?」
泰勒緊張地問。
「檢測到的所有高能撞擊事件,包括在上世紀就有確定結果的那些撞擊類型,結果都呈現出完全的混亂。」
「也就是說,智子現在已經能夠同時干擾上百台加速器。」
「也許我們再建立上萬個檢測點,它們也都能干擾,所以,現在太陽系中的智子數量遠不止兩個了。」
「哦——」泰勒抬頭仰望長空,一時說不出話來。
說什麼呢?
說什麼它們都在聽著,它們正源源不斷地到來,微觀的眼睛無處不在,現在肯定就飄浮在周圍,他的話在說給丁儀時也是在對四光年外的三體人說,一時間,他真想直接對三體人說話了。
「不過這也正好證明了面壁計劃的必要性。」
丁儀說。
勤務車開走後,泰勒一人在跑道邊上站了很久,看著「五月花」號被拖向機庫。
其實他什麼都沒看到,只是想著另一個以前忽略了的危險:現在要找的不是物理學家,而是醫生或心理學家,還有那些研究睡眠的專家。
總之,找那些能讓自己不說夢話的人。
山杉惠子在深夜醒來,發現身邊空著,而且那裡的床單已經是涼的。
她起身披衣走出房門,和往常一樣,一眼就在院子裡的竹林中看到了丈夫的身影。
他們在英國和日本各有一套房子,但希恩斯還是喜歡日本的家,他說東方的月光能讓他的心寧靜下來。
今夜沒有月光,竹林和希恩斯的身影都失去了立體感,像一張掛在星光下的黑色剪紙畫。
希恩斯聽到了山杉惠子的腳步聲,但沒有回頭。
很奇怪,惠子在英國和日本穿的鞋都是一樣的,她在家鄉也從不穿木屐,但只有在這裡,他才能聽出她的腳步聲,在英國就不行。
「親愛的,你已經失眠好幾天了。」
山杉惠子說,儘管她的聲音很輕,竹林中的夏蟲還是停止了鳴叫,如水的寧靜籠罩著一切,她聽到了丈夫的一聲嘆息。
「惠子,我做不到,我想不出來,我真的什麼都想不出來。」
「沒人能夠想出來,我覺得能夠最終取得勝利的計劃根本就不存在。」
山杉惠子說,她又向前走了兩步,但仍與希恩斯隔著幾根青竹,這片竹林是他們思考的地方,以前研究中的大部分靈感都是在這裡出現的,他們一般不會把親昵的舉動帶到這個聖地來,在這個似乎瀰漫著東方哲思氣息的地方他倆總是相敬如賓,「比爾,你應該放鬆自己,儘可能做到最好就行了。」
希恩斯轉過身來,但在竹林的黑暗中,他的面孔仍看不清,「怎麼可能?
我每邁出一小步,都要消耗巨大的資源。」
「那為什麼不這樣呢?」
惠子的回答接得很快,顯然她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選擇這樣一個方向,即使最後不成功,在執行過程中也是做了有益的事。」
「惠子,這正是剛才我所想的,我決定要做的是:既然自己想不出那個計劃,就幫助別人想出來。」
「你說的別人是誰?
其他的面壁者嗎?」
「不是,他們並不比我強到哪裡去,我指的是後代。
惠子,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事實:生物的自然進化要產生明顯的效果需要至少兩萬年左右的時間,而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歷史,現代技術文明只有二百年歷史,所以,現在研究現代科學的,只是原始人的大腦。」
「你想藉助技術加快人腦的進化?」
「你知道,我們一直在做腦科學研究,現在應該投入更大的力量做下去,把這種研究擴大到建設地球防禦系統那樣的規模,努力一至兩個世紀,也許能夠最終提升人類的智力,使得後世的人類科學能夠突破智子的禁錮。」
「對我們這個專業來說,智力一詞有些空泛,你具體是指……」
「我說的智力是廣義的,除了傳統意義上的邏輯推理能力外,還包括學習的能力、想像力和創新能力,包括人在一生中在積累常識和經驗的同時仍保持思想活力的能力,還包括加強思維的體力,也就是使大腦不知疲倦地長時間連續思考——這裡甚至可以考慮取消睡眠的可能性……」
「怎樣做,你有大概的設想嗎?」
「沒有,現在還沒有。
也許可以把大腦與計算機直接連接,使後者的計算能力成為人類的智力放大器;也許能夠實現人類大腦間的直接互聯,把多人的思維融為一體;還有記憶遺傳等等。
但不管最後提升智力的途徑有哪些,我們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從根本上了解人類大腦思維的機制。」
「這正是我們的事業。」
「我們要繼續這項事業了,與以前一樣,不同的是現在能夠調動巨量的資源來幹這事!」
「親愛的,我真的很高興,我太高興了!只是,作為面壁者,你這個計劃,太……」
「太間接了,是吧?
但惠子,你想想,人類文明的一切最終要歸結到人本身,我們從提升人的自身做起,這不正是一個真正有遠見的計劃嗎?
再說,除了這樣,我還能做什麼呢?」
「比爾,這真的太好了!」
「讓我們設想一下,把腦科學和思維研究作為一個世界工程來做,有我們以前無法想像的巨大投入,多長時間能取得成功呢?」
「一個世紀應該差不多吧。」
「就讓我們更悲觀些,算兩個世紀,這樣的話,高智力的人類還有兩個世紀的時間,如果用一個世紀發展基礎科學,再用一個世紀來實現理論向技術的轉化……」
「即使失敗了,我們也是做了遲早要做的事情。」
「惠子,隨我一起去末日吧。」
希恩斯喃喃地說。
「好的,比爾,我們有的是時間。」
林中的夏蟲似乎適應了他們的存在,又恢復了悠揚的鳴叫。
這時一陣輕風吹過竹林,使得夜空中的星星在竹葉間飛快閃動,讓人覺得夏蟲的合唱仿佛是那些星星發出的。
行星防禦理事會第一次面壁者聽證會已經進行了三天,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三位面壁者分別在會議上陳述了自己的第一階段計劃,PDC常任理事國代表對這些計劃進行了初步的討論。
在原安理會會議廳的大圓桌旁坐著各常任理事國的代表,而三位面壁者則坐在中間的長方形桌子旁,他們是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
「羅輯今天還沒來嗎?」
美國代表很不滿地問。
「他不會來了。」
PDC輪值主席伽爾寧說,「他聲明,隱居和不參加PDC聽證會,是他的計劃的一部分。」
聽到這話,與會者們竊竊私語起來,有的面露慍色,有的露出含義不明的笑容。
「這人就是個懶惰的廢物!」
雷迪亞茲說。
「那你算什麼東西?」
泰勒仰起頭問。
希恩斯說:「我倒是想在此表達對羅輯博士的敬意,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能力,所以不想無謂地浪費資源。」
他說著,溫文爾雅地轉向雷迪亞茲,「我認為雷迪亞茲先生應該從他那裡學到些東西。」
誰都能看出來,泰勒和希恩斯並不是為羅輯辯護,只是與後者相比,他們對雷迪亞茲存有更深的敵意。
伽爾寧用木槌敲了一下桌面,「首先,面壁者雷迪亞茲的話是不適宜的,提請您注意對其他面壁者的尊重;同時,也請面壁者希恩斯和泰勒注意,你們的言辭在會議上也是不適宜的。」
希恩斯說:「主席先生,面壁者雷迪亞茲在他的計劃中所表現出來的,只有一介武夫的粗魯。
繼伊朗和北韓後,他的國家也因發展核武器受到聯合國制裁,這使他對核彈有一種變態的情感;泰勒先生的宏聚變計劃與雷迪亞茲的巨型氫彈計劃沒有本質區別,同樣令人失望。
這兩個直白的計劃,一開始就將明確的戰略指向暴露出來,完全沒有體現出面壁者戰略計謀的優勢。」
泰勒反擊道:「希恩斯先生,您的計劃倒更像一個天真的夢想。」
……
聽證會結束後,面壁者們來到了默思室,這是聯合國總部里他們最喜歡的地方,現在想想,這個為靜思而設的小房間真像是專門留給面壁者的。
聚在這裡,他們都靜靜地待著,感覺著彼此那末日之戰前永遠不能相互交流的思緒。
那塊鐵礦石也靜靜地躺在他們中間,仿佛吸收和匯集著他們的思想,也像在默默地見證著什麼。
希恩斯低聲地問:「你們聽說過破壁人的事嗎?」
泰勒點點頭,「在他們的公開網站上剛公布,CIA也證實了這事。」
面壁者們又陷入沉默中,他們想像著自己的破壁人的形象,以後,這形象將無數次出現在他們的噩夢中,而當某個破壁人真實出現的那一天,很可能就是那個面壁者的末日。
當史曉明看到父親進來時,膽怯地向牆角挪了挪,但史強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邊。
「你甭怕,這次我不打你也不罵你,我已經沒那個力氣了。」
他說著,拿出一包煙,抽出兩支,把其中的一支遞給兒子,史曉明猶豫了一下才接了過來。
他們父子點上煙,默默地抽了好一會兒,史強才說:「我有任務,最近又要出國了。」
「那你的病呢?」
史曉明從煙霧中抬起頭,擔心地看著父親。
「先說你的事兒吧。」
史曉明露出哀求的目光:「爸,這事兒要判很重的……」
「你犯的要是別的事兒,我可以為你跑跑,但這事兒不行。
明子啊,你我都是成年人,我們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吧。」
史曉明絕望地低下頭,只是抽菸。
史強說:「你的罪也有我的一半,從小到大,我沒怎麼操心過你,每天很晚才回家,累得喝了酒就睡,你的家長會我一次都沒去過,也沒和你好好談過什麼……還是那句話:我們自己做的自己承擔吧。」
史曉明含淚把菸頭在床沿上反覆碾著,像在掐滅自己的後半生。
「裡面是個犯罪培訓班,進去以後也別談什麼改造了,別同流合污就行,也得學著保護自己。」
史強把一個塑膠袋放在床上,裡面裝著兩條雲煙,「還需要什麼東西你媽會送來的。」
史強走到門口,又轉身對兒子說:「明子,咱爺倆可能還有再見面的時候,那時你可能比我老了,到時候你會明白我現在的心的。」
史曉明從門上的小窗中看著父親走出看守所,他的背影看上去已經很老了。
現在,在這個一切都緊張起來的時代,羅輯卻成了世界上最悠閒的人。
他沿湖邊漫步,在湖中泛舟,把採到的蘑菇和釣到的魚讓廚師做成美味;他隨意翻閱著書房中豐富的藏書,看累了就出去和警衛打高爾夫球;騎馬沿草原和林間的小路向雪山方向去,但從來沒有走到它的腳下。
經常,他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著湖中雪山的倒影,什麼都不想或什麼都想,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這幾天,羅輯總是一人獨處,與外界沒有任何聯繫。
坎特在莊園裡也有自己的一間小辦公室,但很少來打擾他。
羅輯只與負責安全的軍官有過一次對話,要求在自己散步時那些警衛的士兵不要遠遠跟著,如果非跟不可也儘量不要讓自己看見。
羅輯感覺自己就像是湖中的那艘落下帆的小船,靜靜地漂浮著,不知泊在哪裡,也不關心將要漂向何方。
有時想起以前的生活,他驚奇地發現,這短短的幾天竟使得自己的前半生恍若隔世,而他也很滿足這種狀態。
羅輯對莊園裡的酒窖很感興趣,他知道窖中整齊地平放在格架上的那些落滿灰塵的瓶子中,裝的都是上品。
他在客廳里喝,在書房中喝,有時還在小船上喝,但從不過量,只是使自己處於半醉半醒的最佳狀態,這時他就拿著前主人留下的那個長柄菸斗吞雲吐霧。
儘管下過一場雨,客廳里有些陰冷,羅輯卻一直沒有讓人點著壁爐,他說還不到時候。
他在這裡從不上網,但有時看看電視,對時事新聞一概跳過,只看與時局甚至與時代無關的節目,雖然現在電視上這樣的內容越來越少了,但作為黃金時代的餘波,還是能找得到。
一天深夜,一瓶從標籤上看是三十五年前的干邑又使他飄飄欲仙,他手拿遙控器在高畫質電視上跳過了幾則新聞,但很快被一則英語新聞吸引住了。
那是有關打撈一艘十七世紀中葉的沉船的,那艘三桅帆船由鹿特丹駛向印度的法里達巴德,在霍恩角沉沒。
在潛水員從沉船中撈出的物品里,有一小桶密封很好的葡萄酒,據專家推測,那酒現在還可以喝,而且經過三百多年的海底貯藏,口感可能是無與倫比的。
羅輯把這個節目的大部分都錄下來,然後叫來了坎特。
「我要這桶酒,去把它拍下來。」
他對坎特說。
坎特立刻去聯繫,兩小時後他來告訴羅輯,說那桶酒的預計價格高得驚人,起拍價就可能在三十萬歐元左右。
「這點錢對於面壁計劃算不了什麼,去買吧,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這樣,繼「對面壁者的笑」之後,面壁計劃又創造了一句成語,凡是明知荒唐又不得不幹的事,就被稱做「面壁計劃的一部分」,簡稱「計劃的一部分。」
兩天後,那桶酒擺到了別墅的客廳,古舊的桶面上嵌著許多貝殼。
羅輯拿出一個從酒窖中弄來的木酒桶專用的帶螺旋鑽頭的金屬龍頭,小心翼翼地把它鑽進桶壁,倒出了第一杯酒,酒液呈誘人的碧綠色。
他嗅了嗅後,把酒杯湊到嘴邊。
「博士,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坎特不動聲色地問。
「不錯,是計劃的一部分。」
羅輯說完,接著要喝酒,但看了看在場的人,「你們都出去。」
坎特他們站著沒動。
「讓你們出去也是計劃的一部分,請!」
羅輯瞪著他們說,坎特輕輕搖搖頭,領著其他人走了。
羅輯喝了第一口,極力說服自己嘗到了天籟般的滋味,但終於還是沒有勇氣再喝第二口。
但就這一小口酒也沒有放過他,當天夜裡他就上吐下瀉,直到把和那酒一樣顏色的膽汁都吐了出來,最後身上軟得起不來床。
後來醫生和專家打開酒桶的上蓋才知道,桶的內壁有一塊很大的黃銅標籤,那時確實習慣把標籤做在桶裡面,漫長的歲月中,本來應該相安無事的銅和酒卻起了反應,不知產生了什麼東西溶解到了酒里……當酒桶搬走時,羅輯看到了坎特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
羅輯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看著吊瓶中的藥液滴滴流下,無比強烈的孤獨感攫住了他,他知道,這幾天的悠閒不過是向著孤獨的深淵下墜中的失重,現在他落到底了。
但羅輯早預料到了這一時刻,他對這一切都有所準備,只等一個人來,計劃的下一步就可以開始了。
他在等大史。
泰勒打傘站在鹿兒島的細雨中,身後是防衛廳長官井上宏一。
井上帶著傘但沒有打開,站得距泰勒有兩米遠,在這兩天,不論在身體上還是在思想上,他總是與面壁者保持一定的距離。
這裡是神風特攻隊紀念館,他們的面前是一尊特攻隊員的雕像,旁邊還有一架白色的特攻隊作戰飛機,機號是502。
雨水在雕像和飛機的表面塗上了一層亮光,使其擁有了虛假的生機。
「難道我的建議連討論的餘地都沒有嗎?」
泰勒問道。
「我還是勸您在媒體面前也別談這些,會有麻煩的。」
井上宏一的話像雨水一般冰冷。
「到現在了,這些仍然敏感嗎?」
「敏感的不是歷史,而是您的建議,恢復神風特攻隊,為什麼不在美國或別的什麼地方做?
這個世界上難道只有日本人有赴死的責任?」
泰勒把傘收起來,井上宏一向他走近了些。
前者雖然沒躲開,但周圍似乎有一種力場阻止井上宏一繼續靠近,「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未來的神風特攻隊只由日本人組成,這是一支國際部隊,但貴國是它的起源地,從這裡著手恢復不是很自然的嗎?」
「在星際戰爭中,這種攻擊方式真有意義嗎?
要知道,當年的特攻作戰戰果是有限的,並沒能扭轉戰局。」
「長官閣下,我所組建的太空力量是以球狀閃電為武器,包括宏原子核在內的球狀閃電,是以電磁驅動進行發射的,發射後行進速度很慢,要想達到太空飛彈那樣的速度,發射導軌的長度需要幾十甚至上百公里,這不現實;同時球狀閃電發射後不具有飛彈那樣的智能,對敵方的攔截和屏蔽不能進行有效的機動突破,這就需要抵近目標攻擊,這就是新的特攻作戰的含義。
並不是讓人類飛船去撞擊敵目標,當然,這種情況下傷亡率也不比後者小。」
「為什麼非要用人呢?
電腦不能控制飛船抵近攻擊嗎?」
這個問題似乎使泰勒找到了機會,他興奮起來,「問題就在這裡!目前在戰鬥機上,計算機並不能代替人腦,而包括量子計算機在內的新一代計算機的產生,依賴於基礎物理學的進步,而後者已經被智子鎖死了。
所以四個世紀後,計算機的智能也是有限的,人對武器的操縱必不可少……其實,現在恢復的神風特攻隊,只具有精神信念上的意義,十代人之內,沒人會因此赴死,但這種精神和信念的建立,必須從現在開始!」
井上宏一轉過身來,第一次面對泰勒,他的濕頭髮緊貼在前額上,雨水在他的臉上像淚水似的,「這種做法違反了現代社會的基本道德準則:人的生命高於一切,國家和政府不能要求任何人從事這種必死的使命。
我還大概記得《銀河英雄傳說》中楊威利的一句話:國家興亡,在此一戰,但比起個人的權利和自由來,這些倒算不得什麼,各位盡力而為就行了。」
泰勒長嘆一聲說:「知道嗎?
你們丟棄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
說完他砰一聲撐開了傘,轉身憤然而去。
一直走到紀念館的大門處,他才回頭看了一眼,井上宏一仍淋著雨站在雕像前。
泰勒走在夾著雨的海風中,腦海中不時迴響著一句話,那是他剛才從陳列室中的一位即將出擊的神風隊員寫給母親的遺書上看到的:
「媽媽,我將變成一隻螢火蟲。」
「事情比想像的難。」
艾倫對雷迪亞茲說,他們站在一座黑色的火山岩尖石碑旁,這是人類第一顆原子彈爆心投影點的標誌。
「它的結構真的有很大的不同?」
雷迪亞茲問。
「與現在的核彈完全是兩回事,建造它的數學模型,複雜度可能是現在的上百倍,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需要我做什麼?」
「科茲莫在你的參謀部中,是嗎?
把他弄到我的實驗室來。」
「威廉·科茲莫?」
「是他。」
「可他是個,是個……」
「天體物理學家,研究恆星的權威。」
「那你要他做什麼?」
「這正是我今天要對您說的。
在您的印象中,核彈觸發後是爆炸,但事實上那個過程更像一種燃燒,當量越大,燃燒過程越長。
比如一顆2000萬噸級的核彈爆炸時,火球能持續二十多秒鐘;而我們正在設計的超級核彈,就以兩億噸級來說吧,它的火球可能燃燒幾分鐘,您想想看,這東西像什麼?」
「一個小太陽。」
「很對!它的聚變結構與恆星很相似,並在極短的時間內重現恆星的演化過程。
所以我們要建立的數學模型,從本質上說是一顆恆星的模型。」
在他們面前,白沙靶場的荒漠延伸開去,這時正值日出前的黎明,荒漠黑乎乎的看不清細節。
兩人看到這景色時,都不由想起了《三體》遊戲中的基本場景。
「我很激動,雷迪亞茲先生,請原諒我們開始時缺少熱情,現在看來這個項目的意義遠遠超出了建造超級核彈本身,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嗎?
我們在創造一顆虛擬的恆星!」
雷迪亞茲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這與地球防禦有什麼關係?」
「不要總是局限於地球防禦,我和實驗室的同事們畢竟是科學家。
再說這事也不是全無實際意義的,只要把適當的參數輸入,這顆恆星就變成了太陽!您想想,在計算機內存中擁有一個太陽,總是有用的。
對於宇宙中距我們最近的這麼一個巨大的存在,我們對它的利用太不夠了,這個模型也許能有更多的發現。」
雷迪亞茲說:「上一次對太陽的應用,把人類逼到了絕境,也使你我有緣站在這裡。」
「可是新的發現卻有可能使人類擺脫絕境,所以我今天請您到這裡來看日出。」
這時,朝陽從地平線處露出明亮的頂部,荒漠像顯影一般清晰起來,雷迪亞茲看到,這昔日地獄之火燃起的地方,已被稀疏的野草覆蓋。
「我正變成死亡,世界的毀滅者。」
艾倫脫口而出。
「什麼?
!」
雷迪亞茲猛地回頭看艾倫,那神情仿佛是有人在他背後開槍似的。
「這是奧本海默在看到第一顆核彈爆炸時說的一句話,好像是引用印度史詩《薄伽梵歌》中的。」
東方的光輪迅速擴大,將光芒像金色的大網般撒向世界。
葉文潔在那天早晨用紅岸天線對準的,是這同一個太陽;在更早的時候,在這裡,也是這輪太陽照耀著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後的余塵;百萬年前的古猿和一億年前的恐龍用它們那愚鈍的眼睛見到的,也都是這同一個太陽;再早一些,原始海洋中第一個生命細胞所感受到的從海面透入的朦朧光線,也是這個太陽發出的。
艾倫接著說:「當時一個叫班布里奇的人緊接著奧本海默說了一句沒有詩意的話:現在我們都成了婊子養的。」
「你在說些什麼?」
雷迪亞茲說,他看著升起的太陽,呼吸急促起來。
「我在感謝您,雷迪亞茲先生,因為從此以後,我們不是婊子養的了。」
東方,太陽以超越一切的莊嚴冉冉升起,仿佛在向世界宣布,除了我,一切都是過隙的白駒。
「你怎麼了,雷迪亞茲先生?」
艾倫看到雷迪亞茲蹲了下去,一手撐地嘔吐起來,但什麼也沒有吐出來。
艾倫看到他變得蒼白的臉上布滿冷汗,他的手壓到一叢棘刺上,但已經沒有力氣移開。
「去,去車裡。」
雷迪亞茲虛弱地說,他的頭轉向日出的反方向,沒有撐地的那隻手向前伸出,試圖遮擋陽光。
他此時已無力起身,艾倫要扶他起來,但扶不動他那魁梧的身軀,「把車開過來……」雷迪亞茲喘息著,同時收回那隻遮擋陽光的手捂住雙眼。
當艾倫把車開到旁邊時,發現雷迪亞茲已經癱倒在地,艾倫艱難地把他搬上車的后座。
「墨鏡,我要墨鏡……」雷迪亞茲半躺在后座上,雙手在空中亂抓,艾倫在駕駛台上找到墨鏡遞給他,他戴上後,呼吸似乎順暢了些,「我沒事,我們回去吧,快點。」
雷迪亞茲無力地說。
「您到底怎麼了?
哪裡不舒服?」
「好像因為太陽。」
「這……您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症狀的?」
「剛才。」
從此以後,雷迪亞茲患上了一種奇怪的恐日症,一見到太陽,身心就接近崩潰。
「坐飛機的時間太長了吧?
你看上去無精打采的。」
羅輯看到剛來的史強時說。
「是啊,哪有咱們坐的那架那麼舒服。」
史強說,同時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這地方不錯吧?」
「不好。」
史強搖搖頭說,「三面有林子,隱藏者接近別墅很容易;還有這湖岸,離房子這麼近,很難防範從對岸樹林中下水的蛙人;不過這周圍的草地很好,提供了一些開闊空間。」
「你就不能浪漫點兒嗎?」
「老弟,我是來工作的。」
「我正是打算交給你一件浪漫的工作。」
羅輯帶著大史來到了客廳,後者簡單打量了一下,這裡的豪華和雅致似乎沒給他留下什麼印象。
羅輯用水晶高腳杯倒上一杯酒遞給史強,他擺擺手謝絕了。
「這可是三十年的陳釀白蘭地。」
「我現在不能喝酒了……說說你的浪漫工作吧。」
羅輯啜了一口酒,坐到史強身邊,「大史啊,我求你幫個忙。
在你以前的工作中,是不是常常在全國甚至全世界範圍找某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