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彼姝者子
北方婚禮,以青布幔為屋,在門內外,謂之青廬,新人於此交拜,並相守第一夜。
姜佛桑坐得有些累,索性起身繞著青廬走了一圈。
因為只住一夜,也沒有太多陳設,除了榻幾、椸枷和屏風,還有個箱櫃,裡面應該放著換洗衣物和備用衾褥。
南側開了個小窗,喧囂沸騰聲隱約可聞,賓客歡鬧的景象也可以想見。
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燈籠照得黑夜如白,但到底和白天不一樣。
微風夾著花香也來青廬一游,姜佛桑深嗅一口,忽然被這暗香誘得有些腹餓。
「女君!」菖蒲提著個食盒走了進來,「快來用些。」
姜佛桑霎時眉開:「還是菖蒲知我。」
「婢子可不敢居功。」良媼倒是怕餓著女君,然異地他鄉,又是這樣場合,唯恐行差踏錯惹人輕看,並不敢擅送吃食過來。
菖蒲擠了擠眼:「這是南全送來的。」
「南全?他怎……」姜佛桑頓住。
是啊,南全如何會想到。
不作他想,定是那人吩咐的。
「新婿甚是體貼女君呢。」菖蒲大著膽子也揶揄起了自家女君。
姜佛桑橫了她一眼,沒說話。
垂目看向案上幾樣小食,乳餅、魚羹,還有牢丸。
雖清淡,卻精緻,而且都是南地口味。
最難得還有一碟櫻桃。眼下已是七月中,櫻桃按說早該下市,竟還能找來,著實用心了。
姜佛桑正小口吃著,帳簾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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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原本的安排,扈長蘅本不必出去酬賓——以他的身體,能撐到禮成已是不易。
其母盧氏出於愛子之心,本打算找族親代為行禮,也被他拒絕了。
今日是他大婚之喜,該當他做的,他並不想假手於人。
新婦遠嫁而來,這也是對新婦應有的尊重。
何況他也是真得高興。
平日本不喜應酬,今日陪賓客們宴飲卻毫無煩悶之意,喝進腹中的酒都是甜的。
原來喜酒果真與旁的酒不同,他今日才真正體會。
只可惜不能多飲,心裡又惦念著那句「郎君早回」,應酬了一圈也便回來了。
掀帳進來時,她正在吃櫻桃,香腮微鼓,鳳目圓瞪,似乎沒想到他會這個時候回來。
回神後,趕忙正襟危坐,接過侍女遞來的絹帕輕拭了拭嘴角,這才轉過來輕喚了聲郎君。
扈長蘅這會兒精神雖好,臉色卻又虛白了幾分。
南全要攙他,他搖頭,自己緩步走到案幾對面坐下。
「可還合口?」他問,聲音也緩。
姜佛桑點了點頭:「郎君有心。」
扈長蘅笑笑。
這會兒心神已定,終於可以好好觀賞自己的新婦。
但見粉面潔白如瓷,眸子粲亮如星,遠山眉不畫而黛,桃心唇不點而紅,烏黑的雲鬢上飾著明珠步搖,一晃一動,與玉容相映生輝,讓人見之忘俗。
南全沖菖蒲歪了歪腦袋,兩人默不作聲退了出去。
扈長蘅強迫自己收回視線,看向案上小食,發現都只用幾口。
若非早從南全那聽說她食量不大,真要懷疑自己所備並不合她心意。
他指了指剩下的半碟櫻桃:「怎不繼續用了?」
腹中有食,已無飢感,櫻桃無非就是過過嘴癮。
不過盛情難卻,姜佛桑伸指拈了一顆,沒急著往嘴裡送,而是問他:「北地櫻桃竟還有?」
有是有,但已非時令之物。
扈長蘅沒有同她講找尋的難處,只道:「南全說你愛食此物。」
姜佛桑愣了一下,垂目,粉面隱隱飄紅。
話出口,扈長蘅也覺唐突,眼下亦是一般情狀。
他自己有些不自在,也怕新婦不自在,便側過身去。
這一動,喉中癢意忽然加重。
大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忍了又忍,終還是從緊抿的唇縫逸出一聲悶咳。
這一聲出來,後面再止不住,他弓著背,單手撐住案幾,直咳的牽心扯肺。
姜佛桑見狀,忙起身繞案,挽起衣袖替他拍背。
手掌下的觸感微有些硌手,足見他有多瘦。
良久,咳聲稍止。
姜佛桑端來溫水讓他喝下:「多飲水,可作緩解。」
「多謝。」扈長蘅伸手接過。
姜佛桑跪坐在他身側,從側面看他,這會兒不僅臉色發白,唇色也隱隱泛紺。
又見他左手握拳抵於胸口,眉心成川,疼痛難忍的模樣——顯然,咳嗽只是表徵,又或是疾病的一種,他真正的病灶並不在此。
「郎君平日吃些甚麼藥?就一直這樣咳?不若讓藥童試試以貝母和枇杷葉入藥煎服,止久嗽最宜——」
「你……」扈長蘅怔忪地看著她,片刻後垂下眼帘,「你如何得知?」
姜佛桑頓了頓,答:「妾猜的。」
扈長蘅重新抬眼,眸中多了幾分蕭瑟之意:「你既已猜到,為何還願嫁我?」
姜佛桑輕笑:「郎君可曾見過江上小舟?常時還可隨心來去,若遇惡浪滔天,是無法掌控自己飄往何處的。倘不想被風浪撕碎,唯有隨波逐流。」
她沒有說些諸如傾心相許的話來搪塞,只是直白相告。
語氣無怨無尤,唯有一份明澈的真誠。
也正是這份真誠,讓扈長蘅在濃重的陰霾中得了片刻喘息。
「到底是我扈家對不住你,也委屈了你。」
「妾幸嫁郎君,不覺委屈,唯願隨遇而安。」
他苦笑:「我這身體……你也看到了,怕是有心無力,更無法給你長久安穩。」
姜佛桑搖首:「百年有百年的活法,十年有十年的活法,相伴一程,不留遺憾即可,何必想那麼多呢?」
扈長蘅愣了愣,枯木一般的心突然生出一顆嫩芽。
真得……不必想那麼多嗎?
又或者,眼前佳人,他真的可以擁有嗎。
「妾願伴君朝暮。」姜佛桑說著,柔荑覆上他的手背,「亦盼郎君垂憐。」
昨晚就寢前,良媼按慣例給她看了避火圖。
「以女君的姿貌和聰慧,閨帷之中再添些繾綣柔情,沒有男人能逃得過你掌心。」
既嫁來崇州,又打算借扈家暫避風浪,那麼身為扈長蘅的妻室,該盡的義務姜佛桑也沒打算迴避。
一方面是因為她確實需要藉助扈長蘅在扈家立足,縱使沒打算久留,數年之內卻也沒辦法離開;而另一方面則是出於對扈長蘅的虧欠。
上一世扈家雖對外宣稱扈長蘅死於久病,從後來叔母的種種反應看,恐怕跟佛茵也不無關聯。這一世又來了個姐妹易嫁……縱然扈家瞞病在先,她們姜家也不是全然無辜。
所以,對扈長蘅,她願意摯誠以待。或琴瑟和睦,或相敬如賓,以一個妻子的身份陪他走完餘下的路。
萬幸,眼前這人並不讓她討厭。
良媼的本意卻是怕她輸給九媵——夫主的心若先被其他後房占去,對正室嫡妻而言是恥辱,於今後的地位權益也極為不利。
姜佛桑聞言失笑:「若九媵中真有他心悅之人,也不失為一樁美事。」至少她心上的包袱會輕一些。
風致楚楚的美人,如此可愛可憐的跟你說著這些話,想不心動真是千難萬難。
扈長蘅忽然明白了南全底氣何來。
沉吟良久,終是沒忍住這份誘惑,將她縴手反握於掌心。
「聖人言,朝聞道夕死可矣。能得你相伴,夕死亦可——」
「欸!」姜佛桑攔住他,「大吉之日,郎君何出此不吉之語。」
扈長蘅微笑:「彼姝者子入我室,是戒微之福。出此不吉之語,是戒微不該。」
夜闌人寂,燈火昏昏。
四目相視間,有溫情脈脈滋生。
交握的雙手有了些潮意。
扈長蘅緩緩傾身,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姜佛桑閉上眼,羽睫輕顫,萬般堪憐——
雙唇即將相貼之際,一陣拊掌大笑聲忽自屏風後的箱櫃中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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