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廣播紀元7年,程心4
看著下面的大旋渦,程心腦海中出現了另一個旋渦,由一千億顆恆星組成,發著銀光在宇宙之海中旋轉,兩億五千萬年轉一圈,那就是銀河系;地球在其中連一粒灰塵都算不上,而默斯肯旋渦又只是地球上的一粒灰塵。
半個小時後,小艇旋落到渦底,瞬間被吮洞吞沒了,在轟鳴聲中可以隱約聽到船體被折斷絞碎時發出的咔嚓聲。
直升機把傑森送回了默斯肯島,程心許諾儘快把賠他的船送來,然後與老人告別。
直升機飛向奧斯陸,那裡有最近的智子屏蔽室。
航程中,大家都在沉默地思考,甚至連目光的交流也沒有。
默斯肯大旋渦暗示著什麼根本不用想,太明顯了。
現在的問題是,降低光速與黑洞之間有什麼關係?
黑洞與宇宙安全聲明又有什麼關係?
黑洞本身並不能改變光速,只是改變光的波長。
設想把光速降低到現有真空光速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分別是每秒三萬千米、每秒三千千米和每秒三百千米,與黑洞有關係嗎?
一時看不出來。
這裡有一道坎兒,常規思維比較難以跨越,但也並不是太難。
這些人畢竟屬於人類中最有智慧的那一群,特別是曹彬,作為一位跨越三個世紀的物理學家,他善於極端思維,而且他還知道這樣一個事實:早在公元世紀,就有一個研究小組在實驗室中把介質中的光速降到每秒十七米,比快速騎行的自行車還慢。
當然,這與降低真空中的光速在本質上是不同的,但至少使下面的設想不再顯得那麼瘋狂了。
再降,把真空光速降至現在的萬分之一,即每秒三十千米,與黑洞有關係嗎?
似乎與前面沒有本質的區別,仍然看不出什麼……不,等等!
「十六點七!」
曹彬脫口而出這個數字,他的雙眼放射出光芒,很快把周圍那些眼睛都點燃了。
每秒十六點七千米,太陽系的第三宇宙速度,如果達不到這個速度就不可能飛出太陽系。
光也一樣。
如果太陽系的真空光速降到每秒十六點七千米以下,光將無法逃脫太陽的引力,太陽系將變成一個黑洞。
由於光速不可超越,如果光出不去,那就什麼都出不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飛出太陽系黑洞的視界,這個星系將與宇宙的其餘部分徹底隔絕,變成一個絕對封閉的世界。
對於宇宙的其他部分來說,這樣的世界絕對安全。
低光速的太陽系黑洞從遠處觀察是什麼樣子,不得而知,但只能有兩種可能:在落後的觀察者眼中太陽系消失了;對於先進的觀察者,低光速黑洞應該能被遠程觀察到,但觀察者立刻就明白它是安全的。
有一顆遙遠的星星,那是夜空中一個隱約可見的光點,所有望了它一眼的人都說:那顆星星是安全的——這曾是一件被認為不可能的事,現在真的有可能做到。
這就是宇宙安全聲明。
饕餮海,他們想到了饕餮海,想到了被饕餮海永遠封閉的無故事王國。
其實,這個含義坐標並不需要,前面的解讀已經很明確了。
後來,人們把低光速黑洞稱為黑域,因為相對於原光速黑洞,低光速黑洞的史瓦西半徑很大,內部不是時空奇點,而是一個廣闊的區域。
直升機飛行在雲層之上,這時已經是夜裡23點多,太陽正在西方緩慢地落下。
這午夜的夕陽照進機艙,在金色的暖光中,大家都在想像,想像著光速每秒十六點七千米的世界的生活,想像著那個世界的夕陽每秒十六點七千米的光芒。
至此,雲天明情報的大部分拼圖已經完成,只剩一塊:針眼畫師的畫。
解讀不出它的雙層隱喻,也找不到含義坐標。
有解讀者認為,畫可能是默斯肯旋渦的一個含義坐標,象徵著黑洞的視界,因為從外部觀察者的角度看,任何進入黑洞的物體都將永遠固定在視界上,很像是被畫入畫中。
但大多數解讀者都不同意這個想法,默斯肯旋渦的含義十分明顯,雲天明還使用了饕餮海來進一步固定其含義,沒必要再設置一個含義坐標了。
這個隱喻最終無法解讀,如維納斯的斷臂一般。
針眼的畫成了一個永遠的謎,這個情節構成了三個故事的基礎,從它所顯現出來的典雅的冷酷、精緻的殘忍和唯美的死亡來看,可能暗示著一個生死攸關的巨大秘密。
【廣播紀元8年,命運的抉擇】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地球文明的三條生路
一、掩體計劃
成功希望最大的一個選擇,完全基於人類現有的技術,沒有理論上的未知。
其實,掩體計劃可以看做人類發展的自然延續,即使沒有黑暗森林打擊的威脅,人類也到了向太陽系大規模移民的時代,只是掩體計劃更為集中,目的也更為明確。
這完全是地球世界自己的計劃,雲天明的情報中沒有提到這個選擇。
二、黑域計劃
通過把太陽系轉化為低光速黑洞發布宇宙安全聲明。
這是所有選擇中技術難度最高的,需要在半徑達五十個天文單位(約七十五億千米)的廣闊空間裡改變宇宙基本常數,被稱為上帝工程,在理論上存在著巨大的未知。
但黑域計劃一旦成功,對地球文明所提供的安全保障是三個選擇中最高的。
除了宇宙安全聲明所產生的保障外,進一步研究還發現,黑域本身就是一個高效防禦屏障。
來自外界的高速攻擊體,如光粒,進入低光速區域後其速度立刻大大超越光速,而按照相對論原理,它只能以低光速運行,剩餘的巨大動能則轉化為巨大的質量,攻擊體首先進入低光速區的部分質量急劇增大,速度則瞬間驟降,而仍在原光速區的後面部分將以原光速高速撞擊到前部,這一效應將徹底摧毀攻擊體。
據計算,即使用強互作用力材料製造的像水滴那樣的超堅固物體,在通過黑域邊界時也將被完全粉碎。
所以,人們把黑域稱為宇宙保險柜。
黑域計劃還有一個好處,在三個選擇中,只有它能使人類免除太空中的顛沛流離,長久生活在熟悉的地球世界。
但地球文明將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太陽系將與宇宙的其餘部分完全隔絕,相當於人類把自己置身的宇宙直徑從一百六十億光年縮小至五十個天文單位。
在光速為每秒7千米的世界裡生活是什麼樣子現在還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個世界中的電子計算機和量子計算機只能以極低的速度運行,人類可能退回到低技術社會,這是比智子更強的技術鎖死。
所以,黑域安全聲明除了自我隔絕外,還有技術自殘的一面,這也就意味著人類將永遠沒有力量飛出自造的低光速陷阱了。
三、光速飛船計劃
曲率驅動技術在理論上未知,但實現難度明顯低於黑域技術。
光速飛船幾乎無法為地球文明提供任何安全保障,這一技術只能用於星際逃亡。
這是三個選擇中未知因素最多的一個,即使實現,進入茫茫外太空的人類前途也兇險莫測。
同時,由於逃亡主義的危險性,這一計劃的實現在政治上充滿障礙和陷阱。
但註定有一部分人迷戀光速飛船,原因在生存之外。
對於廣播紀元的人類,明智的做法是三個計劃同時進行。
程心來到星環公司的總部,這是她第一次到這裡來,以前她從不參與公司的事務。
在潛意識中,她總認為這筆巨大的財富不屬於自己,似乎也不屬於雲天明,他們擁有的是那顆恆星,而恆星帶來的財富則屬於社會。
但現在,星環公司也許能夠實現她的理想。
公司總部占據了一整棵巨樹,最大的特色是所有的建築都是全透明的,且建築材料的折射率與空氣相近,內部結構全部顯現出來,可以看到裡面移動的人員和無數信息窗口,那一幢幢懸掛在空中的大樓像五光十色的透明蟻穴。
在樹頂的會議室里,程心見到了星環公司的大部分高管。
他們都很年輕,思想銳利,活力四射,他們大都是第一次見到程心,毫不掩飾對她的尊敬和愛戴。
直到見面會結束,寬敞的會議室里只剩程心和AA兩人時,她們才談起公司的未來。
現在,雲天明的情報及其解讀結果仍然處於保密狀態,為了雲天明的安全,艦隊國際和聯合國計劃通過另一種方式向國際社會逐步公布解讀結果,試圖讓它看起來像是人類世界的研究成果,這中間,還需要做一些有意誤入歧途的研究來加以掩飾。
程心已經適應了腳下透明的地板,不再有恐高的感覺。
會議室里飄浮著幾個寬大的信息窗口,顯示著星環公司在地球軌道上幾處在建項目的實時圖像,其中之一就是那個位於同步軌道上的巨型十字架。
雲天明出現後,公眾對奇蹟的幻想漸漸消失,隨著掩體工程的啟動,世界上的宗教氛圍很快淡下去,教會的投資中止了,那個十字架成了爛尾工程,現在正在拆除,只剩下一個「一」字,看上去倒是更加意味深長。
「我不喜歡黑域。」
AA說,「我覺得那應該叫黑墓,自掘墳墓。」
程心透過地板,看著下面的城市說:「我不這樣想,在我的那個時代,地球與宇宙就是隔絕的,人們都在地上生活,一生都很少向星空看幾眼;再向前的時代更是那樣,之前的人們已經這樣過了五千年的日子,你不能說那就不是生活。
其實現在太陽系基本也是與宇宙隔絕的,真正在外太空的,也就那兩艘飛船上的一千多人。」
「可我感覺,與星空隔開,夢就沒有了。」
「怎麼會呢?
古代也有幸福和快樂,那時的夢也不比現在少。
再說,在黑域中星空還是能看見的,只不過,唉,誰知是什麼樣子……其實,從個人來說,我也不喜歡黑域。」
「我知道你不喜歡。」
「我喜歡光速飛船。」
「我們都喜歡光速飛船,星環公司應該造光速飛船!」
「我以為你不同意的,這要進行大量的基礎研究。」
「你以為我只是個商人,不錯,我是,董事會也是,我們都追求利益最大化,但這與光速飛船不矛盾。
從政治上考慮,政府肯定會把主要力量投入到掩體工程和黑域上,光速飛船是留給企業的機會……我們努力參與掩體工程,用其利潤的一部分研究光速飛船。」
「AA,我是這樣想:關於基礎研究,曲率驅動與黑域在基礎理論部分可能是重合的,我們等著政府和世界科學院做完這一部分,然後自己再向曲率驅動方向發展。」
「對,從現在開始,我們應該著手建立星環科學院了。
應該開始招募科學家,他們中間迷戀光速飛船的人很多,但在國家和國際項目中找不到太多的機會……」
AA的話被突然湧出的大量信息窗口打斷了,各種尺寸的窗口從所有方向湧現,像彩色的雪崩,很快埋住了原有的幾個顯示太空工程實時畫面的大窗口。
人們把這種現象稱為「窗口雪崩」,它的出現意味著突發的重大事件。
但這種突發的信息洪水往往使人在震驚中很長時間不知所措,反而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程心和AA現在就處於這種狀態,她們看到那些窗口中大多充滿了複雜的文字和動態圖像,能夠很快看清內容的只有那些純圖像窗口。
程心在一個窗口中看到了幾張仰望的面孔,然後鏡頭飛快拉近,直到一雙驚懼的大眼睛充滿畫面,她還聽到一片嘈雜的尖叫聲……一個新出現的窗口穩定在最前方,畫面中出現的是AA的秘書,她從窗口中盯著程心和AA,一臉驚恐。
「不好啦!打擊警報!」
秘書喊道。
「具體怎麼回事?」
AA問。
「太陽系預警系統的第一個觀測單元不是剛啟動嗎?
馬上就發現了光粒!」
「在什麼方向什麼距離?」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
「是官方的警報嗎?」
程心冷靜地問。
「哦,好像不是,但所有媒體都在瘋傳,肯定是真的!我們還是去發射港逃命吧!」
秘書說完,就從窗口中消失了。
程心和AA穿過密密麻麻的信息窗口來到會議廳的透明牆邊,看到下方的城市中亂象已經出現。
空中的飛行車突然增多,交通變得混亂,所有車輛都在擁擠中高速搶行。
有一輛飛車撞到巨樹建築上,騰起一團火球,接著,城市中又有兩處出現火焰和煙柱……
AA挑出幾個信息窗口仔細察看,程心則聯繫IDC的委員,他們的電話大多占線。
程心只聯繫上了兩個委員,其中一位與他們一樣不知情,另一位PDC的官員則告訴程心,可以確認太陽系預警系統的一號觀測單元確實觀測到了重大異常情況,但具體內容他也不知道。
他還確認艦隊國際和聯合國都沒有發出正式的黑暗森林打擊警報,但他並不樂觀。
「官方沒發警報有兩種可能,一是真的沒事,二是光粒已經太近,沒必要再發了。」
這位PDC官員說。
AA從信息窗口中只得到一條確定信息:光粒沿黃道面以光速襲來,至於方向和目前與太陽的距離說法各異,對擊中太陽時間的說法更是差異極大,有的說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有的說只剩幾個小時了。
「我們去『星環』號。」
AA說。
「還來得及嗎?」
「星環」號是星環公司的一艘商務飛船,現在停泊在地球同步軌道的公司太空基地。
如果警報為真,目前唯一的逃生希望是乘飛船飛向木星,當光粒擊中太陽時在木星的背陽面躲過大爆發。
現在正值四百天一遇的木星沖日,以行星際飛船的速度,從地球飛到木星約需二十五至三十天,正好是AA剛看到的對剩餘時間最長的一種預估,但這個信息極不可靠,因為剛開始建設的太陽系預警系統不可能提供那麼長的預警時間。
「那總得做點什麼,不能在這裡等死!」
AA說著,拉起程心跑出了會議大廳。
外面就是樹頂的停車場,她們鑽進了一輛飛行車。
AA想起什麼又下了車,幾分鐘後她回來了,拎著一個琴盒似的長條箱,她把箱子中的東西取出來,把箱子扔在車外。
程心認識那東西,雖然它現在發射的是雷射而不是子彈,那是一支步槍。
「你拿這個幹什麼?」
程心問。
「發射港一定擠破了頭,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AA說著,把步槍扔到后座上,發動了飛行車。
現在每座城市都有一個太空發射港,主要作為太空穿梭機的起飛場,就像古代的機場一樣。
飛行車向著發射港方向飛去,匯入一條浩浩蕩蕩的空中車流。
這飛蝗群一般的車輛都是飛向發射港的,車流在地面投下了一條流動的影子,仿佛是城市流淌而出的血液。
在前方目的地的方向,出現了十幾根直插藍天的白線,那是太空穿梭機的尾跡,它們升上高空,然後都折向東方,消失在天空深處。
新的白線還在不斷從地面升起,向空中延長,每條白線的頭部都有一個火團,光度看上去比太陽還亮,那是穿梭機聚變發動機的光焰。
程心從車內的信息窗口中看到一幅實時畫面,是從太空中的近地軌道拍攝的。
她看到無數條上升的白線在褐色的大陸上出現,不斷延長,不斷增多加密,仿佛地球正長出白髮,白線頭部的小火團像一大片浮向太空的螢火蟲——這是人類從地球最大規模的一次集體逃離。
到達發射港上空時,可以看到下面排列著一大片太空穿梭機,大約有一百多架,在遠處的巨型機庫中仍不斷地有穿梭機被移出來。
空天飛機早已淘汰,現在的太空穿梭機都是垂直起飛。
與程心在太空電梯的終端站港口看到的形狀各異的太空艇不同,穿梭機都是規則的流線型,帶有三至四片尾翼,它們現在零亂地豎立在發射港的停泊區,像一片鋼鐵植物的叢林。
AA在車上已經通知機庫,把星環公司的一架穿梭機移到停泊區。
她很快從空中找到了那架穿梭機,駕駛飛行車降落到它旁邊。
程心看到周圍停滿了大小不一的穿梭機,小的只有幾米高,看上去像一枚放大的炮彈,很難想像這樣小的飛行器竟然能夠飛出地球的引力深井進入太空。
也有許多大型穿梭機,有的像古代大型民航客機那樣大。
星環公司的這架穿梭機屬於中小型,高有十米左右,通體被金屬鏡面覆蓋,讓人想到水滴。
穿梭機用帶輪的起落架著地,可隨時被勤務車拖向發射點。
一陣轟鳴聲從遠處的發射區傳來,很奇怪,竟讓程心想起默斯肯大旋渦的聲音。
地面顫動起來,讓她感到小腿發麻,一團強光自發射區亮起,一架尾部拖著光焰的穿梭機騰空而起,很快消失在高空,於是那伸向高空的尾跡又增加了一條。
大團的白霧涌了過來,帶著奇怪的焦味,這些霧氣並非來自穿梭機的發動機,而是發射台下的冷卻池中蒸發的冷卻水。
一切都籠罩在潮濕悶熱的蒸汽中,讓人更加焦躁不安。
在她們即將沿著一架細長的舷梯登上穿梭機之際,程心在漸漸消散的氣霧中看到了一群孩子。
他們就聚在不遠處,看上去都是十歲以下的小學生,全穿著整潔漂亮的校服,有一位年輕女教師領著他們,她的長髮被氣浪吹起,正站在那裡四下張望,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
「能稍等等嗎?」
程心問。
AA看了看那群孩子,知道程心要幹什麼,「你去吧,我們要等發射位,隊排得長著呢。」
原則上太空穿梭機可以在任何平坦的場地起飛,但為了防止聚變發動機噴出的超高溫等離子體對周圍造成危險,都在發射台上起飛,發射台下有冷卻池,還有導流槽,可以把等離子體導向安全的方向。
女教師看到程心走過去,沒等她發問,就撲過來抓住她,「這架穿梭機是你們的吧?
求求你救救孩子們吧!」
她濕漉漉的劉海兒緊貼在前額上,眼淚和霧水一起在臉上流淌,她盯著程心,像要用眼神把她死死抓住似的。
孩子們也圍了過來,期盼的目光都匯聚到程心身上,「我們是太空夏令營的,本來就是要上同步軌道的,可是警報來了以後,他們不讓我們登機了,讓別人上去了!」
「那架穿梭機呢?」
一同走來的AA問。
「已經起飛了,求求你們……」
「帶他們一起走吧。」
程心對AA說。
AA盯著程心看了幾秒鐘,那目光的含意很明確:地球上的人多了去了,你救得過來嗎?
最後,她在程心依然堅定的目光中搖搖頭說:「只能帶三個。」
「可這架穿梭機能坐十幾個人的!」
「但『星環』號在最大加速狀態下只能乘五個人,只有五個深海液艙位,多出來的人會被壓成肉餅的。」
這個回答讓程心很意外,深海液只在具有超大加速功率的恆星際飛船中才使用,而她一直以為「星環」號是一艘行星際飛船。
「好的好的,那就帶三個吧!」
教師放開程心轉而抓住AA,生怕失去這個機會。
「你選三個吧。」
AA指指孩子們說。
女教師放開了AA,呆呆地看著她,仿佛陷入了比剛才更深的恐懼中,「讓我選?
!天啊,我怎麼能……」她惶恐地四下張望著,不敢看身邊的孩子們,她看上去很痛苦,好像孩子們的目光正把她燒焦似的。
「好吧,我來選。」
AA說,然後轉向孩子們,臉上露出笑容,「同學們聽著,我出三道題,誰先答對我們就帶誰走。」
她不理會程心和女教師吃驚的目光,豎起一根手指,「第一題:有一盞燈,關著,一分鐘時閃亮了一下,再過半分鐘又閃亮一下,再過十五秒再閃亮一下,以後就這樣每過前面間隔時間的一半就閃亮一下,請問到兩分鐘時燈閃亮了多少次?」
「一百次!」
有孩子脫口而出。
AA搖搖頭,「不對。」
「一千次!」
「不對,好好想想。」
一陣沉默後,響起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來自一個文靜的小女孩兒,在嘈雜的噪聲中幾乎聽不清:「無數次。」
「你,過來。」
AA指著那個女孩兒說,待她走過來後把她攬到身後,「第二道題:一根粗細不均勻的繩子,從一頭點燃後燒完要用一個小時,如何用它來做15分鐘的計時?
注意,不均勻!」
這次沒有孩子急著說,他們都在思索,但很快有一個男孩兒舉起了手,「繩子對摺後從兩頭燒!」
AA點點頭,「你過來吧。」
她把這個男孩兒也拉到身後,與先前答對題的那個女孩兒站在一起,「第三題:82、50、26,下一個數是什麼?」
很長時間沒人回答。
AA重複道:「82、50、26,下一個數?」
「10!」
一個女孩兒喊道。
AA沖她豎起大拇指,「好孩子,過來吧。」
然後,她對程心示意了一下,帶著三個孩子頭也不回地走向穿梭機。
程心跟著他們走到舷梯下,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剩下的孩子們圍在他們老師的身邊看著她,像看著正在最後一次落下永遠不再升起的太陽。
這景象在淚水中模糊了,攀上舷梯時,她仍能感受到背後孩子們那絕望的目光,如萬箭穿心。
這種感覺她在作為執劍人的最後時刻曾有過,在澳大利亞聽到智子宣布人類滅絕計劃時也曾有過,這是比死亡更痛苦的劇痛。
穿梭機內部很寬敞,有兩排十八個座位,但機艙是豎立的,像井一樣,需要沿階梯爬到座位上。
同在太空艇內的感覺一樣,程心覺得這架飛行器簡直就是一個空殼,她不知道哪兒還有空間安裝發動機和控制系統。
她想到公元世紀的化學動力火箭,如摩天大樓般高高聳立著,卻只有頂端那一點點有效荷載。
穿梭機艙內幾乎看不到駕駛設備,只有幾個信息窗口飄浮著。
穿梭機的似乎認識AA,她一進來,那幾個窗口就圍攏到她身邊,當她幫助孩子們和程心系安全帶時,那些窗口一直跟著她。
「別這樣看我,我給了他們機會,要生存就得競爭。」
AA低聲對程心說。
「阿姨,他們在下面會死嗎?」
那個男孩子問。
「我們每個人一生下來都註定要死的,只是早晚而已。」
AA說著,坐到程心旁邊的座位上,她沒系安全帶,只是察看著那些窗口,「見鬼,我們的發射位前還排著二十九個!」
發射港共有八個發射台,每次發射後,發射台都需要冷卻十分鐘才能再次使用,這期間還需向冷卻池中加注冷卻水。
僅從逃生角度看,等待的這段時間並不太重要,因為飛到木星需要一個月,如果這之前打擊降臨,無論是在太空中還是在地球上,結局都一樣。
但現在的問題是:稍有耽擱,可能就永遠也無法起飛了。
這時,社會已處於混亂中,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城市中的一千多萬人都在擁向發射港。
這個時代的太空穿梭機相當於公元世紀的飛機,在短時間內只能運載一小部分人;而擁有穿梭機就如同古代擁有飛機一樣,對大部分人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現在就算加上太空電梯的運力,在一個星期內只能把不到百分之一的地面人口送入近地軌道,能最後踏上木星航程的人還不到千分之一。
穿梭機上沒有舷窗,但有幾個信息窗口從各個角度播放著外面的圖像,可以看到黑壓壓的人群正在擁進停泊區。
人們圍在每一架太空穿梭機周圍,揮著拳頭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希望能夠擠上其中一架。
與此同時,在發射港的外圍地帶,早些時候降落的一大片飛行車又相繼起飛,車內都是空的,是車的主人遙控它們飛上天阻止穿梭機發射的。
天空中的飛行車越來越多,懸停在發射台上空,形成一片黑色的屏障,這樣下去,很快誰都走不成了。
程心縮小了這個信息窗口,轉身去安慰后座上的三個孩子。
就在這時,AA驚叫了一聲:「天啊!」
程心回頭看時,見那個畫面被放到了最大,幾乎占據了艙內的全部視野,畫面上,一團耀眼的火球出現在穿梭機的叢林中。
有人竟然在停泊區的人群中啟動發射了!
核聚變發動機噴出的等離子體的溫度,是古代化學發動機噴出物溫度的幾十倍,如果在平坦的地面發射,高溫等離子體能瞬間熔化地表,並向四周迸射,半徑三十米內無人能存活。
從畫面中可以看到,許多黑點從烈焰出現的地方飛出,其中一個碰到附近一架穿梭機的頂部,在那裡留下了一道黑印,那是一塊燒焦的人體。
火團周圍的幾架穿梭機倒下了,可能是起落架被燒熔了。
人群瞬間寂靜下來,人們抬頭看著,那架可能燒死了幾十人的穿梭機轟鳴著從停泊區升起,拖著白色的尾跡直上高空,然後轉向東方。
人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
只過了十幾秒鐘,又一架穿梭機從停泊區起飛,這次距離他們更近,轟鳴、火光和熱浪讓人群由僵滯陷入極度的狂亂中。
接下來,第三架,第四架……停泊區的穿梭機相繼強行發射,團團烈焰中,焦黑的人體拖著煙火在空中橫飛,停泊區變成了火葬場!
AA咬著下唇看著慘烈的畫面,然後一揮手關上了這個窗口,埋頭在另一個小窗口上點擊操作起來。
「你幹什麼?」
程心問。
「起飛。」
「停下。」
「你看看——」AA把另一個小窗口甩給程心,其中顯示著周圍幾架穿梭機——在每架穿梭機的尾部發動機噴口上方,都有一圈散熱環,由大量的小散熱片組成,用於聚變堆的散熱。
程心看到,周圍幾架穿梭機的散熱環都發出暗紅色的光芒,表示它們的聚變堆已經啟動,即將起飛。
「與其讓他們先飛,還不如我們飛!」
AA說。
如果這些穿梭機中有一架啟動發動機,就有可能燒熔周圍穿梭機的起落架,使它們傾倒在已經熔化的地面上,包括星環公司的這架。
「不行,停下。」
程心的聲音平靜,但無比堅定,她經歷過比這更大的災難,這一次她能夠從容面對。
「為什麼?」
AA的聲音變得同樣平靜。
「因為下面有人群。」
AA停下操作,轉身面對程心,「那樣,過不久,我們、人群和地球就要一起變成碎片,在這些碎片中,你能分清哪些是高尚的,哪些是卑鄙的?」
「至少現在,道德底線還在。
我是星環公司的總裁,這架穿梭機的所有權是星環公司的,你也是公司的員工,我有權做這個決定。」
AA與程心對視良久,然後點點頭,伸手關閉了操作窗口,接著又關上了所有的信息窗口,把這裡與外面狂躁的世界隔絕了。
「謝謝。」
程心說。
AA沒有回答她,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跳起來,從一排空著的座椅上拿起那支雷射步槍,離開座位沿梯子向下走去,同時說:「你們都系好安全帶,這裡隨時可能倒下去。」
「你去幹什麼?」
程心問。
「我們走不了,他們也他媽的別想走!」
AA揮著步槍喊道。
AA打開艙門走出去,立刻把艙門緊緊關上以防人們進入,然後從舷梯下到地面,端起步槍對著最近的一架正在啟動的穿梭機尾翼射擊。
尾翼被擊中的地方冒起一股青煙,被穿出一個小洞。
洞只有手指粗,但已經足夠了,穿梭機的監測系統會檢測到尾翼的缺陷,系統將拒絕執行發射程序,這種拒絕是超越最高系統權限的,穿梭機裡面的人不可能解除它。
果然,那架穿梭機的散熱環暗了下來,標誌著聚變堆停機了。
AA轉著圈連續開槍,把周圍的八架穿梭機每一架的尾翼上都穿了一個洞。
在滾滾熱浪和煙塵中的人群一片混亂,甚至沒人注意到她幹了什麼。
有一架散熱環暗下來的穿梭機的艙門開了,走下來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她圍著穿梭機底部察看,很快發現了尾翼上的小洞,歇斯底里地哭叫起來,接著在地上打滾,把頭向起落架上撞。
沒有人理會她,人們只看到她忘記關上的艙門,一擁而上拼命地想擠進那架已經不能起飛的穿梭機,很快擠成一大堆。
AA走上「星環」號的舷梯,把剛探出頭來的程心推了回去,自己也跟進去,然後飛快地關上艙門。
進來後,AA立刻嘔吐起來。
「外面……全是烤肉味兒。」
AA在嘔吐平緩下來後說。
「我們會死嗎?」
一個女孩兒從上面的座椅里探出頭問。
「我們會看到非常非常壯觀的宇宙景象。」
AA一臉神秘地對她說。
「是什麼樣子?」
「反正,是最最壯觀的,太陽將變成一團大焰火!」
「然後呢?」
「然後……也沒什麼,什麼都沒了能有什麼,是吧?」
AA走上去依次拍拍三個孩子的頭說,她不打算哄騙他們,他們既然能答出那樣的問題,就不會缺少看清眼前現實的智力。
當兩人再次緊挨著坐下後,程心把一隻手放到AA的手上,輕輕說道:「AA,對不起。」
AA對程心笑笑,這笑容程心很熟悉,AA在她眼中一直是一個小女孩兒,但卻是一個強有力的小女孩兒,她在AA面前既感覺成熟,又感到無力。
「別放在心上,反正都是瞎忙活,最後結果都一樣,像這樣省點兒心也好。」
AA長出一口氣說。
如果「星環」號真的是恆星際飛船,那它飛到木星就要快得多,雖然地球至木星間的距離還不足以讓它充分加速,但航程也只需兩周左右。
AA似乎看出了程心的想法,「即使太陽系預警系統完全建成,預警時間也不過一天而已……不過冷靜下來細想想,我感覺警報可能是假的。」
程心不知道,AA是不是因為這個想法,剛才才那麼輕易對她屈服的。
AA的話很快得到了證實。
程心收到了那個IDC委員、同時也是PDC官員的電話,告訴她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已經聯合發表聲明,警報純屬誤傳,目前沒有發現任何黑暗森林打擊的跡象。
AA點開了幾個信息窗口,大部分都在播放聯合國和艦隊發言人發布聲明的畫面。
再看看外面,發射區和停泊區的穿梭機發射都停止了,混亂還在繼續,但不會再惡化了。
等外面稍稍平靜一些,程心和AA走出穿梭機,看到的景象如慘烈的戰場。
到處是燒焦的屍體,都呈炭黑色,有的仍在冒出火苗。
穿梭機群東倒西歪,有的倒在地上,有的相互斜靠在一起。
前後共有九架穿梭機從停泊區強行發射,現在它們在天空中的尾跡還十分清晰,像劃開的傷口一般。
人群已不再狂躁,人們有的坐在發熱的地上,有的呆立著,有的漫無目的地走動,似乎都搞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噩夢還是現實。
有警察部隊在維持秩序,救護工作也開始了。
「下一次警報可能就是真的了。」
AA對程心說,「你跟我們到木星背面去吧,星環公司要在那裡建掩體工程的太空城。」
程心沒有回答AA,而是問道:「『星環』號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原來的『星環』號,是新建的一艘小型恆星際飛船,行星航行狀態時可乘二十人,恆星狀態時乘五人,這是董事會特別為你建造的,可以作為你在木星的辦公地點。」
行星際飛船與恆星際飛船的差別,就像內河渡船與大洋上的萬噸巨輪的差別一樣,當然區別並不是體現在體積上,恆星際飛船也有體積很小的,但與行星際飛船相比,它們擁有最精良的推進系統,裝備著行星際飛船上沒有的生態循環系統,且每個分系統都有三到四個冗餘備份。
如果程心真的乘新的「星環」號到木星背陽面,不管發生什麼情況,飛船都足以維持她一生的生存。
程心搖搖頭,「你們去木星吧,你乘『星環』號去,我不參與公司的具體事務,待在地球上就可以。」
「你只是不想成為少數能活下來的人。」
「我與幾十億人在一起,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如果同時發生在幾十億人身上,那就不再可怕。」
「我很擔心你。」
AA抱住程心的雙肩關切地端詳著她,「不是擔心你同幾十億人一起死去,我是怕你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
「我已經遇到過了。」
「如果向著光速飛船的理想走下去,你肯定還會遇到的,可你還能經受得起嗎?」
假警報事件是大移民以來最大的社會動亂,雖然很短暫,造成的損失也十分有限,但給人們留下的印象卻銘心刻骨。
在世界各地的上千個太空發射港中,大部分都發生了穿梭機從人群中強行發射的罪行,有一萬多人死於核發動機的烈焰。
在太空電梯的基站也發生了武裝衝突,與發射港騷亂不同,這種衝突是國家間的,部分國家試圖派軍隊控制赤道海洋上的國際基站,只是由於假警報的及時解除才沒有升級成戰爭。
在地球的太空軌道上,甚至在火星,都發生了民眾群體爭奪飛船的事件。
除了那些為自己逃命不顧眾人死活的敗類,在假警報事件中還發現了一件同樣讓公眾深惡痛絕的事:在地球同步軌道和月球背面,有幾十艘小型的恆星際和准恆星際飛船正在秘密建造中。
所謂的准恆星際飛船,是指擁有恆星際飛船的生態循環系統,但只裝備行星際推進系統的太空飛行器。
這些建造中的昂貴飛船有些屬於大公司,有些屬於超級富豪。
這些飛船都很小,恆星際狀態下,也就是在完全依賴生態循環系統長期生存的狀態下,大多只能容納幾個人。
它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長期躲在巨行星背面。
正在建設的太陽系預警系統只能提供約二十四小時的預警時間,如果黑暗森林打擊真的到來,這點時間內,現有的任何宇宙飛行器都不可能把人從地球送到最近的掩蔽處——木星,地球其實是孤懸於死亡之海上。
這是一個人們早就看清了的事實,假警報過程中的爭相逃命,不過是被壓倒一切的求生欲望所驅使的集體瘋狂,其實沒有意義。
目前長期生活在木星的有五萬多人,大多是艦隊木星基地的太空軍軍人,也有一部分掩體工程前期準備的工作人員,他們有充足的理由待在那裡,公眾無話可說。
但那些秘密建造的恆星際飛船一旦完工,它們那些暴富的擁有者就可以長期躲在木星的背陽面了。
從法律角度講,至少在目前,沒有國際法或國家法律禁止團體或個人建造恆星際飛船,在巨行星背陽面避難也不被看做是逃亡主義,但這裡出現了一個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不平等:在死亡面前的不平等。
在歷史上,社會不平等主要出現在經濟和社會地位領域,所有人在死亡面前基本上是平等的。
當然,死亡上的不平等也一直存在,比如醫療條件的不均、因貧富差距造成的在自然災害中不同的生存率、戰爭中軍隊與平民的生存差異等等,但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局面:占人類總數不到萬分之一的少數人能夠躲到安全之處生存下來,而剩下的幾十億人在地球上等死。
即使在古代,這種巨大的不平等都無法被容忍,更不用說在現代社會了。
這種現象直接導致了國際社會對光速飛船計劃的質疑。
生活在木星或土星背後的飛船中,固然能夠在黑暗森林打擊中倖存下來,卻不是一種讓人羨慕的生活,不管生態循環系統能夠提供多麼舒適的環境,畢竟是生活在寒冷荒涼、與世隔絕的太陽系外圍。
但對三體第二艦隊的觀測表明,曲率驅動的宇宙飛行器加速到光速幾乎不需要時間,光速飛船有可能在幾十分鐘的時間裡從地球航行到木星,這樣,太陽系預警系統提供的預警時間就綽綽有餘,那些擁有光速飛船的特權人士和超級富豪完全可以在地球上舒適地生活,打擊到來之際丟下幾十億人一逃了之,這個前景絕對無法讓社會接受。
假警報事件中的恐怖場景人們仍歷歷在目,大多數人都認為,光速飛船的出現可能引發世界範圍的動亂,光速飛船計劃因此面臨前所未有的巨大阻力。
假警報的產生是由於超信息化社會對敏感信息的迅速放大效應,它的源頭和起因是太陽系預警系統第一觀測單元發現的異常現象,發現異常現象這件事是真實的,只是這個發現與光粒無關。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太空前哨——太陽系預警系統
對於光粒,地球世界只在187J3X1恆星和三體星系被摧毀時觀察到兩次,對它的了解很少,只知道它的運行速度極為接近光速,對於它的體積、初始質量和接近光速時的相對論質量則一無所知。
但光粒確實可以稱得上是攻擊恆星的最原始武器,僅憑其巨大的相對論質量產生的動能摧毀目標。
如果具備了將物體加速到光速的技術,只需發射極小質量的「子彈」即可產生巨大的摧毀能力,確實很「經濟」。
有關光粒的最寶貴的觀測數據是在三體星系毀滅前取得的,科學家們發現了一個重要現象:由於光粒極高的速度,在與星際空間的稀薄原子和塵埃的劇烈碰撞中,會發出包括從可見光到伽馬射線的強烈輻射,這種輻射有明顯的特徵。
由於光粒的體積極小,所以直接觀察完全不可能,而這種輻射卻能夠被觀測到。
初看光粒攻擊是無法預警的,因為它的運行速度幾乎是光速,與它自己產生的輻射幾乎並行前進,同時到達目標——換句話說,觀測者在事件光錐之外——但真實的情況卻更複雜一些。
由於有靜止質量的物體不可能完全達到光速,光粒的速度雖極為接近光速,但與精確的光速還是有一個微小的差值,這個差值使得光粒發出的輻射比光粒本身要稍快一些,如果光粒的飛行距離足夠長,這個差值將越來越大。
另外,光粒攻擊目標的彈道並非絕對直線,由於其巨大的質量,不可避免地受附近天體引力的影響,彈道會發生輕微的彎曲,而這種彎曲比純光線在相同引力場中彎曲的曲率要大得多,在接近目標時需要進行修正,這就使得光粒所走的路程比它發出的輻射要長一些。
由於以上兩個因素,光粒發出的輻射將先於光粒本身到達太陽系,這個時間差就是預警時間。
二十四小時的預警時間,是根據目前能夠觀測到光粒輻射的最遠距離估算的,這種情況下,輻射超前光粒約一百八十個天文單位到達太陽系。
但這只是一種理想情況,如果光粒從近距離的飛船上發射,便幾乎沒有預警的機會,就像三體世界的命運一樣。
太陽系預警系統計劃建立了三十五個觀測單元,從所有方向密切監視太空中的光粒輻射。
假警報事件兩天前,太陽系預警系統一號觀測單元。
一號觀測單元其實就是危機紀元末的林格—斐茲羅觀測站,七十多年前,正是這個觀測站首先發現了駛向太陽系的強互作用力探測器——水滴。
現在,觀測站仍位於小行星帶外側的太空中,只是設備都進行了更新。
比如可見光觀測部分,望遠鏡的鏡片面積又增大了許多,第一個鏡片的直徑由一千二百米增至兩千米,上面可以放下一個小城鎮了。
這些巨型鏡片的製造材料直接取自小行星帶。
最初製造的是透鏡組中一片中等的鏡片,直徑五百米,它造出後被臨時用來把太陽光聚焦到小行星上,熔化岩石製造高純度玻璃,繼而造出了其他的鏡片。
各個鏡片成一排懸浮在太空中,透鏡組延綿二十五千米,鏡片間相距很遠,看上去都像是孤立而互不相關的東西。
觀測站位於透鏡組的末端,是一個僅容納兩人的小型空間站。
觀測站中的常駐人員仍然是軍人與學者的組合,前者負責預警觀測,後者從事天文學和宇宙學研究,因此,三個世紀前開始的林格博士和斐茲羅將軍之間因為觀測時間而發生的爭執也延續了下來。
當這架有史以來最大的望遠鏡調試完成、第一次成功地獲取一顆四十七光年外的恆星圖像時,觀測站中的天文學家威納爾激動得像看到兒子降生一般。
與普通人想像的不同,以前的天文望遠鏡在觀察太陽系外的恆星時,能做到的只是增強光度,不可能看到形狀,不管望遠鏡有多強大,看到的恆星都是一個點,只是亮了些。
但這時,在這架超級望遠鏡的視野中,恆星第一次顯出了圓盤形狀,雖然很小,像幾十米外的一個桌球,看不清任何細節,但對於古老的可見光天文觀測來說仍是一個劃時代的時刻。
「天文學從此摘除了白內障!」
威納爾熱淚盈眶地說。
預警觀測員瓦西里中尉卻不以為然,「我說,你應該明白我們的身份:前哨哨兵。
在過去的時代,我們應該是站在邊境線上的木頭崗亭上,周圍是沒有人煙的戈壁或雪原,我們在寒風中看著敵國方向,一旦發現地平線上的坦克或騎兵,就打電話或點狼煙通知後方說敵人要入侵了……你一定要找到這種哨兵的感覺,別總把這兒當天文台。」
威納爾的眼睛暫時離開顯示著望遠鏡圖像的終端屏幕,向空間站的窗外看了看,只見到遠近飄浮著幾塊不規則的石塊。
那是製造鏡片玻璃留下的小行星殘塊,它們在冷瑟的陽光中緩緩轉動,更襯托出太空的荒涼,倒是真有些中尉所說的意境。
威納爾說:「如果真發現了光粒,不發警報可能是更好的選擇,反正也沒什麼用。
本來嘛,在不知不覺中突然完蛋是一種幸運,你卻又要把幾十億人折磨二十四小時,這簡直是反人類罪。」
「要是那樣,我們倆豈不是成了最不幸的?」
觀測站接到艦隊總參謀部的命令,調整望遠鏡方向,對三體星系進行觀測,這一次威納爾和瓦西里倒沒有發生爭執,天文學家對那個被摧毀的世界也很感興趣。
各個懸浮的鏡片開始進行位置調整,鏡片邊緣的離子推進器發出藍色的光焰,只有這時,遠方透鏡的位置才顯示出來,藍色的光點也在太空中勾勒出超級望遠鏡的整體形狀。
二十五千米長的透鏡組緩慢轉向,當望遠鏡指向三體星系方向時,透鏡組的位置被固定了,然後,各片透鏡在軸向上前後移動進行對焦,最後大部分光點都熄滅,只有少數像螢火蟲般間或亮起,那是鏡片在進行對焦微調。
在望遠鏡的原始視野中,三體星系的圖像看上去很平淡,只是太空背景上的一小片白色,像夜空中的一片羽毛,但圖像經過處理放大至全屏後,顯現出一片壯麗的星雲。
恆星爆發已經七年,現在看到的是爆發後三年的景象。
在引力和原恆星留存下來的角動量的作用下,星雲由凌厲的放射狀漸漸變成一片柔和模糊的雲團,然後被自轉離心力壓扁,顯示出清晰精緻的螺旋狀。
在星雲上方,還可以看到另外兩顆恆星,其中一顆顯示出圓盤形狀,另一顆只是更遠處的一個光點,只有從它在群星背景上的移動中才能分辨出來。
從災難中倖存下來的兩顆恆星實現了三體世界世代的夢想,構成了一個穩定的雙星系統,但現在沒有生命能享受它們的照耀,這個星系已經完全不適合生命生存了。
現在看來,黑暗森林打擊只摧毀三星中的一顆,並不僅僅是為了經濟,還有著更毒辣的目的。
在星系中仍存在一至兩顆恆星的情況下,星雲物質不斷被恆星吸入,這個過程產生了巨量的強輻射,使現在的三體星系成為了輻射的熔爐,對生命和文明來說是一個死亡之域。
正是這強輻射的激發,才使得那片星雲自身發光,看起來如此明亮清晰。
「這讓我想起了那天夜裡峨眉山的雲海,」瓦西里說,「那是中國的一座山,在那山的頂上看月亮是最美的景致。
那天夜裡,山下全是雲海,望不到邊,被上空的滿月照著,一片銀色,很像現在看到的樣子。」
看著這四十萬億千米外的銀色墓場,威納爾也感慨萬千,「其實吧,從科學角度講,毀滅一詞並不準確,沒有真正毀掉什麼,更沒有滅掉什麼,物質總量一點不少都還在,角動量也還在,只是物質的組合方式變了變,像一副撲克牌,僅僅重洗而已……可生命是一手同花順,一洗什麼都沒了。」
威納爾再次細看圖像,得到了一個重要發現,「天啊,那是什麼?
!」
他指著圖像中距星雲有一段距離的太空說,按比例,那裡距星雲中心大約三十個天文單位。
瓦西里盯著那裡看,他畢竟沒有天文學家久經訓練的眼睛,開始什麼都看不出來,但後來還是在漆黑的背景上看出了隱隱約約的輪廓線,勾勒出一個大致的圓形,像夜空中的一個肥皂泡。
「看上去很大,直徑有……約十個A吧,是塵埃嗎?」
「絕對不是,塵埃不是這種形態。」
「你以前沒見過?」
「誰也沒見過。
這東西透明,邊界很淡,以前最大的望遠鏡也看不到。」
威納爾把圖像再次推遠,想從整體上看看星雲與雙星的位置關係,並且想知道是否能看出星雲的自轉。
在視野中,星雲再次變成漆黑深空中的一小片白色。
就在這時,在距離三體星系約六千個天文單位的遠距離太空中,他又看到了一個「肥皂泡」,比剛才那個大許多倍,直徑約五十個天文單位,約為一個行星系大小,在裡面可以容納三體星系或太陽系。
威納爾把這個新發現告訴了瓦西里。
「天啊!」
瓦西里驚叫一聲,「你知道這是什麼位置嗎?
!」
威納爾盯著看了一會兒,試探著說:「三體第二艦隊進入光速的位置?」
「對。」
「你肯定?」
「我以前的職責就是觀察這片空域,比對自己的手掌都熟悉。」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曲率驅動飛船在進入光速的加速段會留下航跡。
第一個較小的航跡在三體星系內部,它的出現有幾種可能。
也許,三體世界最初並不知道曲率驅動會留下航跡,在試驗曲率引擎或光速飛船試航時在星系中意外產生了航跡;或者他們知道航跡的事,卻因某種意外把航跡留在星系中。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絕對不是他們希望的事,他們肯定試圖消除航跡,但沒有做到。
十一年前,三體第二艦隊用了一年時間進行常規航行,在距母星系遠達六千個天文單位時才啟動曲率引擎進入光速,就是為了讓航跡儘量遠離母星系,雖然這樣做已經晚了。
當時,這個舉動一直讓人們迷惑,最合理的解釋是:這是為了避免415艘飛船進入光速時的能量溢出對三體世界產生影響。
現在看來,是為了避免因曲率驅動航跡暴露母星文明。
第二艦隊在距太陽系六千個天文單位的遠方就匆匆脫離光速也是這個原因。
威納爾和瓦西里長時間對視著,目光中的恐懼越來越深,他們都在進行著同一個推測。
「立刻報告。」
威納爾說。
「可現在還不到常規通信時間,這時報告,就等於是警報了。」
「這就是警報!警告人類不要自我暴露!」
「你過慮了吧,人類才剛開始研究光速飛船,半個世紀後能造出來就不錯了。」
「可萬一初步試驗就能產生那種航跡呢?
也許這種試驗在太陽系的什麼地方正做著呢!」
於是,這個信息被以警報級別用中微子束髮往艦隊總參謀部,又被轉發到聯合國PDC總部,不想通過不正常渠道被誤傳為光粒攻擊警報,引發了兩天後的世界性動亂。
曲率驅動航跡是飛船在進入光速時留下的,就像火箭從地面起飛時在發射台上留下的燒痕,飛船進入光速後即以慣性飛行,不再留下航跡。
可以合理地推測,飛船在由光速進入亞光速時同樣會留下這樣的痕跡。
現在還不知道航跡能夠在太空中保留多久,據推測,這可能是曲率驅動引起的某種空間畸變,可能會保留很長時間,甚至永久存在。
人們有理由認為,智子所說:從遠距離觀察,三體星系看起來比太陽系更危險,正是因為三體星系內部那一片直徑十個天文單位的曲率驅動航跡——這使得對三體星系的黑暗森林打擊來得無比迅速。
航跡和坐標廣播相互印證,使得三體星系的危險值急劇上升。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裡,一號觀測單元又在不同方向的太空中發現了六處曲率驅動航跡,都近似地呈球形,大小差別很大,直徑從十五到兩百個天文單位不等,但形態都很相似,其中有一處距太陽系僅為六千個天文單位,顯然是三體第二艦隊從光速脫離時留下的。
其餘的幾處從它們所在的方向和位置看,都與三體第二艦隊無關。
可以認為,曲率航跡在宇宙中是普遍存在的。
這是繼「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兩艘飛船在四維空間碎塊中的發現後,對宇宙中存在大量高等智慧文明的又一個直接證據。
其中的一處航跡距太陽僅4光年,已經接近奧爾特星雲,顯然曾經有一艘宇宙飛船在那裡停留,然後進入光速離去了,但誰也不知道這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曲率驅動航跡的發現,使得已經備受質疑的光速飛船計劃徹底死亡。
艦隊國際和聯合國都很快促成了國際立法,各個國家也相繼立法,全面禁止對曲率驅動飛船的研究和製造,這是繼三個世紀前的核不擴散條約以來,對一項技術最嚴厲的法律禁止。
於是,人類文明面臨的三個選擇只剩下兩個:掩體計劃和黑域計劃。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對無邊暗夜的恐懼
表面上看,光速飛船計劃的死亡有著明顯的原因:避免由此產生的曲率驅動航跡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或者提升太陽系在宇宙觀察者眼中的危險值,招致更快到來的黑暗森林打擊。
但這件事背後有著更深層的原因。
從公元世紀到危機紀元末,人類對星空是充滿嚮往的,但邁向宇宙的頭幾步充滿失敗和痛苦。
慘烈的末日戰役讓人類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在宇宙中的脆弱,同樣給人們心靈帶來創傷的是人類之間的黑暗戰役。
後來發生的事,無論是對「青銅世紀」號的審判,還是「藍色空間」號劫持「萬有引力」號並發布宇宙廣播,都加深了這種創傷,並使其上升到哲學高度。
其實,普通大眾對該計劃只是持冷漠態度,他們認為,即使光速飛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造出來,也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
大眾更關注掩體計劃,這畢竟是最現實的生存之道;當然也關注黑域計劃,三個世紀的恐懼經歷使人們強烈嚮往平安的生活,黑域能夠提供這種生活;至於與宇宙的隔絕,人們當然感到遺憾,但太陽系本身已經足夠大了,這種遺憾是可以接受的。
人們對黑域的關注度低於掩體計劃,是因為普通人也能看出這種技術的超級難度,大眾普遍認為,憑人類的力量很難完成這樣的上帝工程。
相比大眾的冷漠態度,對於光速飛船計劃的狂熱支持和堅決反對都來自精英階層。
支持研製光速飛船的派別認為,人類最終的安全來自於向銀河系的擴張和殖民,在這個冷酷的宇宙中,只有外向型的文明才能生存,偏安一隅終究要滅亡。
持這種觀點的人大多不反對掩體計劃,但都對黑域計劃持強烈的厭惡情緒,認為那是自掘墳墓,雖然他們承認黑域能夠保證人類長期生存下去,但對整個文明而言,那種生活與死亡無異。
反對光速飛船的人大多是出於政治原因。
他們認為,人類文明歷盡艱辛,終於進入近乎理想的民主社會,而飛向星空後的人類則不可避免地發生社會大倒退。
太空像一面放大鏡,可以在瞬間把人類的陰暗面放到最大。
「青銅世紀」號審判中一名被告賽巴斯蒂安·史耐德的一句話被他們當做反覆引用的口號:
當人類真正流落太空時,極權只需五分鐘。
由民主文明的地球向銀河系播撒無數個極權的種子,這種前景是一些人死也不願接受的。
處於幼年的人類文明曾經打開家門向外看了一眼,外面無邊的暗夜嚇住了他,他面對黑暗中的廣袤和深邃打了個寒戰,緊緊地關上了門。
【廣播紀元8年,地日拉格朗日點】
程心再次來到位於地球和太陽引力平衡點的太空中,這時距她與雲天明相會已過去七年,這是一次輕鬆許多的太空旅程,她是作為掩體計劃模擬試驗的志願者前來的。
掩體計劃模擬試驗由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共同發起,目的是在太空中試驗太陽爆發時用外圍巨行星作為掩體的有效性。
用一顆超級氫彈模擬爆發的太陽,現在核彈威力指標已經不再使用TNT當量,這顆氫彈的威力折合成當量約為三億噸級。
為了更逼真地模擬太陽爆發的物理環境,氫彈外面還包裹了一層厚厚的外殼,以模擬太陽爆發時迸射的恆星物質。
八顆行星均用來自小行星帶的石塊模擬,其中模擬類地行星的四個石塊直徑約為十米左右,模擬巨行星的石塊則大許多,四個都為一百米左右。
這八個石塊按照八大行星軌道間距的比例懸浮在氫彈周圍,構成了一個微縮的太陽系。
最近的「水星」距「太陽」四千米,最遠的「海王星」則與「太陽」相距三百千米。
在拉格朗日點進行試驗,是為了降低行星和太陽引力的影響,使這個系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保持穩定。
從科學角度看,這個試驗其實完全沒有必要,用已經得到的大量數據進行計算機模擬就可以得出相當可信的結果。
即使必須進行實體試驗,也完全可以在試驗室中進行,雖然規模小,但經過精心設計,也可以達到很高的精度。
從科研角度看,太空中的這個大規模試驗笨拙到弱智的程度。
但無論是試驗的發起方還是設計和實施者都清楚,試驗的最終目的不是科研,它實質上是一場耗資巨大的宣傳,用以確立國際社會對掩體計劃的信心。
這就要求試驗必須十分直觀,有視覺衝擊力,並且便於向全世界直播。
在光速飛船計劃被徹底否決後,地球世界出現了與危機紀元之初十分相似的局面。
當時,世界對防禦三體入侵進行著兩個方面的努力,一是建立太陽系防禦系統的主流防禦計劃,二是面壁計劃。
現在,人類的主流生存計劃是掩體計劃,而黑域計劃則與面壁計劃類似,是充滿著未知因素的冒險。
兩個計劃平行進行,但對於黑域計劃,目前能做的只是基礎理論研究,牽涉面較小;對國際社會產生巨大影響的是掩體計劃,必須做出巨大的努力來取得公眾的支持。
本來,為了檢測試驗中「巨行星」的掩體效果,只需在石塊後面放置相應檢測設備即可,最多也就是增加試驗動物。
但為了取得轟動效應,組織機構決定讓真人躲在巨石後面,並在全世界徵集志願者。
是艾AA建議程心報名參加試驗的,她認為這是為星環公司參與掩體工程而樹立公眾形象的一次極佳的免費GG,同時,她和程心都清楚試驗是經過嚴密策劃的,只是看上去刺激,基本沒什麼危險。
程心的太空艇停泊在模擬木星的石塊背陽面,這個石塊呈不規則的土豆形,長一百一十米,平均寬度七十米,相當於地球上一座大型建築的大小。
這是作為有人的掩體距氫彈最近的一個石塊,距離為五十千米。
這個石塊是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從小行星帶推送到這裡的,在推送途中,一位閒來無事且有藝術天賦的工程師,用顏料在石塊表面的一部分畫上了木星表面的條紋和大紅斑,但從整體效果看,石塊被畫得不像木星,倒像一頭太空怪獸,大紅斑就是它的眼睛。
同上次一樣,程心的太空艇是迎著耀眼的陽光飛來的,但進入石塊陰影后,由於太空中不存在陽光的散射,一切都在瞬間黑了下來,石塊另一邊的太陽似乎根本不存在了,程心感覺自己仿佛身處午夜的懸崖下。
即使沒有巨石遮攔,從這裡也無法看到五十千米外模擬太陽的氫彈。
但在另一個方向,可以看到模擬土星的石塊,按行星軌道間距的比例,它距「太陽」正好一百千米,距「木星」五十千米,大小與後者差不多,它被日光照亮,在太空的背景上能看得很清楚,從這個距離上剛剛能夠看出形狀。
程心也能看到兩百千米外的「天王星」,但那只是一個亮點,很難從群星的背景中區分出來。
其餘的「行星」是看不到的。
與程心一起停泊在「木星」背陽面的還有十九艘太空艇,用它們模擬掩體工程計劃在木星建設的二十座太空城。
這些太空艇在石塊後面排成了三排,程心在最前面,距石塊十米左右。
太空艇中共乘坐著一百多名志願者,本來AA打算與程心一起來,但公司的事務使她走不開,程心這艘太空艇可能是「木星」背面唯一一艘只乘坐一人的。
從這個方向看,在一百五十萬千米的遠方,藍色的地球處於最亮的狀態,那裡,三十多億人正在觀看試驗的直播。
倒計時顯示,距試驗開始還有十分鐘。
通信信道中的聲音沉寂下來,這時,一個男聲突然冒了出來:
「你好,我在你旁邊。」
程心立刻聽出這是誰,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她的艇處於前排五艘艇的最邊上,向右看去,是緊靠著她的一艘球形太空艇,與她上次乘坐的那艘很相似,透明罩幾乎占了艇身的一半,可以看到艇中有五個人,托馬斯·維德坐在靠她的一側向她招手。
程心能夠一眼認出維德,是因為他沒有像身邊的另外四人一樣穿著輕便太空服,而是仍然穿著那身黑皮夾克,仿佛在顯示對太空的鄙視。
他仍沒有裝假手,一個袖管空著。
「我們對接一下,我到你那裡去。」
維德說,並沒有徵得程心的同意就啟動了對接程序,他的太空艇開動了微調推進器,向程心這邊緩緩靠過來,程心也只好啟動了自己的對接程序。
一次輕輕的震動後兩艇靠在一起,艙門已經密封對接,門無聲地滑開,兩邊氣壓平衡時程心的耳朵嗡地響了一下。
維德從對面飄行過來,他不可能有太多的太空經驗,但與程心一樣,似乎天生就屬於這個環境。
雖然只有一隻手,他在失重中的動作卻很穩健,仿佛仍然有重力作用在他身上一般。
艙里很暗,地球的光照在對面的岩石上,再反射進來,就在這朦朧的光亮中,程心打量了維德一眼,發現時光仍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記,他與八年前在澳大利亞時變化不大。
「你怎麼在這裡?」
程心問,儘量使自己的聲音冷靜一些,但在這個人面前她總是很難做到這一點。
如果說這些年的經歷,使世上萬事在程心的心中都磨礪得如同眼前這塊巨石一樣圓潤,維德就是這塊石頭上唯一仍然銳利的地方。
「我刑滿了,一個月前。」
維德從上衣口袋中掏出半截雪茄含在嘴裡,在這裡當然不能點燃,「減刑,一個殺人犯,僅十一年就出來了,我知道這不公平,對你。」
「我們都遵從法律,那沒有什麼不公平的。」
「在所有事情上都遵從,比如光速飛船?」
維德還是以前那樣,像利刃一般飛快切入正題,不浪費一點時間。
程心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選擇光速飛船?」
維德問,轉頭毫無顧忌地直視著程心。
「因為只有在這個選擇中,人是大寫的。」
程心說,勇敢地迎接著他的目光。
維德點點頭,把雪茄從嘴裡拿出來,「很好,你是大寫的。」
程心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你知道什麼是對的,也有勇氣和責任心去做,這很了不起。」
「但是?」
程心替他說出這兩個字。
「但是,你沒有完成這種事情的能力和精神力量。
我們的理想是相同的,我也想造光速飛船。」
「你到底想說什麼?」
「給我。」
「給你什麼?」
「你擁有的一切。
你的公司、你的財富、你的權力、你的地位,如果可能的話,還有你的榮耀和聲譽。
我用這些去造光速飛船,為了你的理想,為了大寫的人。」
這時,太空艇的微調推進器又啟動了,前面岩石的引力很微小,但還是拉著太空艇緩慢地前移,向岩面靠近,推進器把太空艇輕輕推離岩石,恢復到原位。
等離子噴口的藍色火焰照亮了岩面,上面畫著的大紅斑像一隻突然睜開的巨眼,不知是這隻眼還是維德剛才的話,讓程心的心緊縮起來。
維德與那隻巨眼對視著,目光冷酷銳利,還帶著一絲嘲諷。
程心沒有說話,她一時不可能說出什麼。
「不要犯第二次錯誤。」
維德說,這話的每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程心的心上。
試驗時間到了,氫彈引爆,由於太空中沒有大氣層的阻擋,其能量幾乎全部以輻射形式放出。
在從距爆心四百千米處拍攝的直播畫面上看,太陽旁邊出現了一隻火球,其亮度和大小很快超過了太陽本身,攝像機的遮光罩不斷調低透明度,如果有人從這個距離目視的話,會導致永久失明。
當火球達到最亮時,畫面中除了一片雪亮什麼都沒有了,那光焰似乎要吞沒整個宇宙。
處於巨石陰影中的程心和維德看不到這些,太空艇內關閉了轉播畫面,但能夠看到他們身後的「土星」亮度突然增加,像一顆超新星。
緊接著,巨石朝向「太陽」一面被燒熔的岩漿從四周飛過,那些岩漿掠過巨石邊緣時呈暗紅色,但在向著背陽面飛出一段距離後,核爆炸照在上面的強光反射亮度超過了它們本身發出的紅光,細碎的岩漿變成了光芒四射的焰火,從太空艇上看,仿佛是從頂端觀看一道銀光閃閃的瀑布浩浩蕩蕩地落向地球方向。
這時,模擬類地行星的四個較小的石塊已經破碎消失,而模擬巨行星的巨石像四團被噴燈的火焰吹著的冰激凌,面向輻射的一面迅速被燒熔,變成規則光滑的球形,每塊巨石後面都拖著一條越來越長的銀光閃閃的岩漿尾巴。
輻射到達後十幾秒鐘,氫彈外殼產生的模擬恆星物質的迸射物才擊中巨石,使石塊劇烈震動起來,並向外緩緩移動。
太空艇的推進器啟動,保持著艇身與巨石的距離。
火球持續了約三十秒後熄滅了,太空仿佛是一座突然關燈的大廳,一個天文單位之外的太陽的光芒顯得暗弱無力。
隨著光焰的消失,巨石處於紅熾狀態的一半發出的光顯現出來,開始很亮,像燃燒一般,但很快在太空的嚴寒中變成暗紅色,凝固的岩漿在巨石邊緣形成一圈長長的毛刺。
四塊巨石後面的五十艘太空艇全部安然無恙。
延時五秒的圖像傳回地球,整個世界一片歡騰,對未來的希望像氫彈一樣爆發開來,掩體計劃模擬試驗的目的達到了。
「不要犯第二次錯誤。」
維德重複一遍,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打斷他們談話的短暫噪聲。
程心看了看緊靠著這裡的維德的那艘太空艇,艇內四個穿太空服的男人都一直關注著這邊,並沒有在意剛剛發生的壯觀事件。
程心知道,報名參加試驗的人成千上萬,只有知名或重要人物才能被選中,而維德剛剛出獄,那四個人顯然是他的人,那艘太空艇也可能是屬於他的。
早在十一年前他競選執劍人時,他就有許多忠實的追隨者和無數的支持者,據說他還成立了一個組織,也許這一切都不是空穴來風。
他就像一塊核燃料,即使靜靜地封閉在鉛容器中,都能讓人感覺到力量和威脅。
「讓我考慮一下。」
程心說。
「當然需要考慮。」
維德對程心點點頭,在失重中無聲地離去,移回了自己的太空艇,然後艙門關上,兩艇分開了。
地球方向,已經冷卻的熔岩碎屑在星空的背景前飄浮著,在陽光中像一片懶洋洋的灰塵,程心感覺心中的什麼東西正鬆弛下來,自己也變得像一粒浮塵了。
在返回的途中,當太空艇與地球的距離縮小到三十萬千米以內、通信基本沒有延時時,程心給艾AA打電話,告訴了她與維德會面的事。
「照他說的做,把他要的都給他!」
AA毫不猶豫地回答。
「你……」程心吃驚地看著信息窗口中的AA,她本來以為AA是這件事最大的障礙。
「他說得對,你沒有能力做這件事,這會徹底毀了你的!但他行,這個混蛋、惡魔、殺人犯、野心家、政治流氓、技術狂人……他行,他有幹這事的精神力量和本事,讓他去干好了,這是地獄,讓他跳進去吧。」
「那你呢?」
AA莞爾一笑,「我當然不會在那個傢伙手下工作,我會拿走屬於我那份的。
光速飛船禁止法出來後,我也怕這事兒了,我會去幹些輕鬆的我喜歡的事兒,我希望你也能找到這種事兒。」
兩天後,在星環公司總部的透明大廳里,程心會見了維德。
「我可以把你要的一切都給你。」
程心說。
「然後你進入冬眠,」維德緊接著程心的話說,「因為你的存在可能影響我們的事業。」
程心點點頭,「可以,這也是我的打算。」
「成功的那一天我們會喚醒你,那也是你的成功。
如果那時光速飛船仍然違法,我們承擔一切責任;如果光速飛船被世界接受,榮譽歸於你……那可能是半個世紀甚至更長時間以後了,我們都老了,可你仍然年輕。」
「我有個條件。」
「說。」
「當這個事業可能危害人類的生命時,必須喚醒我,我將擁有最終的決定權,並可以收回賦予你的一切權力。」
「我不接受這個條件。」
「那就算了,我什麼都不能給你。」
「程心,你知道我們將從事的是什麼樣的事業,有時候,不得不……」
「那就算了,我們各走各的路吧。」
維德看著程心,他的目光里出現了一些罕見的東西:猶豫,甚至無助——這種東西以前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是很難看到的,就像火中難以見到水。
「讓我考慮考慮。」
他說,然後走到透明牆壁前,看著外面的都市森林。
三個世紀前的那個夜晚,在聯合國廣場,在紐約燈海的背景上,程心也見過這個黑色的背影。
大約兩分鐘後,維德轉過身來,他沒有走過來,只是在透明牆壁前遠遠地看著程心。
「好吧,我接受。」
程心記得三個世紀前他轉身後說的是:「Send cerebra (只送大腦。
)」這句話後來改變了歷史。
「我沒有太多可以約束你的,我只能相信你的承諾。」
冰水似的微笑在維德臉上溢散開來,「其實你自己很清楚,如果我違背承諾,對你是一種幸運,但很遺憾,我不會的,我會遵守承諾。」
維德走過來,一手整了整身上的皮夾克,但只是使上面的皺褶更多了。
他站在程心面前莊重地說:「我保證:如果在光速飛船的研製過程中有可能危害人類生命,不管是以什麼形式,我們都會喚醒你,到時你將擁有最終決定權,並可以收回我的一切權力。」
聽完會面的情況後,AA對程心說:「那我和你一起冬眠好了,我們得隨時做好重新接收星環公司的準備。」
「你相信他會遵守承諾?」
程心問。
AA雙眼直勾勾看著前方,像遙視著不知在什麼地方的維德,「我還真相信,這個魔鬼會的,但正像他說的,那對你未必是好事。
程心,你本來能救自己的,可還是沒救成啊。」
十天後,托馬斯·維德成為星環公司的總裁,全面接管了公司事務。
與此同時,程心和艾AA進入冬眠。
她們的意識在寒冷中漸漸模糊,那感覺就像在一條大河中順流漂了很久,終於精疲力竭地上了岸,靜止下來,看著大河在眼前流淌,看著熟悉的水面漂向遠方。
就在她們暫時退出的時間長河中,人類的故事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