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恆正順著湛盧的精神網,細緻地掃過重三受損的部分。
他需要一點一點地把故障及其原因理順,夠清楚了,才能編制整修方案。對林靜恆來說,解決機甲故障,在技術上是沒什麼難度,只是個細緻活——好比解一個纏在一起的小線團。
不過如果說解決機甲突發故障是解一兩個小線團,那麼像重三這樣的損壞程度,可能相當於把一百多隻貓扔進毛線倉庫里,而重塑整修工程,就是要在貓災過境之後,手動把所有毛線理順歸位。
不需要多麼高深的技術,只需要一顆能原諒整個世界的耐心。
林靜恆雖然不算毛躁的人,但冰天雪地里伏獵鹿群的野狼的耐心,與解毛線團的耐心顯然不是一個器官。他本想以「讓學生們與重機甲內部構造親密接觸」為由,糊弄著把維修重三這事推給陸必行。
不料一時鬼迷心竅讓了步,遍尋基地,找不著第二個靠譜又好糊弄的機械師,只好七竅生煙地親自上陣。
「先生您需要休息嗎?」精神網與他意識相連的湛盧忽然說,「我注意到您左眼上方的腦前額葉血流速度在加快,您似乎在克制自己的不良情緒。」
林靜恆整個人被「毛線團」工程煩得要炸裂,但又不方便因為這點屁事炸,於是克制地從精神網裡撤出來,一言不發地離開重三,跑電梯間裡抽菸去了。
湛盧盡職盡責地給他當了人形菸灰缸,林靜恆沉默了大半支煙的功夫,才開口說:「你說你,聯盟最尖端的科技之一,怎麼就不能裸/奔呢?」
湛盧鄭重其事地對自己的功能做出了說明:「先生,嚴格來說,沒有機身,我只是不能實現一些作為機甲的功能,但人工智慧的功能不受影響,能耗也很低。」
林靜恆聽了,發愁地把菸頭塞進嘴裡,巴不得湛盧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工智障。
「比如在一定範圍內入侵監控系統,實時為您關注外界情況。」湛盧仿佛是為了表現他不只有「聊天」一種功能,碧綠色的虹膜里快速地閃過了無數影子,精確通過機甲停靠站的監控看見了實景,他觀察了片刻,匯報說,「斯潘塞先生的自衛隊譁變了。」
「譁變?」林靜恆莫名其妙地一抬頭,「我把斯潘塞關地牢的事,這麼快就走漏了風聲?」
湛盧:「稍等,正在解析唇語……」
林靜恆在他手心裡彈了彈菸灰,一點意外過後,沒往心裡去,聽著當解悶——基地在他眼裡,就好比是個撿來的肉雞場,肉雞們撲騰著翅膀叫喳喳,鬧大了大不了宰一批,雖然有點麻煩,但也談不上損失。
他搖搖頭:「這些人還挺忠心。」
「不,」湛盧解析完成,回答說,「譁變的原因是自衛隊針對斯潘塞先生個人的憤怒,現在他們認為斯潘塞先生在裝死,想向他討個說法。」
「內訌啊,」林靜恆聽著有點新鮮,「為什麼?因為他引狼入室?」
湛盧:「因為他投降不及時。」
林靜恆:「……」
拖回來的機甲堆得亂七八糟,譁變的自衛隊員們都擠在一片小廣場上,有站著喊口號的,還有賴在地上打滾不起來的。
陸必行頭天晚上是在機器人的工作間裡過的夜,工作間離小廣場只有不到二十米,讓他把眾人的七嘴八舌聽得清清楚楚。
「剛離開大氣層沒多久,我就差點撞上能源塔,差點變成烤乳豬!」
「你們知道開著機甲上天有多可怕嗎?四周什麼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臭大姐你把我們當什麼?是那什麼伊甸園裡連腦漿都長得特別正確的精英嗎?」
「就是,別他娘的放屁了,有多少人恐高?多少人怕黑?多少人幽閉恐懼?啊?你那麼牛逼,天都上去了,怎麼不先給我們治治腦子?」
「遇見有人來,沒看清是誰就先開炮,你以為你是誰?白銀十衛?老子因為你,差點交代在那!」
「獨眼鷹你也敢打,他賣機甲的時候你還尿床呢!」
「有本事你自己打!裝什麼洋蔥大瓣蒜!」
「對,機甲有本事你也自己開!」
「臭大姐!你別裝死!」
「滾出來!」
這些人被林靜恆放倒在基地大氣層外,剛死去活來地連人再機甲拖回來,黑洞洞的宇宙中被剝奪精神網權限、飄在空無一人的真空里不是鬧著玩的,沒有強大的身體和心理素質,光是恐懼就能把人逼瘋。
基地的居民們一大早趕來,本來是打算為了小黃片準備來幹活的,圍觀了前因後果,不由得悲從中來,也覺得臭大姐不是東西,很快,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革命的隊伍,最後連工作間的門都給堵了,推搡叫罵、亂作一團。
事情開始有點不受控制了。
這時,工作間側面的小窗戶被人敲了敲,陸必行一抬頭,見自衛隊員周六探頭進來:「開一下窗戶,我手裡拿著東西!」
周六臉長得像未成年,身手卻很有點軍人的意思,手裡拎著個笨重的餐盒,單手爬到了二樓,利索地單臂一撐,從窗戶跳了進來:「胖姐店裡的早飯,裡面還有湯,我這一路都怕灑了,累死我了。」
陸必行正飢腸轆轆,頓時覺得周六這個小朋友義薄雲天,連忙接過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你學生說的。」周六說,「說是你布置的作業算不出來,要來問你,我看這邊有人鬧事,就沒讓他們過來,你別看這些人都是烏合之眾,真鬧急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們幾個對基地不熟,還有女孩子,太危險了。」
這時候就不要管什麼能源改革計劃了,陸必行湯喝了一半,聽說學生要來,趕緊把湯碗扔在一邊,蹭了基地的內網傳訊懷特,囑咐他們回自衛隊行政樓,跟著獨眼鷹或者林將軍,不要出來。
「怎麼會鬧成這樣?」
周六聳聳肩:「一開始就有矛盾,他們都反對臭大姐買那一大堆機甲和武器。」
陸必行:「為什麼?」
「因為貴啊。凱萊親王入境前,大概一兩個月吧,我們這就收到了消息——地下航道嘛,你懂的,明面上是不去域外,其實好多人為了錢,還是會去域外做黑市生意,地震來的時候,下水道里的老鼠往往最早得到消息。」周六一低頭,老練地點了根煙,靠在窗邊,神色有些厭倦,他長著一張娃娃臉,嘴唇上那一圈好像還是絨毛,一副未成年的模樣,此時看來,卻莫名有些老成,讓人覺得他可能不像看起來那麼年幼,「那時候地下航道上人心惶惶,大家都把生意停了,集體決定這件事我們自己偷偷知道,絕不能泄露出去,誰泄露誰死。臭大姐當時說一定要去買一批機甲防身,很多人都反對,一台機甲的價格可以儲備養活多少人的物資?可是這條航道、這個基地,都是斯潘塞家的,他是老大,他一意孤行,我們也沒辦法。」
陸必行:「少得便宜賣乖了,機甲再貴,你們也才給了不到三成的訂金,斯潘塞在坑蒙拐騙方面那麼有研究,跟著他還用操心錢的問題?」
周六沉默了一會,在窗台上彈了彈菸灰:「確實,除了嫌貴,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怕惹事。你也看見了,這些都是什麼人,老鼠當久了,忘了自己是人。他們覺得只要自己夾起尾巴,老老實實地縮頭躲在基地,就可以苟且偷生。這樣明目張胆地弄來一堆機甲和軍備,萬一被星際海盜和聯盟發現了,被誤認為是武裝分子怎麼辦?」
陸必行看著他:「你不這麼想。」
「我不。」周六壓低了聲音,偏頭看了一眼憤怒的人群,「我不覺得每天惶惶不可終日地聽天由命有什麼好處,與其哆哆嗦嗦地躲在陰溝里,我寧可開著機甲上天戰鬥,就算死,也是我自己找死,不怨命。」
他話音沒落,就聽見樓下鬧事的自衛隊員有人喊:「在這嚷嚷沒用,我們去自衛隊大樓,把臭大姐拖出來!」
「去自衛隊大樓!」
「干他!」
陸必行猛地上前一步,推開窗戶:「糟了。」
「你那幾個學生也在行政樓是嗎?」周六連忙把煙掐了,飛快地說,「你會翻牆嗎?我帶你抄小路去找他們。」
陸必行臉色有些凝重地搖搖頭,他不是擔心學生的安全,而是怕這群烏合之眾不知輕重地鬧到林靜恆面前,那位將軍一旦被激怒,鬧不好會把這些人全部炸成肉餡。
整個基地分為機甲停靠區和民用區域,而行政樓就在兩者的分界線上,離機甲停靠站很近,憤怒的游/行隊伍從這裡出發,最多十五分鐘就能到行政樓,陸必行簡直不敢想像他們堵門叫罵時林的臉色。
據陸必行自己分析,林昨天勉強答應給他三個月,都已經是自己出賣色相的結果,那現在怎麼辦?
難不成要去出賣肉體?
雖然情況已經十分緊急,但準備賣身救人的陸聖人還是想入非非了一秒鐘,好在他還分得清輕重緩急,意識到以後,連忙拖回了自己「淘浪滔天」的神智,用力清了一下喉嚨,打開了個人終端。
立體的基地地圖立刻鋪陳在工作間裡,陸必行飛快地介入路網監控,幾十個監控畫面同時浮在兩人頭頂。
周六一眼認出譁變自衛隊的行進路線:「他們快走到停靠站北口了,那地方有路障!」
話音沒落,陸必行就摸到了路障控制器,遠處立刻響起「隆隆」的動靜,監控中,一道幾十米高的鐵藩籬憑空而起,把憤怒的人群擋在了後面。
周六一擊掌:「厲害!」
陸必行剛想風度翩翩的謙虛一下,臉上的微笑還沒成型,就看見譁變的自衛隊聚在鐵路障後面,自發組成了人形撞木,有人喊口號,人潮勾肩拉手地凝聚在一起,怒火衝天且有規則地撞向路障。
他們在星際戰場上如同一盤散沙,撞自己家的門卻撞出了高度的組織紀律性,儼然像支訓練有素的隊伍了!
更要命的是,鐵路障可能已經有幾百年沒維護過了,防鏽隔離層斑駁得一塌糊塗,斑斑的鏽跡腐蝕了很多軸承,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貨,被人潮撞了幾下,竟然搖搖欲墜起來。
此時,林靜恆從重三的存放室里走出來,已經能聽見他們「一二」「一二」撞門的吆喝聲,四個學生慌慌張張地跑上樓:「林將軍,他們……」
林靜恆順手拍了拍懷特的肩,吩咐道:「回房間去。」
懷特想起他那「三個月」冰冷無情的約定,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
獨眼鷹從樓上的客房裡下來:「什麼情況?」
林靜恆沒回答,連上湛盧的精神網,巨大的精神網將整個基地覆蓋在其中,下一刻,機甲停靠站里鬧鬼一樣,原本東倒西歪的機甲一個接一個緩緩地站了起來,亮起冷森森的綠光,最外側的一排機甲悄無聲息地舉起粒子炮,整齊地對準了正在撞門的人群。
「你應該教會他怎麼去取捨,而不是想給所有的事都找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方式。」林靜恆用眼角瞥了獨眼鷹一眼,薄薄的嘴唇幾不可聞地吐出幾個字,「垃圾就是垃圾。」
粒子炮的預熱讓基地脆弱的能源系統發出了高能預警,陸必行瞳孔倏地一縮,下一刻,鐵路障轟然倒塌,對自己背後一無所知的自衛隊員們好像取得了莫大的勝利,狂歡式的尖叫起來。
林靜恆面無表情地下達了粒子炮發射指令。
被點著的空氣迅速升溫,先是仿佛憑空炸開了幾朵血紅的花,很快由紅轉白,日出似的卷向鬧事的人群。
與此同時,陸必行的手指幾乎快成了一道殘影,千鈞一髮間,他調出了基地不堪一擊的防禦網,狠狠地一抓,將覆蓋整個基地的防禦網濃縮到一點,堪堪形成了一面牆,豎在自衛隊和粒子炮之間。
粒子炮當頭撞上了防護網,防護網分崩離析,整個機甲停靠站都在戰慄,機器人工作間的小樓簌簌的牆灰掉了一地,前排放粒子炮的機甲集體後退半步,離得近的人被震摔了一片,與此同時,粒子炮的能量在防護網及其餘波中飛快衰減,很快消弭大半,一陣清風似的掠過自衛隊,往民居深巷裡呼嘯而去。
陸必行知道,林肯定知道是他做的手腳,但不一定會給他面子。
對林靜恆來說,啟動第二排粒子炮輕而易舉,但是這破基地已經沒有第二個防護網讓陸必行擋了。
周六看見他原地遲疑了不到半秒鐘,突然召喚來幾個機器人。
「那是醫療隊的機器人,」周六莫名其妙地問,「你幹什麼?」
「植入個道具。」陸必行取出一個小無菌袋,裡面靜靜地泡著一片很小的生物晶片,他把無菌袋外進醫療機器人手裡,迅速設置了「植入」程序。幾個醫療機器人繞著他圍成一圈,空氣中划過幾條細線,隔開了一個臨時手術室,隨即,消毒噴霧乍起,蓋住了陸必行,他來不及用麻藥,生物晶片不由分說地進入他的身體,劇烈的疼痛讓他膝蓋一軟。
下一刻,熟悉的力量感順著他的中樞神經擴散至全身,他的膝蓋把地面磕出了一個坑。
陸必行來不及站起來,已經把生物晶片的「偽裝」和「隱形」功能發揮到了極致——
自衛隊所有人只覺得腦子裡「嗡」一聲輕響,隨即,一邊的民居與街道突然在一片白光中消失,身後機甲停靠站里的歪瓜裂棗們集體變身,星際海盜凱萊親王衛隊的標誌赫然在前,橢圓形的重機甲好像來自世界末日,陳列在前,炮口對著他們,猙獰的海盜標誌仿佛正在咆哮。
陸必行一咬牙站起來,打開基地里的多媒體,屏幕悄無聲息地打開,足以以假亂真的高清畫面上播放了凱萊親王衛隊轟炸北京β星的錄像,陸必行把屏幕調到最大,無數輕重機甲流星雨似的划過基地上空,輕易遮擋了能源塔的光,停靠半分鐘後,山呼海嘯的飛彈驟雨似的傾盆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