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叫我守陵了麼?」她愕然道,「叫我住到您府上?好是好,就怕給您添麻煩。」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這人總閒不住,怕招您家裡人厭煩。」
肖鐸低頭拿筆勾兌,曼聲應道:「臣府里沒別人,除了做粗活的下人,就只有我一個。」
音樓哦了聲,「廠臣的家人都不在京城麼?」
他筆頭子上頓了一下,半晌才道:「臣父母早亡,原本還有個兄弟,幾年前也去了,臣如今是孑然一身。」言罷抬眼瞥她,斜斜的一縷視線飄搖過來,剛才那點哀緒似乎不見了,顯出一種風流靈巧的況味來,「娘娘對臣的事很好奇?這會子宮裡正忙,人多眼雜,請娘娘暫且按捺,等咱們一個屋檐下了,有的是時候親近。」
他影影綽綽的一點淺笑映在唇角,音樓瞥他一眼,心頭大跳。暗忖真是是個極難琢磨的人,剛才看他還方正齊楚,轉眼又變得輕薄放恣了。越是這樣才越好奇,像他這麼不可一世,說得直白些,在紫禁城裡只屈居皇帝之下。頂著宮監的名頭,辦的卻是國家大事。再加上這副賣相,還有關於他和皇后的傳聞……
音樓乾乾一笑:「隨口問問罷了,也不算特別好奇。」想起福王的安排,難免有些忐忑,便正了正顏色,頗有些掏心挖肺的意思,趨前身道,「廠臣,我的命是您救的,我心裡想些什麼,對您也不諱言。我僥倖活下來,沒想到後面會遇到這些事。依您的看法,福王殿下是勢在必得的麼?假託守陵,讓您收留我,這是要學唐明皇啊?如果哪天對我厭煩了,還能放我走嗎?」
誰見過失了寵的妃嬪能放出宮的?劃個院子寂寞終老,不是所有宮眷的結局麼!肖鐸一哂:「娘娘,臣的話可能有些不中聽,但全是為您好。殿下是娘娘命中的貴人,好好巴結著,這輩子就能安享富貴。人一生,不過短短几十年,何必計較那麼多。說到底,連後世碑文上的尊號都是假的。只要活著時候痛快,呼奴使婢衣食無憂,還管那些做什麼?」他站起身到書架上翻找存檔,回首一顧道,「恕臣斗膽,臣請問娘娘,在家鄉有心儀的人沒有?」
音樓尷尬地搖頭,「我父親家教很嚴,十二歲以後外男一概不見,哪裡來心儀的人呢!」
「既然沒有,那娘娘又在糾結什麼?」他緩緩踱過來,低頭看她,「娘娘,識時務者為俊傑,單憑福王的身份地位,娘娘委身,絕不會吃虧的。若是娘娘害怕將來有什麼不順遂……」他莞爾一笑,迷迷滂滂,像隔著淡雲的月,低聲道,「有臣在,娘娘怕什麼?」
音樓其實是個不善言辭的人,立場也不夠堅定,被他一說,霎時又覺得很有道理。連喜歡的人都沒有,還有什麼可爭取的?她抬頭看他,他這樣似笑非笑的臉總讓人暈眩,忙調開視線擦桌角的水漬,纖細的痕跡,輕輕一拭就不見了。
「我現在孤身一人,家裡爹娘送我進宮,父母於我的緣分就像斷了一樣。我沒有人可以依仗,那麼多的兄弟姊妹,各人過好各人的日子,誰願意趟這渾水呢!廠臣,您既然救我,就不會中途撂手,是不是?」
他凝著眉,似乎在權衡利弊,但是很快點頭,「臣答應的事,絕不會反悔。娘娘聽我的安排,就能保娘娘一生榮華富貴。」
她垂下眼,燈影下的睫毛長而密。她的五官很柔和,染上一層金色,愈發顯得沒有鋒棱。良久嘆了口氣,「我聽您的。」又笑道,「以前也曾經想過,找個情投意合的人,能過上太平寧靜的日子,現在看來是不能夠了。」
他歪著頭問她:「娘娘不喜歡殿下麼?」
年輕的女孩子有異性示好,一點不為所動也不可能。要不是他上來就動手,她也沒有那麼排斥。可是都不重要了,她離了座兒,微勾著嘴角道:「我這樣境況,談不上喜不喜歡。歇的時候差不多了,我該回簀床邊上去了。知道廠臣在這裡,進來打個招呼找話說,您可別介懷。」說完了整了整孝帽子,復打簾退了出去。
夜色濃重,黎明前尤其黑。音樓邁出門檻望望天,月亮早沒了蹤影,剩下疏疏朗朗幾顆星,一明一暗間,有的晃眼就不見了。
將近丹陛的時候才看見彤雲,她上來攙扶她,竊竊道:「主子,我上奉天殿幫著料理去了。大行皇帝的梓宮有個朱紅描金的基座,設在大殿正中間,兩邊偏殿裡排滿了大春凳,都是用來安置朝天女的。您沒看見,真瘮人呵!大鄴的中樞,一下子變成了義莊,到處是黑漆漆的帷幔,一層接一層,從裡面出來簡直打不完。」
音樓慢慢上台階,悵然問彤雲,「我沒死成,家裡還能有功勳嗎?」
「您管那些!」彤雲道,「自己活著要緊,要功勳,舅爺們不會自己去掙麼?也沒哪家願意看著閨女去死的,朝天女戶是有封賞,可是能維持多久誰知道。出了點差池,還不是說收回就收回!」
正議論著,後面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幾個內官捧著拂塵神色慌張地往月台上奔,眼看要撞到了,彤雲忙攙她避讓到一邊,咬著牙罵:「狗才,火燒了屁股,著急奔喪麼!」
她說得也沒錯,的確帶來的不是好消息。大概是幾個來謹身殿通稟,另有人去肖鐸跟前傳了話,音樓到殿門上的時候,肖鐸從廡房裡趕過來了,雖極力維持,卻難掩惶駭之意,對天街上的眾人拱手道:「諸位大人可得著消息了?坤寧宮的掌事剛才打發人來回我,說榮王殿下不知什麼緣故,在承乾宮暴斃了。」
幾十個手握朝政的大臣,得此噩耗像一群沒了看護的孩子,一個個愣在那裡回不過神來,自是面面相覷,卻沒人說一句話。還是福王上前高聲呵斥:「這是什麼道理?好好的,怎麼說沒就沒了?殿下不是在皇后宮裡的麼,怎麼深更半夜跑回承乾宮去了?」
肖鐸呵腰道:「王爺息怒,臣已經派太醫過去了,什麼原因尚未查明。只是榮王殿下倒在貴妃簀床邊,守靈的人說了些混帳話,臣也不敢回稟殿下。」
福王臉色陰沉,「把人叫來,如實說。」
偏路上兩個太監一遛小跑,跪在月台膝行上前,其中一個長臉太監邊磕頭邊打擺子,摳著磚縫涕淚橫流:「回王爺的話……今兒入夜就怪誕得很,殿裡沒風,貴妃娘娘靈前的長明燈不知怎麼熄了好幾回。奴婢們沒辦法,就讓人把窗戶都蒙上布,實在不成還打算找個罩子把油燈扣上……宮裡人不多,都出去找傢伙什了,單留奴婢一個人守靈。奴婢看案上香燒完了,就到幔子外頭續香,可一回身,不知什麼時候大殿下進來了,身上還穿著中衣,迷迷噔噔的樣子,像是剛從寢宮出來。奴婢想上去請安……」他說著頓住了,抖得幾乎發不出聲來。
邊上同來的太監忙推他,「侉子,你趕緊說呀!這裡人多,你怕個什麼!」見他大頭觸地,連帽子都滾了,手忙腳亂夠著了展角壓在他腦袋上,自己接話道,「請王爺准奴婢代奏,據侉子說,他那時候像給魘著了,要邁腿動不了窩,眼睜睜看著簀床上的貴妃娘娘起了身……娘娘是背對著他的,正好把大殿下擋住了。他還聽見大殿下叫了聲『母妃』,貴妃娘娘喉頭就咯咯地響……等魘散了,再看裡邊,大殿下就倒在那裡了,臉色烏青,死狀極其駭人。」
眾人聽完不由打了個寒戰,這昏昏的天色,宮殿的檐角看上去像巨獸尖利的獠牙。大伙兒都被這個段子唬著了,音樓感覺彤雲瑟縮著挨緊了她,她也覺得可怖,不是為這怪力亂神的故事,是為這被權利浸泡的人心。
音樓心裡都明白了,福王昨晚為什麼這樣肆無忌憚,還不是早就知道江山盡在他手麼!貴妃娘家是外戚,外戚不得入宮,在場的內閣官員,沒有誰能為此事平反。不管信與不信,榮王已死,福王繼位,已經順理成章的事。誰敢質疑,別忘了邊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肖鐸,只要他不吭聲,乾坤也就大定了。
福王樣子還是要做做的,他捶胸頓足,「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你們都是死人麼?殿下的大伴也是死人麼?半夜裡怎麼讓大殿下一個人上承乾宮呢?」又問侉子,「別抖你娘的了!你究竟有沒有看真?小殮不是要裹屍的麼?貴妃怎麼起身?怎麼能要人命?」
侉子哭嚎道:「王爺,奴婢句句是實話,小殮的確是裹了的,可娘娘從簀床上下來,身上並沒有綢子。她就穿戴著大衫霞帔,離奴婢也近,奴婢能明明白白看清她背後的雲霞鳳文。事關皇嗣,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話,要是扯謊,叫奴婢即刻死了,來世跌倒水裡,做個烏龜大王八。」
誰管他來世怎麼樣,肖鐸問:「那眼下貴妃娘娘人呢?還在不在承乾宮?」
侉子說:「在,後來跌回簀床上了,橫躺在那裡,可手裡拽了把頭髮,不知道是誰的。大伙兒去瞧大殿下,里外都查了,沒見有缺損。給娘娘翻身,才看見她後腦勺禿了一大塊,連頭皮都給揭下來了。」
有人聽得乾嘔起來,音樓轉臉看肖鐸,他倒是換了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無哀傷道:「諸位大人還是去過過目,畢竟大殿下是儲君,再有半個時辰就要登基加冕的。出了這樣稀奇古怪的事,在下如今也不知該怎麼料理了。」
誰去看?沒人是傻子。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死了就死了。鄉里有這樣的說法,未及弱冠就夭折的是討債鬼,帝王家還講究個收斂入葬,換做平民百姓家,田間地頭刨個坑,連具棺材都沒有,隨意就埋了。更有甚者怕債沒還清,輪迴後再找來,拿鍬在孩屍上鑿兩下,就像斬斷了孽根,往後就不會養不住兒女了。總之沒人為了個早夭的孩子和福王作對,不管榮王的死因是什麼,只能怪他沒有做皇帝的命。
「肖大人執掌司禮監,大殿下歿了雖叫人沉痛,可眼下要緊的是登基大典。國不可一日無君,什麼事都可以往後挪,繼位大寶的事一刻也耽擱不得。」首輔對福王拱手,「大鄴至今兩百六十餘年,到了這輩兒里龍種寡存。如今大殿下一去,慕容氏便只剩殿下一脈。殿下天表奇偉、大智夙成,務請殿下主持大局,以繼大鄴丕緒。」
有一人打了頭,後面的人自然從善如流。肖鐸揖手道:「臣即刻通知三部九卿五門接旨,各宮監調動起來,兩刻時間也就籌備停當了。」
就這麼,皇帝人選說換就換了。音樓和彤雲怔怔對視,眾人正要行三跪九叩大禮,皇后披著斗篷從御道上過來,逐個看殿前諸臣。視線轉到肖鐸面上,愈發悲憤交加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