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余喜齡死後火化,靈魂無處可去,孤單單地四處飄蕩著。
上輩子,余喜齡最大的執念,其實是相當於掠奪了她人生的葉暖暖,雖然後來對余建國恨之入骨,再無半點奢望,但很早以前,余喜齡也想過,如果沒有葉暖暖該有多好。
妹妹不會死去,徐招娣不會鬱鬱而終,骨血至親,余建國也會疼愛她們,她們也會擁有一輩子可望而不可及的父愛。
無處可處的余喜齡跟著葉暖暖,看著她嘴上話說得漂亮,卻一直騙余建國貼老本給她消費,直至余建國年老體衰重病在床,葉暖暖忙於交際,既不曾去醫院探望,也不曾花錢請個看護。
久病床前無孝子,尤其是久病的這人還沒錢,葉聽芳照顧了余建國一陣子後就懈怠起來,最後直接把還有希望治癒的余建國拉回家裡,任他自生自滅。
怕他吃得多拉撒在身上,葉聽芳還飯食和水都不願意可余建國多吃,也就一點點維持他不死的食量。
余喜齡看著心頭格外快意,又格外地悲涼。
葉暖暖在她死後不久,去了趟京城,余喜齡也跟著她,向來輕浮的葉暖暖一身黑色肅服出現在了葬禮上。
是葉暖暖少年時期心心念念的那個少年的葬禮,他叫,魏敢。
他是一名軍人,為國犧牲。
這個世界上,眾生百態,什麼人都有,有渺小如塵埃的人,也有偉大如山嶽的人,有卑劣的人,自然也有高尚的人。
聽完魏敢的生平,看著那數不清的軍功章,變成了鬼的余喜齡竟然十分感動。
她這一輩子看似灑脫,也自以為自己已經放下,其實心裡還是執著於過去的事情,放不下,才會靈魂不散,一直跟著葉暖暖。
做鬼最大的好處,大概是可以肆無忌憚地看到眾人的表情,魏家人除了逝者的母親和跛足的妹妹傷心欲絕,其餘三人,眼底似乎懊惱憤怒的情緒更多,臉上的悲傷並不真切。
余喜齡嘆了口氣,父母親緣這件事,實在是執著不得,父母但凡有一分愛護,百倍還之,若是無情,余喜齡心底苦澀,也不必苦求。
參加葬禮的人漸漸散去,余喜齡也不想再看下去,她向魏敢鞠了一躬,準備追上葉暖暖離開的腳步。
不過離開的時候,卻聽到逝者母親痛苦地廝打著自己的丈夫,對他痛哭大罵……余喜齡這才生生頓住腳步,原來他也和她一樣,明明親人皆在,卻仿苦孤家寡人。
「若若的腿明明就不是阿敢傷的!魏戰國,你這個畜生,怕得罪老首長,就把罪名推到你兒子身上,差點毀了你兒子一生,你可真是好樣的!」
「好一個政治聯姻,你當年利用麗香姐的死,利用阿敢年幼引我嫁給你,得到的好處還不夠嗎?你有什麼資格逼迫阿敢娶他不喜歡的人,你有什麼資格!阿敢是人,不是你指東不往西的物件!」
「阿敢這一生最大的悲劇,就是生在了魏家,成為魏家子孫!你們魏家人,連血都是涼的!現在你還想利用阿敢的死,讓自己更進一步?」
「我告訴你,魏戰國,你做夢都別想!」
……
磅礴大雨中,余喜齡一直站在魏敢的墓前,不知道為什麼心酸得厲害。
你看,明明是不同的人生,我們卻有著相似的自私冷血的父親,不過,你卻比我要厲害許多。
余喜齡突然覺得,她這一輩子,看似是成功的,有自己事業,小有身家,也做了許多道貌岸然的善事,卻並不快樂,自始至終依然套著重重的枷鎖在活。
魏敢,如果有下輩子,我會好好生活,像你一樣,去做自己真正應該做的事。
如果有下輩子,希望你也能重新好好活。
願我們都能擺脫,這樣痛苦而無望的人生。
余喜齡不知道鬼會不會流淚,她心裡悶痛難過得厲害,眼睛發酸發漲,不過下著大雨,即便流淚了,她也不知道。
頭頂上方突然出現了一把傘,余喜齡嚇了一大跳,身邊的男人清瘦冷冽,看著魏敢的墓碑,目光十分銳利,余喜齡仿佛聞到了濃濃的消毒水的味兒,她死前在醫院長駐,對這股味道分外熟悉。
看著格外往她這邊傾斜的大傘,余喜齡隨著他的目光落到墓碑上仿佛在凝視著他們的遺照上。
男人站在墓地前,久久駐足,轉身欲離開時,突然捂住嘴咳嗽,再鬆開時,手心赫然是一攤鮮血,余喜齡見過隔壁消化科的癌症病人,好幾個胃癌晚期的人,就跟他現在
的狀況一模一樣。
余喜齡目光一怔,抬頭看向男人。
不過顯然男人對此並不意外。
抬頭間,一顆晶瑩的水珠突兀地跌落,正好砸在男人盛了鮮血的手心中,濺起微微的血花。
男人這才愣住,疑惑地看向眼前,又抬頭看了眼雨傘,眉頭微皺,雨傘的質量很好,並沒有漏雨的現象,男人怔了一會兒,把手移向雨里,任雨水衝去手心的血漬和眼淚。
余喜齡忙去推他手,想要讓他收回去,心裡氣得要命,自己的身體什麼樣,難道自己心裡沒點數嗎!這個天氣出來本來對身體極其不好,居然還敢直接伸手出去淋雨,整條手臂都濕了,萬一感冒怎麼辦!
可任她如何著急,也沒有半分用處,她只是一隻鬼,男人的手臂一點點被打濕,手心也漸漸被沖得乾乾淨淨。
男人走了,余喜齡看著他一步步走向墓地外的轎車,他雖然身形削瘦,卻走得筆挺,只是傘一直微微朝左邊傾斜,余喜齡知道,那是因為他手臂沒有太多力氣所致。
余喜齡看了眼魏敢的墓碑,嘆了口氣,慢慢跟上。
葉暖暖走了,不知道哪裡去了,即便葉暖暖在,她也不想再跟著她了,看到余建國老年悽慘,又有什麼意義,她自己都已經死了。
葉暖暖和葉聽芳以後的人生,更與她沒有半分干係。
余喜齡一直覺得自己工作的時候太過拼命,才會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身體折騰壞,但她沒有想到,有的人,明明知道自己身體很壞的,還在一直拼命。
自己的死活都管不了,怎麼還有力氣去管別人,去為別人爭取福祉?
余喜齡沒有想到這個重病的男人竟然還是人民公僕,和她早前打過交道的任何一個官員都不一樣的人,他某種意義上來講,並不是什麼好人,為達目的,手段層出不窮。
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目的都是在為治下的面姓謀取福利,甚至不惜得罪某些利益集團。
余喜齡沒在這人身邊呆多久,哪怕他做再多好事,余喜齡都不喜歡這樣不珍惜身體,不珍惜生命的人,當了鬼才知道,活著雖然難,但是至少你活著。
死了,就全沒有了。
可是她的生活圈子太窄,離開了這個男人後,竟然發現自己無處可去。
余喜齡回了趟魏敢的墓地,看在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份上,同他告了個別,余喜齡回到了余家祠堂,回到了徐招娣和余喜安的墓前。
城裡的墓地,都會有逝者的相片,但在村里,也就是座石碑了事,徐招娣的還有座墓碑,刻了她的名字,但余喜安,卻只有一個小小的墳包。
不滿歲數夭折的孩子,村里都是這樣隨便安葬了事的,余喜齡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記不起徐招娣和余喜安的樣子,只記得有這兩個人。
估計也就她還記得這兩個人了,她的母親,她的妹妹。
村里還是以前離開時的老樣子,二叔家的小堂弟真的傻了,近三十歲的人還跟個孩子似的,餘二叔和餘二嬸十分蒼老,一直照顧著這個傻兒子。
大堂哥四十歲才娶上個二婚媳婦,哪怕當年餘二嬸把閨女賣了,也沒給大堂哥娶到老婆,大堂姐的墳離徐招娣的不太遠,中間還隔著余爺爺和余奶奶的墳,聽說是男人家暴,打得太厲害了,最後一屍兩命,難產死了。
這些事,都是清明餘二叔餘二嬸來上香時,余喜齡從餘二嬸似哭似罵似懺悔的哭聲里聽說的。
聽說了,也沒有什麼用,要是她沒死之前聽到,說不定還能幫上些什麼忙,餘二嬸雖然挺招人厭,挺可恨的,但是她們幾個堂兄妹也沒什麼仇,只是誰也顧不到誰而已。
看著相伴在一起的,余爺爺和余奶奶,余喜齡嘆了口氣,她沒跟爺爺奶奶相處過,但也聽說過兩老都是厚道人,怎麼就教出了余建國這樣的兒子呢?
不知道在祖墳流連了多久,余喜齡感覺自己也快要漸漸消失了,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消失前再看到余喜山,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見到過余喜山了,就連她在醫院病重,也沒有見過他。
其實她心裡挺怨恨他的,世間唯二的兩個親人,爸爸不是她的,哥哥也不是。
余喜山帶來了一個小罐子,挖開埋在了徐招娣和余喜安的墳中間,然後跪在徐招娣的墳前,痛哭流涕,「媽,喜齡也沒了,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她,對不起。」
余喜齡想要站起來罵罵余喜山,現在跑來墳地哭有什麼用,可是她只是扭開了臉,默默地看著遠處的青山。
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