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掩體紀元67年,銀河系獵戶旋臂2
「看看吧,這就是這裡的主體。」
羅輯抬起拐杖指指隧洞說。
「那文物呢?」
「在那頭的大廳里,那些不重要,那些東西能存放多久,一萬年?
十萬年?
最多一百萬年吧,大部分就都變成灰了,而這些——」羅輯又用拐杖指指周圍,「可是打算保存上億年的。
怎麼,你們還以為這裡是博物館嗎?
不是,沒人來這裡參觀,這裡不是讓人參觀的。
這一切,只是一塊墓碑,人類的墓碑。」
程心看著這昏暗空寂的隧洞,想想剛才看到的一切,確實都充滿著死亡的意象。
「怎麼想起建這個?」
AA四下張望著問。
「孩子,這就是你見識少了。
我們那時,」羅輯指指程心和自己,「人們常在活著的時候為自己張羅墓地,人類找墓地不太容易,建個墓碑還是可以的嘛。」
他問程心,「你記得薩伊嗎?」
程心點點頭,「當然記得。」
四個世紀前,在PIA工作期間,程心曾在各種會議上見過幾次當時的聯合國秘書長。
最接近的一次是在PIA的一個匯報會上,好像當時維德也在場,她在大屏幕上放著PPT給薩伊講解階梯計劃的技術流程。
薩伊靜靜地聽著,從頭至尾沒有提一個問題。
散會後,薩伊走過程心的身邊,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你的聲音很好聽。」
「那也是個美人,這些年我也常想起她。
唉,真的是四百多年前的古人了嗎?」
羅輯雙手撐著拐杖長嘆,「是她最早想起這事,提出應該做些事,使得人類消亡以後文明的一部分遺產和信息能夠長久保留。
她計劃發射裝著文物和信息的無人飛船,當時說那是逃亡主義,她去世後事情就停了。
三個世紀以後,在掩體工程開始時,人們又想起這事兒來了。
你們知道,那一陣子是最提心弔膽的日子,整個世界隨時都會完蛋,所以,剛成立的聯邦政府就決定,在建掩體工程的同時造一座墓碑,對外叫地球文明博物館;任命我當那個委員會的主席。
「最初是搞一個挺大的研究項目,研究怎樣把信息在地質紀年長度的時間裡保存。
最初定的標準是十億年。
哈,十億年,開始時那些白痴還以為這挺容易,本來嘛,都能建掩體世界了,這算什麼?
但很快他們發現,現代的量子存儲器,就是那種一粒米大小可以放下一個大型圖書館的東西,裡面的信息最多只能保存兩千年左右,兩千年後因為內部的什麼衰變就不能讀取了。
其實這還是說那些質量最好的存儲器,根據研究,現有的普通量子存儲器,有三分之二在五百年內就會壞。
這下很有意思,本來我們幹的這事是那種有閒心的人才幹的很超脫的事,一下子成了現實問題,五百年已經有些現實了,我們這不都是四百多年前的人嗎?
政府立刻命令博物館的研究停下來,轉而研究怎樣備份現代的重要數據,讓它們至少在五個世紀後還能讀出來,呵呵……後來,從我這裡分出一個研究機構,我們才能繼續研究博物館,或者說墓碑。
「科學家發現,要論信息保存的時間,咱們那個時候的存儲器還好些,他們找了些公元世紀的U盤和硬碟,有些居然還能讀出來。
據實驗,這些存儲器如果質量好,可以把信息保存五千年左右;特別是我們那時的光碟,如果用特殊金屬材料製造,能可靠地保存信息十萬年。
但這些都不如印刷品,質量好的印刷品,用特殊的合成紙張和油墨,二十萬年後仍能閱讀。
但這就到頭了,就是說,我們通常用來存儲信息的手段,最多只能把信息可靠地保存二十萬年。
而他們要存十億年!
「我們向政府匯報說,按現有的技術,把10G的圖形圖像信息和1G的文字信息(這是博物館工程所要求的最基本的信息量)保存十億年是不可能的,他們不相信,但我們證明了真的不可能,於是他們把保存時間降到一億年。」
「但這也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學者們開始尋找那些在漫長的時間中保存下來的信息。
史前古陶器上的圖案,保存了一萬年左右;歐洲岩洞裡發現的壁畫,大約有四萬年的歷史;人類的人猿祖先為製造工具在石頭上砸出的刻痕,如果也算信息的話,最早在上新世中期出現,距今約二百五十萬年。
可你別說,還真的找到了一億年前留下來的信息,當然不是人類留下的,是恐龍的腳印。
「研究繼續進行,但沒有什麼進展,科學家們顯然已經有了一些結論,但在我面前總是欲言又止。
我對他們說,沒什麼,不管你們得出的結果多麼離奇或離譜,沒有其他的結果,我們就應該接受。
我向他們保證,不會有什麼東西比我的經歷更離奇和離譜的,我不會笑話他們。
於是他們告訴我,基於現代科學在各個學科最先進的理論和技術,根據大量的理論研究和實驗的結果,通過對大量方案的綜合分析和比較,他們已經得出了把信息保存一億年左右的方法,他們強調,這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它就是——」羅輯把拐杖高舉過頭,白髮長須舞動著,看上去像分開紅海的摩西,莊嚴地喊道,「把字刻在石頭上!」
AA嘻嘻笑了起來,但程心沒笑,她被深深震撼了。
「把字刻在石頭上。」
羅輯又用拐杖指著洞壁說道。
程心走到洞壁前,在黯淡的燈光下,她看到洞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字,還有浮雕的圖形。
洞壁應該不是原始岩石,可能經過了金屬注入之類的處理,甚至可能表面完全換成鈦合金或黃金一類的耐久金屬,但從本質上講,仍是把字刻在石頭上。
刻的字不是太小,每個約有一厘米見方,這應該也是為長久保存考慮,字越小越難保存。
「這樣做能保存的信息量就小多了,不到原來的萬分之一,但他們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
羅輯說。
「這燈很奇怪。」
AA說。
程心看看旁邊洞壁上的一盞燈,首先注意到它的造型:一隻伸出洞壁的手擎著一支火炬。
她覺得這造型很熟悉。
但AA顯然指的不是這個,這盞火炬形的燈十分笨重,體積和結構都像古代的探照燈一般,但發出的光卻很弱,大約只相當於古代的二十瓦白熾燈泡,透過厚厚的燈罩,只比燭光稍亮一點。
羅輯說:「後面專門為這些燈供電的部分就更大了,像一座發電廠。
這燈可是一項了不起的成果,它內部沒有燈絲,也沒有激發氣體,我不知道發亮的是什麼,但能夠連續亮十萬年!還有你們進來時的那兩扇大門,在靜止狀態下,預計在五十萬年的時間裡能夠正常開啟,時間再長就不行了,變形了,那時要再有人進來,就得把門破壞掉。
在那時,這些燈都已經滅了有四十萬年了,這裡一片黑暗。
但對於一億年而言,那只是開始……」
程心摘下宇宙服的手套,撫摸著那寒冷石壁上的字跡,然後她背靠著洞壁,看著壁上的燈發呆。
她現在想起來在哪裡見過這造型:那是法國先賢祠中的盧梭墓,從墓中就伸出一隻這樣擎著火炬的手,現在這些燈發出昏黃的弱光,這光不像是電發出的,更像奄奄一息的小火苗。
「孩子,你好像不愛說話。」
羅輯走過來對程心說,聲音中有一種程心久違的慈愛。
「她一直是這樣。」
AA說。
「哦,我以前愛說話,後來不會說了,現在又愛說了,喋喋不休的,孩子,沒讓你煩吧?」
程心失神地笑笑說:「哪裡,老人家,只是……面對這些我不知該說什麼。」
是啊,能說什麼呢?
文明像一場五千年的狂奔,不斷的進步推動著更快的進步,無數的奇蹟催生出更大的奇蹟,人類似乎擁有了神一般的力量……但最後發現,真正的力量在時間手裡,留下腳印比創造世界更難,在這文明的盡頭,他們也只能做遠古的嬰兒時代做過的事。
把字刻在石頭上。
程心仔細觀看刻在洞壁上的內容,以一對男女的浮雕開始,也許是想向未來的發現者展示人類的生物學外觀,但這一對男女與公元世紀旅行者探測器上帶著的金屬牌上的圖形不同,並非只有呆板的展示功能,表情和形體動作都很生動,多少有些亞當和夏娃的樣子。
在他們後面,刻著一些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這些可能是照著遠古文物上面的樣子直接刻上去的,現在大概也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含意,如果是這樣,又如何讓未來的外星發現者看懂呢?
再往前,程心看到了詩,從格式看是詩,但是字她一個都不認識,只知道那是大篆。
「是《詩經》。」
羅輯說,「再往前,那些拉丁文的東西,是古希臘哲學家著作的片段。
要看到咱們能認識的字兒,還得向前走幾十米。」
程心看到那一大片拉丁文下面有一幅浮雕,好像是表現穿著簡潔長袍的古希臘學者們在一個被石柱圍繞的廣場上辯論。
這時,程心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她返回去,返回到洞壁的開始處又看了一遍,沒找到她想找的東西。
「想找羅塞塔石碑那類東西?」
羅輯問。
「是的,沒有輔助譯解的系統嗎?」
「孩子,這是石刻,不是電腦,那玩意兒怎麼刻得出來刻得下?」
AA打量著洞壁,然後瞪大雙眼看著羅輯說:「就是說,他們把這些連我們都看不懂的東西刻在這兒,指望將來有外星人能破譯它?」
事實是,在遙遠未來的外星發現者面前,洞壁上刻下的所有人類經典,其命運大概都與最前面那些遠古的象形和楔形文字一樣,沒「人」能懂。
也許,根本就沒指望誰讀懂。
當建造者們領略到時間的力量後,他們也不再指望一個已經消亡的文明在地質紀年的未來真能留下些什麼,羅輯說過這不是博物館。
博物館是給人看的,墓碑是給自己建的。
三人繼續向前走,羅輯的拐杖在地面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
「我常來這裡散步,想一些很有意思的事兒——」羅輯停住腳步,用拐杖指著一幅身著鎧甲手持長矛的古代軍人浮雕,「這是亞歷山大東征,那時他要是再向前走一段,就能在戰國晚期與秦相遇,那會發生什麼事?
現在會是什麼樣?」
再向前走一段後,他又用拐杖向洞壁指指點點,這時,刻在上面的文字已經由小篆變成隸書,「哦,到漢朝了,從這兒到後面那一段,中國完成了兩次統一,領土的統一和思想的統一,對整個人類文明來說,這是不是好事?
特別是漢朝的獨尊儒術,如果換成春秋那樣的百家爭鳴,那以後又會發生什麼,現在又會是什麼樣?」
他用拐杖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在每一個歷史斷面上,你都能找到一大堆丟失的機遇。」
「像人生。」
程心輕聲說。
「哦,不不不,」羅輯連連搖頭,「至少對我來說不像,我可是什麼都沒丟掉,呵呵。」
他關切地看著程心,「孩子,你覺得自己丟失了很多?
那以後可不要再丟失了。」
「沒有以後了。」
AA冷冷地說,心想這人到底有些老糊塗了。
他們走到了隧洞的盡頭,回頭看看這座地下的墓碑,羅輯長嘆一聲:「唉,本來打算保存一億年的東西,結果一百年不到就要完了。」
「誰知道呢?
也許二維世界的扁片文明能看到這些。」
AA說。
「呵呵,你想得很有意思,但願如此……看,這就是存放文物的地方,一共有三個這樣的大廳。」
程心和AA轉過身,發現眼前的視野再次開闊起來。
這不是陳列廳而是存放倉庫,文物都裝在整齊碼放的大小相同的金屬箱裡,每隻箱子上都貼著詳細的標籤。
羅輯用拐杖敲了敲旁邊的一隻金屬箱說:「我說過,這裡不是主要的部分。
這些東西嘛,大部分的保存年限都在五萬年以內,那些雕像據說能保存上百萬年,不過我不建議你們搬雕像,雖然在這裡搬起來不費勁,但太占地方……好了,你們隨便拿吧,挑喜歡的拿。」
AA很興奮地看著周圍的箱子,「我建議咱們多拿些畫兒,少拿古籍手稿什麼的,反正以後誰也看不懂那些東西了。」
她走到一隻金屬箱前,在上面一處像按鈕的地方按了一下,箱子沒有自動打開,也沒有信息提示。
程心走過來,很吃力地掀起箱蓋,AA從裡面拿出了一幅油畫。
「原來畫也很占地方。」
AA說。
羅輯從扔在一隻箱子上的一件工作服中拿出一把小刀和一個改錐,遞給她們,「主要是畫框大,把框拆了。」
AA拿起改錐正要撬畫框,程心卻低低地驚叫一聲,「啊,不。」
她們看到,這幅畫竟是凡·高的《星空》。
程心吃驚並不僅僅因為畫的珍貴,她曾經看過這幅畫。
那是在四個世紀前,她剛去PIA報到不久。
在一個周末,她去了曼哈頓的紐約現代藝術館,就在那裡看到了凡·高的幾幅畫。
她印象最深的是凡·高對空間的表現,在他的潛意識中,空間肯定是有結構的。
程心當時對理論物理知道得不多,但知道按照弦論,空間與實體一樣,也是由無數振動著的微弦構成的,而凡·高畫出了這些弦。
在他的畫中,空間與山、麥田、房屋和樹一樣,也充滿了細微的躁動,給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星空》,沒想到她竟在四個世紀後的冥王星上見到了它。
「拆吧拆吧,這樣可以多拿些。」
羅輯不以為然地揮揮拐杖說,「你們還以為這些玩意兒價值連城啊?
現在連城本身都一錢不值了。」
於是,她們把畫從那個可能有五個世紀歷史的畫框上拆下來,但仍保留著硬襯底,以免畫布彎折後弄壞畫面。
然後她們繼續拆別的油畫,很快空畫框就堆了一地。
羅輯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把手放到一幅不大的油畫上。
「這幅給我留下吧。」
程心和AA把那幅畫搬到一旁,在一隻靠牆的箱子上放好,她們離開時回頭掃了一眼,又小小地吃了一驚。
那幅畫是《蒙娜麗莎》。
程心和AA繼續埋頭拆畫,AA低聲說:「這老傢伙很精,留下了最貴的一幅。」
「應該不是這個原因。」
「也許他愛過一個叫蒙娜麗莎的女人?」
羅輯坐在《蒙娜麗莎》旁邊,一隻老手撫摸著古老的畫框,喃喃自語:「我不知道你在這兒,知道的話我會常來看你的。」
聽到聲音程心抬起頭來,看到老羅輯並沒有看《蒙娜麗莎》,他的雙眼平視著前方,像是看著時光的深處。
不知是不是錯覺,程心竟看到那雙深陷的老眼中有了淚光。
在冥王星地下的宏偉墓室中,在昏暗的能亮十萬年的燈光中,蒙娜麗莎的微笑若隱若現,這微笑使人們困惑了九個世紀,現在則顯得更加神秘詭異,似乎包容一切,又似乎一無所有,像正在逼近的死神。
【掩體紀元67年,二維太陽系】
程心和AA把第一批文物向地面運送,除了拆去畫框的十多幅油畫,還有兩尊西周時期的青銅鼎和一批古籍,如果在1G的正常重力下,她們是肯定搬不動這些東西的,但在冥王星的弱重力下,搬運起來並不費勁。
在通過過渡段時,她們按羅輯的叮囑,先關上裡面的門,再打開通向外界的門,否則她們會同文物一起被湧出的空氣吹到半空中。
在打開外側門時,過渡段中的一點空氣立刻在冥王星的嚴寒中被凍成一片飛舞閃亮的冰晶。
她們開始以為照亮冰晶的是「星環」號上的探照燈,但當冰晶飛散後,她們發現遠處「星環」號上的探照燈已經關閉了,來自太空的光芒照耀著冥王星的大地,使「星環」號和黑色方碑在白色的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她們抬頭仰望,立刻在驚駭中後退了兩步。
太空中有一雙大眼睛在盯著她們。
那是兩個發光的橢圓形,其結構像極了眼睛,都有白色或淡黃色的眼白和深色的眼球。
「那個是海王星,那個是天……哦不,是土星!」
AA指著天空說。
兩顆類木巨行星已經被二維化。
天王星的軌道在土星之外,但由於前者目前正處於太陽的另一側,首先跌落到二維的是土星。
二維化後的巨行星應該是圓形,只是從冥王星上看,視線與二維空間平面有一個角度,於是它們在視野中變成了橢圓。
兩顆二維行星呈現出清晰的環層結構。
二維海王星主要有三個環區,最外層是藍色的環,看上去十分艷麗,像這隻眼睛的睫毛和眼影,那是由氫氣和氦氣構成的大氣層;中部是白色環,這是海王星厚達兩萬千米的地幔,曾被行星天文學家稱為水—氨大洋;中心的深色區是行星核,由岩石和冰組成,質量相當於一個地球。
二維土星的結構類似,只是外側沒有藍色環。
每個大環區中還有無數更細小的環區,構成精細的結構。
細看時,這兩隻巨眼變得像兩個年輪,剛剛鋸斷的大樹露出的那種嶄新的年輪。
每顆二維行星的附近都有十幾個小圓形,那是它們被二維化的衛星。
土星外側還有淡淡的一個大圓,是二維化的土星環。
太空中仍能夠找到太陽,仍然是一個剛能看出形狀的小圓盤,發出無力的黃光;而兩顆行星遠在太陽的另一側,可見它們二維化後面積的巨大。
但兩顆二維行星沒有體積,它們厚度為零。
在兩顆二維行星發出的光芒中,程心和AA搬著文物穿過白色的降落場,走向「星環」號。
飛船流線型的光潔機體像一面大哈哈鏡,把二維行星的映像拉成流暢的長條,這個外形本身不由得讓人聯想到水滴,呈現出一種令人寬慰的堅固和輕捷感。
在來冥王星的航程中,AA就曾對程心說過,她猜測「星環」號的船體中可能有一定比例的強互作用力材料。
當她們走近時,飛船底部的艙門無聲地滑開,她們沿著舷梯把文物搬進艙里,然後摘下頭盔,在這溫馨的小天地中長出了一口氣,感到一陣歸來的慰藉,不知不覺中,她們已經把這裡當成家了。
程心問飛船,是否能收到海王星和土星方面的信息。
她的話音剛落,信息窗口就鋪天蓋地湧出來,像一場要把她們埋葬的彩色雪崩。
這情景讓她們想起了一百一十八年前的第一次誤報警,不過那一次湧現的信息畫面大部分是媒體有組織的報導,而現在,新聞媒體似乎完全消失了,大部分畫面沒有具體內容,有的一片模糊,有的劇烈晃動,更多的是各種毫無意義的近景;但也有一部分畫面被斑斕的色彩所充滿,那些色彩都在變幻流動中,呈現出精細複雜的結構,有可能拍攝的是二維平面。
AA請求篩選出一些有內容的畫面,問她們想要哪方面的信息,程心說要太空城方面的。
泛濫的窗口被瞬間清空,很快出現了有序排列的十幾個窗口,其中的一個窗口放大到最前方,介紹說這是十二小時前海王星群落中歐洲六號太空城的畫面,該太空城原屬於一個城市組合體,打擊警報公布後組合體解體。
這個畫面很穩定,視野也很廣闊,拍攝的位置可能是在太空城的一個極點附近,展現的幾乎是城市的全景。
歐洲六號太空城已經停電,只有幾束探照燈把晃動的光圈投射到對面的城區,懸浮在城市中軸線上的三個核聚變太陽都變成了月亮,發出銀色的冷光,顯然只是為了照明而不再發出熱量了。
這是一個標準的橢球構型的大型太空城,城市中的建築已與程心在半個世紀前看到的有了很大變化。
掩體世界顯然處於繁榮時代中,城市建築不再整齊劃一,而是形態各異,高度也增加了許多,有很多建築的頂端已經接近城市的中軸線。
樹形建築也出現了,看上去規模與地球上的差不多,只是掛在樹上的建築葉子更為密集。
可以想像城市燈海亮起時的壯麗與輝煌,但現在,照耀這一切的只有冰冷的月光,在這種月光中,樹形建築更像巨樹了,投下大片的陰影,城市的其餘部分則像是巨樹森林中華麗的廢墟。
太空城已經停止自轉,一切都處於失重狀態,城市的空間中飄浮著無數沒有固定的物體,除了大量的雜物和車輛外,還有整幢的建築。
城市的中軸線上有一條黑色的雲帶,連綿在整條中軸線上,連接著兩極。
飛船在畫面上劃出一個小方框進行局部放大,生成了一個新的窗口畫面,程心和AA震驚地發現,那黑色的雲帶竟是懸浮在中軸線上的人海!失重中的人們有的聯結成一團,有的手拉手連成一列長隊,更多的人則單獨浮在空中。
人們都戴著頭盔,身上的衣服也都很密實,應該是太空服——在程心上次甦醒的時代,輕便宇宙服從外觀上就已經很難同普通服裝區分開了。
每個人都有一個好像是生命維持系統的小背包,或背在背上或提在手中。
不過,大部分人的頭盔面罩是打開的,也能看出空中有微風吹過,說明城市中仍保留著正常的大氣。
聚變太陽此時發出的確實是冷光,因為在太陽周圍聚集了更多的人,也許是為了得到光明和一絲溫暖。
已變成月光的銀色陽光從密集人海的縫隙中透出,在周圍的城市中灑下斑駁的光影。
據飛船介紹,歐洲六號中的六百多萬人口已經有一半乘飛船或太空艇撤離城市,剩下的三百萬人中,一部分是因為沒有條件撤離,而大多數人是因為明白任何形式的逃離都沒有成功的希望。
退一萬步說,即使真的成功脫離二維跌落區逃到外太空,以現有的大多數飛船上的生態條件而言,生存也維持不了多久,能夠在外太空長期生存的恆星際飛船仍然是極少數人的專利。
人們選擇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等待最後的時刻。
畫面的聲音播放開著,卻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人海和城市都處於寂靜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城市的一個方向,那一帶現在仍同城市的其他區域一樣,布滿鱗次櫛比的建築和縱橫交錯的街道,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人們都在等待著。
在太陽或月亮如水的冷光中,人們的臉色都如鬼魅般蒼白,這使得程心想起一百二十六年前在澳大利亞大陸上的那個血色黎明。
像那時一樣,程心又出現了居高臨下看蟻穴的感覺,那黑壓壓的人海像極了飄浮的蟻群。
人海中突然響起一陣驚叫,在太空城赤道上的一點,就是人們目光聚焦的那個地方,突然出現了一個亮點,像是黑屋屋頂出現一個小破口透進陽光一樣。
那是歐洲六號最先與二維空間平面接觸的位置。
亮點迅速擴大,成為一個橢圓形的發光平面,這就是二維空間平面。
它發出的光芒被周圍高大的建築群切割成許多條光柱,也照亮了中軸線上的人海。
這時,太空城像一艘底部破口的巨輪,在二維平面海洋上沉下去。
二維平面像船內的水面,迅速上升,與平面接觸的一切都在瞬間二維化。
建築群被上升的二維平面齊齊切割,它們的二維形體在平面上擴展開來,由於城內的平面只是二維化後的太空城很小的一部分,二維化的建築大部分都擴展到太空城的範圍之外。
在升起和擴大中的二維平面上,斑斕的色彩和複雜的結構閃電般地向各個方向奔流飛散,仿佛二維平面是一個透鏡,正管窺著從下面飛奔而過的色彩斑斕的巨獸。
由於太空城中仍有空氣,這時可以聽到三維世界跌入二維時的聲音——?一種清脆尖銳的碎裂聲,仿佛建築群和太空城本體都是玲瓏剔透的玻璃製品,一個巨型碾滾正在軋過這個玻璃城。
隨著二維平面的上升,中軸線上的人海開始向與平面相反的方向擴散,就像一道被無形的手緩緩提起的帷幔。
這情景讓程心想到她曾見過的由幾百萬隻鳥組成的鳥群的圖像,那巨大的鳥群像一個完整的生命體,在黃昏的天空中變換著形狀。
很快,太空城的三分之一被二維平面吞沒,平面瘋狂地閃耀著,不可阻擋地上升,逼近中軸線。
這時已經開始有人跌入平面,他們或者是因為宇宙服上推進器的故障落在後面,或者放棄了逃跑。
他們就像落在水面上的一滴滴彩色墨水,瞬間在平面擴展開來,展現出形態各異的二維人體。
在飛船拉出的一個放大畫面上,可以看到一對情侶擁抱著跌入平面,二維化後的兩個人體在平面上並行排列,仍能看出擁抱的樣子,但姿態很奇怪,像一個不懂透視原理的孩童笨拙地畫出來的。
還有一位母親,高舉著自己還是嬰兒的孩子跌入平面,那孩子也只比她在三維世界多活了1秒,他們的形體也生動地印在這幅巨畫上。
隨著平面的上升,落在上面的「人雨」漸漸密集起來,被定格的二維人體成群地湧現在平面上,隨後大部分移出了太空城的邊界。
當二維平面接近中軸線時,人海已經大部分降落到對面的城市中。
此時,太空城的一半已經消失在二維空間中,二維平面的可見面積達到最大,人們抬頭已經看不到昔日對面的城市,只見到一片迷亂的二維天空,向著歐洲六號仍處在三維世界的部分壓下來。
現在,從北極的主要出口逃離已經不可能,人群聚集在赤道附近,這裡有三個緊急出口,失重中的人群在出口附近擁擠成高高的人山。
二維平面通過了中軸線,吞沒了空中的三個聚變太陽,但在二維化過程發出的光芒中,剩下的世界變得更亮了。
一陣低沉的呼嘯聲響起,這是太空城中的空氣泄入太空時發出的聲音,這時,赤道上的三個緊急出口已全部敞開,每個出口都有一個足球場大小,直接通向仍然是三維的太空。
飛船把另一個窗口推到最前面,這是從外部太空中拍攝的歐洲六號的畫面。
已經二維化的太空城沿著一個無形的平面廣闊地鋪展開來,太空城仍處於三維的部分在中央顯得很小,且正在迅速向平面沉下去,像一頭巨鯨的脊背。
在三維部分的太空城上,有三團黑煙一樣的東西在擴散,那是被泄漏的空氣形成的狂風吹出來的人群。
二維海洋中的這座三維孤島不斷地下沉和消融,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裡,歐洲六號太空城被完全二維化。
畫面上顯示了二維太空城的全景,難以估計它的面積,肯定十分廣闊。
但這已經是一座死城,甚至可以說是城市的一張1∶1的圖紙。
在這張超級圖紙上反映了城市的所有細節,小到每一顆螺絲釘,每一根纖維,每一隻蟎蟲,甚至每一個細菌,都被精確地畫下來,這張圖紙的精確度是原子級別的,原三維世界中的每一個原子,都以鐵的規則投射到二維空間平面上相應的位置。
繪製這張圖紙的一個基本原則是沒有重疊,沒有任何被遮擋的部分,所有細節都在平面上排列出來,顯露無遺。
在這裡,複雜代替了宏偉。
讀懂這張圖紙並不容易,能夠看出城市的總體布局,也能夠認出一些宏觀結構,比如二維的樹形建築仍呈現出樹形結構。
不過二維化後的建築結構變形很大,僅憑想像力從其二維圖形推測出原來的三維形狀幾乎不可能,但毫無疑問,以正確的數學模型為基礎的圖像處理軟體應該能夠做到。
在畫面上,還可以看到遠處另外兩座被二維化的太空城。
它們已經不再發光,這些二維城市像飄浮在漆黑太空中的沒有厚度的大陸,在無形的二維平面上遙遙相望。
但攝像機(可能是在一艘無人太空艇上)也在向二維平面跌落,很快,二維的歐洲六號占據了整個畫面。
那些從緊急出口逃離了歐洲六號的上百萬人,此時也隨著向二維跌落的三維太空墜向平面,就像在無形瀑布中的蟻群一樣。
磅礴的「人雨」撒落在平面上,使二維城市中的人形迅速密集起來。
二維化的人體有很大的面積,但與廣闊的二維建築相比則十分微小,像這張巨畫中無數剛能看出人形的小符號。
畫面中的三維太空里出現了許多更大的物體,那是更早的時候飛離歐洲六號的小型飛船和太空艇,它們的聚變發動機都開到最大功率,但仍在跌向二維的三維空間中向著平面無助地墜落。
有一瞬間,程心感覺飛船和太空艇噴出的長長的藍色烈焰能夠燒穿那沒有厚度的平面,但等離子體射流只是首先被二維化了。
在那些區域,二維建築物被二維火焰燒得變形扭曲,緊接著,飛船和太空艇紛紛成為巨圖的一部分,按照不重疊的規則,二維城市整體擴大為它們讓開位置,看上去像是在平面上激起的水波擴散開來。
攝像機繼續向平面墜落,程心緊盯著越來越近的二維城市,想在城市中找出活動的跡象,但是沒有,除了剛才在火焰中的變形外,二維城市中的一切都處於靜止狀態,那些二維人體同樣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這是一個死的世界,一張死的畫。
鏡頭繼續向平面接近,墜向一個二維人體。
那個四肢張開的人體很快充滿了畫面,緊接著閃現出複雜的血管經絡和肌肉纖維,也許是幻覺,程心似乎看到那二維化的血管中還有紅色的二維血液在流動,但僅僅一瞬間,圖像消失了。
程心和AA開始第二趟文物的搬運。
她們現在都感覺這麼做可能意義不大,因為看到二維城市後她們知道,二維化的過程能夠保留三維世界的大部分信息,即使有信息丟失也是在原子級別上的。
由於不重疊的映射規則,二維化後冥王星的地層不會與博物館中的文物混雜在一起,文物的信息應該能夠保留。
但既然承擔了這個最後的使命,她們也只能做下去,正如曹彬所說,現在有事情做比單純等待要好些。
走出飛船,她們發現兩顆二維巨行星仍懸在太空中,但變暗了許多,這使得它們下方新出現的一長條光帶顯得十分醒目。
那條光帶是由無數單獨的小光斑連成的,連綿著橫貫整個天空,像太陽系的一條新項鍊。
「那是小行星帶吧?」
程心問。
「應該是,下面該輪到火星了吧。」
AA說。
「火星現在在太陽的這一側呢。」
程心最後這句話讓兩人沉默下來,她們不再看二維化的小行星鏈,默默地向黑色方碑走去。
下面該輪到地球了。
再次進入博物館大廳時,她們看到羅輯已經整理好了一批要搬運的文物,其中有許多中國畫捲軸。
AA展開了其中的一幅,「《清明上河圖》。」
她淡淡地說。
現在,她們已經沒有了當初看到絕世珍品時的敬畏和驚喜,在外面那宏大的毀滅面前,這也就是一幅普通的古畫而已。
當遙遠未來的觀察者到來時,在二維太陽系這幅巨畫中,很難想像這幅二十四厘米寬、五米長的畫真的有什麼特別的價值。
程心和AA請羅輯到「星環」號上去,羅輯說他正想出去看看,就去找了一件太空服。
這裡有一處很舒適的生活區,是為工作人員建造的,不屬於博物館範疇,裡面的設施都是現代化的,沒有為長期保存進行的設計。
三人搬著文物走出方碑的大門,立刻看到了正在二維化的地球。
這是第一個跌入二維的固態行星,與海王星和土星相比,二維地球的「年輪」更加清晰精緻,從黃色的地幔漸漸過渡到深紅色的鐵鎳地核,但其面積遠小於前兩者。
與想像中的不同,他們沒有看到藍色。
「我們的海洋呢?」
羅輯問。
「應該在最外一圈呢,二維的水可能是全透明的,看不到。」
AA說。
三人搬著文物箱,沉默地走向「星環」號。
悲傷還沒有襲來,就像被利刃劃開的傷口,一時還感覺不到痛。
二維地球還是顯示出了她的奇觀,在她的最外緣漸漸出現了一圈白色的環,最初只是隱約可見,但很快變得清晰醒目了。
那道環潔白無瑕,但質地並不是均勻的,好像由無數細小的白色顆粒構成。
「看,那就是我們的海!」
程心指著空中的二維地球說。
「是的,海水在二維空間結冰了,那裡也很冷呢。」
AA說。
「哦——」羅輯想撫鬍鬚,但面罩擋住了他的手。
三人搬著文物進入「星環」號,程心和AA發現,羅輯似乎對飛船很熟悉,他空手走在前面,不用指引就走到了飛船的貨運艙。
飛船也認識他,並且接受他發出的指令。
把文物安置好後,三人回到了生活區,羅輯向要一杯熱茶,很快就有一個程心和AA從來沒見過的小機器人給他送來了。
程心讓播放來自地球的信息,回答說,只收到了很少量的地球方面的視頻和音頻信息,其中沒有可識別的內容。
從打開的幾個窗口中看確實如此,都是失去控制的拍攝設備攝下的模糊圖像。
補充說,它能提供飛船監測系統拍攝的地球圖像,同時打開了一個大窗口,二維化的地球一下子充滿了畫面。
看到這個畫面時,三個人的第一反應就是不真實,甚至感覺這圖像是自己隨意合成出來哄騙他們的。
「天啊,你放的這是什麼?」
AA驚叫道。
「這是現在拍攝的地球圖像,距離五十個天文單位,角放大率四百五十倍,是七個小時前的地球影像。」
他們再次細看這幅望遠鏡頭拍攝的全息圖像,二維地球的主體拍得很清晰,上面的「年輪」比肉眼看時更加細密,可能跌落已經完成,二維地球正在暗下來。
令他們震驚的是冰凍的二維海洋——在最外側環繞二維地球的白色冰環,他們可以清晰地分辨出組成冰環的顆粒,那竟是——雪花!大得難以想像的雪花,不會是別的東西,它們都呈規則的六邊形,但晶枝的形狀各異,晶瑩剔透,精美絕倫。
在五十個天文單位遠處看到雪花本來就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而這些超巨型的雪花還在平面上平行排列,絕無重疊,更加劇了這種不真實,這似乎是一種對雪花完全圖案化的藝術表現,具有強烈的裝飾效果,使得冰凍的二維海洋看上去像一件舞台藝術品。
「那些雪花有多大?」
AA問。
「它們的直徑大多在四千千米至五千千米之間。」
飛船仍然用平淡刻板的聲音回答,它沒有驚奇的功能。
「比月球還大!」
程心驚嘆道。
另開了幾個顯示窗口,每個窗口中分別顯示出單個的不同雪花的圖像。
在這些畫面中,它們的大小失去了真實感,仿佛都是放大鏡下的小精靈,在雪天飄落到手掌上後馬上就會化成一小滴水。
「唔——」羅輯又摸鬍子,這次摸到了。
「它是怎麼形成的?」
AA大聲問。
「不知道,檢索不到有關天文尺度的冰晶聚合體知識。」
回答。
在三維世界中,雪花是按照冰的結晶規律生長的,從理論上說,三維世界的結晶規律並沒有限制雪花的大小,曾經有直徑達三十八厘米的雪花的記錄。
沒有人知道二維世界中冰的結晶規律是什麼,這種規律竟允許直徑五千千米的二維冰晶聚合體出現。
「海王星和土星上都有水,氨也能結晶,為什麼沒有看到大雪花?」
程心問道。
再次回答,不知道。
羅輯眯起雙眼,欣賞著二維地球的畫面說:「海變成這個樣子也不錯嘛,只有地球才配得上這樣的花環。」
「我真想知道,那裡的森林變成什麼樣了,草原變成什麼樣了,還有那些舊城市,都變成什麼樣了?」
程心緩緩地說。
悲傷終於降臨,AA嚶嚶地哭了起來,程心把目光從二維地球的雪花海洋上移開,眼含熱淚沉默著。
羅輯搖頭長嘆一聲,繼續喝茶。
悲傷是有節制的,畢竟,那個減少了一個維度的世界也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在那裡,他們將永遠與母親星球同在一個平面上。
三個人決定開始第三趟搬運。
他們走出「星環」號,仰望天空,發現了三顆二維行星,海王星、土星和地球,都變大了許多,二維的小行星帶也變粗了,這很明顯,不是幻覺。
他們向提問,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導航系統已經檢測到太陽系的導航參照系發生分裂。
其中參照系一維持原形態,該參照系中的導航標誌物:太陽、水星、火星、木星、天王星和冥王星以及部分小行星帶和柯伊伯帶符合識別標準;參照系二發生大幅度變異,海王星、土星、地球和部分小行星帶已經失去導航標誌物特徵。
參照系一正在向參照系二運動,這導致你們所觀察到的現象。」
在另一個方向的天空中,群星的背景前出現了大批移動的星星,這些星星大多發出藍光,有些還拖著尾跡,它們是向太陽系外逃亡的飛船。
有些飛船從很近的太空中掠過,全功率開動的推進器發出的光芒能在地面上照出移動的人影,只是沒有一艘飛船在冥王星上降落。
但從跌落區逃脫是不可能的,剛才「星環」號的話實際是描述了這樣一個景象:太陽系的三維空間像一張大地毯,正在被無形的手拖向二維深淵,而這些逃亡的飛船隻是地毯上緩緩爬行的小蟲子,甚至連有限的生存時間都延長不了多少。
「你們去吧,再拿一點就行了。
我在這裡等著,我可不想錯過那個。」
羅輯說,程心和AA都明白他說的「那個」是什麼,她們都怕看到那一幕。
回到地下大廳後,程心和AA草草收集了一批文物,並沒有挑選。
程心想拿上尼安德特人的頭骨,但AA把它扔到一邊。
「以後,在這幅大畫上二維頭骨多的是。」
AA說。
程心覺得她說的有道理,最早的尼安德特人距今不過十幾萬年,按樂觀的預測,二維的太陽系在幾百萬年後有第一批觀察者,在「他們」眼中,尼安德特人與現代人已經是同一時代的物種了。
再看看別的文物,程心也感覺心灰意冷,無論是對現在的自己還是對遙遠未來的「他們」,這些東西還不如正在毀滅的現實世界有意義。
她們最後看了一眼昏暗的大廳,抬著文物離開了。
畫中的蒙娜麗莎看著她們的背影,邪惡而詭異地微笑著。
一到地面,她們就看到太空中又多了一顆二維行星,它是水星(金星也在太陽的另一側),看上去比二維地球更小,但由於二維化時發出的光芒顯得很醒目。
把文物送上飛船後,程心和AA走出「星環」號,一直拄著拐杖等在外面的羅輯說:「好了,就這些吧,不要再搬了,再多也沒什麼意思。」
她們也覺得沒什麼意思,就同羅輯一起站在冥王星的大地上,等待著最壯麗的一幕:太陽的二維化。
現在,冥王星與太陽相距遙遠的四十五個天文單位。
在之前太陽系二維化的過程中,由於兩者同處於一個向二維跌落的三維空間體中,它們的間距一直沒有變化;但當太陽接觸二維平面時,它便停止了運動,而冥王星仍隨著周圍的三維空間向二維平面跌落,使得它與太陽間的距離急劇縮短。
太陽二維化開始時,肉眼看不清細節,只見到遙遠的太陽突然亮度增加,體積也在增加,後者是由於太陽跌入二維的部分在平面上擴展所致,從遠距離看去像是恆星本身在膨脹。
這時,「星環」號上的把一個寬大的信息窗口投射到飛船外面,其中顯示著用望遠鏡頭拍攝的太陽清晰的全息圖像。
但隨著冥王星與太陽距離的迅速接近,用肉眼也能看清恆星二維化的壯麗景象了。
太陽接觸二維平面的一剎那,跌入二維的部分就在平面上呈圓形迅速擴展開來,很快,平面上二維太陽的直徑就超過了三維太陽,這一過程只用了三十秒左右,以太陽半徑七十萬千米計算,二維太陽邊緣的擴展速度竟達到每秒兩萬多千米。
二維太陽繼續擴大,很快在平面上形成了一片廣闊的火海,三維太陽就在這血色火海的中央緩緩沉下去。
四個世紀前,在紅岸基地的峰頂,葉文潔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曾看到過這樣的日落。
那時,她的心臟艱難地跳動著,像一根即將斷裂的琴弦。
黑霧開始在她的眼前出現,西方的天際,正在雲海中下沉的夕陽仿佛融化著,太陽的血在雲海和太空中瀰漫開來,映現出一大片壯麗的血紅。
她說這是人類的落日。
現在,太陽真的在融化,把它的血鋪展在二維平面中,這是最後一次日落。
遠處,降落場外的大地上有大片白色蒸汽出現,冥王星上的固態氮和氨開始蒸發,新出現的稀薄的大氣層對光有了散射,天空的背景不再漆黑一片,而是現出淡淡的紫色。
在三維世界的太陽落下去的同時,二維平面中的太陽卻在升起。
二維恆星把它的光能在二維平面內輻射,二維太陽系中第一次出現了陽光。
四顆二維行星:海王星、土星、地球和水星,面向太陽的一側都被照成金色的弧邊,但它們能夠受到光照的部分只是一維的邊緣。
圍繞地球的巨型雪花在陽光中融化了,變成白色的水汽,被二維太陽風吹向二維的太空,一部分浸透了金色的陽光,像二維地球飄逸的長髮。
一個小時後,太陽完全墜入二維平面。
從冥王星上看去,二維太陽是一個巨大的橢圓,與它相比,二維行星只是幾塊小小的碎片。
與後者不同,二維太陽沒有清晰的「年輪」,它只是大致分為三個環層:中心部分發出明亮的光芒,看不清細節,這一部分可能對應著三維太陽的核心聚變區;從核心向外的一個廣闊的環區可能對應著三維太陽的輻射區,這是一片沸騰的二維海洋,在熾熱的紅光中,無數細胞狀的細小結構飛快地生成、消失、分裂和組合,從局部看混亂且躁動不安,但整體上卻形成某種宏偉的秩序和模式;再向外是三維太陽的對流區,像三維太陽一樣,這個區域通過恆星物質的對流與二維太空進行著熱量傳遞,與里側輻射區的混沌不同,對流區呈現著一個十分有序的結構,可以看到許多整齊排列的環狀對流迴路在運行,大小和形狀都十分相似;最外面是太陽的大氣,金色的氣流越出了太陽的圓周邊緣,形成了大量的二維日珥,像圍繞著二維太陽的一圈曼妙舞者,在二維太空中變幻著千萬種汪洋恣意的舞姿,有些「舞者」脫離了太陽,在二維太空中遠遠飄去。
「太陽在那裡還活著?」
AA問道,她說出了三個人共同的希冀,他們都希望太陽能夠繼續照耀著二維太陽系,儘管那裡已經沒有生命。
但這只是希冀而已。
二維太陽在暗下去。
核心區的光度在急劇降低,很快暗到可以看出其中更多的環層結構;輻射區也在變暗,沸騰平息下來,變成黏滯的蠕動;對流區的對流環都在變形崩潰,很快就完全消失;二維太陽外圍那一圈金色的氣體舞者則像枯萎的葉子般黯淡下來,失去了活力。
這時可以看出,在二維世界至少萬有引力還存在,那些在太空中飛揚的日珥失去了輻射的支撐,被二維太陽的引力慢慢拉回去,「舞者」們屈服於重力,一個個無力地倒下,太陽大氣最後變成了最外側平平的一個環圈。
隨著太陽的熄滅,二維行星被照亮的弧邊也暗下來了,二維地球由蒸發的海洋形成的長髮也失去了光輝。
三維世界的一切跌入二維後都將死去,沒有什麼能夠活在厚度為零的畫中。
也許二維宇宙有自己的太陽、行星和生命,但肯定是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機制所構造和運行的。
就在三人專注於太陽二維化時,金星和火星也墜入二維平面,但與太陽相比,兩顆類地行星二維化的過程顯得有些平淡了。
二維的火星和金星在「年輪」結構上與地球十分相似。
在二維火星靠近邊緣處有許多鏤空區,那是原火星地層中含水的部分,說明火星地層中的水遠比人們預想的多。
這些水稍後也凍結成不透明的白色,但沒有出現巨型雪花。
巨型雪花在二維金星的外圍出現了,不過數量遠比二維地球的少,且都呈黃色,應該不是水的結晶。
稍後,太陽這一側的小行星帶也被二維化,補齊了太陽系項鍊的另一半。
這時,冥王星上也出現了雪花,是小雪花,從淡紫色的天空中飄落。
這是太陽二維化時被蒸發的氮和氨,隨著二維太陽的熄滅,溫度急劇降低,短命的氮氨大氣被凍結成雪花。
雪越下越大,很快在方碑和「星環」號的頂部積起了厚厚的一層。
雖然沒有雲,但密密的飛雪使冥王星的天空變得模糊了,二維太陽和行星在雪幕之後變得朦朦朧朧,雪使世界暫時變得窄小了。
「你們有沒有回家的感覺?」
AA在雪中舉起雙手轉著圈說。
「嗯,我正想這麼說呢。」
程心深有同感地點點頭。
和AA一樣,在她的印象中,雪似乎只是地球上才有的東西,剛才在二維地球周圍看到的大雪花更加深了她的這個印象。
這場在太陽系邊緣的冷暗世界中的雪,使她感到了一絲母星的溫暖。
羅輯看到了她們伸手撫摸飛雪的動作,有些擔心地說:「我說你們兩個,不會把手套摘下來吧?」
程心確實有用不戴手套的手接雪花的衝動,她想感受那絲絲的清涼,看著晶瑩的雪花在自己的體溫中融化……但理智當然制止她這樣做,如果她真的摘下手套,地球的感覺將在瞬間消失,同時失去的還有她的那隻手。
那些氮氨雪花的溫度是攝氏零下二百一十度,這是氮凍結的溫度,在這樣的酷寒中,她那隻縴手很快會被凍得像玻璃一樣脆。
「孩子們,沒有家了,家已經變成一幅畫了。」
羅輯拄著拐杖搖搖頭說。
這場氮氨大雪持續的時間不長,空中飄落的雪花漸漸稀疏,氮氨大氣帶來的紫色已經消失,天空重新變得黑暗清澈。
可以看到,與下雪前相比,二維太陽和行星都變大了一些,這不是它們在繼續膨脹,它們的二維化已經完成,面積已經恆定,這只是表明冥王星向著二維平面又靠近了一些。
在雪完全停下來後,靠近地平線的空中出現了一個光團,其光度迅速增加,很快超過了正在熄滅中的二維太陽。
肉眼看不清細節,但他們都知道那是木星所在的位置,這顆太陽系最大的行星已經墜落到二維平面上了。
冥王星有著周期為六個地球日的緩慢自轉,二維太陽系的一部分已經沉入地平線之下,他們本以為看不到木星的毀滅了,現在看來,太陽系空間向二維跌落的速度在加快。
他們讓飛船接收來自木星的信息。
現在,能收到的圖像信息已經很少,其中幾乎沒有可以識別的內容,大部分的信息都是音頻。
在每一個通信和廣播頻道上,都是一片聲音的海洋,大部分是人聲,仿佛太陽系空間已被躁動的人海填滿,這聲音中有吶喊、驚叫、哭泣、狂笑……甚至還有人在唱歌,從嘈雜的聲浪中聽不清任何內容,唯一能分辨出來的是許多人在合唱,他們唱著一首莊嚴舒緩的歌,像是聖歌。
程心問,是否能夠收到聯邦政府官方的信息廣播,說,政府的官方信息在地球二維化時就中斷了,再也沒有恢復過。
太陽系聯邦政府沒有實現行使職責到最後一刻的諾言。
在冥王星附近的太空中,逃亡飛船仍在源源不斷地飛過。
「孩子們,該走了。」
羅輯說。
「我們一起走吧!」
程心說。
「有必要嗎?」
羅輯笑著搖搖頭,用拐杖指指方碑的方向,「我還是在那裡舒服一些。」
「好吧,老人家,那我們等天王星二維化時再走,這樣可以多陪您一會兒。」
AA說,事到如今,真的也沒必要再勸他了。
即使上了「星環」號,最多能把結局推遲一個小時,他顯然不在乎這點時間;如果不是使命在身,她們也不在乎了。
「不,現在就走!」
羅輯堅決地說,用拐杖使勁蹾地,這使得他在低重力下浮起來,「誰也不知道以後跌落的速度有多快,別耽誤了你們的正事。
我們可以保持聯繫嘛,這和在一起是一樣的。」
程心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那好吧,我們走了,一定要保持聯繫啊!」
「當然,保持聯繫。」
羅輯對她們舉起拐杖以示告別,然後轉身向方碑走去。
低重力之下,他像是在雪地上飄行,不時用拐杖點地以減慢速度。
程心和AA目送著他,直到這位面壁者、執劍人和人類最後的守墓人老邁的身影消失在方碑的大門中。
程心和AA返回「星環」號,飛船立刻起飛,推進器激起漫天的雪霧,很快達到了冥王星僅每秒一千米多的逃逸速度,進入太空軌道。
從舷窗和監視畫面中她們看到,冥王星原來藍黑相間的表面現在又多了大片的雪白,用各種語言刻在大地上的「地球文明」的巨字被雪覆蓋,幾乎認不出來了。
「星環」號從冥王星和它的衛星卡戎之間穿過,這兩個天體相距如此之近,有穿過峽谷的感覺。
就在這道「峽谷」中,有許多逃亡飛船形成的移動的星星,它們的速度都比「星環」號要快許多。
有一艘飛船從近處飛速超過「星環」號,距離不超過一百千米,推進器的光芒照亮了卡戎平滑的表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它那三角形的船體,以及推進器噴出的近十千米長的藍色火焰。
介紹說:「那是『邁錫尼』號,一艘中型行星際飛船,沒有配備循環生態系統,飛出太陽系後,即使船上載滿給養並且只有一個乘員,生存時間也不超過五年。」
不知道,「邁錫尼」號不可能飛出太陽系,與其他的逃亡飛船一樣,它在三維世界的生存時間不會超過三個小時了。
「星環」號飛出冥王星和卡戎構成的峽谷,把兩個暗冷的世界甩在後面,飛進浩渺的太空。
這時,她們看到了二維太陽的全貌,木星的二維化已經基本完成,現在,除了天王星,太陽系的絕大部分都已經二維化。
「天啊,星空!」
AA失聲喊道。
程心知道她說的是凡·高的《星空》。
像啊,太像了。
她腦海中那幅畫的記憶,與眼前的二維太陽系幾乎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太空中充滿了巨大的星體,這星體所占的面積甚至大於它們之間空間的面積,但星體的巨大並沒有給它們帶來實在感,它們像是時空的旋渦。
宇宙中,空間的每一處微小的部分都在驚懼和瘋狂中流動著、翻滾著、顫抖著,像燃燒的火焰,卻只散發出酷寒。
太陽和行星,所有的實體和存在,只是這時空亂流產生的幻象。
程心現在回想起兩次看到《星空》時奇怪的感覺:畫面中星空之外的部分,那火焰般的樹,暗夜中的村莊和山脈,都呈現出明顯的透視和縱深;但上方的星空卻絲毫沒有立體感,像掛在夜空中的一幅巨畫。
因為星空是二維的。
他是怎麼畫出來的?
1889年的凡·高,精神第二次崩潰的凡·高,難道真的用分裂和譫妄的意識,跨越五個多世紀的時空,看到了現在?
!或者反過來,他早就看到了未來,這最後審判日的景象才是他精神崩潰和自殺的真正原因?
!
「孩子們,你們還好嗎?
準備做什麼?」
羅輯在一個剛彈出的信息窗口中出現了。
他已經脫去了太空服,白髮和白須在低重力中飄浮起來,像在水中一般。
他的身後,是那條準備保存一億年的隧道。
「您好!我們準備把那些文物扔到太空中去,但我們想留下《星空》。」
AA說。
「都留下吧,不要扔了,帶上它們,走吧。」
這話令程心和AA很驚奇,她們對視了一眼。
AA問道:「走?
去哪兒?」
「去哪兒都行,你們可以去銀河系的任何地方,甚至可以在有生之年飛到仙女座星雲去。
『星環』號能夠以光速航行,它安裝了世界上唯一一套空間曲率驅動引擎。」
震驚令程心和AA說不出話來。
「維德死後,星環城的殘餘力量沒有放棄努力,後來,又不斷有人從監獄裡釋放出來,他們開始建設另一個秘密研究基地,知道在哪裡嗎?
水星。
那裡也是太陽系人跡罕至的地方。
四個世紀前,那個面壁者,那個叫雷迪亞茲的,用巨型氫彈在水星上炸了一個大坑。
基地就建在那個坑裡,建設過程用了三十多年,最後坑用一個大穹頂蓋上了,對外宣稱是一個研究太陽活動的機構。
你們的星環集團後來也恢復運作,有了些發展,可以把基地維持下去。」
一道亮光射進舷窗,程心和AA並沒有去看外面發生了什麼。
飛船提示,天王星發生「形態變化」,這意味著天王星也開始向二維跌落。
在太陽另一側的海王星早已二維化,這時,冥王星與二維平面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天體了。
「維德死後第三十五年,空間曲率驅動的研究在水星基地恢復了,就從把你那截三毫米的頭髮驅動兩厘米的階段開始。
研究持續了半個世紀,其間因各種原因有過幾次中斷,漸漸由理論研究過渡到技術開發。
這期間的艱難和曲折我就不說了。
在技術開發的最後階段,需要進行大規模的曲率驅動實驗。
對於水星基地來說,這是一大障礙,一是因為基地的力量有限,難以進行這樣的實驗;二是一旦進行實驗,必然產生大規模的航跡,這就使水星基地的真實目的暴露了。
其實,這五十多年來,基地的人員流動很大,聯邦政府不可能對水星基地的內幕沒有察覺,只是由於研究和實驗的規模都很小,且研究都冠以別的名目,他們對此一直容忍了。
但要進行大規模實驗,必須有政府的合作。
我們去找了聯邦政府,後來雙方合作得很好。」
「禁止光速飛船研究的法律廢除了嗎?」
程心問。
「沒有,政府與我們合作是因為……」羅輯用拐杖敲擊著地面,發出均勻的嗒嗒聲——他在猶豫,「這個,暫時還是不說吧。
一年前,三套曲率引擎製造完成,共進行了三次無人光速試航,第一次是一號引擎,它在距太陽一百五十天文單位的太空進入光速,以光速航行一段後返回,對於引擎本身來說,試航時間只有十分鐘左右,但對我們來說,它們在三年後才返回。
第二次試航是二號和三號引擎同時進行,現在,那兩套引擎已經在奧爾特星雲之外,預計返回太陽系要在六年後了。
安裝在『星環』號上的是經過第一次試航的一號引擎。」
「可是『星環』號上怎麼只有我們兩個人,至少應該再帶兩個男人啊?
!」
AA對羅輯喊道。
羅輯搖搖頭說:「來不及了,孩子。
聯邦政府與星環集團的合作項目是秘密進行的,知道存在曲率引擎的人不多,知道太陽系僅存的那一套安裝在什麼地方的人更少,但還是很危險,末日到了,人心難測啊,『星環』號將成為全世界爭奪的對象,人們將為它自相殘殺,最後可能什麼都不會剩下。
所以,在打擊警報發布前,必須讓『星環』號儘快離開掩體世界,當時真的沒時間了。
曹彬讓『星環』號到冥王星來,是想讓你們接我上飛船,其實他應該讓『星環』號從木星直接加速到光速。」
「是啊,您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呢?
!」
AA大聲問。
「我活得夠長了,就是上了飛船,也再活不了多久,在這裡做一個守墓人很合適。」
「我們去接您!」
程心說。
「不要胡來,時間不多了。」
三維空間正在加速向二維平面墜落,在飛船的視野中,二維太陽已經占據了一半的太空,它現在已經完全熄滅,是一片浩渺的暗紅色死海。
這時,程心和AA 發現,二維平面並不是絕對平整的,它在波動!有一道道兩端都望不到盡頭的長波滾過二維平面,正是三維空間中類似的波動和翹曲,使「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擁有進入四維空間的通道。
即使在沒有二維物質的地方,二維平面的波動也能看得出來——這是二維空間在三維中的一種自顯形,只有在平面足夠大的情況下才能產生。
在「星環」號上,已經明顯地感覺到加速墜落產生的空間畸變。
程心看到,圓形的舷窗變成了橢圓,本來很苗條的AA變得有些矮胖,空間在墜落的方向上拉伸,但程心和AA並沒有感到任何不適,飛船各系統的運行也正常。
「請返回冥王星!」
程心對說,然後她轉向窗口中的羅輯,「我們一定要回去,時間還是有的,天王星還在二維化!」
「目前可通信的指令者中,羅輯擁有最高指令權限,只有他才能指令『星環』號返回冥王星。」
飛船刻板地回答。
隧洞前的羅輯笑了笑,「我要是想走,剛才就跟你們走了,我這樣歲數的人,不適合遠航了。
孩子們,不要為我操心了,我說過的,我什麼都沒有失去。
準備啟動空間曲率驅動。」
羅輯的最後一句話是對飛船說的。
「航線參數?」
問。
「目前航線的延長線吧,我也不知道你們要去哪兒,我想現在你們自己也不知道,要是想起了目的地,在星圖上指出來就行了,半徑五萬光年內的大部分恆星,飛船都可以自動導航到達。」
「指令執行中,空間曲率驅動引擎三十秒後啟動。」
說。
「我們要進入深海液嗎?」
AA問,但她心裡清楚,如果是常規推進,這樣級別的加速度,進入什麼液都要被壓成薄餅的。
「不需要任何準備,這是空間驅動,沒有過載。」
「曲率驅動引擎啟動,系統運行正常。
空間扭矩:8。
推進曲率比:41∶1;『星環』號將在六十四分十八秒後進入光速。」
在程心和AA的感覺中,宣布的啟動更像是停機,因為周圍突然安靜下來,而且這安靜一直持續下去。
她們知道,安靜是由於聚變發動機停機所至,聚變堆和推進器產生的嗡嗡聲消失了,但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來填補,真的很難相信有什麼東西啟動了。
不過,曲率驅動的跡象還是出現了。
空間畸變漸漸消失,舷窗重新變圓,AA也恢復了苗條。
透過舷窗看外面,附近的逃亡飛船仍在超越「星環」號,但超越的速度明顯變慢了。
這時,飛船播出了一段正在進行的逃亡飛船間的音頻通信,可能是它感覺通信的內容與「星環」號有關才播出的。
「快看,那艘船怎麼加速那麼快?
!」
一個女人尖叫道。
「哦,天啊,裡面的人會被壓成肉膜的。」
一個男人說。
然後出現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們這些白痴,那樣的加速飛船也會被壓扁!可它沒有,那不是聚變發動機,那是空間曲率驅動!」
「曲率引擎?
!光速飛船?
!光速飛船!」
「看來傳聞是真的了,他們自己在秘密建造光速飛船,自己逃跑……」
「啊呀呀呀呀!啊!啊!」
這是第一個女人的聲音。
「前面的,攔截它!撞死它!」
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啊!他們能達到逃逸速度,他們能逃掉!他們能活!啊啊啊!我要光速飛船!攔住它呀!掐死裡面的!」
……
這時又出現一聲尖叫,來自飛船內部,是AA發出的:「天啊!冥王星怎麼變成兩個了?
!」
程心轉向那個信息窗口,裡面顯示著飛船監視系統拍攝的冥王星的畫面,這時冥王星已經遠去,但還能夠清晰地看到,正如AA所說,冥王星與它的衛星卡戎都變成了兩個,相距不遠地並列著。
程心還發現,被複製的不僅僅是冥王星,二維平面背景上的景觀也有部分重現,就像在圖像處理軟體中框選並複製了一個區域後稍稍移開一樣。
「那是因為在『星環』號的航跡中,光速變慢了。」
羅輯解釋說,他的圖像已經開始扭曲,但聲音仍很清晰,「你們看到的其中一個冥王星,是慢光速傳過來的圖像。
在這個過程中,冥王星還在運行中,它移出了航跡的範圍,又通過正常光速傳來一個圖像,你們就看到兩個了。」
「光速變慢?」
程心敏感地覺察到了一個巨大的秘密。
羅輯繼續說:「聽說你們是從肥皂小船悟出曲率驅動的,那我現在問一句:小船在浴盆中航行到達對岸後,你們有沒有把它拿回來,放到浴盆里再試一次?」
當時沒有,由於擔心智子,程心把小船扔到一邊去了,但很容易想出結果。
「小船不會再動了,因為第一次航行後,水的張力已經被減小了。」
程心說。
「很對,光速飛船也一樣。
在曲率驅動的航跡上,空間的結構也被改變了,如果把同樣的第二艘曲率驅動飛船放在第一艘飛船的航跡範圍里,它將寸步難行。
在航跡空間中,必須使用功率更大的曲率引擎,這時,空間曲率驅動仍能夠使飛船達到航跡空間的最高速度,但這個速度比第一次航行時達到的最高速度要低得多。
換句話說,在航跡空間裡,真空光速降低了。」
「能降低到多少?」
「從理論上說能降到零,但在實際中幾乎不可能做到。
不過,把『星環』號的曲率引擎的空間扭矩調到足夠大,可以使航跡空間的光速降到人們夢寐以求的每秒7千米。」
「這就是……」AA盯著羅輯的影像說。
這就是黑域了,程心這樣想,但沒有說出來。
「這就是黑域。」
羅輯說,「當然,要產生容納一個恆星系的黑域,一艘飛船是遠遠不夠的。
據計算,生成容納太陽系的黑域需要一千多艘曲率驅動飛船,這些飛船以太陽為中心,放射狀地朝各個不同的方向加速到光速,它們產生的航跡在擴散中連成一體,形成一個籠罩整個太陽系的球體,這個球體中的光速為每秒7千米,這就是低光速黑洞,就是黑域。」
「黑域是光速飛船產生的!」
AA說。
在宇宙中,曲率驅動航跡既可以成為危險標誌,也能成為安全聲明。
如果航跡在一個世界旁邊,是前者;如果把這個世界包裹在其中,則是後者。
就像一個手拿絞索的人,他是危險的;但如果他把絞索套到自己的脖子上,他就變成安全的了。
「是的,但這點知道得很晚。
在曲率驅動的研究中,實驗是領先於理論的,你知道,這也是維德的風格。
很多實驗中的發現在理論上無法解釋,沒有理論指導,也就很難有意識地去注意一些現象。
在研究初期,就是驅動你頭髮的那個階段,曲率驅動產生的尾跡很少很淡薄,沒有被注意到。
其實當時有很多跡象,比如那些尾跡擴散後,低光速曾使附近一些計算機的量子集成電路出現故障,但還是沒人往這方面想。
後來隨著實驗規模增大,人們才發現了曲率驅動尾跡的秘密。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聯邦政府才同意與我們合作。
這時,可以說他們對這個事業是傾盡全力的,政府投入了巨大的力量研製光速飛船,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羅輯搖頭嘆息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從星環城事件到水星基地建立完成,這中間有三十五年,寶貴的三十五年耽誤了。」
程心替他把話說了出來。
羅輯默默地點點頭,他看程心的目光已經沒有了慈愛,像最後審判日的火炬,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那目光分明在說:孩子,看看你幹了什麼?
現在程心知道,地球文明的三條生存之路:掩體、黑域和光速飛船,其中只有光速飛船是真正的活路。
雲天明指出了這條活路,但她把這條路堵死了。
如果她沒有制止維德,星環城有可能獲得獨立,即使是暫時的、有限的獨立,也有可能促使他們發現曲率驅動的尾跡效應,這將使聯邦政府改變對光速飛船的態度,進而使人類有足夠的時間建造那一千多艘光速飛船,進而有可能建造黑域,避免這次維度打擊。
那時,人類會分成兩部分,想飛向星空的和想在黑域中過安樂生活的,前者乘光速飛船離去,為後者留下黑域,各得其所。
她終於還是犯了第二次錯誤。
她兩次處於僅次於上帝的位置上,卻兩次以愛的名義把世界推向深淵,而這一次已沒人能為她挽回。
她開始恨一個人,這人就是維德,她恨他竟然遵守了諾言。
為什麼遵守?
男人的尊嚴,還是為了她?
當然,程心也明白,維德當時並不知道曲率驅動的尾跡效應,他研製光速飛船的目的,就像那個不知名的星環城戰士所說,是在為自由而戰,為成為宇宙中的自由人而戰,為了太陽系外那千萬個美妙的世界而戰。
如果他知道光速飛船是人類唯一活路的話,她相信他是不會受到諾言限制的。
但是不要推卸責任,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僅次於上帝,只要在那個位置上,就不可能推卸責任。
不久前在冥王星上時,程心剛剛經歷了一生中最輕鬆的時刻。
其實面對世界末日的人是最輕鬆的,所有的責任和負擔都已卸下,所有的擔憂和焦慮都已消散,人生回到了從母腹出生時最單純的狀態。
程心那時只需平靜地等待,等待著在這如詩如畫的毀滅中,成為太陽系巨畫的一部分。
但現在,一切都反過來了。
早期宇宙學曾有過一個悖論,認為如果宇宙無限,具有無限數量的天體的引力相疊加,將使宇宙中的每一點都受到無窮大的引力。
程心這時感覺自己真的受到了無窮大的引力,這引力來自宇宙的各個方向,無情地撕扯著她的靈魂。
一百二十七年前,她作為執劍人的最後時刻那可怕的幻覺又出現了,四十億年的時光沉積在她上方,讓她窒息。
太空中充滿了眼睛,都在盯著她,恐龍的眼睛,三葉蟲和螞蟻的眼睛,鳥和蝴蝶的眼睛,細菌的眼睛……僅地球上生活過的人類的眼睛就有一千億雙。
程心看到了AA的眼睛,讀出了她目光中的話:你終於還是遇到了比死更可怕的事。
程心知道自己必須活下去,她和AA將是地球文明僅存的兩個人,如果她去死,就等於殺了地球人類的一半,她只能活下去,這真是與她的失誤極其相稱的懲罰。
可是,前方的航程一片空白,她心中的太空不再是黑色的,而是變成了虛無的顏色。
去哪裡還有什麼意義?
「我們去哪兒?」
程心喃喃地問道。
「去找他們。」
羅輯說,這時他的圖像更加模糊,而且變成了黑白的。
這話像閃電般照亮了程心黑色的思緒,她和AA對視了一眼,她們當然明白「他們」的含意。
羅輯接著說:「他們還在,五年前掩體世界收到了他們發出的引力波信息,很簡短的信息,不知道他們在哪兒。
『星環』號在航行時會定期發出呼喚他們的引力波信號,也許你們能找到他們,或者他們找到你們。」
這時,羅輯的黑白影像也消失了,但仍能聽到他的聲音,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哦,要進畫裡了,孩子們,走好。」
來自冥王星的信號徹底中斷了。
從監視系統的畫面上看到,冥王星亮起來了,並開始在二維中擴散,顯然博物館所在的區域是最先接觸二維平面的。
「星環」號的速度所產生的都卜勒效應已經能夠觀察到,從單個的星星看不出什麼,但總體來看,前方的星光微微偏藍,後方則偏紅,這種色彩的變化在後面的二維太陽系中也能看出來。
外面已經看不到逃亡飛船了,「星環」號全部超過了它們。
現在,所有的逃亡飛船正雨點般地跌落到二維平面上。
來自太陽系的音頻信號已經很稀疏了,都是很短促的話音,由於都卜勒效應導致的信號頻率變化,聲音聽起來有些怪異,像是吟唱一般:
「我們已經很近了!你們在我們後面嗎……」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沒有痛苦,我告訴你們,就一瞬間的事……」
「到了現在你還不相信我,那好,不要相信好了……」
「是的,寶貝,會變得很薄……」
「到這邊來!我們要在一起……」
……
程心和AA靜靜地聽著,信號越來越稀疏,聲音出現的間隔越來越長,又過了三十分鐘,她們終於聽到了太陽系傳出的最後一個人聲:
「啊——」
這聲呼喊戛然而止,在以後的時間裡,萬籟俱寂。
這幅名為太陽系的二維巨畫完成了。
「星環」號仍在向二維平面跌落,它已經達到的高速度只是減緩了跌落的進程,飛船仍未達到二維跌落區的逃逸速度。
這時,「星環」號是太陽系唯一還處於二維空間之外的人造物體,程心和AA是僅有的畫外人。
「星環」號距二維平面已經很近了,從這個角度看去,二維太陽已經變得很扁平,像從海岸看大海一樣,它那不再發光的暗紅色平面無邊無際。
剛剛二維化的冥王星這時變得很大,且以肉眼能夠覺察的速度繼續變大。
程心看著二維冥王星那精緻的「年輪」,想從中找出博物館的痕跡,但沒找到,它畢竟太小了。
三維空間向二維跌落的洪流似乎不可抗拒,程心這時有些懷疑,曲率引擎是否真的能使飛船進入光速,她真的希望一切就此終結,但這時,飛船說話了:
「『星環』號將在180秒後進入光速,請指定航線。」
「我們不知道去哪兒呀……」AA茫然地說。
「你們可以在進入光速後指定航線,但在飛船參照系中,光速航行的時間很短,可能越過目的地,所以最好現在就指定。」
「我們不知道去哪裡找他們。」
程心說,「他們」的存在使未來有了些亮色,但仍是一片茫然。
AA突然抓住程心的手說:「你忘記了,宇宙中除了他們,還有他!」
是的,還有他。
程心瞬間被強烈的思念淹沒了,她從來沒有像這樣渴望見到一個人。
「你們有個約會!」
AA說。
「是的,我們有個約會。」
程心機械地回答,感情的激盪使她處於呆滯狀態。
「那就去你們的星星!」
「好的,去我們的星星。」
程心激動地對AA說。
然後她問飛船,「能夠定位DX3906恆星嗎,這是危機紀元初的編號?」
「可以,這顆恆星現在的編號是S74390E2,請確認。」
她們面前顯示出大幅的全息星圖,範圍是太陽系周圍半徑五百光年,一顆恆星閃耀著醒目的紅光,被一個白色的箭頭所標識;程心太熟悉那顆星了。
「是的,就是它,我們去那裡吧。」
程心點點頭說。
「航線初始化完畢,『星環』號在五十秒後進入光速。」
星圖消失,切換成外部全景顯示模式,飛船環境全部隱去,程心和AA如同懸浮在太空中一樣,以前從未使用過這種顯示模式。
航向的前方,是銀河系的星海,這時已經變成了純藍色,真的讓人想起了海洋;後方,是二維太陽系,二維太陽和行星都籠罩在如血的紅色中。
突然,宇宙發生了劇變,前方的所有星星都朝航向所指的方向聚集,仿佛這一半宇宙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大碗,群星都在向碗底滑落,很快在正前方聚成密密的一團,已經分辨不出單個的星星,它們凝成一個光團,像一塊巨大的藍寶石發出璀璨的藍光。
不時有零星的星星從光團中飛出,划過漆黑的空間快速向後飛去,它們的色彩不斷變化,從藍變成綠,再變成黃色,當它越過飛船後,則變成了紅色。
在飛船的後方,二維太陽系和群星一起凝聚成紅色的一團,像在宇宙盡頭熊熊燃燒的篝火。
「星環」號以光速向雲天明送給程心的星星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