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08-19 00:23:44 作者: priest
  第二撥趕到的外勤接到肖征指示後匆忙趕到,還沒站穩,就被當頭砸了這麼一出,三觀排著隊地崩裂。

  一時間,在場所有人鴉雀無聲,被冰冷的霧氣舔舐得不寒而慄。

  四下起了風,成片的雷雲開始在天上聚集,不祥的電光焦躁地在黑雲中流竄著,遙遠的雷聲斷斷續續地嘟囔著,像隱秘而短促的詛咒。

  只有盛靈淵低垂著眉眼,事不關己似的,看上去倒像是名畫上的神魔,對人間一切的光怪陸離見怪不怪。

  宣璣一邊留神著畢春生,一邊還得注意她身後那定時炸/彈一樣的長頭髮「危險物」,可能是剛才戒指炸裂的後遺症,這會他一看見盛靈淵,心口就跟卡了條尖刺似的,喘氣都疼,疼得坐立不安。

  他低估了異控局的危險程度,滿打滿算,他接手這破後勤工作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工作證都沒捂熱,內心已經滄桑得不想幹了。

  「我們來講道理,畢姐,」宣璣小心地抽了口氣,勉強忽略仿佛漏了個窟窿的心肺,認真地跟畢春生掰扯,「假設你說的是真的,三十年前真的出過這麼一場重大事故,而當時的負責人為了推卸責任,瞞報了事故死亡人數,用的手段是偷鏡花水月蟲卵,讓蟲卵寄生到死人身體裡,用死者原有的身份活下去——那這事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是親歷者嗎?如果不是,誰告訴你的,你有證據嗎?」

  他說到這,餘光往大魔頭身上瞟了一眼,見那大魔頭聽完自己的話,優美的長眉一仰,露出個「原來如此」的神色——鬧了半天,方才畢春生說的那段規章制度里書面語太多,這位壓根沒聽懂。

  「什麼事兒,」宣璣心裡更滄桑了,「這是把我當『譯者注』了嗎?」

  「我怎麼知道的?」畢春生用憐憫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宣主任,你該不會以為,這是孤例吧?」

  「網上有句話怎麼傳的?你在家裡發現第一隻蟑螂的時候,你家說不定已經有一兩萬隻了(注)。」異控局總部,幽靜的局長辦公室里,黃局的聲音像午夜時分的水滴聲,一下一下的,砸得人心驚膽戰,「如果是頭一回干,誰敢一次往上千具屍體裡放蝴蝶卵?小肖,你應該也能想到吧,其實早在三十年前,這就已經是很多人秘而不宣『常規』做法了……唉,『十五人紅線』是為了公共安全,初衷是好的,可凡事有兩面,它也會綁住咱們外勤同志的手腳,因為一旦被扣分,就是『團隊連坐』,你那些生死過命的戰友里,可能不止一位已經逼近紅線極值,分快扣光了,碰到極端情況,一些外勤寧可自己以命換命,也不想連累戰友被扣分。近年來咱們外勤特工犧牲的案例中,超過一半都跟這條規定有關係,你就是外勤出身,這你都明白。」

  肖征說不出話來。

  外勤們中間流傳著很詳細的「職業攻略」,每個剛加入外勤隊伍的實習生,都會試圖從前輩那裡取經,打聽誰手下的外勤隊員扣分最少,誰風格激進,跟著他的隊員都是「消耗品」。外勤特工最後能走到什麼樣的高度,除了個人能力,最後拼得都是誰扣分少——有人甚至總結過這裡面的「玄學」規律,工作前兩年絕不能被扣分,凡是這個頭沒開好的外勤,後續職業生涯不會太順。

  「十五人紅線」是每個一線外勤腳下的薄冰、頸間的繩索,太陽穴上的緊箍咒。

  「所以外勤中有一些人,他們遇到棘手事件,傷亡情況過線的時候,就會去找鞏成功『想辦法』。」黃局看著肖征木然的臉,繼續說,「也就是用那個蝴蝶卵,最後死人『沒死』,外勤有驚無險,受害人家屬感恩戴德,善後科一條錦被蓋過,皆大歡喜。」

  肖征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舌頭:「都有誰……」

  「我不知道,異控局成立至今,各部門水都太深了,我還沒找到頭緒。但……安全部里你能想到的一些,唔,德高望重的老領導,大部分都是知道這件事的,就算不為自己,有時候為了保護一些好苗子……」黃局深深地看了肖征一眼,後面的話沒往下說。

  肖征先是沒反應過來,隨後狠狠一震,渾身的血都像是給凍住了。

  他是個萬中無一的「雷火系」,又是雷火系裡罕見的「純雷電」特能。

  當代特能譜系和傳統上的「五行」理論有點像,「水克火」,通常來說,雷火系對上冰水系會比較吃虧,但純雷電系的除外。肖征一進異控局,就是天之驕子待遇,實習期就直接進了特種部隊,一路走來順風順水,連運氣都比別人好——十幾年前線外勤,從基層隊員到雷霆的指揮官,大大小小無數戰役打下來,伴隨著數不清的戰功,只扣過三分,堪稱一大奇蹟。

  這真的是運氣嗎?

  還是一路有人在暗地裡給他保駕護航?


  老局長臨終時那句「我知道你還是乾淨的」,到底是在誇他守規矩,還是「局內人」對著蒙在鼓裡的被保護人發出的嘆息?

  他真的……「乾淨」嗎?

  這時,他的電話響了——奉命前往畢春生家的調查小隊已經到目的地了,問他搜查證的進度。

  黃局讓他用辦公室的傳真機把搜查證傳了過去,聽調查員匯報:「畢春生一家跟她父母同住,她老父親前不久沒了,老母親身體還算硬朗。她愛人以前是個中學老師,已經退休了,為了給孩子多攢點首付錢,現在在外面開補習班。兩口子有個獨生子,未婚,剛畢業,在爭取留校……黃局,肖主任,我們到她家門口了。」

  黃局插話:「打斷一下,我有個問題,如果一個人被鏡花水月蝶寄生,本人已經死了,是個蝴蝶操縱的行屍走肉,咱們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檢查出來?」

  「很難,黃局,是這樣的,咱們的儀器目前只能在感染者沒有完全腦死亡之前,通過大腦活動與身體反應不一致檢測出寄生。要是人已經腦死亡了,蝴蝶就會徹底占據感染者的神經系統,跟他融為一體。這麼說吧,就像這人長出了一套新的神經系統,咱們儀器沒辦法的。除非……」

  「什麼?」

  「呃……那什麼,打開看看。」

  人的性格、三觀、習慣本身就是隨時間不斷變化的,「你變了」這仨字在各種文藝作品中是高頻詞彙,可見「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是平常事,這後面跟的往往是狗血虐心劇情,而不是「砸開腦殼看看」。

  肖征聽到這,心裡「咯噔」一下,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赤淵,宣璣盯著畢春生,忽然發現那些繚繞在樓頂的濃霧並不全是從大魔頭身上彌散出來的,還有一小部分是從畢春生身上冒出來的!

  她的輪廓幾乎已經模糊在霧氣里了,像是要化在其中似的。原本有些暗沉泛黃的膚色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慘白,呈現出蠟像一般的質地。

  「人燭」是什麼?

  她真的殺了一千個人嗎?怎麼殺的?這一千個人是什麼身份,為什麼會死得無聲無息?

  「八年前,我所在的外勤小組奉命去抓一個使用邪術的嫌疑人,當時那個嫌疑人藏在一個人口密度很大的小區里,怕波及無辜群眾,我跟我的搭檔很仔細地做了誘捕計劃。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就在嫌疑人快上鉤的時候,我們外勤組一個小孩太緊張,不知怎麼露了馬腳,打草驚蛇。嫌疑人察覺不對,逃進了小區花園裡,他手上少說有幾十條人命,知道自己被抓住就是個死,發現自己被包圍跑不了了,就狗急跳牆直接自爆,我們根本來不及清場,小花園裡死了八個人。那回我搭檔是負責人,我是副手,這責任我倆誰也跑不了,我搭檔要被扣雙倍分,更是直接穿透了紅線,當時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我搭檔跟我說別害怕,他來想辦法。」

  「那時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那些只有軍功,從無過失的『英雄』們,還有這種操作。用蝴蝶寄生在死人的身體裡,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搭檔安慰我說『這種情況不算少見』的表情。」

  「你們知道我當時什麼感覺麼?我沒有因為躲過一劫慶幸,也沒因為虧心睡不著覺。我……我害怕。這種情況不算少見……那到底有多少『倖存者』已經不是人了?我全家都是『倖存者』啊!他們……他們到底是真的,還是鏡花水月的一個……一個……」

  「從那天開始,我就跟神經病一樣疑神疑鬼,家人隨便跟我說句話,我都會拼命地想,他以前是不是這樣的,說話是不是這個語氣,他是不是已經悄悄變了,而我還沒注意。我兒子從學校回家,點了一道他以前不怎麼愛吃的菜,我能因為這點小事失眠半個月。」

  在場的人無不毛骨悚然,因為畢春生的特能就是「語言」。同樣的話,哪怕是無稽之談,從她嘴裡說出來,別人都會傾向於無條件地相信。此時她三言兩語,周圍的人們幾乎都被她的話帶到了那種恐怖絕望的境地里。

  宣璣忽然皺了皺眉,畢春生對別人說的話有這麼大的催眠功能,那麼……對她自己呢?當她心裡難以抑制地反覆糾結一個念頭時,她的精神系特能會不會加劇她的偏執和錯亂?

  「八年,我這八年快被自己的想法逼瘋了……我既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有機會傷退二線的時候,我本能地選了善後科……呵,進了善後科又能怎麼樣,鞏成功老奸巨猾,在局裡勢力盤根錯節,還能被我查出什麼麼?」

  「我越來越焦躁,越來越……直到前不久,鞏成功突然被調查,不見人影,我的懷疑徹底落到了實處,然後……我爸在這個節骨眼上去世了。」畢春生凹陷的兩眼突然淌下了血淚,她臉上的皮肉開始變形垮塌,像融化的蠟像,「八十七,長壽,心衰沒的,死時候一點罪沒受,親朋好友都羨慕,說是喜喪,我呢?我跟個行屍走肉似的把他們都送走,然後……然後我終於忍不住,半夜溜回去,在火化之前剖開了我父親的顱骨,我看見……我看見……」


  老人顱骨打開的一瞬間,她所有的噩夢都成了真。

  原來三十年來,與她朝夕共處的家人,真的只是幾具蝴蝶操縱的傀儡。

  「我為什麼要看?我為什麼要看!」畢春生哽咽不出,發出一聲刺耳的嘶吼,野獸垂死慘叫似的。

  「噓——」盛靈淵俯下身,輕輕捧起她變形的臉,擦掉她眼角的血跡,嘆道,「可憐。」

  然後他換回了自己那口古老的雅音,輕聲對宣璣說:「人燭啊,就是陰沉祭之媒,可溝通天地間至惡至陰之物,須舍人身、斷人性、絕情絕義、拋卻所有,以凡人之身墮魔。小妖,你知道『所有』是什麼意思嗎?」

  宣璣一愣。

  這時,一個外勤跑過來,把手機遞給他:「肖主任找您。」

  「我們……剛剛派人搜查了畢春生的家。」電話里,肖征的聲音聽起來分外艱澀,「找到……找到了三具屍體,畢春生的母親、丈夫和兒子,死者的頭……頭都是打開的。」

  宣璣睜大了眼睛,盛靈淵透過濃霧,遠遠地對上了他的目光,那魔頭的眼睛冰冷無情,卻又是近乎慈悲的。

  一時間,所有人都沒出聲,只有畢春生不似人聲的嘶吼在霧氣里散不開,越來越濃郁,一個年輕的外勤被那尖銳的聲音刺得頭暈腦脹,忍不住扶著牆嘔了出來。

  長久的沉默後,宣璣忽然舉著手機問:「她的親人,真的全都被鏡花水月蝶寄生了嗎?」

  肖征:「不是。」

  宣璣覺得胃裡像沉了塊冰冷的石頭。

  「我們在她丈夫的大腦里發現了鏡花水月蝶寄生過的痕跡,但她母親和兒子沒有,他們是正常人,是當年真正的……」肖征停頓了一下,「倖存者。」

  「殺光他們,」五官融化到看不出人樣的畢春生囈語似的,死死地抓住了盛靈淵的衣角,「我要你殺光他們!」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