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8-19 00:23:42 作者: priest
  此時已經過了傍晚七點,距離「子夜之交」,僅剩不到五個小時。

  仲秋十月,天一日短似一日,這會外面的路燈已經亮了,潮氣也越來越濃重,整個赤淵大峽谷都被吞進了茫茫的迷霧裡,微弱的人造燈光在濃霧裡掙扎著,像若隱若現的螢火。

  如果有人有心,會發現整個赤淵地區安靜得不正常,鴉雀無聲,連聒噪的秋蟲都伏在泥土裡,一動也不敢動。

  「肖主任,數據調來了,但這個可能沒法查。」

  「什……」

  「是這樣,您給的條件太泛泛了,全國每年非自然死亡人口有幾百萬,光自殺的就二三十萬人,永安市區每年認不出是誰的無主屍體就有一千多具。就算所謂『千人活牲』是準確數字,如果這一千個死者分散到各地,從統計數據上根本看不出有什麼問題,這還沒算失蹤的。如果幹這事的兇手偷偷殺人,屍體藏一個月也不難,公安局那邊可能都沒接到報案!」

  情況緊急,肖征已經來不及追問為什麼宣璣一個大好青年,會對冷門的古邪術這麼了解,轉頭問電話那頭的宣璣:「『活牲』有地域限制嗎?」

  「沒有,」宣璣的聲音開始有點失真,他那邊像是起了風,鋒利的氣流刮著手機聽筒,把信號和他的聲音一起攪得七零八落,「有……祭文就行……只要祭文寫對了,別說全國范……你去南極殺人獻祭也有效力……不用簽證,刷信用卡一樣。但……」

  「但」後面是什麼,信號被干擾,聽不清了。

  肖征問這話的時候開了免提,宣璣這一句話激起了千層浪。

  「那不成世界範圍了?肖主任,這不行,更是大海撈針了。」負責外聯的後勤部門第一個跳出來拖後腿,「再說,咱們調檔得有依據和手續啊,人家公安系統也是有保密要求的,這個……光聽這麼一位同事說,是不是……」

  「肖主任,」行政部門專門跑來添亂,「黃局打電話問到底怎麼回事,讓你過去給他做個簡報!」

  赤淵分局那邊,非但不買帳,還明目張胆甩鍋,接線的工作人員回頭匯報:「肖主任,赤淵分局前線負責人回復,大峽谷里還有三棵變異樹沒找著,他想跟您確認一下,您的意思是不是讓他們把那堆怪物放著不管,就這麼撤回來?到時候造成的損失怎麼算?」

  總部的外勤安全部則一推二五六:「肖主任,赤淵地區附近調集外勤增援可能有點問題,各地分局的人員外派需要總局外勤安全部蓋章,他們才能動。您看,您是不是先跟安全部的宋主任打聲招呼?哎?宋主任這陣是不是休年假呢?」

  最開始把「祭」講出花來的古修科研究員感覺到風向不對,變臉變得飛快:「那個……肖主任,關於『陰沉祭』和『魔』什麼的,那都是一些沒煙的傳說,缺少支持性資料,爭議一直很大的。我們古籍修復科只管修復古籍,對真實性可不做保證啊,不能作為行動依據的,您還是慎重……慎重點吧。」

  各路英雄蛤蟆開會似的,七嘴八舌地在肖征耳邊大呱特呱,場面一時混亂得無以復加,全來掣肘,沒有一個配合他的。

  肖主任也不知道有多天怒人怨,混成了個毫無人緣的「狗不理」。這事因為什麼呢?說來話長了——今年夏天,異控局總局一把手退休,接替他的黃局長是個外來「空降」不說,還是個普通人。

  讓一個普通人來當異控局,管一幫飛天遁地的特能,這不是瞎扯淡麼?

  說裡頭沒有貓膩誰也不信。至今,新局長上任將近一個季度了,別說管理,根本不被那些傲慢的特能人接受。為此,總部特設了個新部門,叫「總調度台」,裡面的人都是從以前的一線外勤里抽調的,作為普通人局長和特能人之間的溝通橋樑。

  總調度台的行政級別比其他部門高半級,緊急情況下,可以臨時跳過其他職能部門,統籌資源、直接下命令,這樣一來,總調度台的負責人肖征,就成了異控局裡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肖征以前是三大精英外勤部隊之一「雷霆」的負責人,哪危險去哪,他所有的東西都是拿實打實的軍功換的,那時人人都佩服,連為人處世不夠圓融的毛病都能被鼓吹成「高手本色」。

  可是被黃局這麼一「提拔」,等於是把他從「鎮國將軍」提拔成了「東廠大總管」。

  於是一夜之間,肖征就得罪了除特種部隊以外的整個外勤安全部。

  有人說他是讓官迷了心竅,為了往上爬,臉都不要,居然給個普通人當座下走狗。還有人說他鼻孔朝天接雨水,目下無塵假清高,小人得志的臭德行沒眼看。


  大家都是成年人,雖然背後嘀嘀咕咕,但平時表面上還都客客氣氣的,只是別遇到事。一遇到事,清算的機會就來了,人們聞著味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非得把「眾叛親離」四個字紋他臉上不可。

  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咔噠」一聲,電話里傳來忙音,宣璣那邊的聯繫突然斷了。

  宣璣所在的醫院樓道已經變成了一口大冰箱,他手機不耐低溫,話說到一半,黑屏了。

  「不聊了?」盛靈淵對這熱熱鬧鬧的「傳話小盒」非常感興趣,雖然宣璣刻意加快語速、含糊語音,他一個字也沒懂,還是聽得津津有味,見不響了,就問,「聊出章程了?」

  當代科技的面子不能丟,宣璣一邊在心裡罵娘,一邊若無其事地讓手機飛回他胸口內袋,試圖用體溫讓這玩意再苟一會。醫院樓道的門窗俱裂,不知哪一層的電視還開著,此時能隱約聽見樓道里電視的聲音,新聞聯播的結尾曲響起——這意味著至少已經七點半了。

  醫院裡的人被迅速搬上了各種救護車、公務車,樓下人聲嘈雜,這一層卻安靜得落針可聞,只有僵持的宣璣和大魔頭兩個活物。宣璣站在窗邊,餘光往樓下掃了一眼,醫院裡有些病號是不好動的,外勤們效率再高,也得花一點時間,他得儘量拖延。

  眨掉睫毛上的霜,宣璣腦子轉得飛快,緩緩擠出一個笑容。

  「這位……咳,前輩,您看,這還沒到子夜之交呢,您初來乍到,也沒什麼急事是吧?要不咱倆聊聊?」

  異控局總局裡,肖征被圍在一幫人中間,頭頂著無數雙看熱鬧的眼,他生起氣來不上臉,越怒臉色越白,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那個肖主任,」行政科的試探著舉起電話,「黃局……」

  肖征抬頭看了他一眼,那行政科員只覺他眼睛裡仿佛有霹靂閃過,嚇了一跳,手機沒拿住,脫手滑落。

  肖征在眾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下,伸手接住了行政的手機,按下免提,定了定神:「局長,我是肖征,我根據自己在十二年的一線外勤經歷,判斷這是一次重大緊急事件,如果您相信我,請給我授權,等處理完畢,我第一時間給您簡報,出了任何問題,我承擔一切責任。」

  電話里的黃局沉默,周遭眾人也跟著沉默,方才沸反盈天的總調度室死寂下來。

  這時,又一陣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來,工作人員上前接起,因為四下太安靜,他不自覺地放低了音量:「總局調度室,請講……什麼?呃……好,我立刻轉達。」

  接電話的工作人員放下電話:「赤淵分局負責人又打來電話,說情況有變,他們留在赤淵醫院的一支外勤小隊緊急匯報,赤淵異常能量的源頭疑似在赤淵醫院。分局請求增援,以及……肖主任下一步指示。」

  「可增援要安全部宋主任……」

  「那也不一定,增援這不是來了麼。」一個聽著不太正經的聲音從總調度室門口傳來,來人是個看著頂多二十出頭的大男孩,穿著件深灰色的制服,領口上繡著「風神」倆字。他脖子上掛著一塊秒表,打扮得像個體育老師,娃娃臉上唇紅齒白的,見眾人目光看過來,少年咧嘴一笑,腳後跟一併,「『風神』特種部隊,第一支隊張昭,問各位領導晚上好——我們老大……不是,我們老總今天正好在外地,聽說赤淵需要支援,立刻發了授權傳真,讓我轉交給肖主任,順便跟您匯報,距離赤淵最近的風神小隊已經在路上了。」

  肖征的「娘家」——異控局三大特種部隊,「風神」「雷霆」「暴雨」,簡稱「風雷雨」,雖然名義上歸總局外勤安全部統一調配,但自主性很高。

  尤其是其中的「風神」。

  全境範圍內,但凡有處理不了的異常能量事件,都會匯總到風神這裡,這支特種部隊機動性最強,常年在各地出差,因此有點「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意思。支隊長以上,都能在認為有必要的情況下,直接忽略上級意見,自主行動。

  沒想到兄弟部隊居然肯公然站在他這邊,肖征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張昭走進來,笑眯眯地掃過神色各異的臉,把一封列印文件交給肖征,後退半步敬禮:「肖主任,我們老大說,您是咱們『風雷雨』出去的,別人不支持您工作,咱們還能往後退麼?等您指示!」

  電話里沉默的黃局終於出了聲:「赤淵的事情,小肖,你代表我全權處理。」

  肖征輕輕一咬牙關,給了張昭一個盡在不言中的眼神,一秒也不耽擱:「想辦法聯繫到善後科宣璣,他在第一線,剛才電話斷線了。」


  第一線的宣璣正厚著臉皮和大魔頭套近乎。

  「我覺得,像您這種陰沉祭才能請出來的排面……呃,『排面』就是尊貴不凡,大、大有來歷的意思。」宣璣試圖模仿大魔頭的口音和腔調,可惜這古代方言如外語,他會聽不會說,又沒有大魔頭那逆天的復讀功能,模仿得怪腔怪調的。

  盛靈淵雖然被鐵鏈捆著,但姿態很舒展,臉上笑意加深了一些,沒吭聲,看著面前變臉如翻書的小妖表演。

  宣璣臉皮厚,跑調跑到了南極洲,依舊很敢放開喉嚨長篇大論:「在我們這種市場經濟時代,解決問題一般有很多種途徑,一言不合就搞邪術的,一般都是些腦子有坑的傻……咳,妄人。您響應這種人的召喚,不跌份兒……不覺得有失身份嗎?」

  「陰沉祭乃是溝通天地之術,我既然被此人喚醒,必有與他相通之處,否則,他的血也流不到我棺材裡。」盛靈淵不緊不慢地說,「何況什麼身份不身份的,都是身前虛名,我早記不得了。」

  「那也確實是,」難纏的客戶宣璣見多了,話音一轉,他又面不改色地吹捧道,「俗人給您安的身份當然不重要,記不記得都不要緊,但您這談吐氣度不是在這擺著呢嗎?我又不瞎。」

  「哦?如此氣度麼?」盛靈淵突然往前一湊,捆著他的鐵鎖鏈驀地繃緊,發出清越的碰撞聲,黑色的陰沉祭文驀地從他領口爬出來,順著頸子一路蔓延到臉上,黑白分明,那張清俊的臉瞬間陰森起來。

  正好,這時已經跑出去的羅翠翠臨時接到肖征電話,奉命來給宣璣送手機,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跑到樓梯口,老遠見此情此景,他兩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下了。

  盛靈淵看也沒看他,輕描淡寫地一擺手:「免禮平身——祭文既能令我重回人世,自然也對我有約束,我好不容易重見天日,又何必壞自己的事呢?不過是凡人一個願望,舉手之勞罷了。」

  宣璣眼角一跳。

  盛靈淵笑了起來,柔聲說:「戌時快過半了吧。」

  「領、領領……」羅翠翠哆嗦不出一句整話來,滿口「鈴鈴鈴」,死活不敢過來,最後他急中生智,離著八丈遠,把手機放在地板上,奮力往前一推,滑到宣璣腳邊,「肖、肖肖肖主任!我在這幫不上忙,還影響您發揮,奉命撤退了!」

  完事,這慫貨掉頭就要跑,被宣璣一根鎖鏈勾住腳踝,摔了個大馬趴:「你等等。」

  羅翠翠眼淚都下來了:「領導,我我我我們植物系易燃,上不了前線,您您您把我當個屁放了吧!」

  「什麼情況?我剛才還以為你成烈士了……手機凍死機……我真服了!回來我給你買一箱新的!」肖征舉著手機,一邊在電話里罵宣璣,一邊大步闖進會議室。

  「肖主任,各地負責人都已經就位了。」

  肖征一點頭,又對宣璣說:「把你看到的『陰沉祭』文拍下來,越全越好,我讓人對照著圖片去查,如果是獻祭,祭品身上肯定要有祭文,就像寫信要貼郵票地址一樣,對不對?」

  「聰明,」因為羅翠翠扔手機扔太遠,宣璣這會說話只能靠吼,「羅翠翠,臨陣脫逃前麻煩干點人事!把牆上的字拍下來給肖征——老肖你聽我說,召喚出來這魔頭是一次性的,不是長期契約……」

  盛靈淵聽懂了「一次」和「不是長期」倆詞,微微一眯眼——這小鬼居然套他的話,好大膽子。

  宣璣語速飛快:「邪術之所以是邪術,就是這麼搞的人通常沒有好下場,費這麼大勁召來個只能替自己辦一件事的大魔頭,根據我的經驗,十有八/九是復仇。而且是走投無路、孤注一擲,背後主導人很可能勢單力薄。陰沉祭也不是街邊小販變的戲法,你們安全部這幫外勤『精英』聽都沒聽說過,這人不但能操作,還能在三十天之內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一千個人,這麼牛逼,要弄死誰不容易,需要繞這麼大一個圈?他的目標會是什麼?」

  肖征倏地一眯眼:「被嚴密保護的重要人士,或者某種不可撼動的勢力。」

  既然能操作陰沉祭,就算本身不是特能人,也一定跟特能人牽扯非常深,一定知道異控局的「特能法庭」。假如這個人是勢單力薄地對抗某種罪大惡極的民間勢力,那麼他完全可以來報案,可是沒有……那麼,很可能他知道自己無法獲得官方支持。

  要麼操縱陰沉祭的這個人是個特能通緝犯,要麼……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秒,之後幾乎異口同聲。

  肖征:「他的目標和我們有關。」

  宣璣:「沒準陰沉祭針對的就是貴局。」


  肖征:「我立刻叫人分析匯總近年來案卷記錄。」

  宣璣:「大魔頭在這,今天就是陰沉祭截止日期,召喚人一定也在附近,查赤淵大峽谷附近的監控。」

  赤淵大峽谷附近監控幾乎沒有死角。

  大峽谷位置敏感,此地遊客又多,因此異控局異常謹慎,聯手了當地公安機關,規定周圍大小旅館、旅遊包車,全部由旅遊局統一管理,不允許私人承包,所有入內遊客都必須憑身份證才能買票入內,查起來不難。

  八點半,赤淵分局迅清查景區附近所有旅館,並把半年內登記過的所有遊客信息全部提交到總局資料庫,跟過往案卷檔案庫一一對比。

  九點一刻,羅翠翠丟過來的手機也沒電了,宣璣和總局的聯繫再一次中斷,醫院大樓里再次一片死寂,宣璣幾乎只能聽見自己越來越粗的喘息聲和水汽快速結冰的「喀嚓聲」,他垂下眼,雙肩微晃,像是已經不堪重負。就在這時,又一陣亂七八糟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樓道里響起,宣璣一頓,保持住了原來的姿勢。

  「領導……咳咳咳咳……」跑上來的居然是那個「恐人症」的小姑娘平倩如。

  醫院裡陰涼的水汽仿佛已經要蔓出來,老遠吸進一口,像是有把冰冷的小刀,從嗓子眼一直刮到了肺里。離宣璣他們還有十多米,平倩如就喘不上氣來了,再也無法靠近——不知道她是什麼特能,反正以這肺活量來看,她非但沒有戰鬥力,連學校體測都未必能及格。

  宣璣手裡捆著魔頭的鐵鎖鏈上的火已經相當微弱了,幾次三番幾乎要被凍滅,隨即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已經是強弩之末,勉力支撐,就是不肯鬆手,大魔頭在等子夜之交,也不著急,耐心十足地逗著眼前的小妖玩。

  他倆所在的地方幾乎已經凍成了冰庫,在平倩如看來,宣璣身上覆著厚厚的冰,人又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成了座冰雕,於是帶著哭腔喊:「嗚……他們搜到了一個……一個論壇帖,剛發沒多會就刪了……宣主任您說句話行嗎?我害怕……」

  「這樣慘烈做什麼?」盛靈淵頗為無奈地對宣璣說,「我看你年紀不大,要換做尋常小妖,這會怕是還沒開靈智,你不但化形完全,還一眼看不出真身,想必是天生靈物。你們妖族內亂之前,先天靈物就幾乎都銷聲匿跡了,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寶貝,折了可惜,聽話,快走吧。」

  宣璣用力動了動麻木的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擠出倆字回平倩如:「句話。」

  平倩如:「……」

  宣璣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別嚎,還有氣呢,什麼帖?念。」

  平倩如哽咽道:「哦……求助:我覺得我兒子不是我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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