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渾水更渾
誰都知道流放之路艱辛,有吃不盡的苦頭,撐不到流放地死於途中也無甚可驚訝的。
但史氏子孫尤其史殷奇那幾個庶弟接連因各種各樣的意外而身故後,給原本合理的一切蒙上了一層疑影。
時隔一個多月又傳出了昆柱王的死訊。
對於那些公子王孫的遭際,百姓頂多唏噓議論幾句,昆柱王不同,他是國之良將,素得人心,他的死瞬間掀起了軒然大波,令得舉國震動,官民無不哀之。
「昆柱王怎可能有反心?」
「聽說國君屢召他來王城,昆柱王抗旨不遵,他那義子更是公然率兵劫人……」
「這是猜到來王城沒好果子吃啊!」
「許是心虛……」
「不可能!手握那麼多兵馬,真有反心早便反了。」
「國君……唉!不知又被什麼人給蠱惑了……」
經過去年,大家都知道了,國君若做了不好的事,那多半是受了身邊人蠱惑。
可琦瑛妃深陷私通風波,自回王城以來連昭明宮都未出一步,那又是誰蠱惑的呢?
有可能是婀媃妃,還有可能是別的什麼妃。
當然,也有可能就是國君自己。
「不是說國君是昆柱王的……」
「看樣子是瞎傳的,不然豈不遭天打雷劈……」
能分神想這些的已是少數,更多人處於一種出離的憤怒中。
由於這回沒了明晃晃的靶子擋在前頭,積蓄的怒火終於朝著那王座上的人而去。
西雍州那邊,昆柱王的幾個部將收到老王爺慘死的消息,舉兵欲反,被早一步接到密令的安西將軍及時鎮壓了下去。
但民情洶洶、怨聲載道,總需一個交代。
「女君,」幽草把篩選過的情報呈上,「王城近幾日多了許多別的聲音……」
姜佛桑逐一看了。
所謂別的聲音,不過是由史殷奇的寡恩壞德殘害忠良,引申到史家得國不正才會導致數易其主子孫零敗——說到底,史家並非天命攸歸,統御數百年之久的屠家才是。
其中還夾雜一些「琦瑛妃足禁手未禁暗中操控了這一切」的論調。
很明顯,有人想將這潭渾水攪得更渾。
引爆朝臣百姓的不滿,將本就嚴重的矛盾徹底激化,再把矛頭往她身上引……
「女君!」書室的門被大力推開,菖蒲煞白著臉衝進來,失了素日得穩重,「王內官派人來,芳、芳樂宮……」
夜色籠罩下的芳樂宮不見白日的奢華,顯得極其靜謐。
只是今夜這靜謐總有些讓人心慌。
伴隨著清脆的風鈴聲響,姜佛桑步履匆匆到了寢殿。
「大妃!出事了!」
殿門口守著的是焦急萬分的王內官,宮令蔓菁以及值夜的宮侍都已被看管了起來。
殿門推開,姜佛桑邁步入內。儘管已有所準備,乍見到殿內景象還是吃了一驚。
「……救、救孤……」
這一聲氣若遊絲的呼救讓姜佛桑回過神來。
史殷奇倒在距離殿門口一步之遙的地方,左胸有刀口,身後血跡蜿蜒。
見到姜佛桑,他無神的雙目亮了一瞬,如見救星。
姜佛桑俯身查看了他的體溫、脈搏、呼吸……一顆心陡然下沉。
心知沒有叫醫令的必要了。
菖蒲倒吸一口氣。
國君真要死了?在這個時候死了,這可如何是好?!
局勢正亂的時候,倘或再傳出國君薨逝的消息……簡直不可想像。
死得真不是時候!
原本還有一個籌碼,就是秋思湄腹中的那個孩子。
可……想到秋信宮現下的情況,菖蒲焦慮不已。
姜佛桑面上也顯出幾分凝重。
凝眉思索片刻,當機立斷做下了決定。
收回目光,直起身,附耳囑咐了菖蒲幾句。
菖蒲定了定神,領命而去。
姜佛桑徑直走向榻旁地衣上躺著的達奚柔,任史殷奇喉間嗬嗬有聲也沒再看他一眼。
達奚柔頸間有掐痕,腹部插著一把匕首,鮮血染紅了半邊身子。
和史殷奇一樣,她的面色亦如金紙,看不出絲毫的血色。
姜佛桑蹲身下去,扶起她。
達奚柔靠在她懷裡,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我,」好一會兒才費力地睜開眼,艱難地擠出幾個不甚清晰的字,「恨,你……」
姜佛桑低垂著眼,眼睫顫動,「你該當恨我。」
達奚柔盯著她:「我忍了,太久……」
如果不是姜佛桑,她應當早就報仇了。
回想當初,她們倆前後腳進的競都王府。
和失了魂似的姜佛桑不一樣,和其他那些被強擄的美人都不一樣,達奚柔是歡歡喜喜的、自願的。
她當然是自願進的競都王府,她當然要待在史殷奇身邊,不然怎麼為阿父和阿姊報仇。
阿母病故得早,她與阿姊自小便跟著阿父穿梭在各個酒肆和墟市討生,雖清貧日子倒也安樂。
可這安樂在某一天被人打碎了。
那是在一個墟市上,開場前,阿父擊鼓,她們姊妹圍著阿父一個唱一個跳,氣氛歡快且熱烈。
這一幕落在了遊獵歸來的史殷奇眼裡。
無需示意,那些護衛翻身下馬衝上高台,將她們姐妹倆拖拽到了野地上。
比之阿姊的內秀,她在容貌上略占幾分便宜,被史殷奇看中,就地圍帳。
阿姊則被賞給了蒲膺他們……
等她攏著襤褸的衣裙跌跌撞撞衝出圍帳找到阿姊時,阿姊已沒了氣息。
阿父也死了,他跪求阻攔不成,試圖強闖圍帳,護衛怕敗了史殷奇的興,一刀給殺了。
很尋常的一天,她卻在這一天失去了所有親人。
圍觀的人紛紛勸她不要像她阿父那樣犯傻:「那是競都王世子,可惹不得……」
達奚柔看著死不瞑目的阿姊,忽然起身,拔腿朝史殷奇離開的方向追去。
她也不知是什麼支撐著她,也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那隊人馬終於停了下來。
達奚柔跪下去,膝行至史殷奇馬前,抬起頭,露出一張婉媚的笑臉,求他帶自己走。
「喲!這就離不開殿下了!哈哈哈哈哈哈……」
達奚柔全當聽不到那些嘲笑聲,她很用力的笑著,讓自己的眼睛儘量勾魂。
被撕爛的衣裙難以蔽體,史殷奇的目光落在她因方才的奔跑而急促起伏著的胸前,似乎回味了一下方才的滋味,點頭同意了。
一個小小女子,小小伎人,會耍什麼花招呢?她的仇恨就和她的性命一樣,微不足道。
達奚柔如願進了競都王府,卻發現殺史殷奇並沒有想像中簡單。
史殷奇身周有暗衛,少留宿,即便留宿夜間也很警覺,再加上體力上的懸殊……達奚柔無懼豁出命去,就怕豁出命去也不能拽他下地獄。
某一日,達奚柔從入府時帶的那個舊行囊中翻出了一張舊羊皮。
阿父早年間和祖公進山,曾從熊羆嘴下救過一個人。那人失了一條手臂,傷勢太重,最後還是死了。
臨死拿出這張舊羊皮,嘴裡喃喃著報應報應之類的話,哭哭笑笑,而後把羊皮給了父親。
「別看它不起眼,這可是無價之寶,能救人、能害人……給你罷,權當報恩了,我也報一回恩……」
阿父和祖公救人本不圖報,把他埋了後,想著既是如此緊要的東西,他的家人或許會來尋,便妥帖收存了起來。
多年過去,也不見任何人來尋。
達奚柔念著「能害人」這句,又想起阿父說過那人是醫者,靈機一動,讓身邊的侍女帶去外頭的醫館問問看羊皮上的秘方是什麼。
結果侍女貪玩,先去了城中新開不久的一家百貨鋪,人多擁擠,竟把羊皮給遺失了。
好死不死,這張羊皮到了姜佛桑手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