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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章

2024-08-19 01:21:34 作者: 天如玉
  光王府迎回了久違的主人。

  雖然已離開很久,但府中一切如舊。

  一群老僕將四下都灑掃過了,府兵嚴嚴實實地守在了各處。

  棲遲入了府,連披風都未解,先帶著李硯去了祠堂。

  這裡終日有人照料著,香案潔淨如新,牌位前的供品都是每日必換,一截香菸裊裊地豎在壇中。

  棲遲說:「我現在就將路上提到的緣由告訴你。」

  李硯早有準備,添了柱香,站在一邊看著她,認真地聽著。

  棲遲說地很慢,也很簡練。

  光王府的遭遇,聖人如今的態度……

  話沒有說多久,李硯卻像是聽了很久,一番話入耳,他臉上已滿是震驚:「父王他……」

  棲遲看著他,又輕又緩地點了個頭。

  李硯後退兩步,眼神茫茫然一片空洞,腦中還有當初父王將他牢牢護在身下的記憶,之後就只剩下父王躺在榻上的畫面,纏綿日久的病榻,日益萎靡的面容,一日日消磨掉了外人口中贊為「玉人」的光王。

  以往邕王世子帶頭罵他是掃把星,他也以為自己是最晦氣的,出生沒了母親,後來沒了父親,什麼倒霉的事情都落在了他頭上。

  原來不是天意,而是人為。

  他驚愕之後,陡然捏緊了拳,轉身就跪了下去,面朝上方牌位,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抬起時額頭上已紅,甚至有了血印子。

  棲遲抽了帕子過去,給他輕輕擦了擦,在親口告訴侄子這些話後,她自己反而很平靜。

  「恨嗎?」

  李硯拳握得關節作響,眼中泛著水光,說不出話來。

  棲遲抬手按住了他肩:「恨也要忍著,光王府還無力報仇,你現在能做的,只有盡力保全你自己。」

  李硯終於抬起頭來,無聲哽咽。

  棲遲默默看著,明白他眼下心裡有多難受,自己也一樣,也只能由著他熬到平復。

  許久,李硯如夢方醒,抬袖在眼下一擦,站了起來,忽的豎起三指,對著祖父母和父母的牌位,嘶啞著聲道:「今日所知,永世不忘。」

  哪怕還無法討回公道,哪怕永遠也討不回公道,他也絕不會忘了他父王和光王府經受的一切。

  棲遲看著他站在身側,如今越發輕易的從他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影子,她自袖中摸出那枚私印遞給他:「光王府的兵馬只能由光王親自調動,你尚無資格動用,但皆由我光王府所養,憑你父王私印,若遇急難,讓他們保你一程應當不難。」

  李硯雙手接了過來,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字,又想起父王,紅著眼看著她:「姑姑為我一路籌謀至今,卻不妨天家早已鋒戈相向,事已至此,到此刻您也仍顧念著我,真值得嗎?」

  她蹙眉:「說什麼胡話。」

  李硯垂了下頭,又抬起來,攥著印章道:「不是胡話,若天家執意要這光州,我便給他好了,父王已沒了,我不能再連累姑姑。」

  「交出封地就會被送去長安,圈養在聖人腳下。」棲遲低著聲,臉冷下來:「在他耳目下,一旦被發覺你已知曉你父王往事,只有死路一條。你別忘了,當初那次山洪若不是你父王以命相護,你也早就一併死了。那位何等心思,這兩年未動你,只不過因為你倚靠已倒,不值一提,如今已變了形勢,他豈會還一直留著你。」

  李硯點頭,眼眶更紅:「正因知道,我才更不想拖累姑姑,姑姑已有自己的家,不應再背負著我這樣的負擔……」

  「那我就該看著你去死嗎!」棲遲霍然低斥。

  李硯話被一斷,再無他言。

  是,若是今朝他與姑姑位置對換,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明知不該卻仍不舍,這不就是血親的意義嗎?

  他只是覺得愧對姑父和弟弟,要盡力保他的不只是他的姑姑,還是他姑父的妻子,他弟弟的母親,叫他如何能無動於衷。

  棲遲對著牌位站著,無聲良久,說:「先出去吧,我上炷香。」

  李硯默默走了出去。

  門外,遙遙站著新露和秋霜,眼見李硯出去,秋霜跟上前去伺候,新露走過來,進了門,在棲遲身後小聲說:「家主,剛收到官驛那邊消息,大都護已離開,似是去長安了。」

  棲遲點了點頭,手上點著香。

  新露悄悄看了看她,退了出去。

  棲遲對著牌位默默上了香,看著香案上飄忽的燭火,不知怎麼想起了一幅似曾相識的畫面。

  最終記了起來,她曾在北地的寺廟裡為哥哥點過一盞佛燈,眼前便也是這樣搖動的燭火。

  也記起了寺中住持曾在點佛燈前說她心有掛礙,深沉難解。

  後來又說她掛礙不解,難見本心。

  她還記得自己回的話:我本心未改,一直未變。

  天家讓她哥哥家破人亡,她如今,拆了自己的家來保他最後一絲血脈。

  她本心未改,一直未變。

  只要壓著不去想伏廷,不去想占兒,她似是的確可以做到的。

  八月中,長安。

  皇宮巍巍,帝王理政的含光殿前靜穆無聲,只垂手立著兩個內侍。

  午時未至,日頭已濃。

  含光殿門打開,伏廷從裡面走了出來,身上穿著官服,走出兩步,轉頭看了一眼。

  殿門內露出帝王端坐的身影,微垂的頭,已是難以遮掩的老態龍鍾。

  其御座前的地上,滿是扔落的東西。

  一眼過後他即轉過了頭,走下殿前台階,回味著方才殿內情形。

  早在入殿之前,便有內侍在門邊提醒:聖人暫時不聽任何與藩王封地有關的上奏,請大都護切莫觸犯天顏。

  一句話,便知是聖人事先的安排。

  他在殿中述職,也聽聖人過問了有關遇刺的事,甚至問了占兒如何,原先他在心中擬好有關李硯的話,卻終是半個字未能提及。

  聖人始終穩如泰山,直到聽他稟報到突厥軍中出現了陌刀,才勃然大怒,甚至當場掃了面前桌案上的東西,以至於香爐奏章都落了一地,隨即便下令他徹查到底。

  伏廷對他這樣的反應並不意外,據說當初聖人年輕時曾在邊疆遭受過突厥襲擊,此後便十分痛恨突厥,後來對他這個能抗擊突厥的臣子也出奇的重視。

  這一番面聖不過兩刻的功夫,最後,要離去前,聖人忽而問了他一句:卿久未入朝,可有相熟的臣子走動?

  伏廷答:泛泛之交,都不至於相熟。

  唯一熟悉的,不過一介懸著吊著的世子,彼此心知肚明。

  聖人擺手,結束了這次短暫的召見。

  伏廷再三回味了那句話,覺得自己先前所想沒錯,朝中局勢的確變了,或許這才是如今李硯處境的直接緣由。

  一路往外,過了兩道宮門,已至外宮,羅小義正站在宮牆下,與先前為他們入宮引路的一個小內侍正有說有笑的。

  他過去時,內侍正好離開了,臨走時往袖口裡塞著什麼。

  是羅小義給的錢。

  伏廷一手牽了馬,往外走。

  過了這一段,是禁軍守衛的外宮大門,直至出了宮外,他才低聲問:「問出什麼了?」

  羅小義牽著自己的馬,湊近來低語:「也不知是不是個有用的事,據說聖人近來忽而疏遠了邕王,邕王為表上進還將兒子打發出去遊學了,但聖人對他避而不見,用那內侍的話說,甚至已有了厭惡之心。」

  「其他藩王呢?」

  羅小義一愣:「三哥怎知還有其他藩王的事,還真聽說有兩個藩王出了事,汴王打獵時墜馬死了,翼王也意外受了重傷,據說傷到了腦袋,這兩個都還未成婚,眼看著便是都絕了後了,委實可惜。」

  伏廷心裡過一遍,都是遠離都城的藩王,與光王府何其相似。

  「還有呢?」

  羅小義道:「還有是我猜的,聽那內侍說漏一句,好似是聖人么子病了,可再要細問就問不出來了。嗨,這些宮裡的都精得很,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嘴巴可嚴了。」

  他是心疼那些錢,好不容易如今有了余錢,可當初的窮勁兒還沒完全緩過來呢,為打聽這些可花了不少疏通。

  伏廷前後連在一起一想,看似沒什麼關聯,卻都是皇族宗室里的事。

  當今聖人年至花甲,膝下只有三子,早年早逝了一位,還剩下兩個,一長一幼。

  伏廷久在邊疆,這些事都難以深知,卻也聽聞過聖人素來疼愛么子,至今也沒有立儲,便是因為更想傳位於么子。


  如今么子臥病,聖人卻關注藩王,心存防範之意,難道是在為皇位傳承暗中剷除威脅勢力。

  他想到此處,翻身上馬:「回去。」

  羅小義忙跟上他,嘴一張,想說什麼,看他已打馬往前,只好先閉上。

  後方近衛一併跟上。

  行至長安東市,寬闊齊整的街道旁商鋪林立,大街上人來人往,見者避讓,他們眼前出現了一家魚形商號的店鋪,是賣綾羅綢緞的,斜對角是另一家,是間門庭開闊的質庫。

  伏廷勒住了馬。

  羅小義也早就看到了,方才就想說來著,忍到此時,終於忍不住,上前問:「三哥,你就不過問嫂嫂的事了?」

  伏廷眼睛沒看他:「過問她什麼?」

  羅小義摸一下鼻子,這是他慣有的小動作,明知有些話不該說又偏要說時,就會這樣訕訕然:「你說過問什麼,她是你夫人啊,如今這般局勢待在光州,你定然是知道怎麼回事的吧。」

  「夫人?」伏廷目光收回來,當晚的情形便涌至了眼前,腮邊一動,沉著聲說:「她未必那麼想。」

  那錦囊里夾在眾多地契間的那一封文書,是她所寫的自罪狀,裡面羅列了她如何欺瞞天家暗中經商的事,要他到無法轉圜時以此為由休了她,再去天家面前告發她,便足以撇清與她的關係,棄車保帥。

  伏廷統領八府十四州以來,從未有過被一個女人牽著鼻子走的時候,這個女人是他的夫人,卻要他劃分得清清楚楚,決裂得明明白白。

  如果走到這步,她還能說斷就斷,就當他如外人一般,那他只能認栽,是她絕情,他無話可說。

  羅小義看看左右,打馬跟著,低低嘆一句:「那就不找嫂嫂了?」

  找?找過了,她若真有心回來,就別說什麼他日。

  伏廷不發一言,馬鞭一甩,疾馳出去。

  光王府里,棲遲坐在窗前,手裡拿著秋霜剛剛送來眼前的消息。

  消息自長安、洛陽二都網羅,經由商號傳遞送至,是她早就吩咐收集的。

  經商途徑,所知有限,但也好過耳目閉塞。

  她看完,揭了面前香爐,將幾張紙投了進去燒掉。

  看起來暫時風平浪靜,或許天家不會著急動手,越是此時,越不能自亂。

  「其他安排如何?」

  秋霜小聲道:「家主交代的都吩咐下去了,線路、人手,無一處疏漏,一旦……真有對世子不利的時候,便是最差的一步,也足以妥當安排世子撤走。」

  她又問:「阿硯那邊呢?」

  「世子帶著印綬親自去了府營。」

  府營里駐紮著光王名下的直系兵馬,棲遲覺得李硯能親自去再好不過。

  秋霜恰好稟報:「商隊已走動出去,按家主所說,辦好後會燒去帳冊,暗中聽從吩咐。」

  府營兵馬雖有,但太平中原不似邊疆,兵器已舊,商隊要運的是生鐵。生鐵做冶兵用,朝中歷來禁止私自買賣。

  若有可能,棲遲一輩子也不會碰這種生意,寧願他們一輩子暗中等著吩咐,永遠用不上。

  秋霜稟報完便出去了。

  棲遲獨自坐著,看著窗外綠樹繁花,斜陽熠熠。

  沒了北地的大風凜凜,雪花飛揚,這裡只剩下光州獨有的溫柔,她竟有些不習慣了。

  想到北地時,便及時打斷了,怕收不住。

  過了一會兒,新露來了:「家主,外面有人求見。」

  棲遲正好岔開頭緒,看過去:「何人?」

  「說來只怕要叫家主覺得好笑。」或許是有意讓棲遲心情好些,她還真笑了一下:「當初皋蘭州里的那個箜篌女罷了,竟還有臉登門拜訪。」

  她一怔,起身說:「請她過來。」

  ……

  庭院裡,露天設席,來人很快被帶到。

  棲遲斂裙端坐席間,看著被帶到面前的女子:「竟然真是你。」

  杜心奴一襲綠緞衫裙,帶著笑向她盈盈見禮:「賤妾也沒料到還有機會與夫人再見。」

  棲遲手抬一下,請她免禮:「你為何會在光州?」


  杜心奴臉上的笑多了絲羞赧,眉眼都是彎的:「實不相瞞,自古葉城一別後,賤妾可再不敢往外走,便在中原各處繼續研習技藝,如今得遇良人,正準備隨其返回長安,擇日嫁做人婦,臨行前無意間在路上得見夫人身邊侍女,認了出來,憶起夫人高貴身份,方想起正有個光王府的娘家在此,便想著莫不是夫人也來了,於是貿然前來拜訪,原來竟叫賤妾猜著了。」

  棲遲聞言笑了一下,誰能想到在這情形下還能再見,還能聽到她身上有這麼個好消息:「那我該道賀了,難為你還能特地來告訴我這件喜事。」

  這世間總算還是有好事發生的不是。

  杜心奴笑了笑:「賤妾螻蟻之人,一些瑣事何敢驚動夫人知曉,不過是他日於邊境離去前,妾曾留過話,待他日譜了新曲要來請夫人品鑑的,這才來了。」

  但似乎,來的不是時候。

  她看了看左右,早已注意到王府上到處都是守著的護衛,只是她有眼力見,只當沒看見,但也尋思著是否不該再繼續打擾。

  剛想著就此開口告辭好了,卻聽棲遲說:「再好不過,我也很想聽一聽,畢竟機會難得。」

  杜心奴不禁一愣,看她坐在那裡容光一如往常的嬌媚動人,要說有何不同,大約也就是眉宇間有些鬱郁,卻不知為何說的話卻有種恐無他日之感。

  不過也只是心中胡亂揣測罷了,當即又堆了笑出來稱是。

  新露安排,著人將她那架精緻的鳳首箜篌搬了過來。

  杜心奴斂衣在對面跪坐,朝棲遲略一低頭施禮,而後抬手起勢。

  輕輕的樂音流淌,恍若回到了當初的皋蘭州中。

  棲遲不知這恬淡時光還剩多少,只這一刻,也是好的。

  樂聲是演奏人的心聲,她聽著那空靈的樂音,起手紛紛揚揚如水滴落溪,如人點滴情緒,如女人悄然回眸;中途流暢迴旋,如情緒奔濃,如酒入喉,如相思在心頭;婉轉時如低訴,高昂時如爭鳴;平緩時甜蜜,急促時揪心……

  她似認真聽了,思緒卻完全偏離了。

  連日來終日忙碌,刻意不去想,此時當這些情緒湧出來時,腦中所想就只剩下了那一人。

  他用劍挑起她的下巴;冷硬地不肯接受她的錢,也毫不猶豫地為她出頭賽過馬;在湖邊狠狠地親過她,也曾斷然拒絕過她;將她扛回去時說過要讓她將瀚海府當成自己的家;古葉城外為她中過箭,也在戰時為她動過八方令……

  最後這些一幕幕都淡去了,只剩下那晚他質問的臉,月色里拖著的一道長影——

  你不是想要這兒嗎?我伏廷一身鐵骨,唯有這顆心不值一提,你想要,來拿啊!

  你我到底誰才是石頭?這麼久了,我都還沒有將你焐熱。

  你我連占兒都有了,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

  箜篌音停了,杜心奴收手,垂眉低笑道:「夫人乃賤妾知音,想必也聽出來了,此曲是為心愛之人所作,不知夫人聽後有何感觸?」

  說著抬起頭,卻是一愣:「夫人這是怎麼了?」

  棲遲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恍若入了神一般,眼神定在了一處。

  她怔怔地抬起手,摸過眼下,指尖微濕。

  「我這是怎麼了?」

  當初在皋蘭州里為了他打發了眼前的杜心奴,還恍在昨日,還曾揚言要在他身上收回回報。

  不就是奔著倚靠他去的嗎?不就是希望能在最壞的時候靠他庇護,靠他支撐的嗎?

  為何真到了這時候,卻反而將他推開了?

  她將他當什麼?

  不是初心未改,一直未變嗎?

  如今已經徹徹底底得到他心了不是嗎?她又是在幹什麼?

  她僵坐著,盯著指尖,低聲喃喃:「這已違背我的初衷了不是麼……」

  「夫人?」杜心奴沒聽清,小心翼翼地又喚一聲,錯愕地看著她,若非怕冒犯,已然要開口詢問了。

  棲遲回了神,收斂神色,緩緩站起來:「請在此少坐片刻。」

  杜心奴看著她離席而去,不明就裡,只能坐在原處。

  棲遲走開不遠,在園中淺池邊站定,從袖中取出那隻錦囊,抽出了那份文書。

  展開看了一眼,已記不清寫下時是何種心情。

  一步步走到今日,以為自己一直是清醒透徹的,原來被他那般質問過後不是故意不去想,是不敢細想。

  棲遲看著池面上自己微白的臉,忽而動手,一頁一頁撕了文書,扔入水中。

  游魚一涌而上,又隨著紙屑紛揚潛入水底。

  她轉頭,又回了庭院中。

  杜心奴立即起身相迎:「夫人。」

  棲遲問:「你方才說,你就要去長安了是嗎?」

  「正是。」

  她輕輕點頭:「正好,我想請你替我帶一封信。」

  作者有話要說:  過個節忙成doge了~

  大家兒童節快樂~

  在這好日子,我要即興作詩一首——

  多吃飯,少腦補,瞎猜劇情不如跳舞。

  大家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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