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場大雪剛停。
晨光入窗。
盆中涼水倒映著臉。
放下刮下巴的小刀後,伏廷摸了摸頸上,傷處發硬,已經結痂了。
他低頭,整一下軍服,在案席上坐下。
門外有人小步進了門,他看過去。
不是來給他換藥的棲遲,只是一個僕從,進來送早食的。
又看一眼門外,天已經亮起有片刻了,平常這時候他早已出府入營。
今日,卻還在這裡坐著。
他嘴角一動,竟覺好笑。
連著每日出去回來都見她過來上藥換藥,難不成還養出習慣了。
想到這裡,立即起身,去拿馬鞭。
走出後院,迎頭撞見羅小義。
「三哥先別走,」他風風火火而來,伸手攔一下:「我有好事要與你說。」
伏廷停了步。
……
棲遲今日起晚了。
她想著那男人該是走了,走到書房外面,卻見門是開著的。
手提一下衣擺,腳邁進去,裡面的男人立即轉頭看了過來。
他旁邊還站著羅小義。
她看了一眼,作勢轉身:「想來你們是有話說,我先迴避。」
羅小義忙道:「嫂嫂是三哥屋裡人,哪裡用得著迴避,留下來不礙事。」
棲遲看向伏廷,他軍服利落地站在那裡,眼仍在她身上,對此也沒說什麼。
她只當他同意了,走了進去。
要經過他身邊時,有意無意的,她踮起腳,看了眼他頸上的傷。
那傷的最嚴重的地方已長出新肉來,泛著紅,顯然是要好了。
她心說,似乎也用不著她了。
順便,將手中帶來的新膏貼收起來了。
他似是察覺到,頭往她這邊偏一下。
她已走開兩步,斂了衣擺,在案席上跪坐下來。
伏廷轉頭去看羅小義。
不等他開口發問,羅小義先朝外喚了一聲。
他手下的一個兵抱著個匣子進來,放在桌上就退出去了。
伏廷掃了一眼,問:「這什麼?」
羅小義一手掀開,捧給他看:「三哥可瞧清楚了,是飛錢。」
伏廷低頭看著,一隻手伸進去,翻了翻,確實是飛錢,而且是厚厚的一大疊。
這些都是憑證,拿著這些便可去兌取現銀。
不是小數目。
他抬眼問:「哪裡來的?」
羅小義道:「那些城外流民起亂時沖了不少買賣,我派人去穩住了,守了幾日。如今那些商人的生意通暢,心生感激,這些飛錢便是他們自願拿出來充作軍餉的。」
伏廷眉皺一下,沒說話。
羅小義不見他有回應,又道:「三哥想什麼呢,我們正缺這些補上空子呢,這錢豈不是來的正好?」
伏廷這才開口:「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好事。」
商人重利,怎會突然自願出錢。
羅小義一愣,反應倒也快,馬上又道:「不過算是他們多交些稅罷了,眼下北地還沒完全緩過來,也就這些商戶手裡有餘錢,他們花錢壯軍,也是為保自身平安,人之常理啊。」
說完悄悄看一眼他嫂嫂。
心裡腹誹他三哥:自然不會有這樣的好事,還不多虧你娶了個好婆娘。
棲遲坐著,從案頭的漆盤裡拿起一個橘子。
這橘子是她花高價從南邊運來的,只因李硯貪嘴想吃。
特地叫新露也送了一些擺在書房裡,這男人卻至今一個也沒動過。
她用手指慢慢剝著橘子,仿佛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麼。
伏廷手按在腰上,盯著匣子,緩緩踱步。
他一路走到今日,靠的是一步一個腳印踩出來的,從來不相信什麼運氣。
如今天大的好事就放在眼前,說不奇怪是假的。
羅小義一直觀察他神色,又瞄他嫂嫂,卻見她真就只是進來聽聽似的,竟不聞不問,無奈心一橫,道:「反正我已答應收下了,三哥便是不要也沒轍了。」
伏廷沉臉,抬眼說:「那你還來與我說什麼?」
羅小義笑起來:「三哥是大都護,不與你說與誰說。」
說完又沖那頭案席道:「叫嫂嫂見笑了。」
棲遲捏著瓣橘子,抬起頭:「你們說的什麼,我剛才倒沒在意聽。」
羅小義笑說:「是了,這些軍中的事乏味的很,嫂嫂不用關心,只當我與三哥說笑好了。」
二人打暗語似的客套完,他看一眼伏廷:「三哥與嫂嫂說話吧,我去外面等你。」
說罷轉頭就出門去了。
反正匣子是留下了。
直到此時,伏廷才回頭看一眼。
她只是坐在那裡剝著橘子,看不出來是不是真沒在意聽。
他心想或許不該在她面前說,軍中的境況叫她知道了,他臉上又有什麼光。
棲遲手裡捏著的一瓣橘子壓在唇上,抬頭見他看著自己,放了下來。
「我方才見你傷已大好了。」她說。
伏廷摸住脖子,說:「結痂了。」
她站起來,知道他該走了,走至他身邊,拿了一旁的馬鞭塞去他腰間。
伏廷低頭,看著她手伸在他腰側塞著馬鞭。
腰帶緊,她用了兩隻手才塞進去,手指緊緊壓在他腰裡。
他又嗅到她發間熟悉的香氣,眼動著,看到她一片雪白的側頸。
「那我以後不必每日早晚都過來了。」她口中忽然說。
伏廷回味過來,她說的還是傷的事。
面前的女人忽然抬起了頭,眼中隱隱帶笑:「倒像是來習慣了,不知你習慣了沒有。」
他雙唇抿緊。
被她看著,不自覺地在想要如何回答。
回想先前,倒像是真習慣了。
她卻又像並不在意似的,拿開手說:「好了,走吧。」
伏廷手在腰上重新塞了一下馬鞭,仿佛那雙軟糯的觸碰還留著。
察覺自己似乎看她太久了,他才動了腳。
「等等。」棲遲喚他。
伏廷回頭,見她指了一下桌上的匣子:「錢竟也不要了。」
他過去拿上了,一條手臂挾住,走到門口,停下回頭,看著她:「沒在意聽?」
是在反問她先前的話。
棲遲對上他的眼,他高拔挺俊立在那裡,一雙眸子比常人要黑,落在她身上又深又沉。
她不覺就出了個神,移開眼,手指拉住袖口:「嗯。」
伏廷看著她別過去的臉,便知她聽的一清二楚,嘴角微咧,一時無言,轉頭出了門。
出了府門,羅小義已牽著他的馬在等著了,遠處是一隊帶來的兵。
伏廷過去,接了韁繩。
羅小義搓著手呵口氣,打趣說:「三哥與嫂嫂說什麼私話了,叫我好等。」
能說出來的還叫什麼私話。
他將匣子拋過去,踩鐙上馬。
羅小義穩穩接了,說回正事:「不瞞三哥,我已叫人先回去準備發餉了,只等這匣子裡的湊夠了一起。」
言下之意是匣子裡的錢必須要用了。
伏廷抽出馬鞭,說:「下次再先斬後奏,我滅了你。」
「那是自然,絕沒下次了。」羅小義趕忙保證。
而後從懷裡抽出塊布巾來,仔細將匣子包起來,往胸口前一系,爬上了馬,一揮手,領著人兌現銀去了。
屋內,棲遲已在鏡前坐著。
她許久不曾動過這麼大的手筆。
上一次花這麼多,還是幫她哥哥納貢給天家時,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她一手拿著冊子,一手拿著筆,在上面勾了幾道,合起來,交給秋霜。
秋霜見她眉眼帶笑,疑惑道:「家主分明花了許多,為何竟好似還高興著。」
不像花了錢,倒像是賺了錢。
棲遲輕輕地笑:「花的值得,自然高興。」
花在那男人身上,多少都是值得的。
他重兵在握,不過一時龍游淺灘罷了,只要花錢便可解決,又何樂而不為。
軍中發餉,著實忙碌了許久。
羅小義解決了一件心頭大事,一身輕鬆。
臨晚,便又沒臉沒皮地跟著伏廷上他府上來蹭吃蹭喝。
心裡想的是,他幫他嫂嫂這一出,又幫了他三哥,當是個功臣無疑了,今晚必定要好好與他三哥喝上一盅。
剛進了府門沒多遠,恰好遇上李硯下學。小世子穿著錦袍自院內出來,手裡還捧著好幾本書。
羅小義不能當沒瞧見,抱拳與他見禮:「世子。」
李硯看看他,視線轉去他身後,喚了聲:「姑父。」
伏廷剛將馬交給僕從牽走,轉頭看見他,頷首。
李硯又見一次他這模樣,不禁想起姑姑說他就是這樣的人,也不知該說些什麼,見了個禮就走了。
羅小義回頭道:「三哥,這小世子真是個有意思的,我得罪了他,他每次見我也不對我冷眼相向,想來還是嫂嫂教的好。」
伏廷看他一眼,倒是不知道他何時與李棲遲竟如此親近了,嫂嫂叫的比誰都勤快。
「畢竟是個世子。」他說。
羅小義不知怎麼就想遠了,嘆息一聲:「若是嫂嫂早些來與三哥團聚,料想膝下的小子也會跑了,我說不定都能帶他騎馬了呢。」
伏廷不禁想起那女人雪白的側頸,那柔軟的手,心說人都還沒碰到,有個屁的小子。
他將馬鞭扔過去,說:「滾去烤你的火。」
羅小義一把接住,訕笑著走了。
他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個僕從過來報事。
說外面有個商戶來請羅將軍,他白日裡拿飛錢去兌現銀時沒有兌全便走了,料想是太急切了,又過來請他去取剩下的。
伏廷想了一下,命僕從將馬再牽出來,不喚羅小義了,他自己去一趟。
……
羅小義那頭在屋裡烤了許久的火,早已飢腸轆轆,卻始終不見他三哥回來。
終於忍不住要出去看看,一出門,正好撞上新露過來。
說是她家主知道他來了,還未吃飯,已經備好飯菜,馬上送來。
羅小義頓生感激,還是這位縣主嫂嫂心疼人,他越發覺得他三哥娶對了人。
新露正傳著菜,有人大步進了門。
羅小義抬頭,高興道:「三哥來的正好,剛好可以用飯。」
伏廷掃一眼左右,一手扯住他衣領往外拖。
左右吃驚,連忙退避。
羅小義也嚇一跳,卻也不敢反抗,他三哥人高腿長,將他揪出去輕而易舉。
一直到廊下,伏廷鬆了手。
他站定了,吃驚問:「怎麼了三哥?」
伏廷問:「那錢從何而來?」
羅小義一愣:「已告訴三哥了,就是那些商戶一起出的。」
伏廷冷聲:「那為何那麼多飛錢都放在同一家私柜上,還都是同一日放上去的?」
羅小義暗道不好,沒想到這都能被他發現。
他早與他嫂嫂說了,他三哥不好矇騙的。
伏廷也不與他廢話:「是領軍棍還是直說,你自己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