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廣播紀元7年,程心2

2024-08-18 17:06:40 作者: 劉慈欣
  第三部 廣播紀元7年,程心2

  白噪聲持續了三分鐘左右,幾光年外傳來的圖像在球體中出現了,很清晰,沒有絲毫干擾和變形。

  程心曾無數次猜測自己將看到什麼,也許只有聲音或文字,也許會看到一個培養液中的大腦,也許會看到雲天明完整的本人……雖然她認為最後的那個可能性很小,但還是設想了那種情況下雲天明可能身處的環境,也想出了無數種,然而,現在見到的絕對超出了她的想像。

  一片陽光下的金色麥田。

  麥田大約有半畝的樣子,長勢很好,該收割了。

  田地的土壤有些詭異,是純黑色的,顆粒的晶面反射著陽光,在土地上形成無數閃爍的星星。

  在麥田旁的黑土中,插著一把鐵鍬,式樣很普通,甚至它的鍬把看上去都像是木頭的。

  鐵鍬上掛著一頂草帽,顯然是用麥秸稈編成的,有些舊了,磨破的邊緣上秸稈都伸了出來。

  在麥田的後面還有一片地,種著綠色的作物,好像是蔬菜。

  一陣微風吹過,麥田裡泛起道道麥浪。

  在這黑土田園之上,程心看到了一個異世界的天空,或者穹頂。

  那是由一大團紛亂的管道構成的,管道有粗有細,都呈暗灰色,像一團亂麻般纏繞糾結。

  在這纏盤成一堆的上千根管道中,有兩三根在發光,光度很強,像幾根蜿蜒曲折的燈絲。

  發光的管道露在外面的部分把光芒灑向麥田,成為供作物生長的陽光,同時也用光亮標示出它在那團管道亂麻中的走向。

  每根發光的管道只亮很短的時間就暗下去了,同時另一根管道又亮起來,每時每刻都保持有兩至三根管道發光,這種轉換使得麥田上的光影也在不斷變幻中,像是太陽在雲層中出沒一樣。

  令程心感到震撼的是這團管道的混亂程度。

  這絕不是疏於整理造成的,相反,形成這種混亂是要費很大力氣的,這是一種達到極致的混亂,好像其中出現任何一點點的秩序都是忌諱。

  這似乎暗示著一種與人類完全不同的美學取向:混亂是美的,秩序是丑的。

  那些發光的管道使這團亂麻有了奇特的生氣,有種陽光透過雲層的感覺,程心一時不禁想到,這是不是對雲和太陽的一種極度變形的藝術表現?

  旋即,她又感覺整團管道亂麻像一個巨大的大腦模型,那交替亮起的管子象徵著一條條神經迴路的建立……但理智使她否定了這些奇想,比較合理的推測是:這可能是一個散熱系統或類似的裝置,並非為下面的農田而建,後者只是利用它發出的光照而已。

  僅從外形上看,這個系統所表現出來的工程理念是人類完全無法理解的,程心既感到疑惑,又被它迷住了。

  有一個人從麥田深處走來,程心遠遠就認出了他是雲天明。

  雲天明穿著一身銀色的夾克,是用一種類似於反射膜的布料做成的,像那頂草帽一樣舊,看上去很普通。

  他的褲子在麥叢中看不到,可能也是同樣的面料做成的。

  他在麥田中慢慢走近,程心看清了他的臉,他看上去很年輕,就是三個世紀前與她分別時的歲數,但比那時健康許多,臉曬得有些黑。

  他沒有向程心這邊看,而是拔下一穗麥子,在手裡搓了幾下,然後吹去麥殼,邊走邊把麥粒扔到嘴裡吃,就這樣走出了麥田。

  當程心感到雲天明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時,他卻抬起頭來,微笑著衝程心揮揮手。

  「程心,你好!」

  雲天明說。

  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滿喜悅,但那是一種很自然的喜悅,就像田間幹活的小伙子看到同村的姑娘從城裡回來時一樣,仿佛三個世紀的歲月不存在,幾光年的距離也不存在,他們一直在一起。

  這是程心完全沒有想到的,雲天明的目光像一雙寬厚的手撫摸著她,讓她極度緊張的精神放鬆了一些。

  這時,貼在舷窗上的三盞燈中的綠燈亮了。

  「你好!」

  程心說,跨越三個世紀的情感在她的意識深處涌動,像鬱積的火山。

  但她果斷地封死了情感的一切出口,只是對自己默念:記,只是記,記住一切。

  「你能看到我嗎?」

  「能看到。」

  雲天明微笑著點點頭,又向嘴裡扔了一粒麥子。

  「你在做什麼?」

  對這個問題,雲天明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向麥田揮揮手,「種地呀!」

  「是在為自己種嗎?」

  「當然,要不我吃什麼?」

  雲天明在程心的記憶中是另一個樣子。

  在階梯計劃的那段時間,一個憔悴虛弱的絕症病人;再早些時候,一個孤僻離群的大學生。

  那時的雲天明雖然對世界封閉著自己的內心,卻反而把自己的人生狀態露在外面,一看就能大概知道他的故事。

  但現在的雲天明,所顯露出來的只有成熟,從他身上看不到故事,雖然故事肯定存在,而且一定比十部奧德賽史詩更曲折、詭異和壯麗,但看不到。

  三個世紀在太空深處孤獨的漂流,在異世界那難以想像的人生旅程,身體和靈魂註定要經歷的無數磨難和考驗,在他的身上都沒有絲毫痕跡,只留下成熟,充滿陽光的成熟,像他身後金黃的麥子。

  雲天明是生活的勝利者。

  「謝謝你送的種子。」

  雲天明說,語氣很真誠,「我把它們都種上了,一代又一代,都長得很好,只有黃瓜沒種成,黃瓜不好種。」

  程心暗暗咀嚼著這話的含義:他怎麼知道種子是我送的(儘管最後換上了更優良的)?

  是他們告訴他的,還是……

  程心說:「我以為這裡只能無土栽培的,沒想到飛船上還有土地。」

  雲天明彎腰抓起一把黑土,讓土從指縫慢慢流出,下落的黑土閃動著點點晶光,「這是隕石做成的,這樣的土……」

  綠燈熄滅,黃燈亮起。

  雲天明顯然也能看到警告,他打住話頭,舉起一隻手笑了笑,這動作和表情顯然是做給監聽者的。

  黃燈熄滅,綠燈再次亮起。

  「多長時間了?」

  程心問。

  她故意問出這樣一個含糊的問題,有許多可能的解讀,可以指他種了多長時間的地,或他的大腦被移植到克隆的身體中有多長時間,或階梯飛行器被截獲有多長時間,或任何別的含義,她想留給他足夠的空間傳遞信息。


  「很長時間了。」

  雲天明給出了一個更含糊的回答。

  他看上去平靜依舊,但剛才的黃燈肯定使他害怕,他怕程心受到傷害。

  雲天明接著說:「開始我不會種地,想看看別人怎麼種,但你知道,已經沒有真正的農民了,我只能自己學著種。

  慢慢學會了,好在我需要的也不多。」

  程心剛才的猜測被證實了,雲天明話中的含義很明確:如果地球上有真正的農民,他就能看到他們種地,就是說,他能看到智子從地球傳回的信息!這至少說明,雲天明與三體世界的關係已經相當密切了。

  「麥子長得真好,該收割了吧?」

  「是,今年年景好。」

  「年景?」

  「哦,發動機運行功率高,年景就好,否則……」

  黃燈亮。

  又一個猜測被證實了:空中那一團亂麻的管道確實是一種類似於散熱系統的東西,它們發光的能量來自飛船的反物質發動機。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

  程心微笑著說,「想知道我的事嗎?

  你走以後的……」

  「我都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雲天明說出這句話時仍那麼平靜和沉穩,卻使程心的心震顫了一下。

  是的,他一直和她在一起,通過智子實時地看著她的生活,他一定看到了她是怎樣成為執劍人,看到她在威懾紀元的最後時刻扔掉了那個紅色開關,看著她在澳大利亞經歷的苦難,看著她在極度的痛苦中失明,再到後來,還看著她把那粒膠囊拿在手中……他與她一起經歷了所有的苦難,可以想像,當他看著幾光年遠方的她在煉獄中掙扎時,一定比她還痛苦。

  如果她能早些知道,這個深愛她的男人一直跨越光年的距離守候在自己的身邊,那該是怎樣的安慰。

  但那時對於程心而言,雲天明已經迷失在廣漠的太空深處,在大部分時間中,她以為他早就不存在了。

  「我那時要知道有多好……」程心喃喃地說,像是自語。

  「怎麼可能……」雲天明輕輕搖搖頭。

  被壓抑在深處的情感再次涌動起來,程心極力克制著自己,不讓眼淚流出。

  「那,你的經歷呢?

  有什麼能告訴我的嗎?」

  程心問,這是赤裸裸的冒險,但她必須跨出這一步。

  「嗯……讓我想想……」雲天明沉吟著。

  黃燈亮,這次是在雲天明還沒有說出任何實質內容前就亮起,是嚴重的警告。

  雲天明果斷地搖搖頭,「沒有,沒有能告訴你的,真的沒有。」

  程心沒有再說話,她知道,對於這次使命,自己能做的已經做完了,至於雲天明要做什麼,她只有等待。

  「我們不能這樣說話了。」

  雲天明輕輕嘆息著說,並用眼睛說出了後面的話:為了你。

  是的,太危險了,黃燈已經亮起三次。

  程心也在心裡嘆息了一聲。


  雲天明放棄了,她的使命無法完成,但也只能這樣,她理解他。

  一旦放棄了使命,這片容納他們的幾光年直徑的太空就成了他們的私密世界。

  其實,如果僅限於她和他之間,根本不需要語言,他們用目光就能傾訴一切。

  現在,當注意力從使命稍稍移開,程心從雲天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更多的東西,一下把她帶回到大學時代。

  那時雲天明就常常向她投來這樣的目光,他做得很隱蔽,但女孩子的直覺能感受到。

  現在,這目光與他的成熟融合在一起,像穿過光年距離的陽光,讓她沉浸在溫暖和幸福中。

  但這種程心愿意永遠持續下去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雲天明又說話了。

  「程心,你還記得咱們倆小時候是怎麼在一起消磨時光的嗎?」

  程心輕輕搖頭,這個問題猝不及防,也不可理解,小時候?

  !但她成功地掩蓋了自己的驚奇。

  「那無數個晚上,我們常常在睡前打電話聊天。

  我們編故事,講故事,你總是編得比我好。

  我們編了多少故事,有上百個吧?」

  「應該有吧,很多的。」

  程心以前是一個不會撒謊的人,她很驚奇自己現在竟能如此不動聲色。

  「你還記得那些故事嗎?」

  「大部分忘了,童年已離我很遠了。」

  「但離我並不遠,這些年,我把那些故事,我編的和你編的,重新講了一遍又一遍。」

  「給自己講嗎?」

  「不,不是給自己講。

  我來到這裡,總得給這個世界帶來些什麼……我有什麼能給他們的呢?

  想來想去,我能給這個世界帶來童年,所以我就講我們編的那些故事,孩子們都很喜歡。

  我甚至還出過一本選集,叫《地球的童話》,很受歡迎。

  這是我們倆的書,我沒有剽竊你的作品,你編的故事都署你的名,所以,你在這裡是著名的文學家。」

  以迄今為止人類對三體種族極其有限的了解,三體人兩性結合的方式是雙方的身體融為一體,之後這個融合的軀體將發生分裂,裂解為三至五個新的幼小生命,這就是他們的後代,也是雲天明所說的孩子。

  但這些個體繼承父母的部分記憶,出生後思想上已經有一定程度的成熟,所以並不是人類意義上的真正的孩子,三體世界真的沒有童年。

  三體人和人類學者都認為,這是造成兩個世界社會文化巨大差異的根源之一。

  程心緊張起來,她現在知道雲天明並沒有放棄。

  關鍵時刻到來了,她必須做些什麼,但要萬分謹慎!她微笑著說:「既然咱們不能說別的,那些故事總能講吧?

  那真的只和我們有關。」

  「講我編的還是你編的?」

  「講我編的吧,把我的童年帶回來。」

  程心的回答幾乎沒有遲疑,連她都驚異自己思維的速度,僅一瞬間,她明白了雲天明的用意。


  「這很好,那我們下面不再說別的了,就講故事,講你編的那些故事。」

  雲天明說這話時攤開兩手看著上方,顯然是說給監聽者聽的,意思很明白:這樣行了吧,肯定都是安全的內容。

  然後他轉向程心,「我們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講哪個呢?

  那我就講,嗯……《國王的新畫師》吧。」

  於是,雲天明開始講那個叫《國王的新畫師》的童話故事,他的聲音低沉舒緩,像在吟誦一首長長的古老歌謠。

  程心開始是在努力記憶,但漸漸就沉浸在了故事中。

  時間就在雲天明的童話中流逝。

  他先後講了內容連續的三個故事:《國王的新畫師》、《饕餮海》和《深水王子》。

  當第三個故事結束時,在智子的顯示畫面上出現了一個倒計時,顯示會面的時間只剩一分鐘了。

  分別的時刻即將來臨。

  程心從童話的夢中突然驚醒,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著她的心扉,讓她難以承受。

  她說:「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們一定還能相見的。」

  這話脫口而出,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重複了智子的話。

  「那我們約定一個相會的地點吧,除了地球,再約另一個地方,銀河系中的一個地方。」

  「那就在你送給我的那顆星吧,那是我們的星星。」

  程心不假思索地說。

  「好,在我們的星星!」

  在他們跨越光年的深情注視中,倒計時歸零,畫面消失,又變成一片白噪聲雪花,然後變回到最初的全反射鏡面。

  艙內的綠燈滅了,此時三盞燈都沒有亮。

  程心知道,自己正處在最後的生死線上。

  在幾光年外三體第一艦隊的某艘戰艦上,她和雲天明談話的內容正被重放接受審核,死亡的紅燈隨時會亮起,之前不會再有黃燈警告。

  在智子球體的表面,程心又看到了太空艇的映像,看到了艇中的自己。

  球形的太空艇對著智子的這一半是全透明的,看上去像一個精緻的圓形項鍊掛件,自己就是繪在這個小圓盤上的肖像。

  她身著雪白的超輕太空服,看上去純淨、年輕、美麗。

  最讓她驚奇的是自己的目光,清澈寧靜,完全沒有透出內心的波瀾。

  想到這個美麗的掛件將掛在雲天明的心上,她感到一絲安慰。

  經過了一段程心很難判斷長短的時間,智子消失了,紅燈沒有亮。

  外面太空依舊,藍色的地球在遠方重新出現,身後是太陽,它們見證了一切。

  超重出現,太空艇的發動機啟動加速,返程開始了。

  在返航的幾個小時中,程心把太空艇全部調成不透明,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重新變成了一部記憶機器,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複述著雲天明說過的話和講過的故事。

  加速停止,失重滑行,發動機掉轉方向,減速,這些她都沒察覺,直到一陣震動後,艙門打開,終端站港口的燈光透了進來。

  迎接她的是陪同她前來的四名官員中的兩位,他們表情冷漠,只是簡單地打了招呼,就帶著程心穿過港口,來到一道密封門前。


  「程心博士,你需要休息,不要再多想過去的事了,我們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能得到什麼。」

  那位PDC官員說,然後請程心通過剛打開的密封門。

  程心原以為這是港口的出口,卻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狹窄的房間,四壁都是某種晦暗的金屬,極為密封,門在她身後關上後看不出一點兒痕跡。

  這裡絕不是休息的地方,陳設相當簡單,只有一張小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著一個話筒;這個時代話筒基本絕跡,只有進行高保真錄音時才使用。

  房間的空氣中有一種刺鼻的味道,像硫黃味,皮膚也感到微微的瘙癢,空氣中顯然充滿靜電。

  房間裡擠滿了人,特別小組的成員全在這裡。

  那兩位迎接的官員一進房間,臉上冷漠的表情立刻消失了,目光變得與其他人一樣凝重和關切。

  「這裡是智子盲區。」

  有人對程心說。

  她這才知道人類已經能夠屏蔽智子了,儘管只能在這樣窄小的封閉空間中做到。

  總參謀長說:「現在請複述你們談話的全部內容,不要漏掉任何能想起來的細節,每個字都很重要。」

  然後,特別小組的所有人都悄然退出,最後離開的是一位工程師,她告誡程心屏蔽室的四壁都是帶電的,千萬不能觸碰。

  房間裡只剩下程心一人,她在小桌前坐下來,開始複述她記住的一切。

  一個小時十分鐘後,她完成了。

  她喝了一點水和牛奶,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就開始第二遍複述,然後是第三遍。

  在第四遍複述時,她被要求從後向前回憶。

  第五遍是在一個心理學家小組陪同下進行的,他們用某種藥物使她處於半催眠狀態,她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不知不覺間,六個多小時過去了。

  複述最後完成時,特別小組的人又擁進屏蔽室。

  這時他們才同程心握手擁抱,在激動中熱淚盈眶,說她卓越地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工程,但程心仍處於記憶機器的麻木狀態中。

  直到程心身處太空電梯舒適的返回艙中,大腦里的記憶機器才關上,她變回到了一個女人。

  極度的疲憊和情感的浪潮同時淹沒了她,面對著下方越來越近的藍色地球,她哭了起來。

  這時,她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聲音反覆迴蕩:

  我們的星星,我們的星星……

  與此同時,在下方三萬多千米的地面,智子的別墅在一團火焰中化為灰燼,同時燒毀的還有那個作為智子化身的機器人。

  在此之前,她向世界宣布,太陽系中的智子將全部撤離。

  人們對智子的話將信將疑。

  有可能離開的只是這個機器人而已,還有少量的智子長期駐留在太陽系和地球上。

  但也可能她說的是實情,智子是寶貴的資源,殘存的三體文明處於星艦狀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無法製造新的智子,而監視太陽系和地球已沒有太大的意義。

  如果艦隊進入智子盲區,就可能丟失處於太陽系中的智子。

  如果是後一種情況,則意味著三體和地球兩個世界徹底斷絕了聯繫,再次成為宇宙中的陌路人。

  長達三個世紀的戰爭和恩怨都已成為宇宙間的過眼煙雲,他們即使真如智子所說的有緣再相遇,也是遙遠未來的事了,但兩個世界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未來。

  【廣播紀元7年,雲天明的童話】

  情報解讀委員會(IDC)的第一次會議也是在智子屏蔽室中召開的。

  雖然多數人傾向於認為智子已經消失,太陽系和地球都是「乾淨」的了,但還是採取了這個保密措施,主要是考慮到,萬一智子仍然存在,可能威脅到雲天明的安全。

  目前對公眾發布的,只是雲天明與程心的對話,而雲天明傳遞的情報主體——那三個童話故事,仍處於絕對保密狀態。

  在透明的現代社會,從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層面上對如此重大的信息向全世界保密,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但各國還是很快就此達成了一致。

  如果情報主體被公布,可能出現全世界的解讀熱潮,這可能危及到雲天明的安全。

  雲天明的安全如此重要,並不僅僅是為他個人考慮,目前,他仍然是唯一一個身處外星社會並深入星際的人,未來,他的重要性不可取代。

  同時,對於雲天明情報的保密解讀,標誌著聯合國的權力和行動能力的進一步增強,使其向真正的世界政府又邁進了一步。

  這間屏蔽室比程心在太空中用過的那間要寬敞些,但作為會議室仍很狹窄。

  目前建立的屏蔽力場只能在有限的空間體積內保持均勻,體積增大力場會產生畸變,失去屏蔽作用。

  與會的有三十多人,除了程心,還有兩個公元人,他們是曾經的執劍人候選人中的兩位:加速器工程師畢雲峰和物理學家曹彬。

  所有人都穿著連體的高壓防護服,因為屏蔽室的金屬牆壁都帶電,需要防止內部人員意外觸碰。

  特別是要求人們戴防護手套,以防有人習慣性地點擊牆壁試圖激活信息窗口。

  在屏蔽力場中,任何電子設備都不能運行,所以室內沒有任何信息窗口。

  為保持力場的均勻,這裡的陳設儘可能減少,主要就是人們的座椅,連會議桌都沒有。

  與會者們穿的防護服原是電業工人高壓作業時穿的,在簡陋的金屬房間中,這一群人像是古代的工廠車間在開班前會。

  對於簡陋和擁擠,以及空氣中的靜電帶來的刺鼻味道和皮膚的不適,與會者沒有人抱怨。

  近三個世紀一直在智子的監視下生活,現在突然脫離了異世界的偷窺,屏蔽室中的人們都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感。

  智子屏蔽技術是在大移民結束後不久實現的,據說第一批進入屏蔽室的人都患上了一種「屏蔽綜合徵」,他們像喝醉酒一樣特別多話,無所顧忌地向身邊的人傾訴自己的隱私。

  有一名記者用詩意的語言形容道:「在這個狹窄的天堂,人們敞開了心扉,我們對視的目光不再含蓄。」

  IDC是艦隊國際和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共同組建的機構,其使命是解讀雲天明傳遞的情報。

  它按照不同的學科和專業分為二十五個小組,這次與會的並不是專業科學家,而是各小組的負責人,也就是IDC的委員。


  IDC主席首先代表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向雲天明和程心表達敬意,他稱雲天明為人類歷史上最英勇的戰士,說他是第一個在外星世界成功生存的人類——在敵人的心臟,在那難以想像的環境中,他孤軍奮戰,給危難中的地球文明帶來了希望;程心則以自己的勇氣和智慧,冒著生命危險成功地接收了來自雲天明的情報。

  這時,程心小聲向主席請求發言。

  她站起來環視了一圈會場後,說:「各位,眼前的一切,都是階梯計劃的最終成果。

  這個計劃與一個人是分不開的,在三個世紀前,正是因為他的堅持,並用果敢的領導能力和卓越的創造力,使階梯計劃克服重重困難得以實現。

  這個人就是時任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局長的托馬斯·維德,我認為我們也應該向他表示敬意。」

  會場沉默了,對程心的提議沒人表示贊同。

  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維德是公元世紀黑暗人性的象徵,是眼前這個險些被他殺掉的美麗女性的反面,想到他總是令人不寒而慄。

  主席(他本人是PIA的現任局長,是維德在三個世紀後的繼任者)也沒有對程心的話做出回應,而是繼續會議的議程:「對於情報的解讀,委員會有一個基本的原則和期望,情報不可能提供任何具體的技術信息,但卻有可能指明正確的研究方向,對包括光速宇航和宇宙安全聲明在內的未知技術,提供一個正確的理論概念。

  如果做到這一點,就為人類世界帶來了巨大的希望。

  「我們得到的情報分為兩大部分,一部分是雲天明與程心博士的對話,另一部分是他講的三個故事。

  初步分析認為,重要的信息都隱藏在三個故事中,對話部分可解讀的東西並不多。

  由於以後我們的注意力不會放在對話部分,在這裡先把從對話中已經得到的信息總結一下。

  「首先我們得知,為了這次情報傳遞,雲天明做了長期大量的準備工作,他創作了上百個童話故事,包含情報的三個故事就混雜在這些故事中。

  他通過講述和出版選集的方式使三體世界熟悉這些故事,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很不容易,如果在這個過程中那三個故事隱含的信息沒有被識破,以後敵人也會認為這些故事是安全的。

  但即使這樣,他還是給三個故事加上了另一道保險。」

  主席轉向程心,「我想提個問題:真像雲天明說的那樣,你們在童年時就認識嗎?」

  程心搖搖頭,「不,我們只是大學同學,他與我確實都來自同一個城市,但我們的小學和中學都不是同一所學校,大學之前我們肯定不認識。」

  「這個王八蛋!他這麼撒謊,想要程心的命嗎?

  !」

  坐在程心旁邊的艾AA大叫起來,引來眾人不滿的側目。

  她不是IDC的委員,是作為程心的顧問和助理參加會議的,這也是由於程心的堅持。

  AA在天文學上曾經有所建樹,但在這裡她資歷太淺,受到所有人的輕視,人們都認為程心應該有一個更稱職的技術顧問,甚至程心本人也常常忘了AA曾經是一名科學家。

  一名PIA官員說:「這麼做危險性並不太大。

  他們的童年時代在危機紀元前,那時智子還沒有到達地球,當時的他們也不可能是智子的探測對象。」


  「可後來他們會查公元世紀留下來的資料!」

  「現在要查到危機紀元前兩個孩子的資料談何容易?

  即使查到當時的戶籍或學籍記錄什麼的,知道他們小學和中學都不在同一所學校,也不能證明那時他們就不相識。

  還有一點你沒想到,」PIA官員毫不掩飾對AA缺乏專業素質的輕蔑,「雲天明是可以動用智子的,他肯定先試著查詢過。」

  主席接著說:「這個冒險是必要的,雲天明把三個故事的作者換成了程心,這就進一步使敵人確信了這些故事的安全性。

  在講述的一個多小時中,黃燈一次沒亮,後來還發現,其實在故事全部講完時,智子限定的會面時間已過去了四分鐘,為了讓雲天明把最後一個故事講完,監聽者善解人意地把會面時間總共延長了六分鐘,這就說明他們對這些故事已經沒有戒心。

  雲天明這麼做還有一個重要目的,他藉此傳達了一個明確的信息:三個故事中隱藏著情報。

  「至於從對話中能夠解讀的其他信息不是太多,我們一致認為雲天明最後的一句話比較重要——」主席說著,右手在空中比畫了一下,這是個習慣性動作,試圖點開全息信息窗口,發現做不到後,他就自己說出了那句話,「『那我們約定一個相會的地點吧,除了地球,再約另一個地方,銀河系中的另一個地方。

  』這句話可能的含義有兩個,第一,他暗示自己不可能返回太陽系了;第二——」主席停了一下,又揮了一下手,這次像是要趕走什麼東西,「其實並不重要,我們繼續下面的吧。」

  會議室中的空氣有些凝重了,人們心裡都清楚這句話的第二個含義:雲天明對地球避免打擊生存下來沒有信心。

  工作人員開始在會場分發文件,文件是藍色封面,只有編號沒有題目,在這個時代,紙質文件已經很罕見了。

  「各位請注意,文件只能在這裡閱讀,不能帶出會議室,也不能作記錄。

  它的內容在場的人大多數都是第一次接觸,現在讓我們一起把它讀一遍吧。」

  會場靜下來,人們開始認真閱讀那三個可能拯救人類文明的童話故事。

  雲天明的第一個故事:

  王國的新畫師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國叫無故事王國,它一直沒有故事。

  其實對於一個王國而言,沒有故事是最好的,沒有故事的王國中的人民是最幸福的,因為故事就意味著曲折和災難。

  無故事王國有一個賢明的國王、一個善良的王后和一群正直能幹的大臣,還有勤勞樸實的人民。

  王國的生活像鏡面一樣平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去年像今年,今年像明年,一直沒有故事。

  直到王子和公主長大。

  國王有兩個兒子,分別是深水王子和冰沙王子,還有一個女兒:露珠公主。

  深水王子小時候去了饕餮海中的墓島上,再也沒有回來,原因後面再講。

  冰沙王子在父王和母后身邊長大,但也讓他們深深憂慮。

  這孩子很聰明,但從小就顯示出暴虐的品性。

  他讓僕役們從王宮外搜集許多小動物,他就和這些小動物玩帝國遊戲,他自封為皇帝,小動物們為臣民,臣民們都是奴隸,稍有不從就砍頭,往往遊戲結束時小動物們都被殺了,冰沙就站在一地鮮血中狂笑不已……王子長大後性格收斂了一些,變得沉默寡言,目光陰沉。


  國王知道這只是狼藏起了獠牙,冰沙心中有一窩冬眠的毒蛇,在等待著甦醒的機會。

  國王終於決定取消冰沙王子的王位繼承權,由露珠公主繼承王位,無故事王國在未來將有一位女王。

  假如父王和母后傳給後代的美德是有一個定量的,那冰沙王子缺少的部分一定都給了露珠公主。

  公主聰明善良,且無與倫比地美麗,她在白天出來太陽會收斂光輝,她在夜晚散步月亮會睜大眼睛,她一說話百鳥會停止鳴唱,她踏過的荒地會長出絢麗的花朵。

  露珠成為女王必定為萬民擁戴,大臣們也會全力輔佐,就連冰沙王子對此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目光更陰沉了。

  於是,無故事王國有了故事。

  國王是在他的六十壽辰這一天正式宣布這一決定的。

  在這個慶典之夜,夜空被焰火裝點成流光溢彩的花園,燦爛的燈火幾乎把王宮照成透明的水晶宮殿,在歡歌笑語中,美酒如河水般流淌……

  每一個人都沉浸在幸福快樂中,連冰沙王子那顆冰冷的心似乎也被融化,他一改往日的陰沉,恭順地向父王祝壽,願他的生命之光像太陽一樣永遠照耀王國。

  他還讚頌父王的決定,說露珠公主確實比自己更適合成為君主。

  他祝福妹妹,希望她多多向父王學習治國本領,以備將來擔當重任。

  他的真誠和善意讓所有的人為之動容。

  「吾兒,看到你這樣我真是高興。」

  國王撫著王子的頭說,「真想永遠留住這美好的時光。」

  於是有大臣建議,應該製作一幅巨型油畫,把慶典的場景畫下來,掛在宮殿中以資紀念。

  國王搖搖頭,「我的畫師老了,世界在他昏花的老眼中已蒙上了霧靄,他顫抖的老手已繪不出我們幸福的笑容。」

  「我正要說這個,」冰沙王子對國王深深鞠躬,「我的父王,我正要獻給您一位新畫師。」

  王子說完對後面示意了一下,新畫師立刻走了進來。

  這是一個大男孩,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裹著一件修士的灰色斗篷,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和珠光寶氣的賓客中像一隻驚恐的小老鼠。

  他走路時,已經很瘦小的身子緊縮成一根樹枝一般,仿佛時時躲避著身邊看不見的荊刺。

  國王看著眼前的畫師顯得有些失望,「他這麼年輕,能掌握那高深的技巧嗎?」

  王子再次鞠躬,「我的父王,他叫針眼,從赫爾辛根默斯肯來,是空靈大畫師最好的學生。

  他自五歲起就跟大畫師學畫,現已學了十年,深得空靈畫師的真傳。

  他對世界的色彩和形狀,就像我們對燒紅的烙鐵一樣敏感,這種感覺通過他如神的畫筆凝固在畫布上,除了空靈畫師,他舉世無雙。」

  王子轉向針眼畫師,「作為畫師,你可以直視國王,不算無禮。」

  針眼畫師抬頭看了一眼國王,立刻又低下了頭。

  國王有些吃驚,「孩子,你的目光很銳利,像烈焰旁出鞘的利劍,與你的年齡極不相稱。」

  針眼畫師第一次說話了:「至高無上的國王,請寬恕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


  這是一個畫師的眼睛,他要先在心裡繪畫,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的威嚴和賢明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你也可以看王后。」

  王子說。

  針眼畫師看了一眼王后,低下頭說:「最最尊敬的王后,請寬恕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

  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的高貴和典雅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再看看公主,未來的女王,你也要畫她。」

  針眼畫師看露珠公主的時間更短,如閃電般看了一眼後就低頭說:「最最受人景仰的公主,請寬恕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

  您的美麗像正午的陽光刺傷了我,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畫筆的無力,但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無與倫比的美麗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然後王子又讓針眼畫師看看大臣們。

  他挨著看了,目光在每個人的身上只停留一瞬間,最後低下頭說:「最最尊敬的大人們,請寬恕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

  我已經把你們,還有你們的才能和智慧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盛宴繼續進行,冰沙王子把針眼畫師拉到宮殿的一個角落,低聲問道:「都記住了嗎?」

  針眼畫師頭低低的,臉全部隱藏在斗篷帽的陰影里,使那件斗篷看上去仿佛是空的,裡面只有黑影沒有軀體。

  「記住了,我的王。」

  「全記住了?」

  「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根頭髮和汗毛各單畫一幅特寫,我都能畫得真真切切分毫不差。」

  宴會到後半夜才結束,王宮中的燈火漸漸熄滅。

  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月亮已經西沉,烏雲自西向東,像帷幕一樣遮住了夜空,大地像是浸在墨汁中一般。

  一陣陰冷的寒風吹來,鳥兒在巢中顫抖,花兒驚懼地合上了花瓣。

  有兩匹快馬像幽靈一般出了王宮,向西方奔馳而去,騎在馬上的分別是冰沙王子和針眼畫師。

  他們來到了距王宮十多里的一處幽深的地堡中。

  這裡處於夜之海的最深處,潮濕陰森,像一個沉睡著的冷血巨怪的腹腔。

  兩人的影子在火炬的光芒中搖曳,他們的身軀只是那長長影子末端的兩個黑點。

  針眼畫師拆開一幅畫,那畫有一人高,他把包畫的帆布掀開後讓王子看。

  這是一位老人的肖像,老人的白髮和白須像銀色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眼神很像針眼畫師,但銳利中多了一份深沉,這畫顯示出畫師高超的技藝,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我的王,這是我的老師,空靈大畫師。」

  王子打量著畫,點點頭說:「你先把他畫出來是明智的。」

  「是的,我的王,以免他先把我畫出來。」

  針眼畫師說著,小心翼翼地把畫掛到潮濕的牆上,「好了,我現在可以為您做新畫了。」

  針眼畫師從地堡的一個暗角抱出一卷雪白的東西,「我的王,這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雪浪樹的樹幹,這樹百年長成後,它的樹幹就是一大捲紙,上好的畫紙啊!我的畫只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


  他把樹幹紙卷放到一張石桌上,拉出一段紙來,壓在一大塊黑曜石石板下,然後用一把鋒利的小匕首沿石板把壓著的紙切下,掀開石板後,那張紙已經平平展展地鋪在石桌上,它一片雪白,仿佛自己會發光似的。

  然後畫師從帆布包中拿出各種繪畫工具,「我的王,看這些畫筆,是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狼的耳毛做的。

  這幾罐顏料也都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罐紅的,是那裡巨蝙蝠的血;黑的,是那裡深海烏賊的墨汁;藍的和黃的,都是從那裡的古老隕石中提取的……這些都要用一種叫月毯的大鳥的眼淚來調和。」

  「趕快畫畫吧。」

  王子不耐煩地說。

  「好的,我的王,先畫誰呢?」

  「國王。」

  針眼畫師拿起畫筆開始作畫。

  他畫得很隨意,用不同的色彩這裡點一點,那裡畫一道,畫紙上的色彩漸漸多了起來,但看不出任何形狀,就像把畫紙暴露在一場彩色的雨中,五彩的雨滴不斷滴到紙面上。

  畫面漸漸被色彩填滿,一片紛繁迷亂的色彩,像被馬群踐踏的花園。

  畫筆繼續在這色彩的迷宮中遊走,仿佛不是畫師在運筆,而是畫筆牽著他的手遊移。

  王子在旁邊疑惑地看著,他想提問,但畫面上色彩的湧現和聚集有一種催眠作用,讓他著迷。

  突然,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被凍結一樣,所有的色塊都有了聯繫,所有的色彩都有了意義,形狀出現了,並很快變得精細清晰。

  王子現在看到,針眼畫師畫的確實是國王,畫面上的國王就是他在宴會上看到的裝束,頭戴金色的王冠,身穿華麗的禮服,但表情大不相同,國王的目光中沒有了威嚴和睿智,而是透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東西,如夢初醒、迷惑、震驚、悲哀……藏在這一切後面的是來不及浮現的巨大恐懼,就像看到自己最親密的人突然拔劍刺來的那一瞬間。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國王畫到畫裡了。」

  針眼畫師說。

  「你把他畫到畫裡了,很好。」

  王子看著國王的畫像滿意地點點頭,他的眸子中映著火把的火光,像靈魂在深井中燃燒。

  在十幾里外的王宮中,在國王的寢室里,國王消失了。

  在那張床腿是四個天神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他身體的餘溫,床單上還有他壓出的凹印,但他的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子把已完成的畫從石桌上拿起扔到地上,「我會把這幅畫裝裱起來,掛在這裡的牆上,沒事的時候經常來看一看。

  下面畫王后吧。」

  針眼畫師又用黑曜石石板壓平了一張雪浪紙,開始畫王后的肖像。

  這次王子沒有站在旁邊看,而是來回踱步,空曠的地堡中迴蕩著單調的腳步聲。

  這次畫師作畫的速度更快,只用了畫上幅畫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王后畫到畫裡了。」

  「你把她畫到畫裡了,很好。」

  在王宮中,在王后的寢室里,王后消失了。

  在那張床腿是四個天使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她身體的餘溫,床單上還有她壓出的凹印,但她的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宮殿外面的深院中,一隻狼犬覺察到了什麼,狂吠了幾聲,但它的叫聲立刻被無邊的黑暗吞沒,它自己也在前所未有的恐懼中沉默了,縮到角落不住地顫抖著,與黑暗融為一體。

  「該畫公主了吧?」

  針眼畫師問。

  「不,等畫完了大臣們再畫她,大臣們比她危險。

  當然,只畫那些忠於國王的大臣,你應該記得他們的樣子吧?」

  「當然,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根頭髮和汗毛各畫一幅特寫……」

  「好了,快畫吧,天亮前畫完。」

  「沒問題,我的王,天亮前我會把忠於國王的大臣,還有公主,都畫到畫裡。」

  針眼畫師一次壓平了好幾張雪浪紙,開始瘋狂作畫。

  他每完成一幅畫,畫中的人就從睡榻上消失。

  隨著黑夜的流逝,冰沙王子要消滅的人一個接一個變成了掛在地堡牆上的畫像。

  露珠公主在睡夢中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那聲音又急又響,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敲她的門。

  她從床上起身,來到門前時看到寬姨已經把門打開了。

  寬姨是露珠的奶媽,一直照顧她長大,公主與她建立的親情甚至超過了生母王后。

  寬姨看到門外站著王宮的衛隊長,他的盔甲還帶著外面暗夜的寒氣。

  「你太無禮了!竟敢吵醒公主?

  !她這幾天一直失眠睡不好覺!」

  衛隊長沒有理會寬姨的責罵,只是向公主匆匆敬禮,「公主,有人要見你!」

  然後閃到一邊,露出他身後的人,那是一位老者,白髮和白須像銀色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目光銳利而深沉,他就是針眼畫師向王子展示的第一幅畫中的人。

  他的臉上和斗篷上滿是塵土,靴子覆滿泥巴,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

  他背著一個碩大的帆布袋,但奇怪的是打著一把傘,更奇怪的是他打傘的方式:一直不停地轉動著傘。

  細看一下傘的結構,就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那把傘的傘面和傘柄都是烏黑色,每根傘骨的末端都固定著一隻小圓球,是某種半透明的石頭做成的,有一定的重量。

  可以看到傘裡面幾根傘撐都折斷了,無法把傘支撐起來,只有讓傘不斷轉動,把傘骨末端的小石球甩起來,才能把傘撐開。

  「你怎麼隨便讓外人進來,還是這麼個怪老頭?

  !」

  寬姨指著老者責問道。

  「哨兵當然沒讓他進王宮,但他說……」衛隊長憂慮地看了一眼公主,「他說國王已經沒了。」

  「你在說什麼?

  !你瘋了嗎?」

  寬姨大喊,公主仍沒有做聲,只是雙手抓緊了胸前的睡袍。

  「但國王確實不見了,王后也不見了,我派人看過,他們的寢室都是空的。」

  公主短促地驚叫了一聲,一手扶住寬姨好讓自己站穩。

  老者開口了:「尊敬的公主,請允許我把事情說清楚。」

  「讓老人家進來,你守在門口。」


  公主對衛隊長說。

  老者轉著傘,對公主鞠躬,似乎對於公主能夠這麼快鎮靜下來心存敬意。

  「你轉那把傘幹什麼?

  你是馬戲團的小丑嗎?」

  寬姨說。

  「我必須一直打著這把傘,否則也會像國王和王后一樣消失。」

  「那就打著傘進來吧。」

  公主說,寬姨把門大開,以便讓老者舉傘通過。

  老者進入房間後,把肩上的帆布袋放到地毯上,疲憊地長出一口氣,但仍轉著黑傘,傘沿的小石球在燭光中閃亮,在周圍的牆壁上投映出一圈旋轉的星光。

  「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空靈畫師,王宮裡新來的那個針眼畫師是我的學生。」

  老者說。

  「我見過他。」

  公主點點頭說。

  「那他見過你嗎?

  他看過你嗎?」

  空靈畫師緊張地問。

  「是的,他當然看過我。」

  「糟透了,我的公主,那糟透了!」

  空靈畫師長嘆一聲,「他是個魔鬼,掌握著魔鬼的畫技,他能把人畫到畫裡。」

  「真是廢話!」

  寬姨說,「不能把人畫到畫裡那叫畫師嗎?」

  空靈畫師搖搖頭,「不是那個意思,他把人畫到畫裡後,人在外面就沒了,人變成了死的畫。」

  「那還不快派人找到他殺了他?

  !」

  衛隊長從門外探進頭來說:「我派全部的衛隊去找了,找不到。

  我原想去找軍機大臣,他可以出動王宮外的禁衛軍搜查,可這個老人家說軍機大臣此時大概也沒了。」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禁衛軍沒有用,冰沙王子和針眼可能根本就不在王宮裡,針眼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作畫,都能殺掉王宮中的人。」

  「你說冰沙王子?」

  寬姨問。

  「是的,王子要以針眼畫師作武器,除掉國王和忠誠於他的人,奪取王位。」

  空靈畫師看到,公主、寬姨和門口的衛隊長對他的話似乎都沒感到意外。

  「還是先考慮眼前的生死大事吧!針眼隨時可能把公主畫出來,他可能已經在畫了。」

  寬姨大驚失色,她一把抱住公主,似乎這樣就能保護她。

  空靈畫師接著說:「只有我能除掉針眼,現在他已經把我畫出來了,但這把傘能保護我不消失,我只要把他畫出來,他就沒了。」

  「那你就在這裡畫吧!」

  寬姨說,「讓我替你打傘!」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不行,我的畫只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我帶來的紙還沒有壓平,不能作畫。」

  寬姨立刻打開畫師的帆布包,從中取出一截雪浪樹的樹幹,樹幹已經颳了外皮,露出白花花的紙捲來。

  寬姨和公主從樹幹紙卷上抽出一段紙,紙面現出一片雪白,房間裡霎時亮了許多。


  她們試圖在地板上把紙壓平,但不管怎樣努力,只要一鬆手,那段紙就彈回原狀又卷了回去。

  畫師說:「不行的,只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雪浪紙,那種黑曜石石板很稀有,我只有一塊,讓針眼偷走了!」

  「這紙用別的東西真的弄不平嗎?」

  「弄不平的,只有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我本來是希望能夠從針眼那裡奪回它的。」

  「赫爾辛根默斯肯,黑曜石?」

  寬姨一拍腦袋,「我有一個熨斗,只在熨公主最好的晚禮服時才用,就是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是黑曜石的!」

  「也許能用。」

  空靈畫師點點頭。

  寬姨轉身跑出去,很快拿著一個烏黑鋥亮的熨斗進來了。

  她和公主再次把雪浪紙從紙卷中拉出一段,用熨斗在地板上壓住紙的一角,壓了幾秒鐘後鬆開,那一角的紙果然壓平了。

  「你來給我打傘,我來壓!」

  空靈畫師對寬姨說。

  在把傘遞給她的時候,他囑咐道,「這傘要一直轉著打開,一合上我就沒了!」

  看到寬姨把傘繼續旋轉著打開舉在他的頭頂,他才放心地蹲下用熨斗壓紙,只能一小塊一小塊地挨著壓。

  「不能給這傘做個傘撐嗎?」

  公主看著旋轉的傘問。

  「我的公主,以前是有傘撐的。」

  空靈畫師邊埋頭用熨斗壓紙邊說,「這把黑傘的來歷很不尋常。

  從前,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其他畫師也有這種畫技,除了人,他們也能把動物和植物畫到畫裡。

  但有一天,飛來了一條淵龍,那龍通體烏黑,既能在深海潛游,又能在高空飛翔,先後有三個大畫師畫下了它,但它仍然在畫外潛游和飛翔。

  後來,畫師們籌錢雇了一名魔法武士,武士用火劍殺死了淵龍,那場搏殺使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大海都沸騰了。

  淵龍的屍體大部分都被燒焦了,我就從灰堆中收集了少量殘骸,製成了這把傘。

  傘面是用淵龍的翼膜做的,傘骨、傘柄和傘撐都是用它的烏骨做成,傘沿的那些寶石,其實是從淵龍已經燒焦的腎中取出的結石。

  這把傘能夠保護打著它的人不被畫到畫裡。

  後來傘骨斷了,我曾用幾根竹棍做了傘撐,但發現傘的魔力竟消失了,拆去新傘撐後,魔力又恢復了。

  後來試驗用手在裡面撐開傘也不行,傘中是不能加入任何異物的,可我現在已經沒有淵龍的骨頭了,只能這樣打開傘……」

  這時房間一角的鐘敲響了,空靈畫師抬頭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

  他再看看雪浪紙,壓平的一段從紙卷中伸了出來,平鋪在地板上不再卷回去,但只有一掌寬的一條,遠不夠繪一幅畫的。

  他扔下熨斗,長嘆一聲。

  「來不及了,我畫出畫來還需要不少時間,來不及了,針眼隨時會畫完公主,你們——」空靈畫師指指寬姨和衛隊長,「針眼見過你們嗎?」

  「他肯定沒見過我。」


  寬姨說。

  「他進王宮時我遠遠地看到過他,但我想他應該沒看見我。」

  衛隊長說。

  「很好,」空靈畫師站起身來,「你們倆護送公主去饕餮海,去墓島找深水王子!」

  「可……即使到了饕餮海,我們也上不了墓島的,你知道海里有……」

  「到了再想辦法吧,只有這一條生路了。

  天一亮,所有忠於國王的大臣都會被畫到畫裡,禁衛軍將被冰沙控制,他將篡奪王位,只有深水王子能制止他。」

  「深水王子回到王宮,不是也會被針眼畫到畫裡嗎?」

  公主問。

  「放心,不會的,針眼畫不出深水王子。

  深水是王國中針眼唯一畫不出來的人,很幸運,我只教過針眼西洋畫派,沒有向他傳授東方畫派。」

  公主和其他兩人都不太明白空靈畫師的話,但老畫師沒有進一步解釋,只是繼續說:「你們一定要讓深水回到王宮,殺掉針眼,並找到公主的畫像,燒掉那幅畫,公主就安全了。」

  「如果也能找到父王和母后的畫像……」公主拉住空靈畫師急切地說。

  老畫師緩緩地搖搖頭,「我的公主,來不及了,他們已經沒有了,他們現在就是那兩幅畫像了,如果找到不要毀掉,留作祭奠吧。」

  露珠公主被巨大的悲痛壓倒,她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來。

  「我的公主,現在不是哀傷的時候,要想為國王和王后復仇,就趕快上路吧!」

  老畫師說著,轉向寬姨和衛隊長,「你們要注意,在找到並毀掉公主的畫像之前,傘要一直給她打著,一刻都不能離開,也不能合上。」

  他把傘從寬姨手中拿過來,繼續轉動著,「傘不能轉得太慢,那樣它就會合上;也不能太快,因為這傘年代已久,轉得太快會散架的。

  黑傘有靈氣,如果轉得慢了,它會發出像鳥叫的聲音,你們聽,就是這樣——」老畫師把傘轉得慢了些,傘面在邊緣那些石球的重量下慢慢下垂,這時能聽到它發出像夜鶯一樣的叫聲,傘轉得越慢聲音越大。

  老畫師重新加快了轉傘的速度,鳥鳴聲變小消失了。

  「如果轉得太快,它會發出鈴聲,就像這樣——」老畫師繼續加快轉傘的速度,能聽到一陣由小到大的鈴聲,像風鈴,但更急促,「好了,現在快把傘給公主打上。」

  他說著,把傘又遞給寬姨。

  「老人家,我們倆一起打傘走吧。」

  露珠公主抬起淚眼說。

  「不行,黑傘只能保護一個人,如果兩個被針眼畫出的人一起打傘,那他們都會死,而且死得更慘:每個人的一半被畫入畫中,一半留在外面……快給公主打傘,拖延一刻危險就大一分,針眼隨時可能把她畫出來!」

  寬姨看看公主,又看看空靈畫師,猶豫著。

  老畫師說:「是我把這畫技傳授給那個孽種,我該當此罪。

  你還等什麼?

  想看著公主在你面前消失?

  !」

  最後一句話令寬姨顫抖了一下,她立刻把傘移到公主上方。


  老畫師撫著白須從容地笑起來,「這就對了,老夫繪畫一生,變成一幅畫也算死得其所。

  我相信那個孽種的技藝,那會是一幅精緻好畫的……」

  空靈大畫師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然後像霧氣一般消失了。

  露珠公主看著老畫師消失的那片空間,喃喃地說:「好吧,我們走,去饕餮海。」

  寬姨對門口的衛隊長說:「你快過來給公主打傘,我去收拾一下。」

  衛隊長接過傘後說:「要快些,現在外面都是冰沙王子的人了,天亮後我們可能出不了王宮。」

  「可我總得給公主帶些東西,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我要帶她的斗篷和靴子,她的好多衣服,她喝的水,至少……至少要帶上那塊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好香皂,公主只有用那香皂洗澡才能睡著覺……」寬姨嘮嘮叨叨地走出房間。

  半個小時後,在初露的曙光中,一輛輕便馬車從一個側門駛出王宮,衛隊長趕著車,車上坐著露珠公主和給她打傘的寬姨,他們都換上了平民裝束。

  馬車很快消失在遠方的霧靄中。

  這時,在那個陰森的地堡中,針眼畫師剛剛完成露珠公主的畫像,他對冰沙王子說,這是他畫過的最美的一幅畫。

  雲天明的第二個故事:

  饕餮海

  出了王宮後,衛隊長駕車一路狂奔。

  三個人都很緊張,他們感覺在未盡的夜色里,影影綽綽掠過的樹木和田野中充滿危險。

  天亮了一些後,車駛上了一個小山岡,衛隊長勒住馬,他們向來路眺望。

  王國的大地在他們下面鋪展開來,他們來的路像一條把世界分成兩部分的長線,線的盡頭是王宮,已遠在天邊,像被遺失在遠方的一小堆積木玩具。

  沒有看到追兵,顯然冰沙王子認為公主已經不存在了,被畫到了畫中。

  以後他們可以從容地趕路了。

  在天亮的過程中,周圍的世界就像是一幅正在繪製中的畫,開始只有朦朧的輪廓和模糊的色彩,後來,景物的形狀和線條漸漸清晰精細,色彩也豐富明快起來。

  在太陽升起前的一剎那,這幅畫已經完成。

  常年深居王宮的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塊大塊的鮮艷色彩:森林草地和田野的大片綠色、花叢的大片鮮紅和嫩黃、湖泊倒映著的清晨天空的銀色、早出的羊群的雪白……太陽升起時,仿佛繪製這幅畫的畫師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個畫面。

  「外面真好,我們好像已經在畫中呢。」

  公主讚嘆道。

  「是啊,公主,可在這幅畫裡你活著,在那幅畫中你就死了。」

  打傘的寬姨說。

  這話又讓公主想起了已經離去的父王和母后,但她抑制住了眼淚,她知道自己現在再也不是一個小女孩,她應該擔當起王國的重任了。

  他們談起了深水王子。

  「他為什麼被流放到墓島上?」

  公主問。

  「人們都說他是怪物。」

  衛隊長說。

  「深水王子不是怪物!」


  寬姨反駁道。

  「人們說他是巨人。」

  「深水不是巨人!他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他,他不是巨人。」

  「等我們到海邊你就會看到的,他肯定是巨人,好多人都看到了。」

  「就算深水是巨人,他也是王子,為什麼要流放到島上?」

  公主問。

  「他沒有被流放,他小時候坐船去墓島上釣魚,正好那時饕餮魚在海上出現,他就回不來了,只好在島上長大。」

  ……

  太陽升起後,路上的行人和馬車漸漸多起來。

  由於公主以前幾乎沒有出過王宮,所以人們都不認識她,但儘管她現在還戴著面紗,只露出兩隻眼睛,看到她的人仍驚嘆她的美麗。

  人們也稱讚駕車的小伙子的孔武英俊,笑話那個老媽媽為她的美麗女兒打著的那把奇怪的傘和她那奇怪的打傘方式。

  好在沒有人質疑傘的用途,今天陽光燦爛,人們都以為這是遮陽傘。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衛隊長用弓箭射了兩隻兔子做午餐。

  三人坐在路邊樹叢間的空地上吃飯。

  露珠公主摸著身旁柔軟的草地,嗅著青草和鮮花的清香,看著陽光透過樹葉投在草地上的光斑,聽著林中的鳥鳴和遠處牧童的笛聲,對這個新世界充滿了好奇和驚喜。

  寬姨卻長嘆一聲,「唉,公主啊,離開王宮這麼遠,真讓你受罪了。」

  「我覺得外面比王宮好。」

  公主說。

  「我的公主哇,外面哪有王宮裡好?

  你真是不知道,外面有很多難處呢,現在是春天,冬天外面會冷,夏天會熱,外面會颳風下雨,外面什麼樣的人都有,外面……」

  「可我以前對外面什麼都不知道。

  我在王宮裡學音樂,學繪畫,學詩歌和算術,還學著兩種誰都不說的語言,可沒人告訴我外面是什麼樣子,我這樣怎麼能統治王國呢?」

  「公主,大臣們會幫你的。」

  「能幫我的大臣都被畫到畫裡了……我還是覺得外面好。」

  從王宮到海邊有一個白天的路程,但公主一行不敢走大道,遇到城鎮就繞開,所以直到半夜才到達。

  露珠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廣闊的星空,也第一次領略了夜的黑暗和寂靜,車上的火把只能照亮周圍一小塊地方。

  再往遠處,世界就是一大塊模糊的黑天鵝絨。

  馬蹄聲很響,像要把星星震下來。

  公主突然拉住衛隊長,讓他把馬車停下。

  「聽,這是什麼聲音?

  像巨人的呼吸。」

  「公主,這是海的聲音。」

  又前行了一段,公主看到兩旁有許多在夜色中隱約可見的物體,像一根根大香蕉。

  「那些是什麼?」

  她問。

  衛隊長又停下車,取下車上的火把走到最近的一個旁邊,「公主,你應該認識這個的。」

  「船?」

  「是的,公主,是船。」

  「可船為什麼在陸地上?」

  「因為海里有饕餮魚。」

  在火把的光芒中可以看到,這艘船已經很舊了,船身被沙子埋住一半,露在外面的部分像巨獸的白骨。

  「啊,看那裡!」

  公主又指著前方驚叫,「好像有一條白色的大蛇!」

  「不要怕公主,那不是蛇,是海浪,我們到海邊了。」

  公主和為她打傘的寬姨一起下車,她看到了大海。

  她以前只在畫中見過海,那畫的是藍天下的藍色海洋,與這夜空下的黑色海洋完全不同,這泛著星光的博大與神秘,仿佛是另一個液態的星空。

  公主不由自主地向海走去,卻被衛隊長和寬姨攔住了。

  「公主,離海太近危險。」

  衛隊長說。

  「我看前面水不深,能淹死我嗎?」

  公主指指沙灘上的白浪說。

  「海里有饕餮魚,它們會把你撕碎吃掉的!」

  寬姨說。

  衛隊長拾起一塊破船板,走上前去把船板扔到海中。

  船板在海面晃蕩了幾下,很快附近一個黑影浮出水面向它撲去,由於大部分在水下,看不出那東西的大小,它身上的鱗片在火把的光中閃亮。

  緊接著又有三四個黑影飛快地游向船板,在水中爭搶成一團,伴隨著嘩嘩的水聲,可以聽到利齒發出的咔嚓咔嚓聲,僅一轉眼的工夫,黑影和船板都不見了。

  「看到了嗎?

  它們能在很短的時間裡把一艘大船咬成碎片。」

  衛隊長說。

  「墓島呢?」

  寬姨問。

  「在那個方向,」衛隊長指指黑暗的水天相連處,「夜裡看不見,天一亮就能看見。」

  他們在沙灘上露營。

  寬姨把傘交給衛隊長打,從馬車上拿下一個小木盆。

  「公主呀,今天是不能洗澡了,可你至少該洗洗臉的。」

  衛隊長把傘交還給寬姨,說他去找水,就拿著盆消失在夜色中。

  「他是個好小伙子。」

  寬姨打著哈欠說。

  衛隊長很快回來,不知從什麼地方打來了一盆清水。

  寬姨為公主洗臉,她拿一塊香皂在水中只蘸了一下,一聲輕微的吱啦聲後,盆面立刻堆滿了雪白的泡沫,鼓出圓圓的一團,還不斷地從盆沿溢出來。

  衛隊長盯著泡沫看了一會兒,對寬姨說:「讓我看看那塊香皂。」

  寬姨從包裹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塊雪白的香皂,遞給衛隊長,「拿好了,它比羽毛還輕,一點兒分量都沒有,一鬆手就飄走了。」

  衛隊長接過香皂,真的感覺不到一點兒分量,像拿著一團白色的影子。

  「這還真是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現在還有這東西?」

  「我只有兩塊了,整個王宮,我想整個王國,也只剩這最後兩塊了,是我早些年特意給公主留的。


  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可惜現在越來越少了。」

  寬姨說著,把香皂拿回來小心地放回包裹中。

  看著那團白泡沫,公主在出行後第一次回憶起王宮中的生活。

  每天晚上,在她那精美華麗的浴宮中,大浴池上就浮著一大團這樣的泡沫,燈光從不同方向照來,大團泡沫忽而雪白,像從白天的天空中抓來的一朵雲;忽而變幻出霓彩,像寶石堆成的。

  泡到那團泡沫中,公主會感到身體變得麵條般柔軟,感到自己在融化,成了泡沫的一部分,那舒服的感覺讓她再也不想動彈,只能由女僕把她抱出去擦乾,再抱她去床上睡覺。

  那種美妙的感覺可以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

  現在,公主用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洗過的臉很輕鬆很柔軟,身上卻僵硬而疲勞。

  隨便吃了些東西後,她便在沙灘上躺下,開始時鋪了一張毯子,後來發現直接躺到沙上更舒服。

  柔軟的沙層帶著白天陽光的溫度,她感覺像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捧在手心,濤聲像催眠曲,她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露珠公主被一陣鈴聲從無夢的酣睡中驚醒,那聲音是從她上方旋轉的黑傘中發出的。

  寬姨睡在她旁邊,打傘的是衛隊長,火把已經熄滅,夜色像天鵝絨般籠罩著一切,衛隊長是星空背景前的一個剪影,只有他的盔甲映出星光,還可以看到海風吹起他的頭髮。

  傘在他的手中穩穩地旋轉著,像一個小小的穹頂遮住了一半夜空。

  她看不見他的眼睛,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與無數眨眼的星星一起看著自己。

  「對不起公主,我剛才轉得太快了。」

  衛隊長低聲說。

  「現在什麼時間了?」

  「後半夜了。」

  「我們離海好像遠了。」

  「公主,這是退潮,海水後退了,明天早上還會漲起來。」

  「你們輪流為我打傘嗎?」

  「是的,公主,寬姨打了一白天,我夜裡多打一會兒。」

  「你也駕了一天車,讓我自己打一會兒傘,你也睡吧。」

  說出這些話後,露珠公主自己也有些吃驚,在她的記憶里,這是自己第一次為別人著想。

  「那不行,公主,你的手那麼細嫩,會磨起泡的,還是讓我為你打傘吧。」

  「你叫什麼名字?」

  同行已經一天,她現在才問他的名字。

  放在以前她會覺得很正常,甚至永遠不問都很正常,但現在她為此有些內疚。

  「我叫長帆。」

  「帆?」

  公主轉頭看看,他們現在是在沙灘上的一艘大船旁邊,這裡可以避海風。

  與其他那些擱淺在海灘上的船不同,這艘船的桅杆還在,像一把指向星空的長劍。

  「帆是不是掛在這根長杆上的大布?」

  「是的,公主,那叫桅杆,帆掛在上面,風吹帆推動船。」

  「帆在海面上雪白雪白的,很好看。」


  「那是在畫中吧,真正的帆沒有那麼白的。」

  「你好像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

  「是的,我父親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建築師,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帶著全家來到了這裡。」

  「你想回家嗎,我是說赫爾辛根默斯肯?」

  「不太想,我小時候就離開那裡,記得不太清了,再說想也沒用,現在永遠也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了。」

  遠處,海浪嘩嘩地喧響,仿佛在一遍遍地重複著長帆的話:永遠不可能離開,永遠不可能離開……

  「給我講講外面世界的故事吧,我什麼都不知道。」

  公主說。

  「你不需要知道,你是無故事王國的公主,王國對你來說當然是無故事的。

  其實,公主,外面的人們也不給孩子們講故事,但我的父母不一樣,他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他們還是給我講了一些故事的。」

  「其實父王說過,無故事王國從前也是有故事的。」

  「是的……公主,你知道王國的周圍都是海吧,王宮在王國的中心,朝任何一個方向走,最後都會走到海邊,無故事王國就是一個大島。」

  「這我知道。」

  「以前,王國周圍的海不叫饕餮海,那時海中沒有饕餮魚,船可以自由地在海上航行,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之間每天都有無數的船隻來往。

  那時無故事王國其實是叫故事王國,那時的生活與現在很不一樣。」

  「嗯?」

  「那時生活中充滿了故事,充滿了變化和驚奇。

  那時,王國中有好幾座繁華的城市,王宮的周圍不是森林和田野,而是繁華的首都。

  城市中到處可見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奇珍異寶和奇異器具。

  無故事王國,哦不,故事王國的物產也源源不斷地從海上運往赫爾辛根默斯肯。

  那時,人們的生活變幻莫測,像騎著快馬在山間飛奔,時而衝上峰頂,時而跌入深谷,充滿了機遇和危險。

  窮人可能一夜暴富,富豪也可能轉眼赤貧,早晨醒來,誰也不知道今天要發生什麼事,要遇到什麼樣的人。

  到處是刺激和驚喜。

  「但有一天,一艘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商船帶來一種珍奇的小魚,這種魚只有手指長,黑色的,貌不驚人,裝在堅硬的鑄鐵水桶中。

  賣魚的商人在王國的集市上表演,他將一把劍伸進鐵桶中的水裡,只聽到一陣刺耳的『咔嚓咔嚓』聲,劍再抽出來時已被咬成了鋸齒狀。

  這種魚叫饕餮魚,是一種內陸的淡水魚,生長在赫爾辛根默斯肯岩洞深處黑暗的水潭中。

  饕餮魚在王國的市場上銷路很好,因為它們的牙齒雖小,但像金剛石一樣堅硬,可做鑽頭;它們的鰭也很鋒利,能做箭頭或小刀。

  於是,越來越多的饕餮魚從赫爾辛根默斯肯運到了王國。

  在一次颱風中,一艘運魚船在王國沿海失事沉沒,船上運載的二十多桶饕餮魚全部傾倒進了海中。

  「人們發現,饕餮魚在海中能夠飛快地生長,長得比在陸地上要大得多,能達到一人多長,同時繁殖極快,數量飛速增加。


  饕餮魚開始啃食所有漂浮在海面上的東西,沒來得及拖上岸的船,不管多大,都被啃成碎片,當一艘大船被饕餮魚群圍住時,它的船底很快被啃出大洞,但連沉沒都來不及,就在海面上被咬成碎片,像融化掉一般。

  魚群在故事王國的沿海環遊,很快在王國周圍的海中形成一道環形的屏障。

  「故事王國就這樣被周圍海域中的饕餮魚包圍,沿海已成為死亡之地,不再有任何船隻和風帆,王國被封閉起來,與赫爾辛根默斯肯和整個外部世界斷絕了一切聯繫,過起了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

  繁華的城市消失了,變成小鎮和牧場,生活日漸寧靜平淡,不再有變化,不再有刺激和驚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

  人們漸漸適應了這樣的日子,不再嚮往其他的生活。

  對過去的記憶,就像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奇異物品那樣日漸稀少,人們甚至有意地忘記過去,也忘記現在。

  總的來說就是再不要故事了,建立了一個無故事的生活,故事王國也就變成了無故事王國。」

  露珠公主聽得入了迷,長帆停了好久,她才問:「現在海洋上到處都有饕餮魚嗎?」

  「不,只是無故事王國的沿海有,眼神好的人有時能看到海鳥浮在離岸很遠的海面上捕食,那裡沒有饕餮魚。

  海洋很大,無邊無際。」

  「就是說,世界除了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還有別的地方?」

  「公主,你認為世界只有這兩個地方嗎?」

  「小時候我的宮廷老師就是這麼說的。」

  「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世界很大,海洋無邊無際,有無數的島嶼,有的比王國小,有的比王國大;還有大陸。」

  「什麼是大陸?」

  「像海洋一樣廣闊的陸地,騎著快馬走幾個月都走不到邊。」

  「世界那麼大?」

  公主輕輕感嘆,又突然問道,「你能看到我嗎?」

  「公主,我現在只能看到你的眼睛,那裡面有星星。」

  「那你就能看到我的嚮往,真想乘著帆船在海上航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不可能了,公主,我們永遠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永遠不能……你要是怕黑,我可以點上火把。」

  「好的。」

  火把點燃後,露珠公主看著衛隊長,卻發現他的目光投向了別的地方。

  「你在看什麼?」

  公主輕聲問。

  「那裡,公主,你看那個。」

  長帆指的是公主身邊一小叢長在沙里的小草,草葉上有幾顆小水珠,在火光中晶瑩地閃亮。

  「那叫露珠。」

  長帆說。

  「哦,那是我嗎?

  像我嗎?」

  「像你,公主,都像水晶一樣美麗。」

  「天亮後它們在太陽光下會更美的。」

  衛隊長發出一聲嘆息,很深沉,根本沒有聲音,但公主感覺到了。


  「怎麼了,長帆?」

  「露珠在陽光下會很快蒸發消失。」

  公主輕輕點點頭,火光中她的目光黯然了,「那更像我了,這把傘一合上,我就會消失,我就是陽光下的露珠。」

  「我不會讓你消失的,公主。」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們到不了墓島,也不可能把深水王子帶回來。」

  「要是那樣,公主,我就永遠為你打傘。」

  雲天明的第三個故事:

  深水王子

  露珠公主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大海由黑色變成了藍色,但公主仍然感覺與畫中見過的完全不同。

  曾被夜色掩蓋的廣闊現在一覽無遺,在清晨的天光下,海面上一片空曠。

  但在公主的想像中,這空曠並不是饕餮魚所致,海是為了她空著,就像王宮中公主的宮殿空著等她入住一樣。

  夜裡對長帆說過的那種願望現在更加強烈,她想像著廣闊的海面上出現一葉屬於她的白帆,順風漂去,消失在遠方。

  現在為她打傘的是寬姨,衛隊長在前面的海灘上向她們打招呼,讓她們過去。

  等她們走去後,他朝海的方向一指說:「看,那就是墓島。」

  公主首先看到的不是墓島,而是站在小島上的那個巨人,那顯然就是深水王子。

  他頂天立地站在島上,像海上的一座孤峰。

  他的皮膚是日曬的棕色,強健的肌肉像孤峰上的岩石,他的頭髮在海風中飄蕩,像峰頂的樹叢。

  他長得很像冰沙,但比冰沙強壯,也沒有後者的陰鬱,他的目光和表情都給人一種大海般豁達的感覺。

  這時太陽還沒有升起,但巨人的頭頂已經沐浴在陽光中,金燦燦的,像著火似的。

  他用巨手搭涼棚眺望著遠方,有那麼一瞬間,公主感覺她和巨人的目光相遇了,就跳著大喊:

  「深水哥哥!我是露珠!我是你的妹妹露珠!我們在這裡!」

  巨人沒有反應,他的目光從這裡掃過,移向別處,然後放下手,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轉向另一個方向。

  「他為什麼注意不到我們?」

  公主焦急地問。

  「誰會注意到遠處的三隻小螞蟻呢?」

  衛隊長說,然後轉向寬姨,「我說深水王子是巨人吧,你現在看到了。」

  「可我抱著他的時候他確實是一個小小的嬰兒呀!怎麼會長得這麼高?

  不過巨人好啊,誰也擋不住他,他可以懲罰那些惡人,為公主找回畫像了!」

  「那首先得讓他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衛隊長搖搖頭說。

  「我要過去,我們必須過去!到墓島上去!」

  公主抓住長帆說。

  「過不去的,公主,這麼多年了,沒有人能夠登上墓島,那島上也沒有人能回來。」

  「真想不出辦法嗎?」

  公主急得流出了眼淚,「我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找他,你一定知道該怎麼辦的!」


  看著公主淚眼婆娑,長帆很不安,「我真的沒辦法,到這裡來是對的,你必須遠離王宮,否則就是等死,但我當初就知道不可能去墓島。

  也許……可以用信鴿給他送一封信。」

  「那太好了,我們這就去找信鴿!」

  「但那又有什麼用呢?

  即使他收到了信,也過不來,他雖然是巨人,到海中也會被饕餮魚撕碎的……先吃了早飯再想辦法吧,我去準備。」

  「哎呀,我的盆!」

  寬姨叫起來,由於漲潮,海水湧上了沙灘,把昨天晚上公主洗臉用的木盆卷到了海中。

  盆已經向海里漂出了一段距離,盆倒扣著,裡面的洗臉水在海面泛起一片雪白的肥皂泡沫。

  可以看到有幾條饕餮魚正在向盆游去,它們黑色的鰭像利刀一樣劃開水面,眼看木盆就要在它們的利齒下粉身碎骨了。

  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饕餮魚沒有去啃齧木盆,而是都游進了那片泡沫中,一接觸泡沫,它們立刻停止遊動,全都浮上了水面,兇悍之氣蕩然無存,全變成了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有的慢慢擺動魚尾,不是為了遊動而是表示愜意;有的則露出白色的肚皮仰躺在水面上。

  三個人吃驚地看了一會兒,公主說:「我知道它們的感覺,它們在泡沫中很舒服,渾身軟軟的像沒有骨頭一樣,不願意動。」

  寬姨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香皂確實是好東西,可惜只有兩塊了。」

  衛隊長說:「即使在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種香皂也很珍貴。

  你們知道它是怎樣造出來的嗎?

  赫爾辛根默斯肯有一片神奇的樹林,那些樹叫魔泡樹,都長了上千年,很高大。

  平時魔泡樹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如果颳起大風,魔泡樹就會被吹出肥皂泡來,風越大吹出的泡越多,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種泡泡做成的。

  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難,那些泡泡在大風中飄得極快,加上它們是全透明的,你站在那裡很難看清它們,只有跑得和它們一樣快,才能看到它們。

  騎最快的馬才能追上風中的泡泡,這樣的快馬在整個赫爾辛根默斯肯不超過十匹。

  當魔泡樹吹出泡泡時,制肥皂的人就騎著快馬順風狂奔,在馬上用一種薄紗網兜收集泡泡。

  那些泡泡有大有小,但即使最大的泡泡,被收集到網兜里破裂後,也只剩下肉眼都看不見的那麼一小點兒。

  要收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泡泡才能造出一塊香皂,但香皂中的每一個魔樹泡如果再溶於水,就又能生發出上百萬個泡泡,這就是香皂泡沫這麼多的原因。

  魔泡樹的泡泡都沒有重量,所以真正純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沒重量,是世界上最輕的東西,但很貴重。

  寬姨的那些香皂可能是國王加冕時赫爾辛根默斯肯使團帶來的贈禮,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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