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萬鈞,古神靜立。
幽暗之中,燃起一抹光華。
門戶打開,寧奕和裴靈素從中掠出。
即便早已見過這座巍峨宮殿數次,如今再看到,裴靈素仍然沒有忍住,以手揉了揉眉心。
有些目眩。
龍綃宮,沉寂於世間最深的海底……已有萬年!
那兩尊巍峨古神閉目持戟,明明寂滅,卻好似活物,隨時可能睜開眼來。
龍綃宮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神跡。
這絕不是凡俗界能締造出的宮殿,所有的讚美之詞,在龍綃宮前都黯然失色,而傳聞中只有集齊八卷天書的執劍者,才能喚醒龍宮。
集齊八卷……
裴靈素愣了愣,心想夫君是不是已經集齊了?
寧奕伸出一隻手,觸摸那巨大古神,整座海底宮殿開始震顫,古神眼皮嗡動,但出乎意料的,巍峨古神鵰塑,並沒有甦醒。
裴靈素有些訝然,怎麼會……沒有甦醒?
反觀另外一邊。
寧奕神色倒沒有太多異樣。
「果然……」
他不知想到了何事,輕輕嘆道:「有些可惜了……」
寧奕回過頭,問道:「丫頭,北境長城飛升所用的陣紋,與龍綃宮陣紋,可是一個出處?」
這個問題並不難解答。
元大人所給予的,便是脫胎於龍綃宮的飛升秘紋!
「是。」
裴靈素回答之時,仍然有些困惑。
她不明白寧奕問這句話的意義,北境長城被金翅大鵬鳥咬出了一個缺口……已經不再圓滿,按照原先計劃來看,白亘用暴力拔除了北境飛升的最後一縷希望。
長城不再圓滿,又該如何飛升?
她本以為,寧奕帶自己來龍綃宮,是想藉助自己的陣紋,再配以神力,升起這座海底宮殿……畢竟這次相見,她也看出來了,寧奕境界大漲!
如今來看……寧奕的神力,似乎無法使得龍綃宮飛升?
「五百年前,阿寧集齊了所有天書,但龍綃宮沒有飛升。」
寧奕看出了裴靈素的困惑。
他為之解惑,拋出一個問題:「為什麼?」
順著寧奕思路。
丫頭喃喃道:「因為……八卷天書的神力不夠?」
不等寧奕開口,她便搖了搖頭。
「不……不對……」
裴靈素何其聰慧,自己漸漸猜到了最終的真相,道:「如果阿寧當初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應對『終末讖言』……那麼她沒有做的事情,就是對終末讖言的無效解。」
寧奕點頭。
「我要拆解龍綃宮。」
他說出了自己的決定,道:「只留下黃金城。」
黃金城鎮壓著海眼,那株古木和樹界殿堂,是必須留下的!
其他的……不過是上古殘留的破敗宮殿罷了。
如果說,那是阿寧留給自己的「遺物」,那麼自己,便有處理龍綃宮的權力。
寧奕決定拆解這座神跡。
而裴靈素,則是隱約之間,明白了寧奕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好……我以陣紋輔佐你。」
她壓下略微顫抖的聲音,面色凝重,盤膝高坐在幽暗海水之上。
元留下的陣紋圖卷,在裴靈素腦海中鋪展開來,龍綃宮的一磚一瓦,似乎都烙入記憶之中。
寧奕眉心掠出七縷流光。
他開始拆解「龍綃宮」——
整座倒懸海海底,陷入天翻地覆般的震顫動盪之中。
一磚一瓦,構搭神跡,今日說拆便拆!
黃金樹下,殿堂之中,那鎮坐在石板之上的白髮道士,緩緩睜開了雙眼。
週遊面色枯白,一己之力,鎮壓著那隨時可能衝破縫隙的黑暗生靈,此刻感應到了海底震顫,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出黃金城外景象。
「大魄力……」
白髮道士竟是笑了。
他知道寧奕要做什麼。
「寧奕,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週遊輕喝一聲,本尊端坐高座,動彈不得,但言語落下,袖袍中掠出幾縷金線。
至道真理的金線,掠出樹界殿堂,掠至黃金城外!
金線所及之處,龍綃宮的飛升壁垣順延陣紋,被完整切割下來。
寧奕隔空遙遙一揖。
白髮道士笑而受之。
……
……
北境長城的戰爭結束了。
天外天陣紋被撞破了一道口子,從高空俯瞰,看起來像是一道猙獰的傷疤。
事實也的確如此。
橫亘南方,屹立如天塹的北境長城,的確被人砍出了一道破碎的頎長傷疤——
鐵騎俯在馬背上,馱負著自己的戰友,有些斷了手臂,但還活著,有些身軀完整,但永遠失去了呼吸。
殘陽將盡,這場大戰雖然勝利,但卻甚是悽慘。
靈山僧兵,與聖山劍修,互相攙扶著向長城方向走去。
若不是寧山主最後神兵天降……這場戰爭的勝負,還是另外一說,但無論如何,白帝的目的都達到了。
北境長城被突破,從正中央的瞭望台方向,被撕開一道口子,這道傷疤無論從哪個方向去看,都無比刺眼……這是北境長城近半年來的心血,無數陣紋師費盡心力,只為完成傳說中的飛升陣紋。
北境飛升拼圖,永遠地缺失了一塊。
沉淵君披著沉重大氅,坐在一枚高大的破碎石柱上歇息,破壁壘放在身旁,飛劍劍身沾滿妖血……這都是白亘的血。
從妖鳥腹中,沉淵救出了北境城破之時的那些倖存者,大多是被父母死死護在懷中的孩童,或者是躲在牢固樓閣內,僥倖沒有被風暴碾碎的幸運兒。
活下來的,十不存一。
大旗插在北境將軍府的最高處,迎風飄搖,只是在殘陽輝光下,難免顯得黯然。
他的眼神里有苦痛,但更多的是平靜……這份平靜,不是對戰爭死傷的漠然,北境長城破了,飛升計劃破碎,他心痛,城內百姓死亡慘重,他更心痛。
但當下,哪裡容得了自己去哀悼?
他是將軍府大先生,須時時刻刻冷靜,自醒。
沉淵悠悠吐出一口氣來。
他躍下石柱。
「方才一役……鐵騎,陣紋師,聖山劍修傷亡如何?」
石柱下沉默不言的千觴君,遞上了一份案卷,其內是粗略統計的戰況。
沉淵君只是一瞥,案卷上二師弟用醒目的紅筆,在總結之處,寫了一行字。
北境飛升,玉碎。
「師兄。」千觴聲音很輕,帶著哀意,「陣紋師死傷慘重……還要修補北境,恐怕要等很久,很久……」
這一戰可以說北境勝了。
但也可以說北境敗了。
白亘破壞了長城的飛升,正門被攻破,想要修補城壁,就需要數月之久,更何況最後那一咬,給大多數陣紋師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他們也是血肉之軀,這些日子不眠不休修補工程,已瀕臨崩潰。
這一戰後,至少要休整白日,才能堪堪恢復。
「不能等。」
沉淵將案卷遞迴,沉聲道:「如今北境看起來傷得很重,但其實只是傷了皮肉,不傷筋骨,傳令讓留駐將軍府的諸聖山話事人,火速召集,我要重振士氣,一舉攻向妖族!」
「師兄……」
千觴君怔怔開口,他剛想開口。
「轟!」
忽而北境上空,一道雷震響起——
隨著一扇門戶的打開,一抹巨大陰翳,緩慢投射,籠罩所有人,就這般毫無預兆地降臨於北境斷壁殘垣之上。
所有人都怔住了,抬起頭來,努力分辨著這壓蓋頭頂的漆黑陰翳,究竟是為何物……片刻後他們發現,那是一塊又一塊切割完整的石壁,城牆,有些外表還被大顆大顆的海水水珠所包裹。
這是一座宮殿。
一座被拆解了的巍峨宮殿,皮肉分離,根骨猶存。
所有人仰望那分崩瓦解的神殿,以及抬起雙手,托舉神殿的「神人」。
寧奕。
「這……是?」
連沉淵君都愣住了,他怔怔望著站在空中神火領域中的寧師弟。
忽而想到先前那句傳音。
「師兄,我去去就回。」
他那時想,寧奕去幹什麼了?
萬萬想不到。
師弟竟悍勇至此……孤身一人,去拆了倒懸海的龍綃宮!
寧奕立於神火中,一己之力,托舉龍綃宮,他雙臂顫抖,額頭青筋鼓起,艱難對身旁女子問道:「開始吧?」
「好。」
裴靈素深吸一口氣,努力使自己心緒平復下來。
在這一瞬,她拋開所有雜念。
眼中只有無數繁瑣陣紋,一一對接——
一顆巨大龍頭,懸浮於穹霄之上,俯瞰人間大地,在絕艷紫衣的抬手指引下,龍首緩緩下墜,與此同時,整座北境陸地,劇烈震顫。
昔日,千餘位陣紋師不分晝夜,耗盡心血,在這座巍峨長城內外壁上,留下了一座殘缺的飛升陣紋。
如今,陣紋對應之處,好似產生了無形絲線。
使得這枚龍首,竟找准了自己位置——
「轟隆隆!」
這枚龍首,降落在破碎的北境正門之處。
緊接著,便是懸浮在空中的其他龍綃宮磚瓦城牆,一時之間,數千枚石壁迅猛下墜,看起來好似流星隕落,但真正墜及地面數十丈處,由於先前殘缺陣紋的指引,這些石壁尋找到了無比切合的「落處」,陡然輕柔,最終隕落墜地之時,只是濺盪出滾滾煙塵。
若非這些日子,陣紋師辛辛苦苦修築壁壘,龍綃宮的城壁,也不會與北境長城如此契合。
而正因如此……那座殘缺的飛升陣紋,今日才能以如此形式,得證圓滿。
「神跡……」
一位靈山苦修者喃喃開口,手中佛珠噼里啪啦墜落一地。
與苦修者互相攙扶的聖山年輕劍修,同樣看得出了神,喃喃道:「我恁你爹嘞……」
整座北境長城,邊緣開始抬起,那懸於倒懸海岸之前的城壁,在海枯之後,便猶如高山懸崖,此時此刻,陸地起伏,龍綃宮城壁包圍之處的北境長城,竟當真有拔地飛升的氣象!
寧奕高喝二字。
「師兄!」
沉淵君如夢初醒。
他陡然握住破壁壘,瞬間化為一抹長虹,來到那巍峨龍首位置。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沉淵,生命中幾乎沒有哪個時刻,像如今這般急促匆忙,甚至有些手忙腳亂。
但當他取出腰囊中的「極陰熾火」,接下來的動作又變得沉穩如山。
沉淵兩根手指捻握熾火,在那沉寂的龍首眼瞳位置,緩緩抹過——
點睛。
「咻——」
熾火彌散。
那隻巨龍,就此「活」了過來!
它緩緩睜開雙眼,眼眸中燃燒皇道氣運。
北境長城坍塌的城牆,彎曲成脊骨弧度,轟隆隆泥濘抖落,一寸一寸,拔地而起!
這些年的布局……
這幾月的煎熬……
都是值得的……
大先生如釋重負地長長吐出一口氣,怔怔出神。
腦海中無數回憶穿針引線,最終變得空白。
最終。
他坐在巨龍額首位置,將破壁壘擱在膝前,輕聲喃喃。
「師父,你看到了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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