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很久之後都不敢回想這一夜。
風聲、雨聲、雷聲,醫女、穩婆的驚呼聲……各種聲音夾雜一起,如無形的刀劍。
每當想起,都覺得驚心動魄。
當時他在做什麼?
他不顧一切忌諱的衝進產房,拉著月明的手,焦慮而鎮定地安慰:「師姐,我在這裡,你不要害怕。」
「我在這裡,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
有人連聲喊他出去,說什麼「血污之氣不吉利」,七郎渾然不覺。
血污?
他在戰場上染的血還少嗎? 🄲
有那麼一瞬間,他懷疑這是敵人的詛咒,是戰場上的亡靈對自己最殘忍的報復。
「佛祖在上,我願以畢生功德,換月明平安。」七郎喃喃自語,虔誠地祈禱。
耳邊似乎響起一聲若有如無的嘆息。
「血止住了!」
醫女驚喜的聲音混雜在風雨聲中,在七郎聽來卻猶如天籟。
是誰在忙忙碌碌?他在做什麼?
董月明精疲力盡,努力看了七郎一眼,沉沉睡去。
不知何時,外面的雷雨聲悄然停歇。
推開門,太陽已經高高升起,滿院金色的陽光。
樹葉和花瓣上的雨珠晶瑩剔透,閃爍著璀璨的光芒。
「爹爹!」趙禧姐弟站在廊下小聲喊,臉上都是驚恐。
七郎豎著手指「噓」了一聲,拉著兒女走遠幾步,輕聲說:「娘親沒事了,她累了正在休息,等她好了再去看。」
大夫把過脈,雖然已經止住血,但月明這種情況要慎防產後風,危險還未完全過去。
七郎沒有把實情說出來,怕嚇到兒女。
得知娘親平安,趙禧姐弟齊齊鬆了口氣笑了,笑著笑著又掉眼淚。
昨天晚上,他們聽到主院的動靜,看著進進出出的醫女和大夫,嚇得六神無主。
「妹妹呢?」趙平虜哽咽地說,「妹妹小壞蛋,讓娘那麼辛苦,要打她的屁股。」
七郎拍了拍平虜:「她在旁邊屋子,你們梳洗換上乾淨的衣服才准去看。」
孩子一生出來,月明就大出血,七郎只匆匆看了一眼。
是個女兒。
看著亭亭玉立的大女兒趙禧,想到襁褓里的小女娃,七郎說不清是什麼心情。
這個孩子,害他差點失去月明,真應該打屁股。
「你們也一夜沒睡,先去休息,莫在這裡打擾到娘親。」
七郎打發走幾個兒女,自己卻無論如何睡不了。
他匆忙梳洗、換上乾淨的衣服,又回到房中,守著昏睡中的月明。
微微捲曲的長髮遮擋著半張臉,襯得原本瑩白如玉的臉更加蒼白。
鼻樑高挺,卷翹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若是睜開眼,就是一雙顧盼生輝的美目。
他往日很少如此仔細地看月明,因為他愛的是月明的靈魂,無關乎容顏。
「其實,師姐才是絕色美人啊。」七郎心中呢喃。
如果沒有他,師姐應該會嫁給前越王李楨?
如果沒有遇到師姐,也許某一天他就順從和尚師父的心愿出家?
以他的功德,放下手中的刀劍,必定能立地成佛。
沒有如果。
冥冥中註定他們會相遇相知,相攜相伴走過這一生。
「師父啊,我證不了阿羅漢果,你只能接引三個師兄成佛。」七郎嘆息一句,閉上眼睛開始為月明誦經祈福。
他雖是假和尚,經文卻倒背如流,在夢中都能誦經。
因董月明身體不適,「洗三」之禮沒有大肆張羅
,只自家人煮碗面吃,就算完成「湯餅會」。
一直到七日後,董月明的情況才好轉,不再昏昏沉沉,也不會睡夢中痛得皺眉悶哼。
七郎坐在床邊,端著碗親自給她餵食。
董月明就著七郎的手,靜靜地喝了一碗雞茸粥,問:「我的娃娃呢?」
「在旁邊屋子。」七郎隨口答了一句,「師姐再吃一些?大夫說你現在先不能補,只能吃清淡的。」
董月明搖頭:「吃不下了。把娃娃抱來我看看。」 🄲
侍女走出門吩咐一聲,僕婦抱著小奶娃過來。
大紅的錦緞襁褓里,小女娃胖嘟嘟的,白胖的大娃娃,應該是人見人愛。
可就是因為太胖才害得月明難產,險些喪命。
七郎把碗放下,瞟了胖娃娃一眼,往旁邊讓了讓。
他這個態度就很很明顯了。
董月明皺眉問:「你不喜歡我生的女兒?」
……我拼了半條命生出來的女兒,你敢不喜歡?你怕是不想活!
想清楚再回答!
七郎悶悶地說:「她把你害苦了!若不是女兒,我就要打她屁股!」
小娃娃似乎聽到父親的話,毫無徵兆地「哇哇」大哭。
僕婦輕輕拍著哄,小娃娃卻越哭越大聲。
董月明聽得心疼,伸手說:「給我抱。」
「不行!」七郎立刻制止,自己接過小女兒。
這狡猾的小東西一到父親手裡,就停止了哭聲,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珠滴溜溜地轉。
僕婦湊趣說:「真是父女連心,小娘子一到郎主懷裡就不哭了!」
七郎抱著小女兒給董月明看:「真是狡猾的小壞蛋,會假哭了!你看她眼角都沒有淚水!長得還行吧……剛出生幾天眼睛就這麼大,臉圓嘟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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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抱怨嫌棄,語氣中卻有一絲難以掩飾的驕傲。
到底是親生的。
他又嘆道:「是女兒也好。若是兒子,就怕某天突然開口說『圓潤,別來無恙』。」
董月明怔了怔,哭笑不得:「你腦子裡都想些什麼?」
七郎一隻手抱娃,一隻手攬著董月明的肩膀:「謝天謝地,你總算是有驚無險!否則我就把頭髮都剃乾淨,去做苦行僧。」
董月明默默無語。
七郎輕聲呢喃:「寧負如來不負卿。」
這樣一個本應成為一代高僧的人,倒在情劫之上,沉淪於紅塵中無法自拔。
月明身體好轉,七郎終於放下心。
他心有所感,等月明睡後,一連寫了十幾首詩。
稱讚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師姐,歌頌他與娘子感天動地的愛情。
第一首的名字就很直白,叫《詠月明》。
寫完之後,七郎自我感覺良好,把詩給小舅子董昊看。
從月明生娃到今日,董昊都在宰相府,跟著焦慮不安。
此時看到這種詩,雖然是詠嘆他親姐姐的……他還是覺得肉麻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董昊不好評價詩寫得怎麼樣,只能說:「姐夫,你要不要先去整理一下儀容?」
大唐最臭美最自戀的趙宰相,鬚髮凌亂,眼中還有血絲,眼圈黑得跟竹熊似的。
「亂就亂吧!你覺得這幾首詩是不是傳世之作?」七郎揉了一把雞窩般的頭髮,自得地說:「等小娃滿月,我要讓所有賓客看這些詩。」
讓所有人知道,他有世上最好最完美的妻子!
董昊看著憔悴而激動的趙七郎,真誠嘆道:「姐夫,你是最好的姐夫!」
也許世上少了一個普度眾生的高僧,卻多了一個至情至性的趙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