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後。
「四號機緊急躍遷!」
「能源不夠啊!我被鎖定……」
「定」字剛出口就被截斷,通訊頻道里最後一個象徵夥伴的光點暗了下去,機甲緊接著發出尖叫——
飛彈鎖定預警!
高能粒子流預警!
機甲能源紅線預警——她的備用能源被擊落了。
陸果一咬牙,剩餘能量不足以支撐一次緊急躍遷了,三枚飛彈同時鎖定了她,窮追不捨,她把速度加到了極限,幾乎已經是憑著本能在躲,機身倏地一震,高能粒子流融化了她最後的防護罩,飛彈幾乎擦著機尾而過,陸果腦子裡一片空白,電光石火間,她不知回憶起了哪場戰役,忽然靈光一閃,掐算好了時間,卸載了一半機身。
被拋棄的部分剛剛脫離,就被兩枚飛彈同時擊中,碎片暴風似的飛出,她剛好躲在「颱風眼」處,沒有被爆炸波及,而機甲只剩不到四分之一的質量,剩下的能量剛好可以把她傳遞到最近的躍遷點。
熟悉的失重感傳來,緊急躍遷成功了!
陸果整個人被保護性氣體包住,下意識地鬆了口氣,然而這口氣沒松到底,她眼前忽地一黑,被彈出了模擬艙。
「什麼情況?」少女愣了好一會,「我剛才明明……」
眼前的屏幕重新亮起來,從外界視角給她回放剛才發生了什麼——她緊急躍遷的瞬間,「敵人」就預料到了她落點,精準地施放了躍遷干擾,截斷了機甲和躍遷點之間的能量勾連,然後就在她自以為成功脫逃、最放鬆的一刻,給了她致命的第四枚飛彈。
陸果慘叫一聲:「啊!為什麼!」
耳邊響起男人不緊不慢的聲音:「因為你逃起來慌不擇路,還不肯緊急躍遷,一看就是能量不夠,得減重才能跑,這種情況下,為了保證躍遷成功,當然選直線距離最短的躍遷點,怎麼,你的落點很難猜嗎?」
陸果:「……」
頭頂的艙門滑開,陸果重重地吐出口氣,不甘不願地爬了出去。這一組的同學全都灰頭土臉地站成一排,等著聽訓,陸果瞥了旁邊的男生一眼,小聲問:「沒事吧?」
男生痛苦地搖搖頭,臉色慘白,緊張得快吐了。
這時,軍靴點地的聲音響起,所有人的脊柱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這裡是第八星系自衛軍直屬院校——獨立軍校,正好是期末考試周。
三年級生的期末考試會有額外的模擬實戰科目,每年都有第八星系自衛軍的高級軍官親自下場陪練。
據說運氣最好的一屆學生,趕上了阿納金將軍當陪練,阿納金將軍說話像唱歌,放水放得水漫金山,讓那一屆學生的平均分高得空前絕後。可惜阿納金是星際緝毒組的牽頭人,常年在外星系出外勤,很少出現。碰上托馬斯楊將軍和拜耳將軍也不錯,托馬斯楊會提前給考試大綱,非常人性化。拜耳將軍和白銀十凶名遠播,但對青少年們意外的寬容,他來考試的時候會點到為止,保證絕大多數人安全過關。泊松楊將軍會在模擬戰前加理論考試,能分散分數風險,算有利有弊——理論苦手容易抓瞎,實操苦手們就比較歡迎他了。李弗蘭將軍話很少,扣分很嚴。圖蘭將軍則比較隨便,全看心情,心情好了就睜隻眼閉隻眼,心情不好就很容易搞出教學事故。
最怕碰上柳元中將軍,此君是白銀十衛的主力軍,騷操作很多,只要露面,必然超綱。
因此,每年學生們都會在考試前瘋狂轉發「柳將軍燒香」照片,企圖用信仰之力禦敵於考場之外。
今年是獨立軍校建校以來第二十一次模擬考試,學生們「拒絕黃拒絕賭拒絕柳將軍」的意念感天動地,於是柳將軍果然沒來。
這次的考官是統帥林靜恆本人。
一開始聽說統帥要來學校,學生們都樂瘋了,奔走相告,紛紛朝親朋好友們花式顯擺。
不料又聽說統帥是來考試的,樂瘋了的學生們於是真瘋了,跪著爬回來,準備補考費的準備補考費,寫遺書的寫遺書,不知道是何方瘟神混進了這一屆當中,拉著全體同學「中大獎」。
「罪魁禍首」陸果同學可能是被念叨多了,實在沒憋住,打了個噴嚏,立正狀態又不敢揉鼻子,只好用力吸溜了一下。
那個瘮人的腳步停在她身邊,沒人敢斜眼看。
「三分零五秒,全體陣亡,」林靜恆的目光沒在陸果身上停,淡淡地掃了這群鵪鶉一眼,問旁邊的助教,「你覺得給及格說得過去嗎?」
助教很是艱辛地擠出了一個笑容。
三分零五秒已經是目前為止的最長記錄,有一組據說不到一分鐘就被擼光了。
全體補考是要上新聞的,助教不敢吭聲,準備一會聯繫校長,親自找統帥溝通。
「稍息。」林靜恆翻了一下個人終端里的記錄本,「一號機學員。」
「到!」
「都三年級了,實操過程中精神力上下浮動超過10%,你們老師沒告訴過你,考試之前要先把腦子裡的彈簧卸了嗎?」
「二號機。」
「到……到。」
「你的武器庫不是被擊中的,當時只是被掃了個邊,從過熱到爆炸,中間應該有五秒預警,為什麼不及時卸載?這麼會過日子,是不是要我給你頒個艱苦樸素獎?三號……」
三號就是那位一直哆嗦的男同學,剛被點了個名,此君的精神就已經繃到了極限,直挺挺地撲地,暈了過去。
林靜恆面無表情地從他身上邁了過去:「醫療艙拉走,勞駕,順便把地板擦一下。」
把每個學生都精神凌遲了一遍,他停在了陸果面前:「十六號。」
陸果立正:「到。」
林靜恆看了她一眼:「這門課叫什麼?」
「報告,『太空機甲戰鬥實操』。」
「唔,」林靜恆輕輕地一挑眉,「是麼,我還以為叫『一百個星空小故事』。你基礎不牢,操作意識約等於沒有,一被圍攻就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為什麼不紮實學你該學的,要去生搬硬套那些經典戰例里的極端操作?爬都不利索,你就想馬拉松,戰場上死得最快的不是精神網都鋪不出去的廢物,就是你這種喜歡耍小聰明的。」
陸果偷偷地看他,對上那雙冷冷的灰眼睛,委屈地把眼皮一耷拉。
林靜恆:「……」
後面的長篇挖苦忘詞了。
這場噩夢一樣的期末考試結束後,三年級學生像集體服食了瀉藥,互相支撐著從模擬中心爬了出來。
「你什麼時候死的?」
「一分半,精神網上擼下來的。你呢?」
「……剛下場,可能還沒連上精神網吧?」
「我苟延殘喘了兩分鐘。」
「你比我強,我都沒喘,我進去就憋了一口氣,沒憋完就給彈出來了。」
「對了,去年及格線多少來著?」
一片沉默。
陸果弱弱地說:「好像是二十五分鐘。」
學生們各自翻開網店,搜索物美價廉的骨灰盒。
陸果:「……不過我最後一個出來,看見校長擦著汗跑來了,可能是來求刀下留人的。」
這天的校長信箱炸了,據不完全統計,校長先生總共收到了五百多面錦旗,統一定製,上書「妙手回春,救我狗命」。
考完試就可以離校了,陸果要帶回家的行李不多,機器人給她打好包,一個雙肩背包就裝下了,她匆忙檢查了一下,換下學校制服,穿上便裝,快步往外跑去。
「陸果,晚上『斷頭飯』,去不去?」
陸果把雙手攏到嘴邊:「我爸來接我啦!」
周圍一片失望的嘆息,她笑起來,朝偷偷瞄她的人吹了聲長口哨,蹦下了石階,短短的自來卷也跟著上下起伏。
學校門口停著一輛低調的私家車,一個亞麻色頭髮的高個男子接過她的包,在她頭上拍了拍,每次來接陸果的都是他,久而久之,大家都以為他就是陸果的父親,那是個很有氣質的男人,看得出她家境不錯——以及金髮碧眼果然不容易遺傳下來。
「湛盧!」
亞麻色頭髮的「男子」給她拉開車門:「先生在裡面等您。」
陸果探頭一看,車裡果然有那位剛才把學生嚇暈的先生,於是像小時候那樣手腳並用地爬上了車。
「爸爸!」
林靜恆正批閱著什麼東西,「嗯」了一聲,沒抬頭。
陸果居然一點也不怕他,帶上車門就往他身邊爬,控訴道:「老爸,你好兇啊。」
「我哪句說得不是客觀事實……你給我下去,多大了!」
陸果嬉皮笑臉地猴在他肩上,扒下他的胳膊,有聲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大口。
林靜恆皺著眉擦掉臉上的口水,保持嚴肅:「像話嗎?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入伍了。」
陸果毫不在意地左搖右晃:「那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有我可愛嗎?」
林靜恆:「……」
「自衛軍直屬院校學生在校期間視同預備役軍人,坐有坐相。」
「我不,」陸果翹著小尾巴,「我現在沒在校,也沒有穿制服,暫時不是軍人啦。」
林靜恆快讓她氣笑了:「那你是什麼?」
陸果臭不要臉道:「我是小寶貝呀。」
小寶貝沒心沒肺,轉頭忘了考試時留下的心理創傷,從獨立軍校門口一直嘚啵回啟明星的銀河城,竟絲毫不見口乾舌燥,把林靜恆煩得想粘住她的嘴,覺得這小崽子真是深得其父真傳……另一位父親。
陸必行一直希望有個灰眼睛的女孩,不必太漂亮,她會帶著林家人特有的靜氣,但不要有那麼多幽微又沉重的心事,這樣,照顧她、保護她平安快樂地長大,或許可以稍微彌補一點林靜恆的遺憾。
不料這個灰眼睛的女孩是個猴。
該猴完美地繼承了陸必行的好奇心與林靜恆的破壞力,在不要臉方面更是青出於藍,是個敢在統帥黑臉的時候順著他的褲腿往上爬、一邊爬一邊撒嬌的「英雄」。
「回來了!」陸果進門就把鞋踢飛了,「嗷」一嗓子嚎道,「老——陸——你的親親小寶貝回來啦,有沒有想我!」
客廳角落裡,一個坐在鋼琴前的少年瞥了她一眼,順手撩起一串音符。
「哦。」陸果撇撇嘴,「知道了,小潔癖。」
說完,規規矩矩地把踢飛的鞋撿回來擺好。
少年眼睛輕輕地彎了一下,又在鋼琴上按了幾下。
陸果一擺手:「能好嗎?老爸親自下場,不過學校應該不會讓我們集體不及格的。」
少年手底下的鋼琴聲活潑了一點。
陸果一頓,隨後跳起來撲了上去:「你才胖了!」
他倆一個彈琴一個說話,用的不是一種語言,交流起來卻居然毫無障礙。
陸必行奇怪地從樓上下來,接過隨後進來的林靜恆的外套,納悶地說:「奇怪了,都是我養大的,我怎麼就沒練就這種聽音辨意的特異功能。」
少年看見林靜恆,把陸果的臉按在了鍵盤上,這才站起來,惜字如金地打招呼:「爸。」
少年叫林然,跟陸果一起培育的,人工培育的雙胞胎,也沒有什麼兄妹、姐弟之分,誰有求於誰的時候就認誰當老大。平時陸果看心情稱呼,心情好了就叫「美男」,心情不好了就叫「小潔癖」「臭啞巴」。
林然則比較從一而終,一直管她叫「炸彈」。
從小就喜歡開著兒童仿真機甲滿屋飛的陸果選擇了獨立軍校,林然卻出乎所有人意料,走了藝術路線,剛剛在古典樂壇嶄露頭角,進了個知名的星際樂團做鋼琴手,正跟著樂團滿世界巡演,誤打誤撞地滿足了陸信當年的心愿。
讓陸必行比較遺憾的是,兩個孩子誰也沒進星海學院。不過林然的樂團抵達第八星系的第一站,就選在了星海學院的星空禮堂,陸校長提前給自己留了幾張vip票。
「果果,你別動他頭髮,剛做好的造型,要不是為了等你早走了。」陸必行說,「小然,趕緊換衣服去,先讓湛盧先送你回樂團候場,一回家就樂不思蜀,還得坐星艦呢。」
兵荒馬亂地送走了林然,又收拾了一通,他們總算在傍晚之前抵達了星海學院。
星海學院位於北京β星附近的人造空間站上,整一座空間站全是學校的,因此沒有所謂「大門」,星艦沒落地,就能俯瞰到穹頂的禮堂,燈火中分外顯眼。
星海學院已經放假了,學生們都不在,各地的古典樂愛好者與附庸風雅之徒蜂擁而至,星艦收發站異常繁忙,直到演出快要開始才安靜下來。
燈光熄滅,陸必行最得意的星空穹頂熠熠生輝,細碎的落在正中的舞台上。
音樂從無數個聲道里鑽出來,一瞬間就將時間和空間濃縮在五線之內,洶湧而來。
行至中場,樂聲暫停,全場掌聲雷動。
林靜恆視力極佳,一眼就能看見鋼琴邊上的少年,林然十分顯眼,站起來向觀眾致意的時候,影子被一束舞台邊打來的光長長地拖下來,是很有藝術感的構圖。林靜恆忽然走了一下神,沒想到自己腦子裡竟有一天會閃過「構圖」兩個字。
年少時,他常常獨自出巡在靜謐無聲的星際里,偶爾關閉重力系統,人飄在機甲中,精神就順著精神網延伸出去,那時,他以為自己註定了要獨自葬在無盡宇宙中,誰會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也會為了陪伴家人,穿上很不適應的禮服,安靜地聽一場丁點也聽不明白的古典音樂會呢?
古典樂和林靜恆……
無人注意的黑暗裡,他莫名其妙地笑了。
就在這時,肩頭一沉。林靜恆一偏頭,發現陸果已經靠在他肩頭睡著了——說來也奇怪,陸果這個能跟林然用琴聲對話的「知音」,完全就是個樂盲,只要彈琴的不是林然,對她來說,再高大上的音樂也跟鳥叫一樣,全然欣賞不了,她只會聽那些嗷嗷嚎的野路子口水歌。
「沒有藝術細胞。」林靜恆嘆了口氣,放鬆了肩膀,把她略微攏過來一點,讓她靠得舒服些。
台上,新的樂章開始了,像細碎的風,先是卷過山岩,與沿途草木竊竊私語,忽地又衝上雲霄,放浪形骸起來——
漆黑靜謐的坐席上,陸果的口水在統帥的肩頭畫了一塊地圖,陸必行手很欠地去揪她的頭髮,被林靜恆輕輕捏住手腕。
禮堂門口,老者的雕像矗立四十餘米,是仰望星空的造型,他腳下的石碑上刻著雕像生前寫過的一段演講詞:
「比金錢更珍貴的是知識,比知識更珍貴的是無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貴的,是我們頭上的星空。」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