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透過陽台窗的玻璃撒進來,有些暖洋洋的。記住本站域名
靠近陽台的地方,一把有些年頭的舊藤椅,宋援朝坐在椅中,在他的左手邊,當成茶几的方木凳上擺著個保溫杯,杯蓋取下擱在一旁,杯中泡著發黃的濃茶正冒著股股熱氣,屋裡頭的電視機開著,斷斷續續傳來新聞報導。
這是坐落在滬海南部外環內的普通小區,這樣的小區在這個國際大都市裡比比皆是,大多都是八九十年代後期陸續建造的安置房,宋援朝所在的這套房子也是如此,當年市中心老房子拆遷後就得了兩套房,一套出租一套自住,在這裡一住就是將近三十年了。
光陰一晃而過,搬來這裡還是中年人的宋援朝眼下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退休多年的他無兒無女獨自一個人生活。
宋援朝年輕的時候曾結過婚,但這場勉強的婚姻只維繫了短短不到三年的時間就以分手告終。
離婚後,宋援朝也沒有再成家的想法,一個人一直生活到現在。
年紀大了,身子漸不如從前,尤其是去年下樓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後,宋援朝的身體健康更是每況日下,再加上持續幾年的疫情原因,宋援朝這一年出門的時間越來越少,更多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靜靜坐著曬著太陽回憶往事。
人生是短暫的,人生也有著許多無奈,許多往事仿佛閉眼就能觸手可及,卻又那麼遙遠。
退休前宋援朝有寫日記的習慣,在他的日記中記錄了自己少年、青年、中年的各個時期的生活,幾本厚厚的,早已經磨出毛邊的日記本可以說代表了宋援朝的一生。
在年輕時,宋援朝也曾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也有著自己暗戀愛慕的女孩,同樣對未來有著美好夢寐……。
但這一切都如煙消雲散,生活最終留給宋援朝的只是一地雞毛和深深的無奈,現在的他已漸漸走到了歲月最後一段,那些遺憾也不可能再有挽回的機會。
慢慢站起身,宋援朝起身來到一旁的書架上,抽出一本相冊。
翻開相冊,裡面都是些老照片,照片中的宋援朝是那麼年輕,笑的是那麼燦爛。
微微顫抖枯燥的手指在一張張已經發黃的照片上撫摸而過,這不是觸摸照片,而是在觸摸自己消逝的青春記憶,不知過了多久,宋援朝黯然長嘆一聲合上相冊……。
當他正要把相冊放回原位的時候,突然間感覺胸口陣陣劇痛,仿佛一雙無形的手一下子遏住了自己的心臟。
悶哼一聲,宋援朝臉色慘白,額頭滲出豆大的汗水,手中的相冊握不住直接掉落在地,他努力想要從胸前的口袋中取出急救藥,可掏了幾下不聽使喚的雙手怎麼都拿不出來。
撲通一聲悶響,宋援朝整個人無力倒在了地上,此時全身的麻痹已取代了剛才的劇痛,他的意識開始恍惚消散,在他最後陷入黑暗之時,目光停留在在地上翻開的相冊上,這是一張四人的合影照,合影中有著二男二女,宋援朝站在右數第二的位置,在他的右邊是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大的男子,正親熱的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
而在他的左邊,是兩個年輕少女,其中一個扎著麻花辮的青蔥少女,少女同身旁留著短髮的女伴拉著手兒對著鏡頭青澀地笑著,這張合影中的所有人都穿著那種很老舊的藍灰色粗布衣服,褲管卷得高高的,腳上著的是解放鞋,背影依稀能看到一片剛收割完的莊稼地……。
宋援朝露出了笑容,很快他的表情漸漸凝固……此時,不知哪裡隱隱約約傳來一首歌。
「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
勤勤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風雨。
我不能隨波浮沉,為了我致愛的親人。
再苦再難也要堅強,只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
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
勤勤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風雨。
我不能隨波浮沉,為了我致愛的親人。
再苦再難也要堅強,只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
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同志!喂!同志醒醒!」
急促的喊聲在宋援朝耳邊持續響起,同時有人在用力推搡自己,朦朧睜開眼,宋援朝不由得有些發呆。
「喂喂!同志!」一個穿著藍色中山裝的男人神色中帶著疏離,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催促。
「啊……哦……。」
宋援朝張嘴發出兩聲毫無意義的回答,轉了轉略微僵硬的腦袋,他猛然才發現自己居然是坐在火車的椅子上,這是輛熟悉而又陌生的老綠皮火車,車廂中充斥著煙味、汗味、酒味、酸味、腥味……各種不同混合的味道。
這樣的老舊綠皮車早在二十一世紀除就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速、清潔的動車、高鐵,就算僅剩的幾條線路還存在類似的綠皮火車,但也僅僅只是外表相似,其內部也已做了大幅度的更新。
「怎麼回事?這……?」宋援朝發愣地打量四周,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自己不是死了麼?由於突發心臟病死在家裡?
怎麼一睜開眼睛自己居然在火車上?而且還是這樣的老舊綠皮車?四周那些人又是怎麼回事?一個個穿著幾十年前那種灰色、藍色、黑色,還帶著補丁的衣服和褲子?這一切究竟什麼情況?
「我說同志,你要睡等下車自己找地方接著睡去,這都到站了,你不讓我怎麼出去?」宋援朝努力地想搞明白現在是什麼情況,那中山裝男子不耐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時宋援朝才回過神,原來自己坐的位置是靠著走廊一頭,自己整個人加上一個碩大的包裹把通往走廊的狹小空間堵得嚴嚴實實。
「對不起,對不起……。」宋援朝趕緊下意識地用普通話向那人道歉,起身把行李提開讓出通道。
「今朝碰著赤佬了……鄉巴子!」
中山裝男子黑著臉跨過宋援朝的身邊,手裡提著一個黑色人造革皮包,在皮包的右下角印著美術體的「滬海」二字,下面還有一行同樣美術體的滬海二字拼音。
中山裝男子朝車門那邊走去,嘴裡嘀咕了一句滬海方言,宋援朝聽得一愣,正要反駁,抬眼見那人的身影已在車門那邊消失了。
十幾分鐘後,提著行李的宋援朝呆呆站在老北站的出口。
老北站,也叫老滬海站,建於1950年,因為地處滬海市區北部所以被稱為北站,再加上使用年限長了顯得有些破舊,所以滬海人也稱它為「老北站」。
八十年代後期,新的滬海火車站建成後,老北站就此停用,新火車站也被稱為新站,之後滬海又在南郊和西郊各建了兩個火車站,至此滬海一共有三大火車站,分別是新站、南郊站和西郊站。
現在的老北站不是記憶中早就蕭條的地方,車站外的小廣場熱鬧非凡,外面的牆壁上刷著各式的年代標語,早就淘汰的老舊巨龍公交車在廣場車站來來往往。
宋援朝過了好久這才回過神,現在的他不再是垂垂老矣的老人,而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
今天是1979年2月14日,是西方的情人節。當然,在這個時代恐怕沒幾個中國人會知道什麼叫情人節。
1979年的春節是1月28日,今天離元宵過去才僅三天,滬海的街道上依舊有著節日剛過的氣息。
宋援朝是滬海人,他離開滬海已有整整八年了,在八年前,剛滿十六歲的宋援朝高中未畢業就去了西北上山下鄉,在黃土高原上渡過了整整八個寒暑。
原本宋援朝以為自己要在西北呆上一輩子,可誰想到去年的時候引來了轉機。
1977年,國家政策發生改變,首先是高考恢復,不過那時候的宋援朝因為某些原因沒能參加高考。
1978年十月一日,國家對於知識青年的返鄉政策正式出台,全國各地頓時掀起了一陣猛烈的知青返鄉浪潮,宋援朝自然也不例外,為了得到返鄉名額,他和幾個同伴先到大隊軟磨硬泡,再徒步幾十里山路來到公社革委會,靠著幾個窩窩頭在那邊硬撐了好幾天,好不容易才拿到了蓋著大紅印章的返鄉證明。
原本宋援朝在春節前就可以回滬海的,不過因為證明下來已經臨近春節,幾個要好的知青商量後決定在一起過完春節再動身。
畢竟這一回去,大家天南地北,下次再聚都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
在除夕那天晚上,宋援朝和這幾個一起在黃土地同甘共苦多年的夥伴們全喝醉了,所有人無論男女抱頭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等過了初六,大家這才陸續離開這片曾經埋葬過自己青春的地方,義無反顧地踏上了返鄉的路程。
從山裡到公社,再從公社到地方,先是步行,後搭牛車,再換拖拉機、汽車、火車……宋援朝花了足足十天十夜的時間,終於再一次踏上了滬海的土地。
此時此刻,宋援朝淚流滿面。
宋援朝怎麼都沒想到,上天居然能讓自己再一次回到這個時代,這個令他夢中無數次牽掛,又無比嚮往和懷念的年代。
宋援朝的家位於滬海市區的西北區,從老北站到家需換兩輛公交車。
這時候的公交車還是以站點距離收費的,燃油的公交車收費分別是五分、一角、一角五分。無軌電車公交收費是四分、七分、一角、一角三分。
原本滬海還有另外一種公交,就是最老的有軌電車公交,收費要更便宜些,不過現在有軌電車公交已經全部被新的帶兩根辮子的無軌電車公交取代了。
按著有些模糊的記憶,宋援朝在老北站先坐公交然後再換無軌電車,花了九分錢,用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才到了地方。
下了車後,宋援朝的目光朝著位於車站對面不遠的一條弄堂望去,自己的家就在這個弄堂里。
離家的時候,宋援朝還是一個大孩子,現在回來時他已是一個滿面滄桑的成年人。
宋援朝的父親宋光增是地區的重點中學語文老師,母親王素芬是紡織一廠的工人。
在之前,這樣的雙職工家庭是很讓人羨慕的,可是因為時代的原因,宋援朝的父親一夜間由受人尊敬的老師被打成了臭老九,又在無休止的運動中落下了嚴重的病根。
宋援朝下鄉的第二年,他的父親就病故了,父親的離世讓柔弱的母親受不了這個刺激,整日以淚洗面,一年後母親也隨著父親離世,而當得知父母接連去世消息時,正在西北的宋援朝捧著來信跪倒在黃土地,朝著故鄉方向是哭得撕心裂肺。
原本已經變得模糊遙遠的記憶,但在此時,突然變得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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