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言聲,探手抱起了這天下頭等尊貴的女人,轉過沉香木屏風,輕輕放在了妝蟒繡堆的雕花牙床上。
人有七情六慾,不能凌駕之上,只能任它奴役。皇后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個可憐人,幾個月不得見皇帝一面,年輕輕的獨守空房,自有一把辛酸淚。既然門走不通,那就翻窗。另想了轍和太監逗弄調笑,沉浸其中也甚得趣兒。
「這兩天真沒頭腦,繁雜的事也多,弄得我渾身發疼。」皇后脫下褙子,換上了月白交領中衣。今年入春早,節氣上應該是和暖的時候了,不知怎麼又來了個倒春寒。入夜宮殿淒清,總覺得寒浸浸的。她登床靠在內側的螺鈿柜上,半掩著沉香色遍地金的被褥,渺目沖他一笑,「今兒冷得厲害,上來給我焐一焐罷!」
肖鐸提了曳撒坐在床沿,並不真上床,手卻探進了被褥,把她的雙腳合進掌心裡。
趙皇后是漢家女,從小裹了足,三寸的金蓮,真正一點點。古來女人纏足就為供男人把玩,他隔著棉紗襪子曖昧地來回撫,尖尖的頭兒,後半截圓嘟嘟,捏在手裡像個清水粽子。
他總這麼若即若離,皇后不大稱意,勾起他頜下組纓牽引過來,嗔道:「你不是本宮的好奴才嗎?主子的話你敢不聽?」
說話的當口,他的手挪到了她小腿肚,一路蜿蜒向上,撩得她氣喘吁吁。他還是半真半假的一副笑臉,「臣是個殘疾,否則也沒法兒進宮來。這模樣上娘娘的繡床,是對主子天大的不恭。臣就這麼坐著伺候,也是一樣。」
皇后拿足尖挑逗他,「你在我宮裡出入自由,我怎麼待你,你也知道……這麼多回了,沒見你脫過衣裳,今兒脫了我瞧瞧,興許還有救呢!」
他臉上一僵,「娘娘最是慈悲的,忍心揭臣的疤麼?這傷心地兒在您跟前顯露,臣羞愧倒是其次,攪了娘娘的好興致,再挨一刀也不為過。」
人人都有底線,強扭的瓜不甜,惹急了翻臉就沒意思了。皇后也知道這個道理,肖鐸的恭順只是表面,他是今時不同往日,再不是可以隨意擺布的了。
「可惜了這麼個精幹人兒,要是個全須全眼兒的,不定迷煞多少女人呢!」她閉上眼悵然輕嘆,「咱們都是可憐人,就這麼作伴吧!」突然睜開眼撲過來,鉤著他的頸子往下墜,面上桃色如春,囈語似的呢喃,「我知道你不願脫衣裳,不脫便不脫罷!一頭躺會子,說幾句撓心話,我也足了。」
寢宮裡更漏嘀嗒,合著屋外連綿的風雨聲,陰鬱沉悶,交織出一個無望的世界。活著總歸超脫不出去,比如j□j產生的更大的空虛,一面憎惡,一面又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戌正時分肖鐸才踏出坤寧宮,檐下的風燈在頭頂照著,他還是乾淨利落的樣子,甚至連頭髮都沒有一絲亂。他是太監里的大拿,穩坐司禮監頭把交椅,主子面前是奴才,奴才們面前卻頂大半個主子。甫出門檻就有一隊人侯著,見他現身打傘上前伺候,恭恭敬敬把他迎進了東廡房裡。
他在高椅上坐定,老規矩,面前的黃銅包金臉盆里盛熱湯,邊上侍立兩個小太監,一個捧巾櫛,一個托胰子。
他枯著眉頭把手泡在盆里,狠狠地搓,胰子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手指搓得發紅才作罷。他身邊的人知道他的習慣,默默在一旁侍立,等他擦了手,靜下心來,瞧准了時候再慢慢回事兒。
「乾爹喝茶。」曹春盎蝦著腰呈上個菊瓣翡翠茶盅,覷見他臉色不好,小心翼翼道,「乾爹連日操勞,兒子給您按按?」
有頭有臉的太監時興收乾兒子,兒子盡心盡力孝順乾爸爸,當乾爹的也疼兒子,父慈子孝真像那麼回事。肖鐸也有個乾兒子,去年九月里才認的,十二三歲,很伶俐的一個孩子。照著外頭成家立室的年紀算,爺倆相差十來歲,斷乎養不出這麼大的兒子來。在大內不一樣,就像貴人們養貓兒、養叭兒狗,有人乾爹叫得震心,圖個熱鬧好看。
他沒應他,曹春盎很乖巧地轉到他身後。皇帝左右專事按摩的人,服侍起來很有一套。拳頭虛虛攏著,肩頭後脖子輪一遍,五花拳打得又脆又輕快。
他閉目養神的當口,秉筆太監閆蓀琅托著六部謄本來,低聲道:「內閣的票擬都已經送上來了,皇上眼下病重,依督主看,這批紅的事兒……」
「擱著。」他捏了捏太陽穴,「我先頭那番話不過是為穩定軍心,那幫顧命大臣不動刀劍,舌頭能壓死人。皇上要是能開口,批了也就批了。這會兒連話都說不出來,誰敢動那一筆,鬧得不好就是個話把兒。外面市井裡有傳聞,管我叫『立皇帝』。這話從何處來,已經打發東廠的人在查了。這麼大頂帽子扣下來,萬一秋後算帳,幾條命都不夠消磨的。」
他這份小心,倒叫幾個秉筆、隨堂心頭一震。大伙兒交換了眼色,趨身道:「督主這麼說,真令屬下等惶恐。莫非有什麼變數麼?」
提督東廠的掌印,向來只有算計別人的份。朝中不論大小官員,提起東廠哪個不是嚇得魂飛魄散?督主突然這樣謹小慎微,叫底下人覺得納罕。
肖鐸知道,這幫人作威作福慣了,冷不丁給他們抻抻筋就瞧不准方向。他手裡捏著蜜蠟佛珠慢慢數,邊數邊道:「多事之秋,還是警醒點的好。皇上這病症……往後的事兒,誰也說不清。」
江山要換人來坐了,話不好說出口,彼此都心照不宣。閆蓀琅呵腰道是,捧著奏本退到了一邊。
「工部的奏擬,不知督主瞧過沒有?」底下隨堂太監道,「上年黃河改道,於臨漳西決口,東南沖入漯川故道。當時工部奉旨治水,才半年光景,所報的開支已經大大超出預算……」
話還沒說完,被肖鐸抬手制止了。他起身踱到門前,挑了帘子往外看,雨絲淅淅瀝瀝飛進檐下,燈籠上的牛皮紙受了潮,朦朧間透出裡面飄搖的燭火。天真冷啊,竟同隆冬一樣呵氣成雲。他搓了搓手背,拉著長音道:「再不出太陽,治水的虧空只怕更大了。橫豎不是咱們的事兒,該操心的是內閣首輔。說到底咱們是內監,皇上龍體抱恙,頭等大事還是聖躬麼!傳令其他十一監,這兩天值房別斷人,不定什麼時候就有旨意的。我頭疼,旁的不多說了,還要回東廠一趟。」又哦了聲,「蓀琅跟著,我有話交代。」
他披上流雲披風邁出門,這回沒帶人,只有曹春盎在邊上打油傘隨侍。閆蓀琅趨步跟上,只聽他說:「把乾西五所的名冊歸歸攏,殉葬的人當天就要上路,別到時候手忙腳亂摸不著頭緒。」
閆蓀琅應個是,「督主放心,這事兒今天已經在籌備了。先帝從葬六十八人,這一輩兒不能越過次序去。暫時擬定六十人,屆時花名冊子呈您過目,該添的或是刪減的,聽您的示下。」
他嗯了聲,抬手扣披風上的鎏金壓領,漠然道:「以往隨葬都有定規,什麼品階幾個人,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事要辦得漂亮,恰到好處才不至於翻船。我前兒還想著歇一歇來著,眼下看來是不能夠了。批紅這頭短了,廠衛那頭更要兼顧起來。這當口還不比平時,蠢蠢欲動的人多,撒出去的番子探回來一車消息,不拿幾個做筏子,東廠在他們眼裡成了吃乾飯的衙門。」
東廠直接受命於皇帝,四處潛伏,監視各地官員一舉一動。比方有一回詹事府幾位同知和贊善大夫賭錢,前一晚檯面上多少輸贏,第二天皇帝笑談間就透露出來了,嚇得文武百官噤若寒蟬。大難迎頭襲來倒還罷了,這份時刻遭到窺伺的恐慌才直懾人心。皇帝病危,東廠的活兒卻不能停,越到這種時候越是風聲鶴唳。閆蓀琅是他的心腹,知道他辦事一向狠辣,否則年輕輕的不能坐上這把交椅。既然執掌東廠,幹了就是一輩子。這種職權不容你卸肩,結了那麼多仇家,哪天下台就意味著活到頭了。
至於他說的辦得漂亮,自然是指後宮的動向。皇帝晏駕,一大幫女人要跟著倒霉,腦子活絡的都不會坐以待斃,走後門托人,不管是錢財收受還是人情交易,不說完全秉公辦事,至少面上交代得過去。這頭乾淨了,才好留下名額填塞那些原本不該死的人。兩邊勻一勻,遮蓋過去了,差事就辦下來了。
閆蓀琅諾諾稱是,「聖上只有榮王一子,督主是要勤王?」
他一手挑著燈籠緩緩前行,聽他這麼說微側過頭瞥他一眼。昏暗的火光照亮他的半邊臉,似陽春白雪又冷冽入骨。油靴踩過水窪,朱紅的曳撒下擺撩起一連串弧度,膝瀾上金線繡制的蟒首面目猙獰,他卻馨馨然一笑,「勤王?這主意倒不錯,興許還能藉機洗刷我的惡名。只可惜我名聲太壞,這輩子是當不成好人了。」
他模稜兩可的話叫閆蓀琅一頭霧水,即便是最信任的人,他也從不把心裡的想法同他們說。他們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按他的吩咐行事就行了。
「東廠的人進不了宮,萬歲龍馭上賓之時還得司禮監出力。喪鐘一響即刻派人把守住承乾宮各門,不許任何人出入,到時我自有道理。」行至延和門前他頓住了腳,接過曹春盎手上油傘讓他們回去,自己獨個兒往貞順門上去了。
貞順門內是太監把守,過了橫街,對面由錦衣衛駐防。肖鐸地位顯赫,內官們遠遠看見他來了忙落鑰。閆蓀琅目送那身影逶迤出了琉璃門,扭頭看曹春盎,「你聽出什麼來了?」
曹春盎吸了吸鼻子,仰臉笑道:「督主的意思讓您別光顧著撈銀子找對食,好歹莫留什麼把柄叫人拿捏住。」
閆蓀琅照他後腦勺上打了一巴掌,「小兔崽子,爺們兒是說這個麼?」
爺們兒?缺了嘴子的茶壺自稱爺們兒,不嫌磕磣麼?曹春盎皮笑肉不笑地應承:「是是是,我說差了。」他攏著兩手往他傘下擠了擠,「督主吩咐事兒,咱們照著做,准錯不了。那什麼……他老人家最近總鬧頭疼,置了府第也不常回去。依我說,什麼都有了,就是缺了位乾娘。咱們太監雖淨了茬,心裡還拿自己當男人看。有個知冷熱的人照應著,沒準兒頭疼的毛病就好了。我聽說女人身上的香氣包治百病……嘻嘻,閆少監應當是最知道的。您別光顧自己,也給督主看著點兒呀!」
閆蓀琅白了他一眼,半大小子懂個屁!再得意的人兒,想起自己的殘疾也難受。要女人容易,可得過得了自己這一關。天天戳在眼裡,時刻提醒自己下邊缺了一塊,換了沒臉沒皮的人也就算了,像那位這麼敏感精細,不定心裡怎麼想。給他塞女人,誰觸那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