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無極——題記
禍事好比不能獨立上廁所的學齡前兒童,一來就烏央烏央的半個班。
肖征這一宿,又是跳樓又是遭雷劈,煙燻火燎一溜夠,聽完這句話,眼前一黑,兩耳鳴出了蛙聲。以前他總覺得自己是絕版的青年才俊、天選之子,有資格去偶像劇里客串男主他爹,別說總調度,就算給他個局長也能手到擒來。
可是自打他上任以來,樁樁件件,就差把「才不配位」四個大字黔在他腦門上了。平靜了半個多世紀的異控局突然抽起羊角風,非得把他渾身的光環抽打幹淨,露出底下捉襟見肘的一個趙括不可。
「怎麼失蹤的?不可能!我在他身邊留了不下二十個特種外勤,二十四小時監控,病房內外方圓一公里都有電子眼,鞏成功一個臥床大半年的普通人……」
燕秋山一伸手,按住團團轉的肖征:「行了。」
燕秋山臉上熏得黑一塊白一塊的,好似打了馬賽克,眼睛上也像蒙了一層灰,泛著冷鐵一般的顏色。手裡按著肖征,他那雙灰濛濛的眼睛卻盯死了黃局:「局長,能請教您幾個問題嗎?先說在前頭,我這個人不會說話,有講得不合適的地方,請您多包涵。」
「不敢當,」黃局笑了笑,「特能人的事,我是外行,燕總是我的前輩,應該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到位,請你指正。」
燕秋山就推開肖征,徑直走到黃局面前:「您是本局建立伊始至今,唯一一個普通人局長,實在太特殊,所以我一時好奇,私下查了您的履歷。」
黃局的笑容淡了一點:「哦,查到什麼了?」
知春輕輕拽了拽燕秋山的衣襟,燕秋山捏住了他木製的手腕,沒搭理他。
「您的工作履歷很乾淨,以前在聯繫普通人和特能人的橋樑部門工作,口碑和人緣都很好。夫人韓果女士是個普通人家庭出身的變異特能,數學博士,精神系,因為學歷比較高,二十九歲特能覺醒後,被異控局當特殊人才引進。她在精神系青年培訓基地時,擔任教官的是當時正好回總部養傷的單總,培訓結業以後加入古修科,曾經是古修科『赤淵調研組』組長。」
黃局聽見「韓果」兩個字的時候,眼角抽搐了一下。
「赤淵調研組後來出了事故,一次實地調查中,組長韓果失蹤。三天後,在赤淵原始森林裡找到了她的屍體,官方調查結果是『被不明異能生物傷害致死』。」燕秋山目光如刀,射向黃局,「但我查到了屍檢記錄,比起被野生動物咬了,我覺得她的死狀更像昨天總局地下特守所關的那些——人皮剝落,血肉融化……黃局,你說這是不是有點太巧了?」
單霖和知春忍不住同時開口打斷他。
單霖:「秋山!」
知春:「死者為大,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不好意思。」燕秋山從善如流地道了聲歉,冰冷客氣地說,「只是本真教開始啟動陰沉祭,正好是您入職以後的事,韓女士的死因又和獻祭的本真教徒一模一樣;從赤淵開始,局裡先是鏡花水月蝶卵丟失,再又是沒投產的秘銀炮泄露;地基樹外圍隔離板上的神秘法陣來源不明,還有昨天夜裡差點讓我們功虧一簣的解凍劑……諸多種種巧合,實在讓人不得不產生顧慮。黃局,作為死者家屬,我想請您節哀順變,但她死因敏感,您的位置更敏感,能否也請您給諸位同事做出說明?」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一時都落到了黃局身上。
這時,一個蒼老遲緩的聲音插話道:「韓果不是本真教徒,我來說明……我可以擔保。」
古修科的王博士拎著拐杖,跟晨曦一起堵到了會議室門口。鬆弛蒼老的皮膚泛著石頭似的青,他臉上的老年斑仿如圖騰,那張探出前胸一掌有餘的臉上神色肅穆,像個鎮墓的神獸之類。
拐杖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地面,王博士顫顫巍巍地挪了進來。
「王老師……」
「怎麼還驚動了您老?」
「韓果是個好孩子,跟著我在古修科半輩子,不是蹲在地下室修古籍,就是到窮鄉僻壤挖土……我們沒有功勞,也沒有苦勞,平時沒事,誰也想不起我們古修科,我們在局裡,就是那個……不怎麼好使的搜尋引擎……甭扶我!不用你們扶,我虛歲剛兩百三十七,還小呢!」
王博士沒好氣地揮開單霖的手,又指著黃局說:「本真教徒會跟普通人結婚嗎?他們兩口子收養了三個被家人當成畸形兒拋棄的特能孩子,為了這個,一輩子都沒要自己的孩子。本真教那幫神經病會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嗎?小燕,臥底三年,你把你的人味兒都落在本真教里了嗎!」
燕秋山不為所動:「這個情況我事先不知道,再次抱歉,正是因為不完全了解,才請黃局賜教——另外博士,我的人味兒要是還在,現在本人就應該在對方陣營里了。」
「你!」
「血壓,注意血壓!」黃局感覺老博士脖子又長了兩寸,怕他腦供血不足,連忙推過一個小沙發請他坐下,「我的來歷是有可疑的地方,別的同志提出質疑也是負責任……老師,沒事的。」
王澤嘴乖,適時地插話緩和氣氛:「局長,您還領養過孩子啊?幾歲了?畢業了嗎?哪個部門的?」
「不在局裡,」黃局領情地沖他笑了一下,「我那幾個都是特能不太突出的孩子,長大一點能控制自己特能了,也就都回歸普通人生活了。最大的在外省支教,老二結婚了,嫁到了南方,小的剛讓我送出國留學去了,都挺好。我麼……我接到永安總部調令以後,就把老家房賣了,銷了手機號,把積蓄打到老三帳號上,就跟以前的親朋都斷絕了聯繫。」
王澤一愣,聽出了這話里有孤注一擲的意思。
黃局長得一團和氣,相貌敦厚,花白的頭髮已經有點稀疏了,髮型中規中矩,一身半新不舊的衣服打理得挺乾淨。他不油膩,也不帥,看上去介於「師傅」和「老大爺」之間。
他溫和又平靜地說:「韓果是我妻子,秋山查到的信息都屬實。我記得我以前也跟諸位交代過,我愛人以前在局裡工作。她特能水平不高,沒資格做外勤,只在古修科給王博士打打下手。特能人的人口普查雖然也一直在做,但是記錄幾經斷代,收集起來很不容易,他們為了這個努力了很多年,做出了一點結果。」
黃局說到這,視線無意中落到了地磚上,大理石地磚光可鑑物,當他從石面上看見人與物模糊的倒影時,本以為褪色成三言兩語的記憶忽然浮了上來。
他一閉眼,韓果就跳到了他的眼皮上,沒事人似的跟他大聲說笑。
她在家總是不修邊幅,天一冷,就愛穿那種靜電亂竄的珊瑚絨睡衣,嫌頭簾擋眼,老弄個黑乎乎的劉海貼粘在頭頂——那玩意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總覺得跟天靈蓋上頂著個粘蠅紙似的。
他記得那天他正在客廳泡茶,就聽見書房裡的瘋婆娘放聲鳴叫:「啊啊啊歷史數據全對上了!啊啊啊……嗷!」
「啊」到後面變了調,書房裡「叮咣」一陣亂響,他趕緊放下水壺跑進去一看,只見韓果正在坍塌的轉椅上劈叉,遂目瞪口呆:「韓博士,你這是新練了個什麼功夫?」
「練你……還看!快、快快扶我一把,嘶……尾巴骨摔碎了……」
「能站起來嗎?哎,走兩步我看看……沒事,還能走,你尾巴還是完整的——我說,這椅子承重好幾百斤,你怎麼坐的?」
「就剛才一激動跳上去蹦了兩下……」
「不是……您老貴庚啊?在幼兒園蹲班蹲了有四十多年吧!」
「我不是激動嘛……就為這點特能人口數據,我們求爺爺告奶奶地收集了十八年……十八年啊,王寶釧寒窯都守完了……哎喲喂老娘的腰……」
「好的,恭喜——賠我椅子!」
「賠賠賠,這月發了工資就給你買新的……我跟你說,我們之前的假設全是對的,特能出生率和赤淵活動顯著正相關!而赤淵能量活動模式非常明確,有個『熔斷』點,一旦攀升到某一個閾值,第二年就會直線下跌為零——這不像自然界裡常見的負反饋,一定有某種我們不知道的力量在調控赤淵,數百年甦醒一次……你聽我說!快別鼓搗你那破椅子了。我們下一步目標就是研究赤淵,真是個大寶藏啊……」
說來奇怪,老黃平時很少會去想韓果,想她幹什麼?
他倆相親認識,無波無瀾地一起過了幾十年,老夫老妻,混得跟室友一樣,也沒有什麼「山無棱天地合」的橋段——沒必要,韓果那人毛病特多,長得也就那麼回事,為了這麼一位,不值當把地球咒毀滅——因此她有什麼好追憶的呢?
偏偏在這麼個不合適的時機,她又不合時宜地冒出來,在他腦子裡活蹦亂跳。
她在世時,他總盼著她出差,這樣他就可以買騷氣熏天滷煮自己吃過癮,晚上獨占一張大床,把呼嚕打成交響樂也沒人踹他,沒事感慨自己為什麼要英年早婚。
可是後來,她真的一去不返,他餘生也跟著萬念俱灰。
自此悲喜無人訴。
黃局心平氣和地陳述了三句半,忽然哽住,竟不知為什麼,他的話難以為繼了。
「令正從特能出生率入手,一直查到赤淵,」盛靈淵在旁邊端詳著黃局的細微表情,輕聲問,「此事是秘而不宣,還是公開的?」
黃局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旁邊王博士代為回答:「研究組是我牽的頭,前異控局長向璋批准的,但是涉及特能人力量來源的敏感問題,要是沒有研究透徹就把階段性成果公開發表,會造成很多麻煩。所以當時除了研究組的人,只有局長、安全部負責人、善後科負責人等需要配合的人知道。」
在這些人里,前局長死了,前安全部長因涉嫌瞞報事故傷亡人數,已經進去了,前善後科長,據說是鏡花水月蝶的始作俑者之一,之前神秘昏迷,現在又神秘失蹤。
盛靈淵又問:「那這個所謂的『赤淵調查組』,查到了什麼?」
「赤淵調查組是韓果負責的,因為一直要野外作業,他們嫌我年紀大了,不叫我去。」王博士說,「她當時提出了一個假設,認為赤淵是通過地脈輸送異常能量的,地脈眼相當於是中轉站,地脈眼附近能量波動活躍,異能事件頻發,那麼理論上,特能人出生率應該高於其他地區。」
宣璣聽到這,終於把一直黏在盛靈淵身上的注意力轉移下來,點點頭——原理沒錯。
「關於人口的資料,我們已經收集得很完備了,如果這個假設被證實,那以後測繪處地脈眼分布就太容易了,甚至能間接得到地脈變化軌跡……果果說,到那時候,她單師姐就再也不用風裡來雨里去地往各種窮山惡水裡跑了。」
單霖不忍聽似的,抿了抿嘴。
宣璣問:「後來這項研究為什麼沒有繼續下去?」
「繼續了,假設被推翻了。」
宣璣:「啊?你……怎麼會的?」
要不是單霖在場,他差點把「你們地脈眼的測算是不是不准」脫口而出。
盛靈淵:「『不完全符合假設』是什麼意思?」
「就是一部分地脈眼符合假設——那附近確實是異能事件頻繁,特能出生率很高;另一些平平;還有一些地脈眼很奇怪,比如帝都郊區西山這個,異能活動確實活躍,雷暴頻發,但僅就我們能查到的確切數據看,這附近特能出生率異常的低,幾乎是零。」
盛靈淵輕輕地眯了一下眼:「這裡面有什麼規律嗎?」
「沒有定論,但經我們初步論證,好像是和火山地震帶有關係。地殼活動越頻繁的地方,地脈眼的特能出生率越高——像永安,地處大平原,六朝古都,歷史上很少發生大地震,這裡的地脈眼就跟黑洞一樣,讓周圍寸草不生。」王博士顫顫巍巍地嘆了口氣,「地殼活動和地脈相互作用,會通過怎樣一個機制促進或者抑制特能出生,我們沒來得及研究清楚,小果就……」
宣璣迅速和盛靈淵對視了一眼,這回倒是頗為默契,想到一塊去了——火山地震恐怕只是表象,地殼活動頻繁的地方,地脈眼可能換地方,滄海桑田,越是地質環境變化大的地方,地脈眼挪得越遠。
也就是說,只有新的地脈眼時候「正常」的。越古老、越穩定的地脈眼,周圍越是會出現「特能人黑洞」。
所以……老地脈眼被動過什麼手腳?
王澤輕聲問:「當時對她的死因,局裡沒有深入調查?」
「赤淵深處就跟過去戰後的雷/區一樣,你不知道哪一步走不對就踩到什麼,她一個書生,又不是外勤,遇到危險跟普通人沒什麼區別。當時大家都以為她是過於冒進,太深入赤淵,碰了什麼不該碰的……安全部小宋親自帶人覆核的,沒有人質疑。」
「後來安全部以『赤淵未知風險太多,現階段不宜過分深入』為由,叫停了整個研究項目,沒有人質疑……只有我。」黃局面無表情地說,「我了解她,她看著外向,其實膽子很小,到了陌生地方會先檢查環境,自己出門住旅館,忘帶錢包也不會忘帶擋門器,我不信她這種人會在赤淵那種地方無緣無故脫隊。」
「老黃私下裡找到我和老向,」單霖接話說,「老向不同意,說他是一時接受不了事實,非得找個假想敵來恨。我……礙於情面,覺得這樣能讓他好受點也行,就沒勸,還幫他收集了一些類似的異能相關案例。結果意外發現,韓果並不是第一例。」
肖征問:「本真教用人煉『真丹』,拿來獎勵教徒,他們殺過的人應該不少吧?先前一直沒有人發現嗎?」
「特能人的世界裡,處理屍體不難。」燕秋山說,「本真教內部有人專門處理,就算屍體因為種種意外,沒來得及弄好就被發現,也會有人給『兜底』。」
肖征一愣:「等等,什麼意思?」
燕秋山涼颼颼地看了他一眼:「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在本真教圖窮匕見、徹底浮出水面之前,類似的案例在世界各地都零散發生過,但沒有引起任何一個地區特能官方的注意。而且無一例外的,死者的死因全是『遭受不明變異生物攻擊』,也就是『事故死』,沒有責任人,沒有調查……和果果的處理方式出奇一致。」單霖嘆了口氣,「肖主任,你理解得沒錯,這就是本真教的滲透能力……怪就怪我們當時想像力不夠豐富,還以為對方用了某種我們不知道的特能手段。沒想到背後居然是這樣一隻龐然大物,這些年私下調查沒少走彎路。」
「我倒不覺得是你們缺乏想像力,」燕秋山不留情面地說,「我猜鞏成功的舉報材料是老局長去世前遞交的吧?」
單霖和黃局臉色一變,同時閉了嘴。
向老局長一失足成千古恨,終身難以洗脫鏡花水月蝶的恥辱。一邊是公義與舊友,一邊是一世聲名,當意識到韓博士的死、本真教與知道他最陰暗秘密的鞏成功有關的時候,老局長第一反應是保持沉默,自欺欺人。
燕秋山從天上白玉宮回來以後,說話做事越發不留餘地,連知春都聽不下去了。
知春:「你不要說了。」
「我為我主觀臆測跟黃局說句對不起,」燕秋山公事公辦地朝黃局一點頭,又說,「不過有一點,我聽著很奇怪——赤淵那個大原始森林裡人都沒有,處理一具屍體應該很從容才對,為什麼兇手倉促間把人扔在那了?」
宣璣忽然插話:「方便告訴我一下,韓女士的被害日期嗎?」
黃局脫口說:「九月六號,她的忌日……」
宣璣:「哪年?」
「十年了。」
宣璣的眉一跳,眼角的小痣跟著動了一下——那是他修好涅槃石,忘了一切不該記住的東西,第三十六次初入人間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