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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梅雨季節,天是昏黃的,空氣里有種清而凜冽的氣味。站在檐下看,宮樓的翹角飛檐像鈍剪子硬絞開的棉布,每一處接近穹隆的地方都是毛糙的,仿佛攏了一團霧,即使大風颳過,也不能吹散那些愁雲。
「都辦妥了?」皇帝嗓音沙啞,怔怔看著肖鐸,「朕答應過她,朕的身旁有她一席之地。如今她走了,朕的心思不會變,她仍舊是朕的皇后……朕沒能送她最後一程,不是朕膽小,是不忍。那樣如花似玉的人,最後變作一具焦炭……你送了皇后最後一程,她的面目還能不能分辨?」
肖鐸略頓了下才搖頭,「火勢太大,幾撥緹騎進去相救都沒能找見人,最後發現娘娘鳳駕窩在一隻木箱裡。」他神情痛苦,勉強穩住了嗓音才道,「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到了,因著一把火把角樓燒了個乾乾淨淨,他們只能憑藉推斷。估摸著娘娘是犯了病,把樓里的油蠟都點著了,起火後害怕,跑到木箱裡躲著,這麼一來非但沒有保住性命,木箱一著,反倒更無處藏身了。至於陵寢,請皇上放心,梓宮已經運入地宮,各式配享也都安排妥當了。眼下琉球的戰事提上了日程,那樣多的部署全等聖裁,皇后仙遊已成定局,老佛爺也日夜牽念皇上,請皇上節哀,以國事為重。」
在皇帝眼裡什麼排第一,什麼排第二,這些他都有考量,大手一揮道:「區區彈丸小國,何足懼也?國母新喪,怎不叫朕痛斷肝腸?琉球如何打、該出多少兵、用幾艘船,全由廠臣指派。朕這裡要為皇后設齋醮誦,七七四十九天後皇后就能脫離苦海了。」他說著,似乎是突然冒出的念頭,對肖鐸道,「皇后生前器重彤雲,她雖是你夫人,好歹跟了皇后一場,主子崩逝,沒有不盡孝道的道理。著她入西苑,替她主子看守斗燈罷!」
肖鐸心下瞭然,躬身抱拳應了個是,「賤內能替主子盡心,是臣夫婦的福氣。臣回頭就命人傳話,讓彤雲即刻進西苑聽示下。」
皇帝點了點頭,見他這麼容易打發,心裡暗自喜歡。瞧了他一眼,故作高深地清了清嗓子,「朕知道廠臣忠心為社稷,琉球宵小來犯,依著廠臣,誰掛帥出徵才最穩妥?」
肖鐸道:「大鄴周邊附屬小國眾多,若這次不能一舉殲滅琉球,一來有損我大鄴國威,二來也給那些蠢蠢欲動的屬國壯了膽子。都指揮使談謹幾度抗擊韃靼,戰功彪炳,由他出征再合適沒有。」
皇帝嘬嘴咂唇想了想,「恐怕不成,談謹是個旱地將才,到了海上轉不動舵靶兒,萬一暈船,底下兵丁沒了首腦怎麼料理?」
肖鐸向上一覷,緊走兩步拱手道:「臣也想過這宗,要的是他運籌帷幄的手段,會不會水、暈不暈船,這些都有法子緩解的,請皇上寬懷。」他歪脖兒思量了下,「臣一向注重船務,水師檢閱也都由臣來主持,若是皇上信不及談謹,臣願為主分憂,從旁協助談大人。兩兵交戰,半刻也耽擱不得,倘或海上遇著了難題,再發陳條回京等內閣擬票擬、等司禮監批紅,錯過了最佳的時機,說不定就功虧一簣了。臣隨軍出征,能替主子做主的地方當機立斷,對出征的將領來說也是顆定心丸,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猶豫起來,打仗畢竟不是好玩的,他願意隨軍,對朝廷來說當然再好沒有。可他執掌司禮監,批紅上缺了他,偌大的攤子誰來接手?
他撫了撫下巴,新生的鬍髭有點扎手,「兩頭都缺不得廠臣,若能把人一劈為二倒好了。」
肖鐸愈發呵下腰去,「臣為朝廷嘔心瀝血,細較之下還是戰事更為要緊。批紅上有閆蓀琅和楊承嗣,都是辦事穩妥的牢靠人,差事交到他們手上,准誤不了的。這一仗,料著打下來不過三四個月光景,屆時凱旋而歸,臣也算實打實地為主子立了一大功。」
皇帝其實是很善解人意的,他知道音樓一死,肖鐸便有點自暴自棄了。京城是個傷心地,出去散散有好處,何況他走了,彤雲留在西海子,時候長了不還給他,想必他也沒什麼說法。本來就是賞出去的,家產尚且能抄沒呢,何況人!
皇帝應准了,長嘆一聲道:「朕傷情頗深,好些事都沒勁兒操持了,廠臣是中流砥柱,替朕分憂,朕心裡有數。攻打大小琉球的一切事宜都由你經辦,朕這裡一概不過問。」說著闔上了眼皮,「朕要跟國師設壇了,你去吧!」
肖鐸要辦的事都辦到了,心滿意足地揖手,卻行退出了太素殿。
雨淅淅瀝瀝地下,小太監打傘上前接應他,他擺了擺手叫退了,自己佯佯在雨中踱步。一河之隔是恢弘的紫禁城,那樣大的一座城池,不知束縛了多少人的靈魂。他和音樓是幸運的,水師早就已經待命,稍作整頓便可離開。離開了,這輩子都不回來了,富貴榮華再好,也抵不上她在他身邊。
他沉得住氣,音樓被雲尉接走後他沒有再見過她,皇帝不是沒腦子的人,他也懂得使心眼。角樓大火沒來由,盯著他,也許能發掘出真相來。可是他忘了他是幹什麼吃的,有人監視,他會察覺不到麼?橫豎音樓很安全,他心裡有底。早就習慣了分離,堅持一兩個月,有盼頭,日子並不顯得難捱。
他照舊回司禮監,一樣一樣把事情交代下去,都安排妥當了,抬頭見彤雲到了門上。
她邁進門檻,深深蹲了個安,「督主。」
他點點頭,眼神疏離,「都想清楚了?打算留在他身邊?」
彤雲道是,「我主子有了好歸宿,我的一樁心事也了了。現在想想,皇上很可憐,他雖有些昏庸,到底是我男人,我想陪著他,即便他不能在我這裡停留多久。」
他垂眼歸置手上卷宗,漠然道:「你要明白,如果留在他身邊,我就不能把孩子的下落告訴你。」
彤雲看了他很久,心裡也掙扎,最後還是垮下了肩頭,「我都考慮過,也許孩子在另一個地方踏實生活,要比在京城好得多。」
人人有執念,他有,彤雲也有。或者她只是想和自己的男人好好生活,他如今有了音樓,那些兒女情長也能夠體會了。路是自己選的,她想留下,並沒有什麼值得詬病。
「既然你做了決定,我就不再多言了。」他低頭整了整袖瀾道,「記著我的話,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你能安頓好自己,你主子才能後顧無憂。閆蓀琅那裡我交代下去了,請他代為看顧你,你有什麼難處和他商議,他自然幫襯你。記好了,守口如瓶人才能活得長久,就算有一天你做到了皇后,也還是一樣道理。」
彤雲一凜,欠身道是,「謹遵督主教誨。」
他的手指在楠木雕花的案頭慢慢滑過,綿長嘆了口氣,「我在大鄴的故事已經結束了,你的卻才開始。宮廷里的路不好走,既然選擇了,望你保重。」
彤雲挽著畫帛目送他到門前,衝口叫了聲督主,他回頭看,如玉的側臉,冠上黑纓垂掛在胸前。她抿了抿唇,勉強擠出個笑容,「我主子……就託付給您了。您一定要待她好,她為了和您在一起做了那麼多努力,求您珍惜她。」
他頷首,不再多言,登上輦車揚長而去。
談謹接了朝廷的調令往天津整頓水師,大軍開拔近在眼前,一切都就緒了,只要再按捺兩天就能見面。他站在廊下,看著檐角的雨線滔滔流下來,轉回身過東跨院,甫到垂花門上就看見憑欄而坐的身影。
如果說音樓是他最愛的,那麼月白就是他最對不住的。她沒有做錯什麼,只是痴痴愛著肖鐸,可是遇見他,他為了讓她保持沉默毒啞了她,如今雖頤養在他府上,但是她有多恨他,已經讓人不敢想像了。
似乎欠她一個交代,樣樣周全了,不能單剩下她。他從抄手遊廊過去,到她跟前站定,她轉回頭看他,目光寂靜。
「朝廷和外邦打仗,我奉旨監軍,不日就要離開京師。這一去,能不能回來還未可知,你何去何從,自己想好了麼?」
他看見她眼裡的恐慌,霍然站起來,發不出聲,顫著手比劃,「為什麼不回來?」
月白是個可憐人,老家呆不下去出來找愛人,愛人的名頭還在,卻早已經物是人非。她在他府上,至少可以安身立命。如今他要走,她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成了無根的浮萍。
「上戰場九死一生。」他蹙起了眉頭,「再說你知道的,我不是肖鐸,我是肖丞。」
她往後退了兩步,背靠抱柱,大顆眼淚簌簌落下來。
他轉過頭去,眺望遠處的天際,灰濛濛,遙不可及,隔了一會兒方道:「我替你準備了一筆錢,外頭還有個莊子也一併給你,足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原本我該殺了你,可你畢竟跟過肖鐸,論理我該叫你一聲弟妹。我在,尚且能夠保你周無虞,我不在,萬事只能靠你自己。牢牢捏住錢,不要輕信別人。你還年輕,遇見合適的就嫁了吧,不要再蹉跎了。我們肖家兄弟欠你的情,只有等下輩子再還。」
女人的眼淚,總是無窮無盡潑灑不完,也許是對昨天的悼念,也許是對未來的迷茫,他沒法勸解她,站了一陣,默默退出了那個小院。
出門正碰上容奇,平時東廠的人常出沒提督府,他也不甚在意,背著手緩步往前院踱,容奇跟在後面,欲言又止了半天,他不瞧也能感覺到,「有話要說?」
容奇支吾了下,「當初是屬下給月白姑娘灌的藥,她有今天,我也該負起責任來。」
肖鐸頓下步子轉身看他,「然後呢?」
容奇倒被他問住了,蒼黑的臉膛上泛起紅暈,憋了口氣道:「屬下是想……督主走後,屬下可以照應月白姑娘。」
他欣然笑起來,讚許地捶了捶他的肩頭,以男人對待男人的方式。
次日開拔,皇帝親自為三軍踐行,站在城門樓子上一番喊話氣吞山河,伴隨隆隆的鼓樂之聲,頗有幾分定國安邦的豪邁氣概。
共飲、砸碗、向皇帝辭行,肖鐸一身明光鎧,和以往的蟒袍玉帶不同,顯出錚錚的風骨。向上抱拳,在一片「不得完勝,誓不還朝」的高呼聲中跨馬揚鞭,大軍出城,逶迤向東行進,那隊伍壯闊,綿延百里不見首尾。
水軍從天津碼頭出發,單是尖底福船便有七八,加上哨船、海滄船、蒼山船,大大小小百餘艘,組成一個規模可觀的艦隊,一路赫赫揚揚出塘沽港向渤海灣進發。
長途作戰少不得奔襲,行船是日夜不停的。談謹命人掌燈,在甲板上鋪排海域圖和肖鐸議戰。
「海上作戰,斗船、斗銃,而不在斗人力。福船高大如城,倭寇的小船還不及咱們船底的吃水高深,火器近距離往上發射,想打中難如登天。」他在圖紙上指點,「每艘福船指派十二艘哨船護衛,分散開,呈三面包抄之勢。海滄船上配備了千斤佛郎機,要麼不中,中則叫倭寇草船粉身碎骨。再者福船船頭預先準備好火球,一旦開戰從高處投擲下去,除非賊船是鐵造的,否則難逃一焚。」
他說得頭頭是道,談謹笑道:「有廠公在,談某就有了主心骨了。就依廠公的部署辦,不說用計,即便是船與船相撞,咱們也只贏不輸。」
肖鐸忙擺手,「咱家沒帶過兵,不過是從旁輔助,到底如何還得聽甫明兄的。古來不懂作戰的監軍壞了多少事,咱家可不敢當這千古罪人。」
說笑兩句,船頭激起的海浪混雜進空氣迎面撲來,像南方幽深的天井裡筆直落下的牛芒細針,恍惚地,避無可避。底下卒子送氅衣來,肖鐸和那些野泥腳杆子不同,他是考究人,無一處不顯雍容,叫雨一淋都噴嚏連連,萬一哪裡不留神,在海上作了病可了不得。
談謹道:「廠公身邊還是得配專人伺候才好,尋常將領跟前尚且有副將搭手,何況是您!」
肖鐸聽了微露出笑意來,瞥了給他系領上金扣的卒子一眼,「咱家脾氣怪,用不慣生人。
那卒子一聽忙沖他揖手,「回廠公話,小人打小就會伺候人,把這差事交給小人,小人行軍打仗不行,溜須拍馬叫大人受用不在話下。」
那卒子帽檐壓得低,眉眼模糊,唯見一張灩灩的紅唇暴露在燈影中。談謹笑道:「既這麼,廠公試上幾天也未為不可,若還湊手就留下,我瞧他會抖機靈,敢這麼說,辦事也定然知進退懂分寸。」
肖鐸半天方嗯了聲,「談大人的話都聽明白了?伺候得好升官發財,伺候不好扔進海里餵魚,你可想清楚了?」
那卒子嘿嘿笑,「小人省得,小人必定盡心竭力為廠公效犬馬之勞。」
她這套不知是哪裡學來的,天生的好演技,裝瘋賣傻張嘴就來,冒充軍中的老油條更是不在話下。肖鐸打量她,不覺夷然一笑。天氣不好沒有明月,卻見遠近簇簇燈火闌珊——燈火闌珊處有佳人,佳人戴盔帽,著胄甲,落拓不羈,和他並肩而立。
大鄴越去越遠,早就退散到世界的另一端。那是一座罪城,歡喜亦建立在無數的痛苦和犧牲上。所幸他們已經掙脫了,七級浮屠上開了天窗,跳出來,站在塔頂,伸手就夠得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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