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馬蹄聲音,滾滾如雷而來。
四道披頭散髮的血紅身影,因為胯下駿馬速度太快的原因,遠遠看去,像是前後四道緊貼大地射出的黑紅箭矢。
四位踏入初境的修行者,哪怕只是剛剛踏入初境,也比那些未曾修行的江湖莽夫要強上不止一星半點。
當呼吸之間可以吞吸星輝,四肢肺腑都將產生質的變化......這是由人向神的第一步,哪怕並沒有產生神性,但已經與凡人不再一樣。
寧奕吃下了一顆五百年的隋陽珠,週遊的一千粒紫玄丹,得以在紅雀背上浩浩蕩蕩如龍汲水的吞噬星輝,雖然未能破境,但體魄的變化......在苞谷堆砍殺馬賊的時候便已經體現出來。
無論是速度,力量,還是韌性,已經不再與凡人同一層次。
四匹馬匹當中,最先當頭的就是這位三當家,一匹猩紅駿馬,體型巨大,壯碩精彪,步伐踏地如滾雷震顫,轟隆隆砸在地上如大鼓鼓點極其快速的敲打。
身子貼俯馬背之上的瘦削男人,髮絲散落,蓋在面上向後掠去,他背後一柄缺口斷刀,刀柄拴著鐵鏈鋼索,盡頭被他死死攥住。
這是一條荒廢已久的官道,多年無人,雜草橫生,道途還算平坦,直來直去,只不過盡頭有一個拐彎道口。
在道口拐彎過來之前,三當家就已經率先覺察到了一絲不安。
兜馬而過,眼前兩撥荒嶺,冷風灌面,一位少年就站在磅礴大雨當中,面色冷峻的閉著雙眼,沒有撐傘,將傘尖輕輕杵在地上,就這麼孤零零的,立在廢棄官道的正中央。
三當家眯起雙眼。
他很難明白這抹讓自己不安的因素,究竟從何而來?
那個站在深夜大雨當中,明顯是等著自己的少年,身旁沒有人,身後也沒有人。
他孤身一人,沒有修行。
除了一把傘,什麼都沒有。
細微的鎖鏈輪轉聲音響起,趴在馬背上的男人,攥緊了手中的黑鐵鎖鏈,栓系在另外一端的刀柄連同刀身,開始不斷震顫,大雨馬蹄聲音當中,身後三位同袍面無表情的同時攥刀,低下頭來看似若有所思,實則準備接下來一觸即發的廝殺。
行走江湖,出劍出刀之前,切忌目光碰撞,殺意藏在鞘中,也藏在眼中,藏得越久,被拔出鞘的時候,就能帶出越多的鮮血。
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在這當中,有著相當長的隱忍與交鋒,而最後拔鞘砸出的那一下,往往是最出其不意的襲擊。
二十丈距離。
原本準備隱藏殺機一掠而過,若是什麼都不發生,那麼便讓大雨埋葬少年屍體的馬賊,覺察到了天地當中一縷混亂的氣機。
一直都只是微微低頭,閉起雙眼緊鎖眉頭的少年,忽然睜開眼睛。
大雨當中,傘劍被寧奕拎起,少年向前踩出了第一步,然後開始狂奔,急促的呼吸聲音,與腳步踏碎雨滴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拎傘如拎劍,拖傘如拖刀。
所有人都忽略了那柄傘劍劍柄扭轉的輕微聲響。
寧奕左手手腕向下滑去,掌心拖住劍柄,咔嚓一聲,傘骨側轉,寒冷的劍鋒倒映出一抹雨光,最後一步之後,有一道身影高高躍起。
雙手持傘,一劍如棍。
砸劍!
......
......
當那個羸弱的少年開始奔跑起來的時候,身軀逆風,那張倔強的面頰上滿是雨水,雙手持傘,拖傘之勢,滾滾疊加,讓三當家某個剎那,錯以為這是一位練刀行家的關門弟子。
持傘之姿,拖刀之殺。
當他聽到天地之中的「颯」然劍鋒聲音之時,他更加謹慎,心想這竟然是一位劍器大師的門徒,以傘為劍,金錢幫不知何時得罪了這樣鬼斧神工的劍匠。
當雙方距離不過丈余,他拔出鐵索,一蓬雨水被鐵鏽砸碎,刀光出鞘,卻發現那個少年沒有停下步伐順勢遞出這一劍,而是高高躍起,雙手倒攥雨傘,以傘尖貫穿雨幕,墜砸而下——
那柄看起來玲瓏小巧,只用女人才會用的傘器,就這麼蠻橫而不講道理的將漫天橫索劈砍而碎,從天而墜的少年砸落在地,四匹快馬從他身後奔掠而過,其中最為猩紅惹人矚目的那一匹大紅馬,在奔行過程當中轟然一聲破碎開來,連同馬匹上的那個男人,在肅殺的大雨當中滑行跌出,摔成一塊一塊的血肉雨花。
跌墜在地的少年,單膝跪地,站起身後,看著身後滑出一大塊血紅的大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寧奕面色有些蒼白,眼神堅毅,他的雙手攥著傘劍,十指仍然無比穩定,但是身子卻開始控制不住的輕微顫抖。
天地之間,雨聲太大,劍聲太小。
馬蹄聲音停滯一剎。
三個紅眼的馬賊匪徒,目睹自己三當家暴斃,忘記了自己已經與那位少年擦身而過,只需要快馬加鞭就可以掠回城寨,第一時間兜轉馬身,將粗刀拔出,星輝繚繞升騰,雨水迸濺,再一次開始衝鋒。
江湖當中,情義當頭。
寧奕深深吸氣,胸膛鼓起,他拖著傘劍重新奔掠而去,這一次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想」,並沒有再一次高高躍起,去使用徐藏的砸劍。
三匹黑馬,與少年擦身而過的一剎,刀氣繚繞星輝,在少年的髮絲眉梢掠過,寧奕並沒有任何避諱的選擇了硬撼,甚至沒有繞側,以十分魯莽的姿態對著正中正前的那匹黑馬,立起了自己的傘劍,單手攥住傘柄,一根手指立起,抵在劍背。
三柄長刀幾乎不分先後的砸在了寧奕的傘劍之上,傘劍沒有絲毫顫抖,長刀脆弱的像是紙張,沒有任何懸念的被一切兩半。
黑影壓了過來,緊接著撞上劍鋒的那匹大黑馬,給寧奕帶來了「轟」的一聲阻鈍感,少年屏住呼吸,滿面狂風隨那匹大黑馬一同砸在面前,他微屈雙膝,掠行而過,仰面下腰,雙手攥住劍柄,將傘劍的劍尖對準馬腹。
那柄徐藏不知道花了多少銀子買來的「傘劍」,就這麼無比順暢的開膛破肚,寧奕睜大雙眼,棲身在黑馬肚下,無比震驚地看著沉重而又粘稠的鮮血,鋪天蓋地灑了自己一身,那匹起勢迅猛如雷的駿馬......渾然不覺疼痛,就這麼把自己跑成了兩半,滑掠而出,速度驟減,然後瞪大雙目,左右兩側分離開來,最終轟的一聲摔飛在地,屍塊濺起沉重的腥紅雨水。
大雨磅礴,坑坑窪窪的水坑,被砸出陣陣鮮紅,裊裊的水霧,在熱氣當中嗤嗤作響。
穹頂之上打雷轟鳴。
地面卻是一片死寂。
面色蒼白的少年,下腰之後,喉嚨發澀的扶地轉身站起,然後心情複雜的拎起傘劍,啪嗒一聲開傘,然後收傘,托住傘柄收劍,旋即開劍,如此反覆兩三次之後,仍然看不出這柄傘劍的端倪。
沉默凝視傘骨的寧奕,猶豫了好幾個呼吸,最終放棄了拿自己手指試一試這柄傘劍鋒銳程度的想法。
另外的一方,星輝仍然升騰繚繞,初境的星輝在大雨當中顯得微弱而又渺茫,騎在馬上的兩名悍匪,手中握著兩截斷刀,他們沒有回頭去看自己第二位死去的同伴。
那柄傘劍沒有直接殺了他,但是直接撞上劍鋒的不僅僅是那匹大黑馬,也有當頭衝鋒那人跨坐在馬背上的下半身,那匹黑馬疾速奔馳之後分為兩半,連同馬背上的那個人,也順延劍器豁口,就這麼被撕裂拉扯成了兩半。
兩位初境修行者,面色蒼白的坐在馬上,一陣顛簸,坐立不穩。胯下兩匹駿馬暴躁不安,四足擂地,無論如何,不願意再去沖陣,幾乎要把兩人抖下馬身。
大雨披頭蓋面砸下來,讓兩位初境修行者覺得有些發寒,甚至有些絕望。
這位手段殘忍的少年......絕不像是無名之徒,至於那柄鋒銳的傘劍,更是聞所未聞。
他不知道這個少年究竟有什麼樣的背景。
但他知道......這片地域,方圓三千里,最大的山,叫做蜀山。
「濫殺無辜不是我的本意......」寧奕握著傘劍,走了過來,隔著一段距離,他看著兩匹高大的黑馬,輕柔說道:「你們不逃,我就放你們走。」
一位初境修行者坐在馬背上,他皺著眉頭看著暴躁不安的黑馬,用力將一截刀鋒插進馬身,黑馬痛苦的嘶喊一聲,仍然無動於衷。
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了,於是面色蒼白問道:「閣下是蜀山新收的弟子?」
寧奕想了一下,平靜道:「不算是。」
馬背上的修行者神情複雜,聽到了這麼一個回答,「不算是」,既是肯定,也是否定。
這句話......足夠說明眼前的少年,與蜀山的確有著某種聯繫。
他仍然不甘問道:「金錢幫可曾有過得罪?」
寧奕旋轉傘劍,輕聲說道:「昨天在安樂城外......金錢幫與我產生了一些不算愉快的衝突,你們砍了我兩刀。」
「前輩非要趕盡殺絕?」馬背上的人握著半截刀鋒,星輝聚集在手部,沉悶道:「兩劍還兩刀,就此兩消的話,我金錢幫願意賠前輩一大筆錢。」
寧奕聽到「前輩」兩個字,怔了怔,他微笑道:「雖然金錢幫的名字,聽上去就很有錢......但是我現在不缺錢。」
徐藏說過,殺人要殺絕,若是自己尚有餘力,那麼一個都不能留下。
傘劍旋轉,寧奕躍起,沒有猶豫的橫切而過。
天地當中輕微一聲,雨幕被傘切割開來,雨線重新合攏,兩具屍體跌墜下馬。
努力擠出一抹笑意的寧奕,拍了拍碩大馬頭,轉身之後,抬起頭來,看著穹頂不斷砸下來的肅殺秋雨,長長嘆了口氣。
少年小心翼翼把劍鋒收起,然後啪嗒一聲撐開雨傘,一瘸一拐,走向了荒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