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璣方才放出去的箭幾乎將青衫人周身白絮似的雪白祭文燒盡,擦著青衫人的前胸飛了過去,把那書生長袍燒成了開衫後落了地,地板應聲而裂。宣璣瞳孔一縮——那已經被燒成炭的地基樹樹根竟沒死,往地下延了不知道多深,已經扎進了建築體內!
他的神識緊急往下探去,發現吸飽了人魔之力的千萬條根須已經穿透了地下各層的主要防護法陣,背著大大小小封印箱的幾十個暴雨隊員還在狹小的緊急通道里!
自稱妖王的青衫人被燙得面目猙獰,呲牙咧嘴地一笑,凹陷的兩腮和尖下巴越發突兀,他露出了一點猴相:「此地無銀……三百兩哈哈哈哈!」
話音沒落,地面一聲悶響,一條合抱粗的樹根蟒蛇似的拔地而起,漢白玉和大理石比剛出鍋的油餅薄脆還酥脆,碎得殘渣亂蹦。
地下的建築體整個被貫穿了,眼看要塌方,將風神二和暴雨的精英們活埋在下面!
宣璣雙翅瞬間消失,所有翅羽脫落,化作萬千光點,順著地縫鑽了進去,一入地下,那些羽毛就變成了細長的鋼針,穩准狠地將穿透了地下建築體的根須與鋼筋水泥釘在了一起,短暫地撐住了搖搖欲墜的地下空間。
停電的地下瞬間被那些火焰色的鋼針照得燈火通明,宣璣的聲音順著那些羽毛響徹地下:「要塌了,出來,快點!」
地下十層背著封印箱的力量系暴雨們奪路而逃。
與此同時,大樓殘骸中的鋼筋被烈風捲起,化作刀劍,被阿洛津慣用的風刃捲起,將整個西山籠進一片殺意中,劈頭蓋臉地卷向盛靈淵。
三大被封印的人魔在那青衫人身上復活,逼得盛靈淵再顧不上壓抑魔氣,天雷落地如光柵,一黑一白兩道魔影穿梭其中,像是被閃電更快,宣璣仿佛聽見了遙遠的赤淵蠢蠢欲動地跟朱雀骨封較上了勁。
轉移封印箱的暴雨們成功脫逃,然而單霖他們已經到了地下二十九層。
聽見宣璣的警告,單霖拎著秘銀槍大步上前,按住谷月汐的肩:「我自己進去,你們立刻上去,來……」
谷月汐沒吭聲,不等單霖說完,她直接抬腳踹飛了二十九層安全通道的門——裡面黑洞洞的,什麼都沒有,外勤的手電光打進去,像撞進了黑洞裡,在門口就消失不見,只有安全通道門上掛著的危險警告標識分外觸目驚心。
單霖:「……」
「這裡的封印箱應該是破了,」谷月汐說,「單總,你也別高風亮節了,你一個人根本過不去。」
單霖:「二十九層的封印物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這麼安靜?」
「二十九層有個『感覺剝奪黑箱』。」一個風神迅速在內網上查詢到了加密信息,「一定領域內能剝奪所有知覺……包括全部軀體感覺。」
人沒了嗅覺味覺不耽誤活著,沒了視覺聽覺也可以湊合摸索著走,但沒了全部的軀體感覺,基本就完球了——就連盛靈淵當年剖心喪失所謂「觸覺」,實際也只是皮膚表層的神經末梢麻痹,撞到東西他知道,燒成灰之前還是會撕心裂肺。
而失去全部軀體感覺,意味著感受不到撞擊、震動,踩了東西身體無法保持平衡,萬一裡面碎的不止一個封印箱,甚至莫名其妙突然死了,自己直到死亡前一秒都不知道哪個器官難受。
「單總,要麼……」一個暴雨剛要說「我們直接撤吧」,就見谷月汐敏感地拽著單霖後退了一步。
單霖:「怎麼?」
谷月汐盯著方才被她踹開的安全通道門,汗毛倒豎——門已經消失了一半,危險品警告標誌只剩下一個角露在外面。
裡面的東西正在緩慢地擴張著自己的地盤。
大樓又一陣劇烈的震動,砂石砸在暴雨和風神們身上,宣璣的聲音順著固體傳進來:「單總!谷隊!聽得見嗎!祖宗們,別磨蹭了!」
單霖汗都下來了:「它的領域能有多大?」
「未知,沒有實地實驗數據,」查資料的風神緊張地說,「但研究院根據其測定的能量等級推斷,至少是方圓幾百公里。」
方圓幾百公里……好,首都沒了。
單霖一眼掃過樓道里的二十九層地形圖,將那張地圖裝進腦子,她一咬牙:「進——今天就算埋在這,也得進。」
精神系不在五感之中,單霖作為精神系,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她可以構建「精神知覺」,就是在一定範圍內,她身邊的人可以互相知道對方的存在,彼此傳遞信息。這種信息不是通過語言,而是直接被大腦「感覺」到,效率不高。因為即使對於同一種客觀物質,不同的人就此產生的認知也是天差地別的,面對面說話尚且會產生誤解,沒有了語言作為溝通橋樑,模糊的信息只能傳遞一些非常簡單的信號。
單霖都沒想到她這雞肋的能力還有派上用場的一天,把所有人連在一起沒什麼用,但至少在感覺完全剝奪的空間裡,能讓人不那麼孤獨恐懼……萬一有人死了,他自己不知道,同伴至少知道。
谷月汐手裡拎著一條長棍,機械地動著手腕掃著前面的地面,掃到了什麼她也不知道,萬一碰到掃不動的東西,掃開沒掃開她也無法判斷,只能用盡全力,儘可能地消除地上的障礙物——否則他們一旦碰到什麼東西就會被絆倒,而且倒下了自己都不知道。
特種外勤都經歷過嚴格軍訓,一步邁出去步幅固定是可以做到的,在完全的黑暗之地,他們只能數著自己的步數彼此印證著位置,饒是這樣,一切也都得交給運氣。
走著走著,谷月汐突然想起那位陛下講過的「南歸塔」的故事。
很多年前,那些將透視眼的血脈留給她的祖先們……就是被關在這樣的地方嗎?
他們的罪名是出生。
谷月汐閉上了已經毫無用處的眼睛,機械地重複著掃障的動作,回憶著那天在心魔瘴里識眼洞開的感覺。
聽說有種鳥,能飛到近萬米的高空,在零下五六十度的稀薄氧氣中跨越高山;有一種沒有恆定體溫的樹蛙,心臟在冰天雪地里凍成冰花而不死,等著來年融化復甦;有一種寒武紀生存至今的小小水熊,跨過漫長的光陰,在極冷和極熱處留下生命的痕跡。
那些因天生被判流放的無辜罪人們,不肯乖乖就死,也曾在無限黑暗裡生出超脫肉/體的識眼。
那麼……如果死也不肯相信世界上有山窮水盡處,是否就能在殘酷的絕境裡抓到一線生機呢?
谷月汐眉心突然一陣仿佛被火燒過的灼痛,漆黑一片的視野驟然打開,流淌在她身體裡的微薄血脈跨過千萬年光陰,竟聽到了這小小後代的無聲祈願——
「識眼」立刻通過單霖這個「精神知覺群」傳給了每個人,他們同時「看見」了二十九層的主控室,近在咫尺。
然而不等他們歡欣鼓舞,谷月汐識眼裡的世界突然一側歪,因為不是平時習慣的肉眼,所以外勤們第一反應是這「鏡頭」好像沒放正,隨後才意識到不對。
一塊巨石砸中了谷月汐的肩膀,將她直接壓倒在了地面上,沒有痛覺,她只能儘可能地保持著呼吸,通過識眼裡的畫面慢半拍地推斷出自己的情況。
天花板和牆壁上的裂縫越來越大,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地下看起來快塌了。
被宣璣用細針釘進牆體的樹根劇烈地掙動著,像垂死的蟒蛇,然而朱雀翅羽天生克魔辟邪,樹根掙扎得越來越微弱,很快開始慢慢枯死。
這可要了親命了!
樹根一旦完全枯死,裡面充盈的魔氣就會消散,那些死根須的直徑迅速縮水,並且因為生前透支過生命力,死後腐爛得格外快。
被根須破壞的地下空間眼看要失去支撐,而地下二十九層那一撥外勤不知道什麼毛病,明明還活著,就是怎麼叫都不出來,並且好像被什麼困住了似的,連個話也不回。
宣璣別無選擇,只好將天魔劍身散入那些翅羽中——之前他借了自己半個劍身給燕秋山,身體變成了半透明,這回他直接原地消失了!
每一片羽毛里都注入了一點劍身上的金屬。
二次煉就的天魔劍是以赤淵當爐燒出來的,劍身堅韌得不可思議,撐開了一張薄如蟬翼的大網,其他地方管不了了,他只能顫顫巍巍地臨時撐住了逃生空間和地下二十九層。
一天之內托完地上托地下,他簡直是跟這棟樓犯克,下一份工作必須得找家在平房裡辦公的單位!
宣璣憑空消散的一幕簡直是盛靈淵的創傷,餘光只瞥了一眼,陛下眼睛就紅了:「小璣!」
隨後逼至眼前的風刃削掉了他散落的一縷頭髮,宣璣艱難地回了他一句:「陛下……公主切得對稱,你新髮型……把我強迫症都招出來了。」
盛靈淵:「……」
這說的什麼鳥語番邦話?
「你的劍在赤淵裡燒出了金身,三千年總算多練出了點新花樣……我這大變活人……操,快扛不動了……大變活人厲害吧?」宣璣感覺自己快被種進地心裡了,字面意義上的……地下眾多危險的封印物們感覺到了朱雀後裔的氣息,狡猾地蠢蠢欲動著,伺機從破損的法陣中出逃,他上氣不接下氣,嘴還不閒著,「我剛才其實有一點不想理你……你知道嗎?乾脆消失算了,省得你進退兩難,不知道怎麼安排我。」
盛靈淵手裡的魔劍化作一把長鞭,以要劃破天空的姿勢抽了出去,數十道風刃與鋼筋幻化的刀劍被他一鞭抽散,一道天雷竟也被他攔腰截斷:「滾!」
已經成了一道白影的青衫人掉頭要跑,被鞭梢掃了個邊,整個人險些就地消散。
地下二十九層里,谷月汐的精神知覺被四面八方焦急的問詢包圍了,精神系的單霖傳遞過來的消息比其他人更清楚一點,谷月汐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單霖要她用識眼掃視一圈,這樣別人可以通過她的感官判斷出她被壓住哪了,好把她救出來。
谷月汐堅定地拒絕了,眉心的識眼不依不饒地盯住了控制室——不,先開主控室!
單霖氣急敗壞:至少讓我們看一眼你傷哪了!
谷月汐不愧是燕秋山親手帶出來的,優點沒學著,臭石頭似的脾氣仿佛複製粘貼,目光紋絲不動:別浪費時間。
單霖那理論上已經沒知覺的心口一陣火燒火燎,心說「風神」番號乾脆改名叫「榆木怪胎團」算了!
她一秒也不敢耽誤,借著谷月汐凝視的「識眼」,沖向了主控室。
與此同時,宣璣沉入地下的神識終於看明白了二十九層的情況:「大爺的,主控室泄露了一塊當年南歸塔的塔基——他們從哪把這玩意挖出來的!土撥鼠嗎?陛下……」
那位自稱妖王的大胃王一口吃了三個人魔,可惜那三位生前就不怎麼對付,同台獻藝當然也是毫無默契,只能互相拆台,他吃得又急,時間稍長就顯出了消化不良,已經被盛靈淵抽成了陀螺。
方才犯了選擇恐懼症的雷雲終於弄清了強弱主次,卯足了勁朝盛靈淵下了死手。
盛靈淵魔氣凝成的長鞭生生被雷劈碎了,劫雷轉瞬落到了他眼前,盛靈淵正好聽見宣璣那句話,一時進退維谷,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挨上一下,他也不是忍受不了,但山盟……呸,那混蛋瞎鼓搗出來的旁門左道會把宣璣一起「連坐」;要是躲開,雷得直接劈在地上,非得把這危樓烘熟了不可,底下一隻蒼蠅也別想活著跑出來。
盛靈淵作為封建時代出產的魔頭,不覺得為了大局死幾個人算什麼大事,可他也明白,宣璣並不這麼想——不躲,傷宣璣的身,躲開,又要傷他的心。
這個鳥人怎麼能這麼麻煩,天生就是來克他的!
電光石火間,地面傳來一聲巨響——單霖摸進了主控室,成功啟動了最終保護模式,看不見的大網陡然從地面升起,像一張大棚塑料膜,蓋在了滿目瘡痍的大廳地板上。
盛靈淵千鈞一髮間瞬移到數丈之外,焦雷與地面短兵相接,撞在那張「大網」上,一聲巨響後化為烏有。
地下溫度急劇下降,外勤們只有十分鐘可以逃生。單霖終於「看見」了谷月汐,只看了一眼——谷月汐半個肩膀被血浸透了,再無力為繼,失去了意識。她一暈,識眼立刻消失。
眾外勤憑著這一眼,硬是記住彼此的距離,飛快地在精神知覺中互相核對,摸到谷月汐身邊,推斷出她的位置。
這時,極寒模式開始往外擴散,一股冰冷的氣息越過感覺剝奪的封鎖,外勤們幾乎是又驚又喜地感覺到了疼——這意味著他們至少可以抬起谷月汐,沒有軀體感覺,人根本沒法成功做「抓取」這個動作。
然而同時,這也意味著二十九層的低溫不適合人類生存了。
借著這一點珍貴又危險的疼痛,幾個人迅速帶著谷月汐往外撤去,順著來路飛快地逃出暗無天日的地下二十九層,知覺恢復的瞬間,宣璣的聲音在狹窄的安全通道里響了起來:「來不及了,抓住!」
碎光似的金屬羽毛飛出來,聚在一起,連成了一條鐵鏈,帶著格格不入的溫度掃過來,外勤們本能地抓住那鐵鏈,被連成了一串,七葷八素地從僅剩的安全通道里拽了出去。
安全通道在他們身後不斷地崩潰,剛恢復聽覺的外勤們用放聲大叫重新把自己和同事震得失了聰,聾著重見了天……
天雷。
鐵鏈將一串傷痕累累的外勤拽出地面的瞬間,地下重歸於寂靜,超低溫模式啟動,破箱而出的危險物都被速凍在了原處。朱雀劍靈庇護下的幾個人僥倖沒被凍成冰棍,一個風神哆嗦著打了個噴嚏,居然噴出了一顆不知在哪撞斷的槽牙。
鐵鏈在半空中打了個滾,能閃瞎人眼的翅羽乍現,宣璣憑空出現,照亮了半邊的天。
那自封的妖王見勢不妙,掉頭就跑,盛靈淵已經用魔氣織就了一張大網,在雷電間隙中,倏地一縮手指,將那些白影一網兜住——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只聽「喀嚓」一聲,仿佛河冰開化的動靜響起,宣璣愕然地低頭望去,只見在超低溫模式下結了霜的地面迅速升溫,霜痕好像被火卷過,竟沒有融化,直接升華!
可他明明小心地沒在地下留下一個火星啊。
單霖臉色驟變:「解凍劑!」
宣璣:「什麼?」
「有人用解凍劑破開了超低溫模式……不可能,解凍劑是局裡一級機密物!」
此時已經來不及追究是什麼人、怎麼把解凍劑滴進主控室的,宣璣忙問:「解凍多長……」
一句話說了沒有四個字,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超低溫模式本來就不是自然低溫,是一種特能物,能飛快凍上,就能轉眼解凍。一凍一化間,地下的建築與法陣遭到了徹底的損傷,方才蠢蠢欲動的危險物品撕開地面,報復似的飛向人間。
這裡面有剝奪所有感官的南歸塔基座,有循著血肉吸光一切活物的吸血石,還有專門破壞地基,能在五分鐘之內讓全城塌方的地龍……它們毫無迴轉餘地地沖向四面八方。
宣璣甚至來不及開口,已經別無選擇。
他當機立斷,雙手結印,悍然調動朱雀權柄,請了焚毀一切的……真正的離火。
離火如雪的白光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刷去,沒來得及脫離地面的封印物全被烈焰卷了進去。
與赤淵相聯的盛靈淵立刻被「獄卒」壓制,脫了力,自封的「妖王」趁機掙脫,奪路而逃,被拉到極致的大網反噬似的卷回到盛靈淵自己身上,宣璣想也不想地撲到了他身上。
冒死趕來支援的張昭正好趕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了暫停。
一秒間歇里,宣璣卷著盛靈淵滾了出去。
緊接著,漫天的火箭與黑霧纏在一起,紛紛落下,像陽光落在北冥之海上,死寂的水面上跳躍起細細的金絲。
宣璣「嘶」了一聲。
盛靈淵卻在一愣之後,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既然有山盟海誓,傷在誰身上還不都是一樣?
為什麼要替他擋?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宣璣手肘上。
宣璣落地時連衣服再手肘一起蹭破了,只是一點皮肉外傷,立刻就癒合了,倒是不值得一提。然而……盛靈淵身上並沒有出現相同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