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上空游掠的飛劍,象徵性兜轉了幾圈,便匆匆散開。
黑鴉鳴叫幾聲,也就此作罷。
長夜重歸寂靜,幾雙睜開的眼眸重新合攏。
雲深之處,不見人影。
所有的一切,就仿佛沒有發生過……
……
……
「嘩啦啦……」
溪水潺潺,沖刷血跡。
一位瘦弱女子,面色蒼白,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溪水中,行走地有些緩慢。
黑袍的下擺被溪水沖洗地很乾淨,看不出有污漬。
但女子小腿,仍然不斷滲出猩紅之色……仔細一看,原來在小腿一圈,還捆綁著汲血的枯敗符籙。
這些符籙,在神性催動下,已經燃燒殆盡,再沒有一絲一毫的餘力可以催動,而燃燒之後的高溫,則使符紙嵌入肌肉之中……每邁出一步,都伴隨著深入骨髓的痛苦。
小昭的臉上,則看不出喜怒哀樂。
她麻木地涉水而行,雖然走得很慢,但一步也沒有停,保持著勻速地前進。
她朝著北方走去。
準確地說……是中州,天都。
按照這個速度走下去,不知要過多久,才能走得到天都。
但她並沒有走太久。
只過去了兩個時辰……小昭的面前,便出現了一輛馬車。
那輛馬車停在溪水盡頭,長夜尚未迎來破曉,黎明將至未至,黑暗霧氣籠罩在車廂盡頭,看不清這輛馬車的一切。
馬車上的馬夫,聲音沙啞,也聽不出男女。
「要去天都?」
他如是問道。
小昭只是瞥了一眼馬車,沒有理會,繼續走自己的路。
「我可以送你。」
馬車車夫再次開口,良久停頓後,「當然……你也可以拒絕。」
這一次,小昭停住身子,她緩緩挪首,用力端詳著這輛馬車,她努力想要看清馬夫的面容,但霧氣太濃郁,她什麼都看不見。
但……卻又隱約看見了什麼。
她隱約看見,馬車上的那人,在對自己笑。
「你瞧瞧自己現在的模樣……」
馬夫輕聲笑問:「像不像是一條狗?」
小昭緩緩低頭,看著溪水折射出的影像,那張滿是血污的臉上一片麻木,眼瞳中有什麼東西已經死去了。
「那個拋棄你的人……就在天都。」馬夫繼續道:「憑藉你這雙腿,走到中州,需要多久?半年,一年?你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因為和馬夫的對話,小昭下意識停下了邁步的動作。
而一停下。
刺骨的灼燒和痛疼,便鑽心而來……她皺起眉頭,繼續前行,速度更快了一些,只可惜甩不掉那輛岸上緩緩而駛的馬車。
甩不掉的,其實是她心中的無數雜念。
那位不知名的馬車車夫,每一句話,都好似鑽入心中。
「你逃出石山,沒想過活著離開吧?」
「其實是想就此死去……但沒想到自己活了下來……」
小昭低頭走得飛快,努力把這些聲音都拋在腦後。
「啪嗒」一聲,抬腳那一刻,磕到溪底一塊尖銳的糲石,一股鑽心疼痛湧起。
她重重摔了出去,撞入水中。
與此同時……胸中忽然湧現巨大的絕望和無力。
撐起雙手,這一次使勁全身力氣,也無法站起,只能緩緩挪動姿勢,就這麼簸坐在水中。
小昭閉上雙眼,長長吐出氣,又深深吸入氣。
思緒也變得緩慢起來……
「這麼走下去……走不到天都的……」「很快就會死了……」
「只是……好痛啊……」
心口位置,不斷湧出,灼燒般的疼痛,卻不是痛在皮肉上……
她緩緩睜眼,望向馬車。
這個時候,馬車忽然安靜下來。
此刻的寂靜,頗為安寧。
有人伸出了一隻手,聲音醇厚,道:「上車吧。」
靜謐無音的殘夜。
有馬車繼續前行。
曙光推進,照耀在溪水上,波光粼粼,一片安寧。
溪水上漂浮著幾張脫落的,乾枯的符籙。
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
……
一片綠葉,順水而流。
江河咆哮,激流飛湍。
光陰如利箭,瞬息疾射萬丈,長夜破碎,新晝降臨,不到一剎,新晝便重新破碎,如此反覆交替……只因這條「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大江大河,名為「時光」。
而被江水沖刷到暈頭轉向的這片綠葉,看似微不足道,卻是一隻「其翼若垂天之雲」的巨大鯤魚。
在奔騰咆哮的時空長河中,鯤魚的確如一枚微末之葉。
時空回溯到上個定格點——
在北荒雲海,神木矗立的起始點。
因為與那位神秘人的巨鯤相撞,導致洛長生所布置的命線破碎……原本平穩的時空長河,在這一刻發生了驟變。
洶湧澎湃的浪潮,瞬間將寧奕所乘坐的鯤魚卷中。
一股不可抗衡的力量,將他們拽入旋渦之中——
洛長生神情凝重,死死攥住李白桃衣袖,將女子護在自己身旁,看得出來,面對此等驟變,謫仙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萬一跌落時空長河,那可不是說著玩的。
數萬年時空,丟失在某一節點。
想要尋回……比大海撈針還要困難。
數百條因果命線,從洛長生衣袍間掠出,纏住李白桃纖腰。
「抱緊我。」
謫仙低聲開口。
女子面色微紅一剎,但還是老老實實照做。
這些因果命線……本來也分出一些,掠往寧奕方向,但洛長生只是瞥了一眼,便將其收回。
寧奕額首之前,有七縷火光!
七卷天書!
真正駕馭鯤魚,掌舵方向的,不是謫仙……而是完美煉化「時之卷」的寧奕,此刻時空混亂,唯一能使鯤魚恢復平穩之相的,也只有寧奕。
而命線破碎的那一刻,寧奕心中,仍然有著那個瘋狂的想法,他想要看清那個神秘人的面孔……
自己的天書之力,竟被對方輕描淡寫地隨手彈開?
這是何等離奇的戰力?
空中巨大的陰翳籠罩而下。
那條游向過往的鯤魚,腹部遮天蔽日,與寧奕擦肩而過,當寧奕雙手按住坐騎,準備強行拔升高度,追趕那條巨大鯤魚之時,遠方神秘人再次投來一道木然目光,巨大鯤魚尾部抖出一道浪花——
「轟隆隆隆!」
好似被萬鈞之錘,狠狠砸了一下。
寧奕靈魂都要被鑿出竅了。
座下鯤魚長嘯一聲,被浪花卷中,徹底失去控制,於是便有了先前在時空長河中翻滾極墜的畫面——
鯤魚,還有鯤魚上的三人,在破碎的晝夜中穿梭。
在時空長河中。
時間失去了意義。
這裡不再有「流逝」的概念。
「寧奕……」
謫仙面色蒼白,他杵著劍鞘,緩慢來到寧奕面前,但只一抬眸,便看到七卷天書中,那瘋狂燃燒「時之卷」的光華。洛長生苦笑一聲,將原先準備開口的話,重新咽了下去。
他希望寧奕能穩住顛簸。
但發現……時之卷,已經運轉到了極致。
而在這條壯觀長河的法則面前,單一一人的「道」,實在太過渺小,寧奕能夠護住自己三人,便已是傾盡全力。
回想剛剛那一幕,實在有些餘悸。
不幸中的萬幸,是鯤魚沒有被時空亂流所絞碎。
而這場亂流,想要平復,自己一行人什麼都做不了,只有等待……等時空長河自身平靜下來——
經過了數十萬個晝夜破碎。
鯤魚背上的顛簸終於緩慢好轉起來,至少可以站穩身子……但如果俯瞰長河,便會發現很是滑稽的一幕。
哞哞叫的嬰兒鯤魚,此刻拍打雙翼,不敢亂動,它腹部朝向河流上方,三人俱是頭朝下所站立。
鯤魚想要翻身,但害怕自己稍有亂動,又是一陣劇烈顛簸。
寧奕一隻手摸著鯤魚腦袋,生字卷傳遞生機,以此安撫著鯤魚的委屈情緒……他望向四周綻放又破碎的混沌,神色並不好看。
「現在……這裡是哪?」
李白桃以神念,感知著四周,神情茫然。
洛長生輕聲道:「命線破碎,我們迷失了方向。」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著自嘲:「而且現在的我們……恐怕已經不會再有『現在』的概念了。」
每一刻,都有不知多少個晝夜破碎。
未來成為現在。
現在已成過去。
如果凡夫俗子,有幸來到這裡,以肉眼去捕捉鯤魚身旁的景象,因為驟光和長夜迅猛交替的緣故,只要貪戀多望一眼,視力便會永久性受損。
而境界夠高的修行者,因為星輝神性內蘊其身的緣故,要好上許多。
李白桃看了一眼,深深被晝夜交替的景象所震撼,但片刻後還是壓住了探尋欲望,閉上乾枯生澀的鳳眼。
有因果之力加持的洛長生,倒是平靜凝視破碎重生的混沌。
寧奕也是不受影響的那一人。
謫仙看了很久,搖頭道:「這裡感應不到命運的氣息……情況不太妙。」
寧奕也看了很久。
「運氣似乎還算不錯……」
他悠悠道:「至少那個傢伙,沒能殺死我們。」
「哦?」謫仙輕聲笑了笑,「你的心態……似乎轉變的很快……」
寧奕也笑了笑,他伸出一隻手,在晝夜破碎的時空長河間隙中,試探性地想要抓住什麼……沒有想到,竟然真的抓住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片樹葉。
一片綠色的,嶄新的樹葉。
「噼里啪啦——」
清脆的破風聲音,在寧奕指尖響起,那片被捻住的樹葉,從新綠之色,開始變得枯萎。
寧奕喃喃道:「這是……」
他意識到了一件很嚴肅的事情。
時空長河的旅客,若只是旁觀,並不會有何影響,但一旦出現意外,被命線纏繞,會發生什麼?
上次在勐山,寧奕實實在在地耗費了一年壽元。
而這一次……
他轉首望向身旁,神色陡然凝固。
杵劍而立,被洛長生命線牢牢護住的李白桃,保持著閉目姿態。
女子只來得及看一眼晝夜破碎的光陰盛景,說一句話,便緩緩石化,淪為寂滅,化為一尊雕塑。
謫仙開口了。
「看來『過去』已逝……」謫仙身上,竟然也多了三分寂滅之氣,只是臉上卻帶著笑意。
他望著寧奕,輕聲提醒道:「現在我們,在向著未來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