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人說「我殺過人」,這人肯定是個殺人犯;要是有人說「我殺過三十六個人」,那這是個能上電視、成為法制節目主角的殺人犯。閱讀М
但要是有人說,「我殺過四萬一千六百三十六個人」……那他恐怕是個沉迷遊戲的網癮少年。
宣璣先是茫然地「啊」了一聲,隨後他的重點不自覺地跑偏了:「你連你自己是誰都忘了,記得住這麼長的數?」
這魔頭生前怕不是個古代會計吧?
盛靈淵沒理他。
宣璣又問:「還是你剛才想起了什麼?」
好一會,他聽見劍里的人很含糊地「嗯」了一聲。
宣璣頓時好生扼腕:虧了!
他感覺自己像個股市崩盤前夜高價滿倉的大韭菜,這點踩得叫一個綠油油的背!剛才他能把魔頭的腦子當搜尋引擎用的時候,魔頭連自己叫什麼都想不起來,好,這會掉線了,那貨居然說記憶在恢復了!
不過……記憶正在恢復的人,腦子裡現在肯定一團漿糊吧,是不是可以趁機占點便宜?
「那個……陛下,」宣璣轉著肚子裡的賊心爛肺,見縫插針地試探,「你們那會戰勝屠城,人頭都得計算得這麼精準嗎?數學不好的還不能加入你們的隊伍……這個巫人族是你們的敵人嗎?」
「不,」盛靈淵一時出神,果然沒注意那小妖雞零狗碎的試探,竟也沒糾正「陛下」這個稱呼,「巫人一直是我們的盟友,他們自認是人……你看那些骨頭的形狀,與人骨如出一轍。」
這話信息量太大,宣璣瞳孔驟縮,電光石火間,他腦子炸開一樣,閃過了無數念頭。
什麼意思?
什麼叫做「巫人自認為是人,所以是盟友」?
打仗不是人跟人打,難道是跟狗打?
不……有一場戰爭確實不是人與人的戰爭——三千年前的九州大混戰!
大齊平皇帝名「鈞」,普通史料記載,平帝在位時,西南少數民族壯大,邊民與中原人民多有摩擦,平帝又不巧是個戰爭愛好者,那會沒有「吃雞」「農藥」給他過癮,於是腦子一熱,他老人家決定帶著兩個成年的兒子御駕親征。
大軍轟轟烈烈地趕赴赤淵地區,行動代號「第一次平淵之戰」,結果讓淵給平了。
第一次平淵之戰中死了一個皇帝、倆皇子、貴族與文武精英若干,一舉斷送了國祚,此後輿圖焚、玉璧碎,皇后出逃,帝都淪陷。各地、各族沒了依靠,只好紛紛自立,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戰亂。
史稱「大混戰時期」。
關於「西南少數民族」具體是什麼族,史學界議論紛紛,提出了很多假說,但各有漏洞,畢竟三千年太久遠了,太多的東西不可考,能保存下來的物證更是吉光片羽,搜遍全國,至今,連個展廳都湊不出來——因為有價值的文物大部分都在異控局的古修科,而且全帶著封印。
古修科有整整一個檔案庫,存放各種大混戰時期的遺物,全都是異常能量物品。
因為真相是,所謂「西南少數民族」根本就不是什麼人的祖先,那是以赤淵大峽谷為界,和人族並立分治的非人族。
1981年,異控局成功破解了赤淵外圍地區一處法陣,在裡面發現了一個山洞,洞中有具巨型鳥骨遺骸,光是骸骨就重達三百公斤。洞口有個石碑,刻的是「守墓者,畢方族焱明」。
石碑上殘留著雷火系異能,經謹慎檢測對比,與骸骨上的異能殘餘匹配,石碑應該就是鳥自己刻的。
也就是說,這具骨頭屬於一種智商極高,有相當文化水平的鳥,體態與傳說中的「火神鳥畢方」非常像,古修科認為,這些非人族很可能就是民間故事中「妖」的原型。
大混戰,其實是歷史上唯一一場由人類和非人類戰爭引起的浩劫。
大混戰時期終結於平帝的繼任者,武帝盛瀟。
這位大齊武皇帝相傳是平帝的遺腹子,出生於第一次平淵之戰的那一年,生出來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不是逃亡就是流浪,在戰亂中吃百家飯長大,後來以殺止殺,收攏人族各部,以一己之力鎮壓了亂舞的群魔,斬妖王、立界碑、設清平司,彪炳千秋。
復國後,在其執政後期,武帝又露出異常冷血酷厲的一面,最後走向完全的瘋狂……在赤淵跳崖自盡,因為屍骨無存,後世的武帝陵只是個衣冠冢。
這個魔頭是大混戰時期出生的、屍身在赤淵、屬於人族、姓國姓、對「陛下」這稱呼習以為常……
他……他難道竟然會是……
宣璣激靈一下,不,等等,大混戰時期到底有多少種族灰飛煙滅,至今已經不可考,依附於人族的盟友也很多,這其中不免有些部落崇拜中原人族文化,襲承人族制度。或者是不開化的古代先民供奉邪靈惡魔,招來這麼一位對抗敵人,尊稱其為「陛下」,也都有可能。
總之不會是那一位!
否則……這也太諷刺了,一手挽救人族危難的中興之帝自己不是人——這算什麼?
天神只會作為犧牲,讓群魔分而食之。能鎮壓群魔的,只有更兇狠的惡魔嗎?
宣璣乾淨利落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測,飛快地定了定神。
他握著重劍,感覺到冷鐵上傳來的絲絲縷縷的陰寒氣息,回憶起剛才盛靈淵教他說的那句巫人語言,雖然聽不懂什麼意思,但宣璣總覺得那語氣非常溫柔……就像一位遠道而來的故人來訪,彎腰對門口玩耍的孩子詢問「帶我去見你家大人好不好」。
「巫人是什麼人?」
「巫人世代居於東川,信奉山川土地、萬物有靈,無論風調雨順、還是天災連年,他們都生死不離故土,因為這一族自古認為人如草木,離了故土就是離開了自己的根,會招致災禍。」盛靈淵不再強行說半生不熟的普通話,他用回了自己的口音,可能是最近聽得多了,宣璣聽古語不像一開始那麼吃力了,盛靈淵這麼說話的時候,聲音像就像是染上了來自時空彼岸的風霜意味,顯得遙遠、滄桑又肅穆,「巫人善『咒』,你不是問我人面蝶出處麼?人面蝶並非活物,那是一種咒術,是巫人的先聖用秘法煉製的,最早應該是在葬禮上用的。」
「葬禮?」
「嗯,巫人認為人面蝶能溝通陰陽,」盛靈淵輕聲說,「有一些死者走得倉促,家人有時意難平,總覺得他有什麼話沒說完,便會請族裡的大聖——就是主持年節祭祀的人——來家裡,操持一場儀式。大聖把人面蝶放入死者口中,等上不到一天,死者就能重新睜眼,坐臥行走如常,同家人談笑風生,把該見的人見了、該說的話說了,再由大聖取出人面蝶,送死者入土為安。」
宣璣愣了愣:「我們一直以為這東西只是一種寄生蟲……原來這麼神奇嗎?」
「本來就是寄生蟲,」盛靈淵涼薄地回答,「自古喪葬弔唁都是活人的痴心妄想,人死如燈滅,哪來那麼多沒完沒了的鬼話?只是個儀式而已,就算是巫人族,萬一死人財產分配起了爭執,也是交給族中首領裁定,不會用人面蝶把死人『叫起來』問問的。」
宣璣:「……」
人魔閣下無神論者的人設不崩。
「東川……東川是塊寶地,土地肥沃、物產豐富、靈氣逼人,氣候變化很大,有時陰晴雨雪流轉,一日能經過四季,有秋月照春花、也有蓮池映雪的奇景,連水都比別處甜些,因此也孕育了許多外面沒有的奇珍異寶。」
一人一劍跟在搖搖晃晃的山羊鬍身後,宣璣越聽越覺得奇怪——盛靈淵雖然語氣淡淡的,但用詞很斟酌,充滿了懷念珍重的意味,就好像……在描述他自己的故鄉。
「所以遭人覬覦也是理所當然的。古往今來,但凡生靈起紛爭,歸根到底都是為了土裡長什麼那點事。」
「所以他們也用蝴蝶保護自己,」宣璣說,「因為這蝴蝶除了能讓死人『復活』之外,還能寄生在活物身上,巫人族是不是有某種類似精神系的能力,可以控制蝴蝶,就像養蠱的人能讓蠱蟲聽話一樣?」
盛靈淵嗤笑一聲:「巫人族歷史很長,咒術博大精深,人面蝶不過是雕蟲小技,輪不到它保護族人。」
宣璣聽得心驚膽戰,把異控局攪得人仰馬翻的鏡花水月蝶都是「雕蟲小技」,那真正的咒術得厲害成什麼樣?
「當年妖族大軍過赤淵,人族便如地里的粟苗,躺著被人收割,無力反抗,一度被群妖亡國。後來能翻身,離不開隱世的巫人族。巫人族在最危難的時候,把本族咒術這種不傳之秘獻給了人族……因為他們覺得自己也是人,義不容辭。」
「那照這麼說,」宣璣奇怪地問,「巫人族好像應該是民族英雄那一掛的吧。就算你們那年代認字的人不多,文獻傳承困難,口口相傳總有吧?怎麼他們悄麼聲地就死絕了,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什麼孩子話……你這小妖,到底吃什麼長大的,當真一點宗族門戶之見都沒有嗎?」盛靈淵先是輕笑了一聲,隨後不等宣璣回答,他又若有所思地說,「也是,你們現在都混成一團了,也沒什麼門戶不門戶了。」
宣璣一頭霧水:「嗯?」
「他們覺得自己是人,可人並不覺得他們是同類啊。」
宣璣一愣:「你是說……」
「人面蝶……你們叫『鏡花水月』蝶,現如今提起來,不也是如臨大敵、不寒而慄麼?這在當年,不過是巫人咒術的冰山一角。我問你,如果是你,同舟共濟完,你會相信巫人族毫無保留嗎?你以己度人,覺得有這種隱秘力量的『人』毫無野心,只願意龜縮在東川一角、與世無爭麼?」
宣璣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難以置信道:「等等,你的意思不會是說,巫人族之所以死絕了,不是戰爭中被敵人滅族,是被同盟陷害的!」
盛靈淵用事不關己的語氣說:「是啊,所以陷在這裡,你要小心了。」
宣璣心思急轉:「要是那樣,你在其中又是……」
「什麼角色」四個字還沒說出來,就聽地上的山羊鬍發出一聲慘叫。
山羊鬍好死不死,正好這時候醒了,一睜眼發現自己「夢遊鬼境」,衣服里都是蹦蹦跳跳的大棒骨,好懸沒當場嚇死。他瘋狂地在原地尥起了蹶子,一邊哭一邊甩身上的骨頭,褲/襠立刻就濕了。
宣璣嫌棄地皺了皺鼻子:「好騷……我說,這哥們兒是不是有點上火啊?」
盛靈淵冷笑一聲:「先擔心你自己吧。」
他話音剛落,地面就開始響起了細碎的「咯咯」聲,由小及大,宣璣低頭一看,只見所有的人骨都像被這一泡尿熏「醒」了一樣,不斷地震顫起來,那些頭蓋骨一邊彈,一邊轉向宣璣,張開嘴。
宣璣:「呃……突然這麼萬眾矚目,我還有點羞澀怎麼辦?不我說著玩的,怎麼還真有螢光棒?」
只見頭蓋骨嘴裡飛出了無數小光點,森森的白骨堆上,浮起了一層嫵媚的螢光,霧氣似的,映得那些白骨線條柔和起來,仿佛是含笑的樣子。
那是無數隻鏡花水月蝶迎風舉翼。
「大爺的!」宣璣罵了一句,眼疾手快地俯衝下去,翅膀上獵獵的火倏地撞開那些可怕的鬼蝴蝶。他不想用手抓,拿重劍挑起了臭烘烘的山羊鬍。
盛靈淵:「……」
這小鬼嫌命長了!
可是那些鬼蝴蝶雖然怕火,卻架不住數量多,燒死一批又圍上來一批,螢光越來越亮,把這漆黑一片的巫人塚照得青天白日一樣。宣璣本想要往上飛,可是飛了二十來米,他發現自己到頂了!
這鬼地方不知是地道還是山洞,不知道出口在哪,四面八方都是鏡花水月蝶。
宣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突然,他餘光瞥見一處漆黑的地方——那像是個山洞,蝴蝶都避開了它,於是黑得格外顯眼。
來不及多想,他挑著山羊鬍,一頭朝那山洞扎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