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性命很冤枉,無辜帶著怨恨,時時刻刻都盯著帝王。
直到此刻,天子心頭的負擔反而輕鬆了些,在那麼多雙眼睛的注視下,眼角有了些許濕潤。
「朕知道你們來報仇。」
場面比預想中要意外的多。
他們是經歷過無數廝殺見過無數鮮血的暗衛,卻始終還有著最初的善良,本以為今日總要在殺與不殺之間糾葛。
卻不想帝王仿佛早就料到了有今日。
「做下罪孽,是朕不該。」
這麼多年過去,帝王早就不記得當初那些稚嫩面容模樣。
即便是今日都站在了自己面前,除了愧疚,更多的卻是終於釋懷。
他守在這天璣殿內那麼多年,日夜風雨都不曾離開,那些因專情不入後宮的謠傳是假的,他宿在天璣真正要守候的。
另有緣由。
仿似是無法坦蕩的去直視那一雙雙眼睛的注視,天子鬱郁間只能看向常現身於前的踏痕。
對踏痕的虧欠諸多,毀了他的人生,殺了他的養父母,使相伴的兄弟生生分離。
卻還是踏痕替他將六子好好養大,天子的聲線仿佛沒了自來的威壓,顯得輕微如塵埃。
「朕早知會到今日。」
守在這天璣殿內,日日等待的,也是今日。
踏痕不能明了帝王的深意,舊人已經埋入黃土散成煙塵。
他是有恨,可始終也不想將仇恨再次施於他人,踏痕並不想當著藍承衍的面殺死誰。
報仇他可以讓與旁人,他只想在這刻來臨之前,蒙上藍承衍的雙眼。
而仇恨當面崩潰的仿佛也只有藍承衍一人,所有人都顯得異常平靜,只有他突然發出難以置信的嘶吼。
「你說什麼會到今日——!你撒謊——!」
即使是六皇子今日膽敢逼父退位,天子眼神望著他的幼子時,也依舊還是滿含包容和愧意。
他屈身脫掉了方才藍承衍親手為他穿上的鞋。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再次赤足,將那雙鞋竟也不放於地上而是擱置到了榻上。
已經在此處端坐了許久,此時連身帶心都已經麻木,所有人乃至藍承衍都目視著天子扶著桌案終於腳落到地上。
而也只是虛虛踩在了那絨毯的邊緣,些微穩住了身形,將身上的龍袍褪下。
只穿著單薄的明黃裡衣緩緩走了兩步。
再次屈身下去,指腹落在絨毯上。
將那四季常鋪在內殿的白虎絨毯掀起,暗八的眉心倏地皺起,連蕭爭神色都呈現出了詫然。
就看著那厚厚的皮毛被慢慢揭開,像是在揭開什麼藏存的真相。
而這白虎紋路幾乎遍布了整個內殿,就踩在他們每個人的腳下,。
天子揭開的只有一角,那萬人之上的帝王伸手到了每個人的腳前。
南衛下意識朝後退,腳下的絨毯被掀起,旁處的又落下,他猶疑了一瞬還是彎身也抻起了邊緣,用力一揚就甩開了一片。
沒了虎紋遮擋露出了底下的木質地面,南衛北衛周圍人都看見了地上有明顯的溝壑痕跡,頓時就猜出了什麼。
佇立無言的人都屈身下去將腳下的皮毛掀起,一陣動作便見到了幾面四四方方的掩蓋痕跡。
拉環契合嵌入地面內,若不是掀開這層皮毛根本就猜測不到。
吱吱呀呀的掀開動靜響起,在燈盞昏暗的天璣殿內好像發出了神秘囈語。
縫隙里傳出空蕩的響聲,還有些微騰起的灰塵味道。
幾道隔檔先後被掀開,轟騰起了累積的歲月痕跡,待那些灰塵煙霧散清腳下空空蕩蕩整齊擺滿了牌位。
不知已經藏存了多久都已經落了厚厚的灰,有的有名字,有的是空的。
當看見那些牌位的當刻,所有人的胸腔內好像都被狠狠敲擊了下。
在一片寂靜中暗十最先順著邊緣滑了下去,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他既不想碰倒別的牌位,又太焦急的想邁過去看看,暗十好像看見了自己父親的名字。
「阿卓。」
踏痕奔過去扯了他一把,拉扯著不讓他撲倒,扯著手腕任他去撈中間那個木牌。
先後又有人落下去,開始將那些牌位拿起來朝上遞。
天子盤坐在邊上看著塵封於地底的秘密終於可以見了日光,壓在胸口十幾年的心事仿佛頃刻就消散。
「有些人的名字朕知道,有些人的名字朕不知。」
「守在這天璣殿內,朕日日光著一雙腳,是沒有臉面將他們踩在鞋底之下。」
「罪孽要朕來還,此生都不能再還的清,瞞了十幾年的時日只有朕知道他們的存在,已經塵封於地底,能做的只有少染污泥。」
心難安,苦作陪。
將天璣的燈盞滅了半數,白日裡不開窗門,不讓太濃烈的光線刺痛亡靈雙眼。
這一日終於到了,朕圈禁在此處的時日,終於等來了結。
「現在他們也等來了兒女來接,朕,等你們報仇。」
牌位上的灰塵已經積攢了太久,即使被掩蓋的嚴嚴實實,也還是難以免去髒濁,暗十抱著父親的牌位泣不成聲。
大鏢師背了十幾年的冤枉罪名,終於能有一日還來自己本來名姓。
錯了就是錯了,認錯也無法抵去已經形成的悲劇,曾經暗八有多想報仇,糾結卻在此時散的無影蹤。
祁山葉村人代代純良,累世都是淳樸的模樣,如果他的父母知道如果他的鄉親看見,恐怕也最終不能被仇恨蒙蔽雙眼。
他們的善意沒有隨著身殞而消,只是用悽慘的代價來將過錯帶走。
看到亡命的冤魂還能在世上有地方收留,暗八突然不想報仇了,他想遠離泱都將這一切都遺忘。
沉默走神中指節被攥住,暗八側回眸與東衛對視就見到了熟悉的溫和笑容,他的手仿佛少了平時灼熱的溫度顯得有些微涼。
「都聽你的。」
蕭爭的難受和動容被突如其來的動靜打斷,他剛反應過來藍承衍就已經將緊抱著他腿的力道鬆開。
仰著下頜滿眼驚恐的看著他,小聲詢問。
「為什麼這麼多人?」
蕭爭微微蹙眉沒有意會過來他說的是什麼,轉頭看向那些收拾牌位的少年人。
的確很多人。
可剛才不就是這麼多人嗎,蕭爭就那麼一轉頭的功夫藍承衍突然更激動,撒開手眼神倉惶爬著朝外跑。
「人太多了,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