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里劍外的兩位都愣了,從理論上說,本命劍不可能割傷自己——要不然宣璣每天把劍往後脊插,早就高位截癱了。閱讀М
盛靈淵實在沒想到,這個鐵「雞」跑了兩步,居然還騰空而起了,他一時失神,劍刃碰到人皮肉的瞬間,對鮮血的渴望蓋過了理智。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人手上皮薄血管多,重劍一下嵌進了宣璣手心,血流如注,血槽眨眼灌滿了,旁邊羅翠翠聽見動靜探頭一看,「媽呀」一嗓子,嚇得發了芽,驚慌失措的綠蘿莖繞頸,他綠油油地叫道:「血!我的媽!好多血!快停車……不是,那個……快救命!」
老羅把飛機喊得直顛簸,嘴裡喊得有多熱鬧,人縮得有多快,生怕沾上血被人碰瓷似的。
旁邊平倩如慌得一躍而起,忘了解安全帶,又被拽了回去,兜里巧克力和魚皮豆滾得滿地都是。只有楊潮還算鎮定,放下書就要過來幫忙,然而剛走兩步,這位噴嚏大魔怪就抽著鼻子仰面朝天,預備噴發。宣璣生怕傷口沾一堆鼻涕,連忙隔空謝絕了他的好意。
重劍刃像長在了他手心裡,貪婪地吮吸著他的血氣。
盛靈淵很有點「既來之,則安之」的脾氣,既然割都割破了,索性將血吸了個痛快。他仿佛已經饑寒交迫許久,喝到了一碗滾燙的肉湯,哪怕嘴裡給熱湯燙掉一層皮,也捨不得撒嘴。越來越多的鮮血湧入劍身,他的神智瞬間清明了許多,視野倏地開闊,一瞬間,他甚至可以透過重劍,將整架小飛機艙內所有人與物都盡收眼底。
在飛機「隆隆」的噪音里,宣璣耳邊幻聽似的浮起一聲喟嘆:「好鮮……」
宣璣胳膊上的青筋暴跳,顧不上飛機上應該禁明火,另一隻手蘸著血,飛快地在劍身上畫了個複雜的符文,重劍隨他心意燒了起來,「嗆啷」一聲從他手心脫落,那耳邊的聲音輕輕地悶哼一聲,但像渾不在意這點攻擊,哼完又低低地笑了起來。
宣璣在火警響起來之前伸手一攏,將劍身上的火苗收回掌心,火光掠過,他在劍身反光處看見了一雙溫柔多情的眼睛,被火熏得發紅,卻仍是笑盈盈的,裡頭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溫柔。
平倩如終於擺脫了安全帶,一陣風似地跑了過來。宣璣怕她碰到這把危險的劍,一腳踩住掉在地上的重劍,將它往座椅底下一摥,盛靈淵剛得了實惠,不在乎榮辱,隨便他踩。
「主任,沒事吧主任?割哪了?」平倩如被一地的血嚇了一跳,帶著哭腔問,「大動脈嗎?」
宣璣無力道:「閨女,盼我點好行嗎?」
「等等,我們有急救箱,我這就給你找去,你你你再堅持一會啊。」平倩如慌手慌腳地跑了兩步,又回頭叫,「堅持一會!」
「哎,」宣璣無奈地沖她一點頭,「慢點,別摔了。」
本命劍畢竟是本命劍,重劍一脫離手掌,他的傷口就開始自主癒合了,幾句話的工夫,被割斷的手筋已經開始自己修復,宣璣托著自己的傷手,目光落到座椅下露出一角的劍柄上,神色莫測。
他沉默片刻,隨後借著飛機的噪音,壓低聲音說:「你有點忘恩負義吧……這位『陛下』?」
宣璣開始懷疑自己的本命劍,是午休前從刀一給的那堆典籍里,翻到了「人魔」的相關記載——是從那本殘破的《東川巫人書》里翻到的。上面說,人魔是「大能墮落,引天地魔氣入肉身所成,即使肉身毀滅,若其執念再起,仍有重聚魔氣、再臨人世之患。人魔之名不可言、不可心念,不可驚擾」。
簡單說,別管一開始是什麼,一旦從「人」到「人魔」,就變成了另一種的存在。原本的軀殼就好比一個裝水的瓶子,瓶子碎了,水固然會灑,但在某些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灑了的液體仍有機會聚合在一起。
理論上,人魔可以附在其他有靈性的東西上。
宣璣不知道他的劍算不算「有靈性」,雖然它以前不聲不響,從沒表現出過能成精的潛質,但宣璣總覺得它不是死物。打從他有記憶開始,這把劍就一直陪著他,它好像能捕捉到他每一個細微的心念,甚至是那些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
而人與劍之間這種玄妙的、密不可分的聯繫,在劍身被濺上魔血以後,突然消失了。
劍身越來越冷,中午宣璣被肖征的電話驚醒的瞬間,有種強烈的感覺——好像那劍里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真正讓他確准這把劍有問題,其實是那隻鏡花水月蝶。他靠近那隻蝴蝶的時候,蝴蝶翅膀上的一對笑臉變了,一邊變成了驚懼臉,一邊變成了哭臉——驚懼好理解,他們都說他屬火,火最辟邪,是這些東西的天然克星,蝴蝶看見他,大概就相當於看見一座大型火葬場。
可那委屈的小哭臉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這隻蝴蝶除了格外長壽能生之外,沒有額外進化出「蝶格分裂」的本事,那就只能是它當時感覺到了另一個人……或者說,另一個什麼東西的存在。
宣璣生於烈火,他的本命劍按理也該是諸邪退避的,不該有什麼邪物能附在這上面。可如果是那個魔頭……倒也不是不可能發生這種離奇的事,畢竟,連戒指都護著他。
那魔頭不顧陰沉祭反噬,殺畢春生的時候說了句話,當時只有離得最近的宣璣聽見了。那話里有兩個字眼讓他很在意,一個是「朕」,一個是「爾等」。
「等」似乎在暗示畢春生身後還有人,而「朕」這個自稱,則透露了更多的信息。
在大混戰前——確切說,是第一次「平淵之戰」以前,「朕」就是「我」的意思,理論上誰都可以用。後來平帝野心膨脹,開始征戰赤淵,把這個字變成皇家專用。脫口這麼說的人,要麼生於平帝之前年代的人,要麼是之後某一任的帝王,或者一些模仿中原人制度的少數民族首領【注】。而那魔頭在赤淵醫院的時候脫口說過「清平司」,清平司是齊平帝以前都是沒有的,那是平帝之子、大齊武帝盛瀟的原創機構,因此,魔頭大概率是第二種情況。
宣璣決定含糊其辭,先隨便詐一下試試。
不料他話音剛落,就聽見耳邊那沙啞的聲音低低地笑起來:「那你打算讓我怎麼報恩呢?」
這句話倒是沒什麼,後面還跟著一句更驚悚的——宣璣又聽見那劍里的魔頭說:「想詐我?這小鬼膽子倒不小。」
宣璣腦子裡空白了一瞬,隨後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臥槽,他聽得見我在想什麼!」
與此同時,劍里的盛靈淵顯然「聽」見了他這句粗口,也意識到了什麼。
這兩位都屬於城府千重、心眼奇多的類型,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被迫跟一個立場不明的陌生人「心意相通」。
還通得不能再通!
兩人的反應相當一致,幾乎同時,各自放空了大腦,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上,截斷所有思緒——宣璣開始專心致志地數羅翠翠頭頂的毛,劍里的盛靈淵則默誦起了完全聽不懂的古經。
心機很深的人能控制自己的微表情,有些高手甚至能精確安排自己的肢體語言,可誰能控制住自己的腦子呢?
羅翠翠同志的頭髮不禁數,宣璣很快數到了頭,一個念頭還是忍不住冒了出來:「見了鬼了,這都什麼破事?」
盛靈淵佶屈聱牙的古經念得越發咬牙切齒。
宣璣的念頭一發不可收拾:「異控局克我,年底不開我十四個月的月薪,這事沒完。」
盛靈淵轉移注意力的經文雖然除了他自己沒人能聽懂,但宣璣從發音上判斷,他背重了一句,並且來回重複了三四遍,然後終於忍不住漏出一句:「陰沉祭文的始作俑者,我必將其千刀萬剮。」
宣璣心裡一動:「所以陰沉祭文有始作俑者?畢春生真的只是檯面上的一個傀儡?」
他一個問題拋出去,盛靈淵那邊同時冒出兩個聲音,一個是他說話時那種慢條斯理又遊刃有餘的語氣,還伴隨一聲輕笑:「你猜。」
另一個是冷冰冰的:「廢話。」
宣璣:「……」
魔頭前輩,你這樣好精分啊。
盛靈淵心口不一是本能反應,說完,他自己也反應過來了:「『精分』是什麼意思?」
「『精分』就是……」宣璣一時解釋不清楚,心亂如麻,心裡雜音響成一團,最後匯聚成一句,「崩潰了,什麼破事兒。」
飛機上誰也不知道,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平靜中帶著木然的宣主任和他的劍發生了腦內連環車禍。平倩如翻出了急救箱,一路小跑回來:「怎麼樣了?主任,我以前沒用過這個急救箱,您知道怎麼『急』嗎?」
「你先給我一塊濕紙巾。」宣璣把受傷的手抬起來給她看,方才血流如注的傷口已經只剩下一道淺淺的白印,「然後告訴我,地毯清理費局裡給報銷,是吧?」
平倩如呆滯的看著他完好的手。
宣璣:「不好意思啊,你來晚了,沒能見到它最後一面。」
特能世界就這點好,每個人的特能都不太一樣,因此大家發現對方身上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能力,大半也不會太吃驚。平倩如上一次跟這個新老大出差簡直刻骨銘心——電閃雷鳴、冰火交加,還炸了倆大樓,相比之下,傷口會快速癒合都顯得沒那麼駭人了,於是她只是震驚了片刻,就接受了這個設定,動手幫他一起清理血跡。
宣璣藉由機械性的擦洗工作放空大腦,盛靈淵則把經史子集來回車軲轆了好幾遍,等把一地血收拾乾淨,倆人終於各自從兵荒馬亂中冷靜了一點。
然後宣璣就發現他的「渴劍症」又犯了,強烈的焦灼感比之前還要來勢洶洶,他就像是餓死鬼看見了饅頭,癮君子犯起了癮,坐立不安,觸碰本命劍的渴望壓倒了一切理智。宣璣用非人的毅力堅持了五分鐘,然後理智一潰千里,他雙手把重劍從座椅下面「請」了出來,哆哆嗦嗦地開始「吸劍」。
盛靈淵:「放肆!」
宣璣避開劍刃,絕望地摩挲著冰冷的劍身:「我說前輩,咱倆這樣你也不願意吧,你有主意嗎?」
盛靈淵言簡意賅:「放我出來。」
宣璣:「你以為我不想嗎?問題我連你是怎麼進去的都不知道啊!」
盛靈淵嘴上沒說話,心裡陰暗地想:「劍主死了,本命劍不攻自破。」
宣璣強行忍住了用臉去貼劍身的衝動,自暴自棄道:「好的大佬,歡迎來殺。」
盛靈淵從劍身里瞄著宣璣的頸動脈,聲音很危險:「小妖,我寄生此劍中,假以時日必能控制劍身,你要不想哪天在夢裡沒了腦袋,最好還是碎劍。」
宣璣嘆了口氣:「可我沒這個本事啊。」
他和他本命劍的「分離焦慮」不僅是一時不吸劍就受不了,腦子裡都不能想碎劍的畫面,一有這念頭,他就渾身疼,好像是自己的肉體被砸碎了一樣。再說他這把劍水火不侵,可以融金斷玉,就算他豁出去捨得,也真不知道怎麼斷。
他倆這會被迫坦誠相見,隱瞞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都知道了自己和對方有幾斤幾兩。盛靈淵發現這小妖果然和他猜的一樣,毫無常識、狗屁不懂,宣璣發現大魔頭自稱「失憶」沒什麼水分,記憶真是一團迷霧,沒有來龍,也沒有去脈。
兩人互相探到了對方很淺薄的底,只好在飛機的引擎聲里並肩一籌莫展。一邊思考怎麼弄死對方,一邊又在這異樣的默契中,升起了幾分共患難的惺惺相惜。
愁了一會,宣璣開始積極解決問題,他試圖放下恩怨,跟心連心的大魔頭談判:「前輩,咱倆要不試試信息共享,那個……坦誠相見?我覺得吧,人生在世,事無不可對人言,您說對吧?」
他話音沒落,盛靈淵就聽見這小妖心裡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才怪。」
於是魔頭也笑吟吟地口頭回了一句:「不錯,你說得有理。」
連帶著心裡想的「放屁」一起,打包投遞了回去。
接下來,兩位口蜜腹劍的飛快地用意念對罵了一輪,宣璣眼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充分發揮了當代社會人能屈能伸的光榮品質,迅速調整心態:「前輩,雖然咱倆都想給對方送終,但一時半會誰也做不到,是吧?你也不想這樣毫無隱私啊。」
盛靈淵沒用解釋,就根據上下文領悟了「隱私」是什麼意思,沉默片刻,宣璣聽見他腦子裡走馬燈似的,過了一堆聞所未聞的精神系術法,不等他「聽」清,就聽盛靈淵說:「心神合一,入定,或可摒除雜念。」
宣璣:「……」
盛靈淵:「你不會連入定是什麼也不知道吧?」
這種連玄幻小說作者都知道的常識,宣璣還是有的,他們族裡的古書上詳細講了怎樣入定。「入了定」的人,可以不吃不睡,不受外物干擾——道理他都懂,可現在是上班時間,他人在出差路上,一幫同事在討論案情、等他布置任務,他在旁邊閉眼打坐,像話嗎?
何況他也不會。
盛靈淵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不會什麼?」
不會入定?
那你是怎麼長這麼大的?
宣璣可能是身體有什麼缺陷,他連冥想都學不會。以前在企業工作的時候,公司EAP請心理輔導師帶員工做過「正/念」練習,很類似冥想,宣璣本來不怎麼用指導,很容易就能進入那種「身心一體如明鏡」的狀態,可是每次最多一兩分鐘,他就會被沒來由的恐懼和戰慄感「驚醒」,就好像身上有個機關阻止他一樣,試了兩三次不成,他開始本能排斥這種活動,那以後也沒參加過。
「這倒有趣,我以前從未見過入不得定的人,果然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盛靈淵看見了他的記憶,隨後又非常輕鬆地說,「無妨,我會就是了。」
「等會兒,」宣璣喊住他,「前輩,你……您博聞強識,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入定多不方便啊。」
盛靈淵單方面入定,確實能隔絕兩人彼此窺探,這就相當於是在倆人意外打通的識海中間豎一道門,唯一的問題是,這門是一面「上鎖」的——魔頭想什麼時候推開,就什麼時候推開。
盛靈淵的聲音帶上了笑意:「不會比現在更不方便了,就這麼定了。」
宣璣:「不行!我不同意,這不公平!」
魔頭笑出了聲,一秒都沒猶豫,眨眼光景,他那裡就沒有任何聲音了,宣璣只能隱約聽見本命劍里綿長而均勻的呼吸。
混蛋!
飛機把破裂的談判連同尾氣一起拋諸身後,朝東川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