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暗說的很快,像是絲毫不在意那些從他嘴角邊湧出的血一般。
他的目光很亮,很亮,就像一個迴光返照的殉道者。
「其實在封神演義副本里,封神榜並不是可以通過正常途經獲取的道具。」
如果非要給道具再評級的話,毫無疑問,完整的封神榜甚至超出了S級道具的範疇。
因為封神演義副本屬於天道管轄,得到這個道具後如果將自己的名字寫上去,不僅可以脫離主系統的掌控,併入天道名下,甚至還真可以去天庭謀個一官半職清閒神仙噹噹。
這種道具怎麼可能僅僅用特殊道具來定義,說是神器都不為過。
也正是因為如此,封神榜高懸天際,才會被功德金光所轄制,讓所有想要竊取它的人脫一層皮下來。
就算是付出生命的代價,鬼谷子也僅僅只是撕下封神榜的一個角而已。
他把名字寫上去,別說是位列仙班了,能苟延殘喘就算不錯。
不過對鬼谷子來說,這已經足夠。
「我等了很多年,一直在等你。」
「所以有時候我也經常會忘記,原來我早就是個死人了。」
諸葛暗輕描淡寫地說:「不然亡靈書這種錯誤哼。」
宗九知道他心裡還在介意自己竟然在這最簡單的地方提供了關鍵性的證據。
對諸葛暗來說,這種近乎致命的失誤的確應該很難忍受。
「既然你說完了,那我還有一個問題問你。」
「問。」
或許是知道自己即將迎來很早之前就註定的結局,諸葛暗的態度堪稱和顏悅色。
他看起來並沒有一位獨自堅持理想與大義,踽踽獨行,在黑暗中行走如此之久的模樣,反倒連平日裡周身那種孤傲和冷淡都柔和下來,歸於平和。
「你早就算到了許森的死?」
當初在那個S級副本里,諸葛暗主動幫許森,許森惦記著恩情最後以身獻祭的行為實在太過巧合,巧合到不可思議,不得不讓宗九起疑。
「在觀測到未來的那個瞬間,未來就註定了。」
面對這個問題,諸葛暗並沒有正面作答:「妄圖反抗命運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卜卦者更是不能隨意泄露天機。」
這一點,鬼谷子已經切身體會過。
「我雖然做的事情目的是好,但我自認算不上一個好人。在觀測到未來的情況下,利用知曉獲取最大的利益,這一向是我的作風。」
「不管我怎麼做,他總是要死的,宗九。」
黑髮男人深深地看著他,像是透過魔術師淺粉色的瞳孔,窺見了背後的靈魂。
這是諸葛暗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稱呼他的名字,一邊說,一邊還從指縫裡咳出血來。
「你救不了他們也無需將他們當做你的責任。這不是你該回應的期待。」
鬼谷子一開始只是懷抱著少年人心高氣傲的新鮮感。
但越來越多人將希望寄託於他身上,越來越多的鮮血和白骨鋪在地上。他們的希冀和願望,瞳孔里閃動著的光全部都化成了責任與束縛,成為了枷鎖。
他們都有枷鎖。
宗九忽然想起,當初在第一中學副本結束後,諸葛暗來房間找他,他們進行過的那場談話。
那個時候諸葛暗在宗九心裡的定位還是不懷好意,需要警惕,不可信任的人。經歷了那場談話後,對方一直晦暗不明的態度忽然就像被撥正那樣,甘願輔佐,並且交出了許多情報。
那個時候,宗九怎麼說的?
他說:『這些人的苦難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他們本無必要。』
宗九很少說出自己心裡真實的想法。因為他知道,自己真實的想法面對大多數人都等同於荒誕不經,離奇錯怪。
當然了,還有某個人,他們太像了,根本不需要說就明白。
但那個時候,他以為諸葛暗會覺得他冷漠,可諸葛暗並沒有。
「真是搞不懂你,這種時候還說這樣的話。」
宗九搖了搖頭,「所以這就是你苦苦掙扎到現在的目的?毀掉無限循環,將其他人從這裡帶離?」
諸葛暗正想開口,忽然再度咳嗽起來。
這一回的咳嗽同樣劇烈,像是要把整個肺都咳出去。
宗九忽然發現,諸葛暗其實一直很瘦。並不是那種蒼瘦,而是不健康的瘦。
因為整天穿著一身寬鬆的道袍,所以其實很少有人發現這一點。
他的臉上已經蒙上了灰霧那樣晦暗的死氣。
從超S級副本回來後,諸葛暗幾乎不見人。就連宗九和梵卓他們的會議他都刻意避開,更沒有發現他們私底下的小動作,想來也和這越來越差的身體有關。
「咳咳咳」
諸葛暗擦去唇角的血,聲音斷斷續續:「毀掉無限循環的話,1也會死。」
魔術師的視線有一瞬間變得銳利。
一瞬間之後,他的目光又若無其事地恢復了平靜。
這顯而易見。
雖然從來沒有明說,但惡魔那句「如果毀掉無限循環,就沒法陪你玩」的話到底還是讓宗九格外在意。
作為從惡念中誕生的存在,惡魔近乎於不死。
如果沒有他自己想要追求愉悅和刺激,同主系統做下交易前提的話。
「如果主系統成功回到高維,那無限循環應當就會成為惡魔掌控的遊樂場。」
而諸葛暗的目的卻是毀掉無限循環。
這就意味著如果無限循環被毀掉的話,惡魔也難逃一劫。
魔術師的拳頭不自覺緊握,指甲在手心留下一個個彎成月牙形的印記。
在這一瞬間,宗九向來冷靜,似乎平淡到乏善可陳的心裡極快地閃過一絲什麼。
太快了,快到稍縱即逝,他根本來不及抓住什麼。
是的,本該如此,諸葛暗本來就該毀掉無限循環。
甚至鬼谷子欽定的救世主,本來也應該繼承鬼谷子的意願,將所有人帶出去。
正如宗九從一開始說的那樣,如果有人朝他許願,那他就應該去達成。
宗九語速很快:「如果我不想呢?」
他頓了一下,像是給自己這麼快回答找藉口那樣:「復活所有曾經在無限循環里死去的人,這也是大家所期望的。」
「不,你錯了。」
諸葛暗打量了他一會,神色瞭然,唇邊的笑容稍稍淡去兩分:「沒有人期望你那麼做。」
「許森不希望你那麼做,我也一樣。」
「我不需要你用萬能許願券復活我,完全不需要。」
「我們都不需要,別做傻事。」
許森不希望未來再度迎接悲劇,他希望徐粟好好活下去。
而諸葛暗則是完全不必。他活的已經夠長了,屬於他的時代早就過去了,現在行走的不過是一縷亡魂,等到完成最終執念,總得回歸亡靈的懷抱。
最重要的是,比起活過來,他們都更想無限循環被毀去。
「你難道不想回去嗎?」
諸葛暗問:「如果無限循環被毀掉的話,你就可以回去了。」
「不想,現實世界太無聊了。」
宗九淡淡地說:「我寧願復活你們。」
諸葛暗嘆了一口氣,忽然從虛空中拿出一個東西。
是一本普通的黑色封皮本。
他朝著宗九揚了揚手裡的筆記本,「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A級道具,誓約之書。」
「使用這個道具後,被使用者無法違背使用者的一個命令,不然將死於心臟炸裂。很不巧的是,你曾經給過我一滴血。」
他的眼神十分平靜,半點也沒有從很久以前就開始處心積慮算計的意思。
「後悔嗎?魔術師。如果我命令你許願毀掉這個無限循環」
諸葛暗以為他會在魔術師臉上看到錯愕,看到不敢置信,看到被背叛和欺騙的難過或屈辱。
然而這些都沒有。
不僅沒有,對方還頗為不耐煩。
宗九一把搶過他手裡的誓約之書,語氣譏誚。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想騙我?」
諸葛暗忽然笑了。
在這段短短的交涉時間裡,他笑的次數比宗九從認識他到現在還要多。
這樣看起來,3一點也不像一位苦大仇深,背負使命的人,反倒像一位僅僅有些怪異脾氣,笑容不含陰霾的青年。
他無奈地攤了攤手,「把塔羅牌留給你是件正確的決定,但偶爾還是少了些趣味。」
或許誰都不會相信諸葛暗。但宗九會。
因為塔羅牌早已告訴他,除了鬼谷子的身份以外,諸葛暗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全部都是實話。
——包括那句「我永遠不會與你為敵。」
所以他不會強迫宗九去做他不想做的事。
諸葛暗意味深長地看了宗九一眼,語氣變得格外認真且鄭重。
「這就是我對你最後的請求,毀掉這裡,或者」
他頓了一下:「你知道該怎麼做。」
說這句話的時候,宗九看到他的周身開始變得透明起來。
於是他們都明白了,時限將至。
然而變得透明的人卻絲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變化,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馬上就要死亡,反而喃喃自語:「這麼多年了,忽然就要結束這一切,稍微有些不太習慣。」
宗九把這本從未使用過的誓約之書隨手往後面一扔。
「既然這麼累了,那就滾回去好好休息吧。」
白髮魔術師盯著對方逐漸透明的身影,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道。
「你真可怕,連自己的死都不放過。」
到最後,諸葛暗都還算計了宗九一把。
他太了解宗九了。
如果真的用誓約之書命令宗九去完成他的遺願,那反骨錚錚的宗九多半不會這麼幹。
反倒是現在。什麼也不干,反而能夠達成他的目的。
諸葛暗用他的死,光明正大的加重了這個的請求。
因為他清楚,在他死去的那一刻,這個目的就達到了。
在不久後的未來,無限循環不會存在,也不會再有人在這裡受苦受難,苟延殘喘了。
宗九看了他很久,難得地,他屈服般嘆了一口氣。
「你才應該是那個救世主,比起我,你稱職得多。」
不論是預言,還是為了這個目的苦苦奮鬥,雖千萬難吾往矣的信念,宗九都自認比不上諸葛暗。更沒有對方那種堪稱高人一等的精神境界。
在消失前的最後一秒,諸葛暗張了張口。
他有很多話想說,例如救世主並不看重過程,而是看重結果。
鬼谷子花了這麼長時間,讓這麼多無辜的人前赴後繼地送命,卻是撈得鏡花水月。
而魔術師,或許在他自己都還沒有發覺的時候,他就已經讓那位最可怕的大魔王心甘情願俯首稱臣。
最後,諸葛暗只說了三個字。
他笑著搖了搖頭說。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