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德十一年七月二十六,皇帝崩於東都紫陽宮,享年五十二歲。Google搜索
同年八月初十,新帝登基,改元光獻。
九月的長安城,已是秋意涼爽。
京畿戍衛總管孫煥下了馬,直奔太極殿,見了樓月便一頓埋怨:「這些日子練兵真是要了老命了,這活不是人干,為何要重新用我?我閒著在家喝酒聽曲不快活麼?」
樓月笑嘻嘻地令人替他除了盔甲,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能只我等收拾爛攤子,上回和京畿戍衛打了一架才發現,這哪是兵,弱的跟小雞似的。堂堂三十萬天子親兵,一潰即散。」
他說罷,對不遠處的六兒招招手:「總管,我們孫將軍要喝酒。」
六兒笑呵呵道:「喝酒不行,好茶倒是有些。」說罷,他令人沏茶,又對樓月埋怨:「你可收斂些,這裡不是王府,你也不再是那典軍,而是禁軍都尉,不能在太極殿前大呼小叫。」
說到這個,樓月也哀怨起來。
當這禁軍都尉當得委實無趣,來來回回就是在這太極殿轉悠,連宮外也出不去。怪不得從前的方崇當得一肚子怨氣,竟造起反來。
「你知足吧。」孫煥哼了哼,「裡頭那位要被煩死了吧?」
「快了。」樓月道,「這朝廷里里外外,到處是爛攤子,全堆給他一人來收拾。唯一能讓他開心些的,就是聊聊他的婚事。」
眾人相覷,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裴淵的大婚,是當下眾人最期盼的事。
封良之亂,雖然沒有釀成席捲天下的大禍,但整個朝廷都因此元氣大傷。先帝在駕崩前,將朝中大加整肅。凡封良黨羽,處死的處死,下獄的下獄,撤職查辦的也有許多。整個朝廷,猶如經歷了一場換血。
故而裴淵登基之後,並沒有過上什麼安穩日子。光是填補人事上的窟窿,就已經足夠人仰馬翻。
孫煥和樓月等人追隨裴淵多年,見到他辦得最上心的私事,大約就是晚雲。
其實也不能叫私事,畢竟,當年三皇子遇刺的案子,也是轟動一時。
裴淵登基之後,大理寺重新審理此案,找出了諸多疑點,最後公布了三皇子的死因。他死於東宮侍衛的亂箭之下,而常晚雲不但沒有殺他,還曾拼死救護,卻最終落入奸佞之手,被誣衊為兇犯。
此事,如當年此事發生之後一樣,也引起了軒然大波。
而奇異的是,每個人聽到三皇子死於東宮之手,都並不覺驚訝。太子暴戾,向來是出了名的。就算這案子只提了東宮侍衛,不曾提到太子二字,也沒有人會覺得他無辜。剷除手足,嫁禍他人,確實是太子能做得出來的事。
而晚雲自然也恢復了清白。
不僅如此,她還因為從封良手中救下先帝,而得了賞賜。
眾人正說著裴淵和晚雲的婚事,忽而聽一名侍衛忽而道:「右僕射來了。」
聲音登時安靜。
眾人看去,見楊晟從大殿裡出來,陰沉了臉。
孫煥與其見禮,楊晟只點頭示意,便徑直離去。
晚雲這事,有人高興,自然就有人不高興。
比如右僕射楊晟。
他反對裴淵將晚雲立為皇后,理由是晚雲曾是死囚,縱然被證清白,也難免要被人詬病。要將她立為皇后,就應當改名換姓。
裴淵一向行事坦蕩,沒有同意,與楊晟鬧得甚為不愉快。
「我聽說,楊晟想把他家的小女兒,楊妍的妹妹說給聖上的。」樓月瞥著楊晟的背影,「還打算說動永寧侯來說媒,被永寧侯推了……」
話沒說完,孫煥清咳一聲打斷。
「胡說什麼。」他看一眼樓月,而後,將手裡的茶杯還給六兒。
「說話都小心些,莫忘了當下身處何處。」他一本正經地拍了拍樓月肩頭,而後,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往太極殿而去。
太極殿是先帝最喜歡的宮室,日常休憩和召見群臣,皆在此處。
裴淵繼位之後,沒有工夫將這裡的機要搬遷到別處,便索性也將日常辦公之處設在了這裡。
孫煥進殿時,只見裴淵一人立在殿中,看著大殿上的御座,若有所思。
聽得動靜,他回過頭來。
孫煥笑嘻嘻地上前拜道:「微臣拜見陛下。」
裴淵淡淡道:「大老遠聽見你的聲音了,生怕別人不知道你來似的,起吧,不必多禮。」
孫煥也不客氣,道:「臣見右僕射方才出去,面色不豫。他又惹陛下不高興了?」
「怎能事事讓他高興?」裴淵重新回到案前落座,「做到他那個位置上,只想上頭做個傀儡皇帝,自己當個權臣,嘗個指點江山的爽快,是時候敲打敲打他了。」
「哦?這麼快?」孫煥笑道,「究竟是何事?」
「是先皇后封氏。」裴淵道,「昨日,她飲鴆酒自盡了。」
孫煥怔了怔:「先帝不是讓她出家去了麼,怎會如此?」
「她留了書給朕,說罪過全在她一人身上。她願以命償命,要朕放了封良一家老小。」
裴淵的母親賢妃岳氏當年的事,孫煥是知道的。這所謂的償命,自然償的是賢妃的命。
孫煥沉吟片刻,道:「這先皇后倒也是個難以論說之人。前番封良作亂之時,封良的手下都把貴妃和四殿下送到她手裡了,可她轉頭又將二人送回了宮裡。封良殺了太子,照理說她與之不共戴天,可她如今又為了封良的家眷,不惜一死。不知陛下怎想?」
裴淵道:「國有國法,自當由法度秉公論斷。不過,楊晟想攬下封家的處置之事。」
「哦?」孫煥明白過來。
封良作亂時,曾將楊家下獄,讓他們吃了許多苦頭。楊晟此舉,自然是存了報復的心無疑了。雖然正主封良已死,但家眷和家奴素日裡跟著一道威風,縱然沒有大罪,小奸小惡也定然不少。隨便揪起一件不放,也能夠做不少事。
「陛下答應了?」
「不曾。」裴淵道,「朕決意將交由大理寺去審。」
孫煥笑了笑,意味深長:「封家的家財,還原封不動放著,據說能讓國庫一下充實許多。外頭都傳著,陛下登基之後,要用這筆錢重修宮室,開採選充實後宮。」
裴淵神色不屑。
沒多久,六兒端了些羹湯進來,笑著說:「陛下,用膳了。」
孫煥聞到香味,湊過去看了看,嘖嘖感慨:「陛下如今入主宮中,日子也過得講究起來,閒暇時還有羹湯吃。」
六兒在一旁道:「常娘子說了,聖上身上的毒雖然清了,但也抵不得每日這般操勞,須得多吃。」
孫煥有些感慨,問:「說起來,好幾日不見雲妹了,好生無趣。」
「她去涼州了。」
孫煥訝然:「去涼做甚?下個月不是要大婚了麼?」
說起此事,裴淵剛剛變得好看的神色有鬱悶起來。
「她嫂嫂要生了,」他用湯匙緩緩攪著羹湯,「她擔心得睡不著,第二日就留書往涼州去了。」
那語氣淡淡的,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
如寒風過背,孫煥與六兒相視一眼,識趣地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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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番外》
除夕,衙門封印,群臣朝賀,皇帝大宴百官。
宴席上,案上擺的是美酒佳肴,胡旋舞曲一出,當即熱鬧起來,有人跟著手舞足蹈,叫人評判究竟誰跳的更好,沒想的轉著轉著,推倒了案幾,推翻了酒菜,一身狼狽,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裴淵坐在上首,卻並無笑意。
不少人注意到了,不時地將目光看過去。
這位新帝是行伍出身,殺伐果決,戰果顯赫,百官不無不服,只是一向不苟言笑。這般場合,他臉上不見喜色,別人自然也不敢太高興。
六兒侍奉在一旁,試探地問:「陛下可覺得不適?」
裴淵搖頭,只低聲對六兒道:「遣人去問問,皇后方才離席,怎還不見回來。」
附近的人聽得這話,鬆了一口氣。
帝後鶼鰈情深是眾所周知的事,如今不過再次驗證了此事。
六兒應下,旋即離去。
不久後。他歸來,稟道:「陛下,皇后說她風寒未愈,方才覺得頭痛,已經回寢宮去了。皇后請陛下不必擔憂,百官辛苦了一整年,讓諸位開開心心的過年才是緊要。」
裴淵聽罷,皺起眉頭。
「陛下回去看看吧?」譙國公主關切道。
裴淵道:「不必。朕好不容易有機會款待眾卿,怎能提前離席?」
「放心吧。」譙國公主道,「有我與楚王在,又有何妨。」
坐在不遠處的裴安得了譙國公主的眼神,抽了抽嘴角。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乾笑一聲:「姑祖母所言甚是。」
裴淵想了想,頷首:「如此,有勞眾卿。」
說罷,下令擺駕回宮。
眾人連忙起身恭送,望著裴淵的身影,紛紛感慨:「陛下真是體恤。」
只有裴安坐在席上喝著酒,翻了個白眼。
什麼體恤。他心想,自己差一點就能早早溜了,竟被他搶了先……
*
裴淵披了氅衣,神色嚴峻地匆匆離去,連步攆也未用,快步回到寢殿。
才入殿中,便聽晚雲道:「要不帶只雞?」
樓月卻道:「常晚雲,你就打住吧。那上頭凍得要死,你還能騰出手吃雞?」
裴淵問道:「都準備好了?」
晚雲一看到,喜笑顏開:「阿兄逃出來了?」
車馬早已經備好,裴淵披上他的黑色裘皮大氅,將一件同色的狐裘裹在晚雲身上。
「不必穿這個,外面並不十分冷。」晚雲皺眉。
「穿著。」裴淵說罷,拉起她的手,鑽進馬車。
樓月親自駕車,憑著禁軍都尉的身份,一路暢行無阻。
馬車穿過重重宮門,沒多久,晚雲聽到外面的喧鬧聲傳來。
她撩開帘子,只見一朵煙花正在不遠處的爆開,火光四濺,照亮了周圍孩童和晚雲 的臉。
她露出笑容。
這是兩人成婚以來,頭一次在京中過年。
然而整個京城裡面,過年最無聊的大概就是皇宮。平日裡,無論裴淵和晚雲做什麼,都有許多眼睛看著,加上裴淵政務繁忙,二人每日能聚在一起的時辰並不多。
就在年前,晚雲看著有司呈來的宮中年節用物單子,嘆口氣,對裴淵道:「也不知長安城中過年是個什麼模樣?」
裴淵聽得這話,便起了心思。
他告訴晚雲,除夕就帶她出去看看。
晚雲以為他不過是說說,沒想到,竟是真的。
一路上,爆竹聲聲,火樹銀花,到處是奔跑歡鬧的小童。
「我們要去何處?」晚雲問裴淵。
裴淵將她的裘衣攏了攏:「等會你就知道了。」
他說的地方,是一處內城的城門的。
早已經有禁衛在這裡守著,四下里皆是安靜。見到皇帝和皇后從馬車裡出來,軍士們愣怔片刻,連忙行禮。
樓月則跳下馬車,拿出一壇酒來招呼眾人:「大過年的,弟兄們都放鬆些,喝酒喝酒!」
「來這裡做什麼?」晚雲小聲問裴淵。
裴淵不說話,只拉著她登上城樓。
這處城門臨著長安有名的蓮池,冬日裡,荷花枯萎,只有空蕩蕩的湖面。
裴淵拉著晚雲,走到城垛邊上。
「當年我父親攻下京師,我才入行伍不久,在京畿戍衛營短暫待過。那年過年,我就是在這裡過的。」裴淵道。
「哦?」晚雲訝然,四下里看了看,「那時這裡也是一樣冷清?」
「正是。」裴淵道,「不過,我倒是看見了一樣人間奇景。」
「什麼奇景?」
「等會便知道了。」
裴淵說著,將自己的大氅拉開。他這大氅很大,將二人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顆腦袋,看著漫天的繁星。
天氣寒冷,那些星星卻有不少,一閃一閃眨著眼睛,仿佛一點不為世間喧鬧所擾。
風冷得很,但晚雲被裴淵裹在大氅里,背靠著他的胸膛,只覺暖烘烘的。
「到底是什麼?」她問。
裴淵望了望天空,道:「你數一數,數十下。」
晚雲疑惑不已,但還是在大氅底下拿過裴淵的手,一邊掰著,一邊數起來:「一,二,三……」
三根手指頭才豎起,只見遠處的水面上忽而竄起一顆火星。
晚雲正興奮,那火星卻沒了聲響。
「沒了?」
裴淵笑了笑,卻捂住她的耳朵。
只聽「轟」地一聲,夜空中展開絢爛的煙花,一瞬間,亮若白晝。
而後,煙花接連爆開,與平靜的湖面相映,燦若雲霞。
晚雲又驚又喜,笑眼彎彎,驚喜的看著煙花,裴淵卻在看她。
他不由得將她摟緊,沉聲笑道:「新春喜樂。」
晚雲抬頭,他的眼神溫和,直抵她的心底。
心頭一動,仿佛當年初遇。
晚雲臉上一熱。
「新春喜樂。」她說著,吻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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