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一個大大的噴嚏!
蕭瑟寒風,吹在嶙峋石壁凹面,某人裹了裹自己的黑袍,神情並不好看,罵罵咧咧。
「誰他娘的在外面念叨老子?」
猴子信手拽起一壇酒,仰長脖子,閉著雙眼,等了很久……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暴跳如雷地了起來,一雙猴瞳幾乎要迸出火來,望向酒罈底部。
一滴也沒有了。
真的一滴也沒有了。
縱然他神通廣大,也無法憑空變出酒來,喝光了就只能忍著,捱著,受著!
這是他被困在這裡的……不知道多少天。
「砰」的一聲!
猴子一腳踢碎酒罈,一道爆響,酒罈撞在石壁之處,噼里啪啦簌簌落下,那兒一片狼藉,滿是堆疊的酒罈碎屑。
看樣子,這副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
猴子狠狠踢了一腳石壁,聽到穹頂一陣落雷之音,連忙停住,他盯著頭頂的那束天光,待到雷聲消弭之際,再補了一腳,然後叉腰對著老天爺一陣冷笑。
石山無人。
為數不多的樂趣,就是與自己消遣,與上面消遣。
只可惜這一次……上面那束天光,對於自己的冷笑挑釁,沒有任何反應,於是自己這個猖狂叉腰的動作,被襯托地十分愚蠢。
「你大爺的……」
大聖爺尷尬地嘀咕了一句,幸好被鎖在這裡,沒人看到……
念及至此,猴子眉宇閃過三分落寞,他縮了縮肩頭,將自己裹在厚厚的大袍里,找了個乾淨角落蹲了下來。
這身衣袍是丫頭給自己特意縫補訂製的,用的是凡塵俗世的布料,經不起雷劈,但卻十分好穿。
還有誰會念叨自己呢?
除了裴丫頭,就是寧小子了……說起來,這兩個沒心沒肺的傢伙,已經好久沒有來給自己送酒了。
猴子怔了怔。
好久……
這個概念,不應該出現在自己腦海里。
被困鎖在石山里萬年,時間對他已經失去了最後的意義,幾百年如一日,回頭看不過彈指一揮間。
可是如今不見寧奕裴煩,只是區區數月,自己心中便有些空空蕩蕩的。
「誰稀罕寧奕這臭小子……我只不過是想喝酒罷了……」
他呸了一聲,閉上雙眼,試圖睡去。
只是,神靈哪裡如此容易長眠?
猴子煩躁地站起身子,他來到石棺之前,雙手按住那枚細長漆黑的石匣,他竭盡全力,想要打開這枚鎖死的石匣……但最終只是徒勞。
他可以砸碎世上萬物,卻砸不碎眼前這狹窄籠牢。
他可以劈開山川河海,卻劈不開面前這小小石匣。
大聖咬牙切齒,蹲在石棺上,盯著這漆黑的,樸實無華的匣子,恨得搓牙花子,正當他抓耳撓腮之際……忽然聽聞轟隆一聲,低沉的山門開啟之音響起!
猴子挑起眉頭,神情一沉,瞬間從抓耳撓腮的狀態中脫離,整個人氣息下墜,入定,化為一尊波瀾不驚的石雕,儀態端莊,滴溜溜轉了個身子,背對籠牢之外。
「不是裴丫頭。也不是寧奕。」
一道陌生的低沉男子聲音,在石山那邊,緩緩響起。
猴子坐在石棺上,沒有轉身,只是皺起眉頭。
蜀山後山的秘密,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黑暗中,一襲破舊布衫緩緩走出,滿身風霜,步伐緩慢,最終停在牢籠之外。
「別再裝了……」
那聲音變得虛無縹緲,似乎脫離了那具軀殼,向上懸浮,飄離,最終繚繞在山壁四方,陣陣迴響。
捧著琉璃盞的吳道子,眼神變得木然。
而一縷飄忽神魂,則是從燈盞之中掠出,在風雪繚繞中,凝聚出一尊飄搖不定,隨時可能消弭的窈窕女子身形。
棺主平靜道:「是我。」
背對眾生的猴子,聽聞此言,心臟狠狠跳動了一剎,即便無法看到背後景象,他仍然選擇閉上雙眼,努力讓自己的心海平靜下來。
能夠聆聽萬物真言的棺主,自然沒有放過一絲一毫的異動,見此一幕,她低眉笑了笑,順勢就此坐下,因為沒有實體的緣故,她只能盤膝坐在籠牢上空的風雪中。
每時每刻,風雪都在消散……一縷魂魄,終究無法在外長久凝聚。
借了吳道子身軀,她才走出紫山,來到這裡。
「你來這做什麼?」猴子冷冷道:「一縷魂魄,敢來人間遊蕩,不要命了麼?」
紫山棺主只是一笑置之。
「我隨寧奕去了龍綃宮。」
她無視了猴子的斥問,任憑自己周身層層疊疊的風雪不斷飄搖,不斷消散,未有絲毫退回燈盞的念頭。
如此態度,便已十分顯然——
她今日來後山,要把話說清楚。
猴子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終只能沉默,讓棺主開口。
「這些年,沉寂在紫山,只剩一縷殘魂,就連記憶……也丟失了許多。」風雪中的女子輕聲道:「我只記得,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她頓了頓,「這一次,我看到那株樹,看到曾經的戰場……那些丟失的記憶,我全都想起來了。」
全都想起來了——
猴子怔住了,他默默低下頭,仍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語氣:「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在那座海底祭壇,寧奕問我,還記得光明皇帝的模樣嗎?」
棺主笑了,聲音有些恍惚,「在那一刻,我才開始思考,長眠紫山前,我在做什麼?於是一道道身影在腦海里出現……我已記不清他們的面容了……只是記得,這些人是存在的,我們曾在一起並肩作戰。」
她一邊說著,一邊觀察猴子的神態。
「這一戰,我們輸了。」棺主輕輕道:「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們倆。或者說……只剩下你。」
猴子攥攏十指沉默不語。
「那具石棺里,裝的是我的肉身吧?」她嫣然一笑,「畫地為牢,寧願忍受萬年孤獨,也要守著這口石棺。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你想要我活下來,活到這個世界破碎,天道崩塌。你不想再經歷那樣慘痛的一戰了,因為你知道,再來一次,結局還是一樣,我們贏不了。」
贏不了?
猴子陡然轉過身子!
回過頭來,那雙金睛之中,幾乎滿是熾熱的火光——
可當四目相對,猴子看到風雪中那道脆弱的,隨時可能破碎的女子身影之時,眼中的火光頃刻間熄滅了,只剩下不忍,還有痛苦。
他艱難嘶聲道:「天上地下,無我不可戰勝之物!」
「是。」棺主聲音溫柔,笑道:「你是鬥戰神,所向披靡,無往不勝。即便眾生破碎,天道崩塌,你也會站在天地間。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
「可是為什麼,這一戰來臨之時,你卻膽怯了?」風雪中的聲音仍然溫柔,如同春風,吹入籠牢。
坐在石棺上的蕭瑟身影頓時無言。
「天道關不住你,這是一座心牢。你不想戰,就出不去。」棺主問道:「既為鬥戰神,為何要避戰?」
為何——
為何?!
話到嘴邊,猴子卻無法開口,他只是怔怔看著自己面前的石匣,還有那口黑棺。
自己害怕的是輸嗎?
上一次,他戰至鮮血枯乾,上界破碎,天道傾滅,也未曾低過一次頭!
他害怕的……是親眼看著周圍袍澤戰死,昔年好友一位接一位倒下,迎接他們的,是身死道消,萬劫不復,神性泯滅。
那一戰,無數神靈都被傾覆,如今輪到人間,結局已經註定。
他害怕,再看到一次這樣的場景,於是這萬年來,將自己鎖在石山之中,不敢與人見面,不敢與人交心。
這座籠牢,既困住了自己,也保護了自己。
世界破碎,天道傾塌,又如何?
他仍是不朽,石棺肉身仍在。
「你回去罷——」
猴子聲音沙啞,他低垂頭顱,不再去多看籠外一眼,「等天道崩塌了,我接你出來。接下來歲月……還很長。」
棺主不為所動。
她認真看著猴子,想從其眼中,看到一絲一毫的火光,戰意。
垂落的天光,混雜在風雪中,只一眼,她便得到了答案——
「嗤」的一聲。
棺主伸出一隻手,去抓握那熾烈滾燙的光芒,風雪中虛無的衣衫開始燃燒,極致的灼燙落在神魂之上,她卻是連一字都未開口——
風雪凝結,在女子面頰上緩緩凝聚成一顆水珠,最終滑落——
「啪嗒」一聲!
這一滴淚,落在黑匣上,濺盪出一陣熱霧。
枯寂狀態中的猴子抬起頭,望向那抓握籠牢的風雪身影,這一剎,他額頭青筋暴起。
「你瘋了!」
只一瞬。
大聖從石棺上躍起,他撞在籠牢之上,熾烈光芒彈射而下,磅礴雷海這一次沒有落下,整座石籠一片死寂——
他被彈得跌飛而出。
隔著一座籠牢,他只能看著風雪被熾烈光芒所灼吞!
「不自由,毋寧死。」
棺主在萬度熾光中微笑,風雪已被燃燒殆盡,點燃的便是神魂——
琉璃盞劇烈搖晃,裂開一道縫隙。
「若世上不再有鬥戰,那麼……也便不再需要有我了。」
猴子瞪大雙眼,目眥欲裂。
這一剎,腦海仿佛要裂開一般。
他怒吼一聲,抓起黑色石匣,當做棍棒,向著面前那座牢籠劈去!
……
……
猴林之中,數萬猿猴,一反常態地靜默掛在樹頭,屏住呼吸,期待地看著後山方向。
它們預感到了什麼。
忽然,猴子們陡然激動起來,嘰嘰喳喳的聲音,一剎便被淹沒——
「轟」的一聲!
一道盛大白光,衝破山巔。
蜀山後山,那張塵封萬年的符籙,被巨大衝擊力瞬間撕開,滾滾浪潮席捲方圓十里,飛沙走石,走獸伏地。
仍在宗門內的修士,有些茫然。
今夜天相太怪,先有紅芒降落,再有白虹出世。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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