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桃花源里的記憶開始緩緩地往前推動,盛靈淵和宣璣也被卷在其中,被迫跟著時光一起走。
人族流亡四方的小太子傷還沒好,靠在窗邊閉目養神,忽然,窗外飛進來的一隻怪模怪樣的大蟲子,直接貼在了他的額頭上,淘氣的小孩子們壓抑不住的笑聲傳來。盛靈淵雖然只有十歲,也已經在無止境的恐懼中逃亡了十年,早沒了童心,既沒跟熊孩子們一般見識,也懶得敷衍他們,淡定地把蟲子捏下來,他伸手探出窗外,把它放了,冷淡地用不熟練的巫人族語說:「再鬧,我還告訴你爹。」
竊笑聲消失了,片刻後,樹上冒出阿洛津的腦袋,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帶著他一堆小跟班溜下樹,跑了。
年幼的小阿洛津對盛靈淵充滿了好奇,又想跟他玩,又不會主動討好——他是族長的獨生子,被族人嬌慣得不像話,從小眾星捧月,族裡的孩子都跟在他屁股後面跑。在他腦子裡,根本就沒有「放下面子,主動結交」的概念。他覺得自己在誰窗根底下走一圈,就已經算給了別人天大的面子,這個人族太子理應受寵若驚地加入他們。
誰知道這位人族的落魄太子給臉不要。
可把阿洛津氣壞了,然而惱怒的同時,「越得不到越想要」的犯賤心理也見風就長。盛靈淵越不理他,他就越想在人家面前刷存在感,於是天天領著一幫小弟來糾纏,把大聖的小木屋鬧騰得雞犬不寧。
小太子的心性早就被磨出來了,不驚不怒,煩了就施展「告訴你爸爸」大招,百試不爽。
阿洛津挨揍的頻率直線上升,單方面地對人族的太子愛憎交織,咬牙切齒。
能下地之前,盛靈淵已經基本能用巫人族語簡單交流了,甚至學起了巫人族的文字。
史書上說,武帝「通悟早慧」,但史書沒說,這位陛下學舌學得比鸚鵡還快。
宣璣一開始以為盛靈淵只是天生過耳不忘,就是天才,沒辦法,跟那幫背誦語法十多年,連英語都說不明白的大學生不是一個物種。直到這時,他才恍然,這只是為了生存。
九州混戰的年代,沒人有閒心去普及「普通話」,各族、各地的語言天差地別,有些甚至都不像一個語系。在這種亂世里顛沛流離,如何快速掌握一門方言、融入陌生環境,這是少年時的盛靈淵不得不會的,他得活命。
然而就算是這樣的盛靈淵,學起巫人族文字也非常吃力。巫人族文字寫在當地特產的一種樹葉上的,乍一看有點像古代埃及文,字形都是大圈套小圈,沒有漢字的筆鋒,跟他們的房子一樣憨態可掬,但非常複雜,能看得出源遠流長的文化積澱。
山頂,大聖木屋旁邊,居然還有個類似於現代圖書館的地方,裡面存放了有大量典藏,只要願意,外族人也能隨意進出。
哪怕是在宣璣這個當代人看來,這個古老民族的開放和文明程度都有點驚人。他在這「溯洄」中的東川里轉了沒幾圈,已經顛覆了對巫人族的所有印象。
巫人族是寄生蝴蝶的發源地,這裡的人還會各種匪夷所思的咒術,從「巫」這個名字開始,就透著一股子詭異的氣息。再加上那個神神叨叨的阿洛津……宣璣不可免俗地先入為主,以為「巫人」的形象應該就跟電影裡的「黑巫師」差不多——人人都裹得像阿拉伯婦女,只露雙眼睛。然後晝伏夜出,沒事就圍著火堆開小會,商量明天去咒死誰。
可是原來東川一點也不陰森,巫人族的生活基調甚至是明快溫馨的。人們都很懶散,牛羊放到一半,就被不知道跑去哪睡午覺的主人丟在一邊,跑丟就跑丟,反正過不了幾天,就會有族人幫著撿回來。這裡的小孩五六歲就開始啟蒙,全族都識字,傍晚沒什麼事,大家就到山頂的廣場消遣,族長和大聖也去,人們沒尊沒卑地坐在一起,唱歌跳舞、講故事、閒淡,甚至會漫無邊際地爭論一些原始的哲學問題。
「我看這地方簡直跟雅典聖城有一拼,」宣璣半是自言自語地說,「為什麼要自稱『巫人族』?聽著怪嚇人的。」
「他們自己的文字里,自稱是『住在半山坡森林裡的人』,」盛靈淵說,「『巫人』是當時外人對他們的稱呼,嚇人嗎?那可能是這麼叫的人,自己心有畏懼吧。」
「巫人族的小孩也叫您……」
「靈淵?」
「我以為是假名。」
「我連真名都不記得,哪知道哪個是假名,」盛靈淵挑起眉梢笑了笑,「朕大名少有人提,『靈淵』二字乃是長輩所賜的乳名,聽了反而更熟,順口報出來用用。」
聽說古人起名最重視寓意,可是「靈淵」倆字怎麼聽怎麼不吉利……尤其是這位陛下還出生在那麼個特殊的時期。
宣璣心說:這什麼不懷好意的長輩?
他跟著年幼的盛靈淵在巫人族兜兜轉轉,看那少年像度假一樣,每天就是休養、讀書、跟大聖請教問題,或者幫著侍候一下草藥,最大的煩惱是熊孩子王阿洛津老來騷擾。
惡咒溯洄能把人困在記憶里,宣璣本以為會在人皇的記憶里看見非常血腥的畫面,沒想到他倆就是沒完沒了地跟著個小少年,在日常瑣事裡兜圈子,「溯洄」里的盛靈淵一直是十歲出頭的模樣,沒有一點長大的意思。
「等等,陛下,」宣璣猶豫了一會,還是忍不住說,「您剛才說,有什麼東西揮之不去的話,就會一直被困在一段記憶里轉圈,那咱倆現在是不是就被困住了。」
盛靈淵看了他一眼,神色是事不關己的冷漠。
宣璣忽然發現,這個人越是心緒起伏,態度就越是疏離,要不是知道此時被困在少年美夢裡不願清醒的是他,宣璣幾乎要以為這位無懈可擊了。
他也會軟弱自欺麼?也會困在某一段記憶里,兜轉不休麼?
有那麼一時片刻,宣璣覺得浮在神壇上的武帝像個有血肉的人了。強者的脆弱和懦夫的勇敢一樣驚心動魄,他的語氣不由自主地和緩下來:「但咱倆還是得想辦法出去,對吧,您看……」
不等他說完,盛靈淵就淡淡地一點頭:「嗯,有理。」
宣璣:「……」
長篇大論的勸解都沒來得及說呢。
「避重就輕是人之本能,我也不能免俗。」盛靈淵想了想,又心平氣和道,「這些生前事太久遠了,我一時也理不出個頭緒,那不如這樣吧,你有什麼想知道的,直接來問,我試試能不能隨著你的問題回憶,從這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裡跳出去。」
「陛下,」宣璣忍不住說,「凡是能困住你的,怎會是無關緊要的瑣事?」
盛靈淵好像覺得這小妖多愁善感得莫名其妙,看著他笑了:「行啊,那你是要怎樣?」
宣璣在他面前,總有一種浪費感情的無力感——就事論事到這種地步,面不改色地把自己的弱點撕下來研究,這位神秘莫測的陛下又不像個人了。
緊接著,仿佛是被他一句話點醒,不等他說話,周遭的場景就開始搖搖欲墜,顯然盛靈淵已經自控力極強地調整好了心態,摒棄了這段平淡得溫馨的少年記憶。
寧靜的巫人族村落忽然在兩人面前碎成無數片,像個砸爛的花瓶。
他倆掉進了一片夜色里,宣璣還沒站穩,就看見族長家的後門「吱呀」一聲開了,小阿洛津懷裡抱著個布包,溜了出去,徑直往山下走去。他一臉委屈,左手的手心又紅又腫,應該是又不知道因為什麼,被「告狀精」坑了一頓臭揍——於是忍無可忍,離家出走了。
宣璣:「他這又怎麼了?」
「他偷了大聖的『驚魂咒』,放在我枕頭底下,」盛靈淵說,「驚魂咒能激起人心底最恐懼之事,其實是好東西。恐與怖皆為虛妄,看破了也就過去了,那本來是大聖自己拿來修行用的,我後來也時常把它帶在身邊。只是當時族長與大聖見我年幼,待我太過小心,唯恐嚇壞了我,族長知道以後勃然大怒,當眾責打了阿洛津。他哪裡受得了這種委屈,當夜就偷偷跑了。」
宣璣聽見旁邊響起細微的動靜,一回頭,看見少年盛靈淵從一棵大樹上下來,望著阿洛津的背影,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宣璣:「您……」
「那天我沒睡著。」盛靈淵坦然說,「驚魂咒再好,畢竟是猛藥,頭一次接觸,被嚇了一跳,晚上沒敢合眼。」
巫人族和外界並不是全無接觸的,定期會有人打扮成普通平民的樣子,出遠門採買交換東西。阿洛津雖然從來沒跟著去過,但顯然認識路,一邊哭,他一邊鑽過了族人設在山腳的屏障,離開了巫人族的保護範圍。
他以為外面是山高水闊,不然,憑什麼外來的孩子就那麼金貴呢?
沒想到才剛離開巫人族,他就嘗到了什麼叫「世事艱險」。
巫人族與世無爭,但咒術神鬼莫測,人族害怕他們,妖族對著他們也犯怵,所以明知道盛靈淵就藏在巫人族山里,一時也不敢貿然行動。在這種情況下,離家出走的阿洛津簡直是「千里送人頭,禮輕情意重」,剛一出來,就被人一網兜走了。
妖族明知盛靈淵就在巫人族,苦於進不去,已經一籌莫展數月。不料天降神助,意外捕獲了一隻阿洛津,大喜過望。當天夜裡,他們就把阿洛津吊在籠子裡慶祝,當著他的面,大吃大喝——吃的當然是人。
妖族的酒里攙著血,大釜里燉著嬰兒骨湯,小小的骨架在沸水中沉浮,有的皮肉還沒完全脫落,看得出生前模樣。主菜則是活的美貌少女,五臟洗涮乾淨,再用妖術吊住她的命,直接從她身上片下肉來,在滾水裡一過,半生不熟地就著血,用慘叫下飯。一頓飯吃完,少女兩條腿上只剩白骨,人竟還活著,臉蛋也潔白無瑕。
被生吃的少女瘋了,目睹一切的阿洛津也快瘋了。
小阿洛津和拖著白骨腿的少女一起被丟在了茅屋裡,少女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看著他,笑了半宿,阿洛津就對著她哭了半宿。
被迫冷眼旁觀的宣璣渾身發麻,後背不由自主地展開了翅膀,但帶著火的翅膀才一冒頭,又被一隻冰涼不畏火的手按了回去。
「自來如此,不必驚慌。」盛靈淵涼涼地說,「易地而處,人族也不會心慈手軟。這都是幾千年前的舊帳了,不關你們這些後輩小妖的事。」
「我不是……」宣璣脫口想說他不是「妖族」,話說一半,又咽了下去。
他不是妖是什麼呢,反正肯定不能算人。宣璣一時有些茫然,沒來由的孤獨感忽然鋪天蓋地地將他卷了起來,他突然發現,自己沒有宗族、沒有同類……也沒有來龍去脈。
正這時,「溯洄」記憶中的小阿洛津把看守他的小妖哭煩了,作勢要來踢他。那妖正要抬腳,一條匕首猝不及防地從他後面探過來,乾淨利落,一刀抹了那妖的脖子。
那妖族無聲無息地倒下,陷在自己情緒里的阿洛津和宣璣古今兩雙眼,一起麻木地瞪向來人——人族的小太子,那病秧子「告狀精」。
「告狀精」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熟練地接住妖族的屍體,把他拖到一邊,這種事好像幹過千百次了。
他的匕首上有伏妖的咒文,切瓜砍菜似的削斷了困住阿洛津的鐵籠,一隻手把他拎了出來,塞給他一罐咒:「走。」
阿洛津踉踉蹌蹌地跑出去幾步,卻發現盛靈淵沒跟上來,倉皇回頭,卻見盛靈淵伸手蓋住了少女的眼睛,俯下身,輕柔地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
少女顫抖著,嘴裡無意識地咕嘟著胡話,盛靈淵注視了她片刻,然後手起刀落,給了她一個痛快。
吊命的妖法被匕首切斷,那少女終於從泥潭似的人世間解脫,眼神竟清明了片刻。
不知道如果地下有靈,她還敢不敢再來投胎。
少年盛靈淵放下少女的屍體,一把抓起阿洛津:「愣著幹什麼?」
阿洛津被他拖著走,眼淚怎麼也抹不乾淨,壓抑著哽咽小聲央求:「我……嗚……想給她蓋一件衣服……哥哥,我能不能給她蓋一件衣服……」
這是阿洛津頭一次用「餵」「討厭鬼」和「告狀精」之外的稱呼叫他。
盛靈淵沒鬆手,也沒看他,低低地對他說了一句巫人語。
宣璣聽不懂巫人語:「你在跟他說什麼?」
盛靈淵沒回答。
他那時說的是:「總有一天,我會把所有冤死的眼睛都合上,所有無著的屍骨都收殮。」
他大言不慚,而這句話誤了阿洛津一生。
巫人族祖訓:永世不離東川。
可是經此一役,少年族長的心已經飄到遼闊又殘酷的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