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鄉鎮府上班,余建國精神抖擻地推著自行車進了鄉鎮府的大鐵門,路過食堂的時候,正好遇上站在食堂外頭和衛計主任聊天的大師傅。
「余主任上班啦,新年好啊!」大師傅笑眯眯地立馬散煙,余建國笑著接過,自己又掏出煙了一一散了。
「新年好!新年好!張主任,侯主任新年好啊!」
「好好好。」
這年頭能進鄉鎮府的,哪個身後沒點什麼關係,食堂大師傅還是書記的小舅子,身上也掛著個主任的職,人家敬著你,那是客氣,可不能臉那麼大直接就受了。
以前余建國哪裡懂這些套路,他小學文化,十幾歲就參了軍,半點也不懂這些官場規矩,剛進鄉鎮府的時候只知道部隊裡的那些規距,看了不少冷臉,受了不少閒氣。
還是聽芳嫂子掰開了碾碎了跟他說,吃了幾回虧,這些年他才懂一些。
幾個人站在食堂門口說了會閒話,等衛計主任背著手走了,余建國才推著車準備往車棚走,大師傅背著手準備進食堂。
「張主任,咱們食堂的豆腐還在不在送?」余建國腳步頓住,突然回頭問。
大師傅挑挑眉頭,「在送,怎麼啦?」
余建國擔車龍頭的手緊了緊,腦子裡又想起聽芳嫂子的那句話。
「子不教,父之過。」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走錯路,得趁著她年紀小,給掰過來。
余建國乾脆停下單車,走回去湊到大師傅耳邊細細地說了幾句話。
目送著余建國走遠,大師傅搖了搖頭,嘖嘖,他要是沒有記錯的話,送豆腐的那個余老頭是這余主任的老子才是,親兒子斷老子的財路,這可真是難得一見。
說那豆腐有問題?反正他是不信的,他當廚子這麼多年,這點經驗還是有的。
不過這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唯一可惜的是,換一家不一定有餘家撈的油水多,要知道當初那老頭送豆腐來食堂可是壓了不少價,年前這一個月他荷包可是厚了不少。
算啦算啦!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得罪人,換一家就是,正好年初的時候縣裡那家托關係找上門來,送了不少禮。
余喜齡壓根就不知道葉聽芳不著痕跡地在余建國耳邊吹了次風,初六豆腐生意要開張,初五半夜余喜齡就早早起床磨豆腐了。
現在余喜華兄妹夜裡也住在老宅,家裡沒有大人在,余爺爺不放心,晚上余喜華跟著余喜齡姐妹睡。起床的時候余喜齡手腳特別輕,但只聽到了些微動靜的余喜華在黑暗中飛快地睜開眼,跟著摸黑起了身。
余喜榮在客廳搭了個門板當床,聽著了動靜翻了個身,繼續睡了過去。
灶屋裡余喜齡剛剛檢查完桶里泡足八個小時,吸飽了水的大黃豆,就見著余喜華怯生生地站在門口,絞著自己的手指,「我爸今天回不了,我……我替他上工成不成?我保證認真幹活!」
「那你給我添豆子吧。」余喜齡愣了愣,把桶里的黃豆提出來瀝掉水,便準備往雜屋去。
大磨盤余爺爺在年前給張羅好了,只是趕上過年還沒用過幾回,白天余爺爺就已經把石磨給洗乾淨了,余喜華聞言,臉上微微綻開一絲喜意,趕緊上前搶過余喜齡手裡的桶。
這一桶黃豆吸飽了水,重量自然不輕,余喜齡自己是拎慣了的,並不覺得有多重,結果余喜華似乎感覺不到重量似的,飛快地把桶提進雜屋,等余喜齡追進來時,她已經緊
握著推磨的木桿不讓了,「我比你大,重活我來做。」
余喜齡其實很想說推磨也是需要巧勁的,否則很容易被卡住,余喜齡上輩子做了那麼多年豆腐,什麼時候添豆子,豆子裡摻多少水都已經熟能生巧,家裡的磨也不是那種驢子拉才能使的大磨,一個人就能使好。
不過看余喜華一臉緊張的樣子,余喜齡嘆了口氣,拿起瓢默默地舀了瓢黃豆,看清她的動作,余喜華嘴角梨渦閃現,飛快地推起磨來,勁頭十足。
她是沒有堂妹厲害,但她會幹活能吃苦,要是堂妹能留下她就更好了,就算不能,偶爾能來幫幫忙,她也很心滿意足。
私心裡,余喜華是希望自己能留下的,她媽年前就說要給她相對象,她不願意。
她家裡這樣的情況,哥哥性子悶老實,家裡又窮,能幹利索的姑娘看不上他,一般人家裡的姑娘她媽看不上,她媽早就打了拿她去換彩禮的主意了。
其實余喜華也不怪她媽,祠堂這塊甚至公社這一片,大部分的姑娘家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待遇,十七八歲以前在家裡幹活帶孩子,到了年紀就該給家裡哥哥弟弟換老婆本。
她媽雖然重男輕女,但也不會把她賣得太慘,挑的人肯定是忠厚老實好拿捏的那種,她心裡知道,表面上也是順從的。
因為她知道,就算反對,也沒有用。
但余喜華壓根不敢想,兩個性格軟弱的人一起生活,會把日子過成什麼樣。
她雖然內向老實,但不代表她笨,不知道想事情。
村裡的人倫大戲,年年月月有,看得不要太多,老實夫妻被全家逼迫的更是數不勝數。
石磨帶了韻律的嗡嗡聲,聽在余喜華的耳里格外安心,姐妹兩個也不閒話,配合默契地幹著手裡的活,等磨好豆子,之後的一系列流程余喜齡都沒有避開過余喜華,余喜華默默地幫著手,不該看的堅決不抬頭看。
真正陪余喜齡乾的一夜,余喜華真心覺得辛苦,本應該睡覺的時間在做豆腐,別的來來去去的體力活不提,光是磨豆煮漿濾渣,這些都是力氣活,累得人想要崩潰,家裡的灶屋小,煮漿的時候灶屋裡霧氣騰騰的,額頭髮尖上的水珠,大半不是汗而是蒸汽。
余喜華都不敢想,自己的小堂妹是怎麼熬得住,並且堅持到現在的。
要知道以前沒有她,這些活可都是堂妹一個人干。
從模子裡起出來的豆腐又白又滑,余喜華吞了吞口水,奶奶先前也往家裡送豆腐,可大半都是被她媽拌糖給壯壯吃,她能嘗味的機會不多。
余喜齡看見了拿出飯碗,給自己和余喜華各切了一塊,拿白糖拌了,「豆花拌糖比嫩豆腐拌糖更好吃,可惜沒有熟石膏,不然我就能做豆腐花了。」
「給我的?」剛剛她還喝了一小碗豆漿呢,余喜華受寵若驚又小心翼翼地把碗接了過去,珍之重之地小口小口吃進嘴裡,完全不敢去奢望比豆腐還好吃的豆花是什麼樣子。
看著余喜華這樣子,余喜齡默默地心酸了一把。
當年她當學徒的時候什麼也不懂,師傅更是從頭到尾都只指使著她幹活,頭兩年不僅沒工錢,在豆腐坊里幹活的時候,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師傅沒出聲的時候,連胡亂看一眼都要被呵斥。
那時候的她也眼饞各種豆製品,但除了每天豆漿隨便喝,別的一概是不能碰的。
還是後來師傅的閨女嫌棄做豆腐太辛苦不樂意干,又看她老實懂事還孝順,才漸漸把手把手地把手藝教給她。
余喜齡想留下余喜華,雖然辛苦至少是門手藝,
可是豆腐攤子就這麼大,哪裡養得起那麼多人,她還想把徐招娣拉過來幫忙呢,衝到了嘴邊的話,默默地又給吞了回去。
她們吃完碗裡的豆腐,余爺爺也摸著黑起來了,喝了一碗余喜齡留的豆漿,就把閒置了一段時間的擔子找了出來,準備裝豆腐。
今兒初六,楊師傅要的豆腐早早就訂好了,也不用他們費心,自有他徒弟來取,鄉鎮府的得初七才上班,今天他的任務就是走村串巷地把這四板豆腐給賣掉。
余爺爺對自家的豆腐生意還是非常樂觀的,因為豆腐好吃,余家豆腐口碑非常好,已經積累了一點的客源,再加上這是正月里,大夥也都樂意改善改善伙食。
「行了,睡覺去。」送了余爺爺出門,余喜齡把廚房收拾好,就準備去睡回籠覺,也就歇了幾天,今天起的時候還掙扎了好久。
余喜華還想直接幹活,也被余喜齡強拉著去睡覺,真當自己是鐵打的麼?
等余喜齡起床時,余喜華早就不見了人影,問過才知道餘二叔他們從縣裡回來了,家長回來了,余喜華兄妹理所當然地回了自己家,堂屋角落裡的木板床果然也不見的身影。
余喜齡吃過余奶奶給她留的午飯,去餘二叔家裡看了一趟,見余壯壯已經活蹦亂跳跟著放下心來,餘二叔在家裡閒不住,去自家田裡看去了,餘二嬸看見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等到夜裡看到捏著衣角來幹活的余喜華,余喜齡就明白餘二嬸的欲言又止是什麼了。
「喜齡,我真沒跟我媽說什麼,我……我也不知道……」余喜華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今天晚起了回到家,她爸媽已經回來了。
她尋常五點就起床幹活,那麼晚回去她媽自然要罵的,後來是她哥在旁邊說了一句,她幫喜齡幹了一晚的活,她媽才沒再說什麼。
可余喜華怎麼也沒有想到,到了晚上她媽竟然把她搖醒給攆了出來。
這會讓喜齡怎麼看她啊!
「二嬸怎麼說的?」余喜齡臉上沒有多少表情,打開灶屋的門鎖進了屋。
其實余喜華也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小堂妹臉上有太多的表情,似乎她只有面對爺奶和喜安時,表情才會柔和一些,大多時候都是淡淡的,一絲笑影都沒有的樣子。
余喜華扯著衣角,都快把衣角扭爛了,「我媽說……這活我能幹就先幹著,正好我爸縣城那還有活干……讓他先去縣裡幹活,我爸幹完活就回來了,不耽誤事……」
其實餘二嬸打的就是家裡三個人都掙錢的主意,先前她是沒想到喜華也能幹活掙錢,光顧著給男人兒子想招了,就是餘二叔晚上早晨要給余喜齡幹活,下活餘二嬸也還是打算讓他在公社裡看看有沒有零工乾的。
實在不是她太算計苛刻,要怪只怪家裡太窮,還有兩個兒子要娶媳婦。
眼看著外頭的彩禮一天比一天高,他這個當爹的不多使勁給兒子攢老婆本怎麼行。
讓余喜華頂了餘二叔去幹活,也是一時靈光乍現,要是閨女在老宅幹活,工錢照拿不說,男人和兒子在外頭另有兩筆收入,怎麼算也不虧。
余喜齡沒有多說什麼,抬抬手讓余喜華進來幫忙,余喜華面色一喜,趕緊跑進灶屋,左右各提一桶連水都沒來及得倒的黃豆就往雜屋跑。
「……」余喜齡。
又是一夜忙碌不提,余喜齡忙完休息好起床,還沒來得及去找餘二嬸談余喜華工錢的問題,就看見余爺爺坐在門檻上對著兩擔子嫩生生的白豆腐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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