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糖水(上)
大雨淅淅瀝瀝地砸在迴廊里,砸出了小小的水花,飛濺到廊間的青石板上。
瑞獸銷濃煙,鏤空的煙洞躥出兩行裊裊的香菸。
含釧披了件輕薄垂地的外衫,端坐在正對大門的影壁後,四周油被燒得滾燙,翻湧出一股油亮又悶人的味道,熊熊燃燒的火把在這模糊漫長的黑夜裡是讓人心安又溫暖的存在。
死士蒙著臉,一身黑衣隱沒在黑夜之中。
王府中的護衛身披鐵甲,頭戴寒盔,手執紅纓槍,齊刷刷地對著王府正門。
甚至,府中的宦官都穿上了盔甲,白淨的臉上眉目肅殺。
站在宦官最後一列那個小孩子,含釧認識。
是小肅認的乾弟弟。
才十歲,淨身入宮不到兩年,素來愛跟著小肅,在外院跑來跑去,機靈一雙眼滴溜溜地轉,就像一隻藏著壞心思的小松鼠。
如今,他卻拿著一隻比人身還高的刀戟,眉眼間懷抱著欲死還生的決絕,堅守在秦王府大門之後。
含釧喉頭微動,一隻手放在腹間,一隻手搭在太師椅把手上,站起身來,眸光堅定,環視一圈,高聲道,「.今夜,你們在,秦王府在!秦王府破,我,賀含釧,與你們同在,絕不獨身苟活!」
小雙兒眼中噙著淚,為了不叫眼裡的淚落下來,側過身來,拿手背輕輕擦了擦眼角。
什麼煦思門外起狼煙,自家掌柜的就和薛老夫人前去通州上船
自家掌柜的,根本沒有這個打算!
什麼行裝都沒有收。
什麼包袱都沒打。
是死,是生,就在此夜了。
含釧一番話落地生根,話音剛落,又緊跟著朗聲再道,「若咱們能看到明日黎明,我承諾,府中所有人!我是指所有人!若想求得自由身,直管來百花院取身契!我親贈黃金百兩,送你衣錦還鄉!」
諸人頗為動容。
領頭的死士一把紅纓槍剁在地上,「我們在!秦王府在!」
「我們在!秦王府在!」
「我在!秦王府在!」
此起彼伏的聲音,響徹秦王府上空。
小雙兒捂住臉,眼淚從指縫中躥了出來。
水芳湊近遞了張帕子,淚眼盈盈地笑她,「得了吧,就沖您這花臉貓沒出息的樣兒,等小世子長大,嫁人出府的鐵定是你!」
更漏簌簌往下砸,夜越來越深。
滿城的燈火通明,接二連三,府邸都亮了起來。
胡同巷口外一會兒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兒傳來鐵鏈砸地的聲音,一會兒傳來人們急促而大聲的呼喊,那幾聲呼喊好似剛剛張嘴,便被人緊緊捂住,之後的餘聲全都吞咽進了血紅的喉嚨。
死士頭子一身勁裝,急急來報,「.一隊人馬自保定而來,從西山大營合圍包抄,直接將大興與房山撕開了一條口子,如今煦思門大開,這群人正照著六部的名錄,挨家挨戶地進府拿人!已經到了紅燈胡同了!」
「可有死傷?」含釧低聲問。
死士頭子搖搖頭,「沒看到見血,來人先拿聖人的名頭敲門,若府門開了便只拿了當家的官吏,用布條封住嘴,推上了馬車!如若府門不開,便在大門口放下火,嗆得裡面的人沒法子——這是草原上人們拿火把藏進洞裡的野禽熏出來的辦法!」
含釧揚了揚頭。
果然
草原來的。
北疆快馬加鞭至北京,預計一個月的時間。
若是要從四川喬裝入京,則需要更長的時間,至少兩個月,向前回溯,兩個月前正好是聖人下達西山大營與草原人對決比武的旨意。
這就是說,聖人下手逼迫曲賦將西山大營的掌控權交出。
這是助推曲家下定決心要反的最後一根稻草。
至於,這隊人馬為什麼要從四川喬裝入京?
含釧抿了抿唇,大約是因為恪王妃許氏的父親,現任定遠侯,正任職四川布政使司。
「.把人熏出來之後,蒙著臉的那群兵卒只拿了每家在朝中做官的當家人,給他們嘴上綁上了布條,推搡著上了馬車。」死士頭子埋頭道,「在紅燈胡同,小的數了數,現已有四輛馬車。」
至少四家人了。
含釧定了定心神,心裡過了一遍——英國公一家還在通州別莊,來人暫時顧不上這家人;徐慨一走,她就讓人去左家和尚家報了信,讓他們趕緊做好準備,要麼在府中無論如何都不要出去,要麼趁亂搬到不為人知的偏宅去躲著。
在府中不出去,來人也不敢硬攻。
曲家只是想扶持老三上位,並不是想北京城血流成河。
殺官吏,不過頭點地,可殺了之後怎麼善了?
若不是被逼到絕境,這群西陲軍是不可能對朝廷中人動手的。
且,若是家家都強攻,這一晚上恐怕也虜不到幾個人
含釧一顆心稍微定了定。
剛放下心來沒多久,便聽見東堂子胡同外「踢踢踏踏」一陣極其整齊的腳步聲,隔了一會兒便聽見大門被「噸噸噸」三聲敲得響亮!
含釧渾身一凜,目光如利劍般投向黑黢黢雨淅淅的那扇門。
門房手裡握著菜刀,高聲道,「來者何人!」
「開門!宮裡出事了!聖人有諭,秦王妃也進宮去!本官奉旨來接王妃!」
門外響起一個渾厚的聲音。
咬字不太準,有點北邊的意思。
門房老頭兒是含釧從曹府帶過來的,老頭兒是碼頭上的老油子,聲音尖利,毫不掩飾地桀桀笑起來,「可別放屁了!您這本官,連官話都說不準!一股子黃泥沙味兒!還比不上我從江淮來的老油頭呢!」
門外稍稍安靜片刻後,如暴風雨般的砸門聲報復一般「咚咚咚」響了起來。
「開門!不開門,我們就硬闖了!」
秦王府內,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看向大門,雙手緊緊握住利器,隨時準備來一場硬碰硬、刀對刀的絕殺。
秦王府外,東堂子胡同狹窄逼仄的巷子裡,一輛清漆華蓋馬車尷尬地卡在門口。
一個蒙著面的將士拱手對著馬車,沉聲道,「秦王妃不肯開門,您一聲令下,眾將士便開始攻門了。」等了一會兒,沒等到馬車中傳來回答,將士有些不耐煩地將身子站直了些,加上一句,「王妃,這是王爺的命令,京中的官員府邸都不能見血,唯獨秦王府,生擒秦王妃,屠盡府中人」
「本宮說了不准嗎?」
馬車裡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
許氏舉止優雅地下了馬車,頭戴帷帽,將手輕輕搭在了身旁女使的腕間。
待站直後,許氏輕輕抬了抬頭,透過黑紗一般的帷帽環視一圈,眼神定在了距離秦王府大門五丈遠的牆角,眯了眯眼,又若無其事地將眼神移開,「攻吧,扔火球、射箭、扔擲鐵球.王爺讓你們做什麼,你們就做什麼吧。」
將士得令,意氣風發地轉過身來,胳膊向上猛地一抬!
就像是進攻的號角一般!
無數個火球在秦王府外的天空劃出數道漂亮的弧線,「砰」地一聲砸在了府內的地上!
秦王府隱沒在黑夜中的五十個死士,整齊劃一一聲「咻」——王府高牆之上頓時立起了十來塊剛剛鍛造而成的鐵盾!五十死士就在鐵盾之後,右手統一自腰間拿出一支長長的、小小的東西!
只聽「砰砰砰」數聲,府外便頓起一陣沉悶的血肉砸地聲!
含釧後背生出一股不知是驚,還是喜的冷汗!
是火銃!
是藏在曹家甲字號庫房的火銃!
五十死士,一人一把!
一輪完畢後,所有死士都藏在鐵盾之後,彎腰更換火銃中的彈藥!
火銃射程不長,故而在戰事中使用頻率並不高!兼之打完一發,需要人立刻更換彈藥!這在爭分奪秒的戰爭里無異於就像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可如今,如今是使用火銃的最好時刻!
火銃的使用者站在高處,被瞄準的對象就在不遠處的巷子裡!
鐵盾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更換彈藥!
而火銃造成的傷亡,足夠拖延來犯者進攻的步伐!
怪不得徐慨敢將她一個人留在府中。
他將五十個死士都留給了她!
將火銃留給了她!
徐慨一早便預料到了今夜之犯。
鍛造好的鐵盾、備好的火銃、充足的彈藥徐慨默不作聲地將秦王府一點一點打造成了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
他孤身入宮,卻將她放在了溫室之中。
含釧動了動鼻尖,克制住了眼眶中的淚水。
此時,不是哭的時候!
含釧站起身來,在火光彈雨中,扯開嗓子高聲道,「我府中數百筐彈藥!八百名護衛!能行者便可運送彈藥,能站者便可充抵木樁,能動者便可手持利器!就算府中唯餘一人可動可行,你們就攻不破秦王府!達不到齟齬目的!顛不倒大魏的大好河山!」
巷子中,誰也想不到秦王府竟有火銃!竟能將火銃運用到如此地步!
女子的聲音清朗開闊,在這火光血光中,相得益彰。
許氏立在馬車旁,藏在帷帽後的嘴角輕輕勾起,隔了一會兒方朝貼身的女使招招手,壓低聲音耳語,「.趁亂,趁無人注意,繞到大門後五丈外,拿東西把秦王府牆根下的那個洞封住」
許氏的聲音急促輕緩,「不要讓這群西陲軍發現了!快去!」
當所有伏筆都一一揭開,嗷嗚,好爽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