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錦心追出去的時候,外面正飄著些許毛毛細雨,等她踩在外面的青石磚上才發覺不是雨,是一點點的飄雪。
廣州城靠南沿海鮮少會下雪,據說五六十年才會下一場雪,雪對於他們來說就像是上蒼給這大地的回禮般。
文錦心愣了一下,她想起來了,前世也下過雪,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竟然像是在同一天,只不過前世的她和沈玦尚未相知相愛。
然後她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了幾個畫面。
是她前世在梅園賞梅煮茶,突然下了一場小雪,她興奮不已,讓人取來了紅綢帶,綁在了梅花樹上祈願。
一願親人身體康健,二願美景年年得見。
然後取了一剪紅梅想要回屋中插瓶,沒想到一回頭就看到了梅樹下的沈玦。
平日裡她與這位表哥的關係很疏遠,她又有些怕他,被發現自己女兒家的小心思還有些害羞,結結巴巴的向他見禮。
但那日的沈玦卻與往日的不同,他的臉上沒有拒人千里的寒意,而且還問她能不能要她手裡的那枝梅。
文錦心雖然喜歡但不敢逆沈玦的意思,即便不舍也還是給了他。
看著沈玦落寞的神情,文錦心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竟然問他要不要喝一杯茶。
亭子裡有她方才煮上的新茶,此刻裊裊輕煙讓小亭子看上去格外的縹緲。
沈玦許久沒有說話,就在文錦心後悔自己多嘴的時候,他凝神看著她點了點頭,兩人就真的坐在亭中喝起了茶。
文錦心之所以會想起這個,是突然她想起來了,沈玦破宮的那日,從懷中掏出了一枝紅梅,插在了她的髮髻上。
她曾經一直不明白,她與沈玦前世好像並無交集也無風月,他是何時喜歡的自己。
現在埋在心底的那些記憶碎片就像是被打開了一般,全都湧現在了眼前。
可那個時候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表哥獨自的舔傷獨自的承受著一切的不公和不理解,越是回憶就越是心疼。
她腳步不停,跟著追了上去。
沈玦寒著臉漫無目的的向前走,然後到了梅園,幾個園子裡他最喜歡的便是這個,因為這是他母親最喜歡的園子,每一棵梅樹都是母親親自挑的。
在很多個思念母親的夜裡,他都會一個人跑到這裡,蹲著等花開,好像花開的時候,母親就會重新睜開眼。
沈玦佇立在樹下久久未動一下,在他的記憶里母親是個無比溫柔的人,從來不會大聲說話,即便他調皮做壞事她也總是很溫柔。
教他識字說話走路,他一直都知道母親是愛他的。
但就在方才的那一刻,他突然不知道她到底是愛她的丈夫還是愛她的妹妹,為什麼所有人都被她考慮在了其中,唯有他是可以被當成傻子來矇騙的。
他一時覺得自己可笑至極,他這十多年以來的所有恨和怨都成了笑話。
他自以為他在抗爭,做著離經叛道的事情與沈劍青與李氏作對,可到頭來全都是一場空。
他很想放聲大笑,卻發不出一絲的聲音。
直到身後有人抱住了他的腰,輕輕柔柔的喊他,「表哥。」
「表哥,你怎麼跑這麼快,我都追不上你,我還差點迷路了。」
真的很神奇,在聽見她聲音的那一刻,他那顆不安的心突然找到了歸宿。
尤其是他摸到文錦心的手一片冰冷,腦子裡什麼其他想法都沒了,馬上就轉過身去看她,才發現小姑娘跑出來的時候連斗篷都沒穿,一張小臉慘白的很。
眉頭緊皺,「怎麼沒披斗篷就跑出來了?冷不冷?我陪你回去。」
文錦心卻拉著他的手撒起嬌來,「表哥,你快看,下雪了,我不想回去,要是你覺得我冷,你就抱著我,這樣我就不冷了。」
她如果不說,沈玦是完全沒有意識到下雪了的,他的心思都在之前的事情上,根本就無暇去想周圍的事情。
這會伸手出去,才看著掌心落下了一點冰涼。
竟然真的下雪了。
「以前杭州常常會下雪,這還是我頭次在廣州看見下雪,表哥,你以前見過雪嗎?」
沈玦突然沉默了,過了一會才望著梅花搖了搖頭,「我沒見過,但小的時候母親說起過。」
她說雪是萬物的饋贈,它潔白無瑕,等下雪的時候,所有的骯髒都會被掩埋,一切都會回歸塵土重新開始。
這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嗎?在他知道了那樣的真相時,卻下了一場雪,是想要讓他重新開始嗎?
他還能重新開始嗎?這還是他想要看見的嗎?
沈玦想的出神,身邊的人卻不安分,「表哥,我冷。」
沈玦下意識的就把人擁進懷中,「哪裡冷?現在呢,還會不會冷。」
他出來的急也沒穿大氅,可他的懷抱卻是滾燙的,文錦心舒服的埋在他的懷裡,小腦袋使勁的蹭了蹭,伸手環住他。
「有表哥在就不冷了。」
雪下得又緩又小,讓人甚至以為下一秒就會停止了,可它卻持續的還在下,文錦心仰了臉去看他,「表哥,你還有我。」
「這世上所有人都有可能會離開你拋下你,只有我不會。」
沈玦這會才明白過來,小姑娘又是撒嬌又是喊冷,全都是在無聲的哄他呢。
「傻丫頭,有這麼喜歡我嗎?我沒有你想的這麼好,我自私狂妄滿身都是缺點,以後你會後悔的。」
沈玦啞著嗓子,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她的臉有些冷,但他的掌心卻在發燙,文錦心一點點的在他掌心蹭。
「不後悔。」她唯一後悔的就是為什麼沒有更早一點愛上他。
前世她的記憶里沈玦和李氏可一直沒有和解,也沒有知道真相,那他豈不是帶著痛苦過了一世,光是想想都覺得心疼。
沈玦終於勾了勾嘴角,揚起了熟悉的笑,這是他這幾日來露出的第一個誠摯的笑。
「後悔也沒有用了,你已經逃不掉了。」
文錦心踮起腳,伸出手臂勾著他的脖頸,把他的腦袋往下一勾,然後送上自己的發涼的唇瓣。
「我不逃,就在你身邊,哪裡也不去。」
耳邊是雪沙飄揚落下的聲音,沈玦卻一點都不覺得冷,反而渾身都在發熱,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在意他又如何,他還有他的小姑娘。
將懷中的人攔腰抱起,大步的進了小亭子,怕她冰,自己坐在石凳上,將她輕柔的放坐在自己的腿上。
文錦心進園子的時候讓外套煮上了茶,這會煙霧縈繞在亭中,映襯著亭子外的滿園紅梅與漫天的飄雪,如登仙境。
不僅能聞到濃郁的梅花香,還纏繞著茶水的清雅,沈玦湊到她的脖頸邊解了最上面的盤扣輕輕的嗅了一下,忍不住的悶笑了一聲。
「全身都是梅花香。」
文錦心以為他不喜歡,還輕輕的嘟著嘴辯解了一聲,「表哥不喜歡嗎?我覺得很好聞。」
「喜歡,但我更喜歡你身上的體香,勾的我魂都散了。」淺淺的讓人衝動的體香。
文錦心臉上燒了起來,雙手交疊的纏在他的脖頸上,嬌羞的不敢去看他的眼,她覺得今日的表哥格外的不同,尤其是那雙深邃的眼,看上一眼心都亂了。
見她如此嬌羞竟比園中的花還要嬌美,沈玦再也忍不住心中的衝動,輕柔又炙熱的從她的眉心淺淺的往下吻。
煙霧繚繞,亭中人影交疊,不時傳出一兩聲叮嚀,在這冬日裡添上了另一抹艷麗。
等再回去的時候,沈玦的情緒就穩定多了,只是看到沈劍青的時候臉色依舊發寒,但至少沒有再爭鋒相對。
他也已經冷靜下來了,在這件事上每個人都有錯,也都已經為自己的錯付出過代價,往事已矣,沒什麼好再糾纏的了。
只不過他沒辦法做到無事發生的面對沈劍青和李氏,就還是用以往的方式相處,原諒是不可能原諒的。
等到忌日那天,他帶著文錦心和沈韶媛祭拜之後,並未攔著李氏。
後來聽說李氏在墓碑前跪坐了一整日,回來之後搬出了正院,住進了她以前的小院子。
若是沈玦還願意看到她,她就安心的等著沈韶媛出嫁,然後離開,要是他不想看見她,那她現在就走,絕不會礙了他的眼。
最後在沈玦的默許下,文錦心去見了她一面。
李氏自然有錯,錯在不該對沈劍青有別樣的想法,但她已經為自己的錯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她是王妃最在意的妹妹,事已至此,沈玦已經不願意去想誰對輸錯,他的一顆心裡放不下不想乾的人。
李氏聽完淚流滿面,她背負屈辱和自責苟活十多年,就是想看到這兩個孩子好,「你們不必擔心,我不會尋死的,我會替姐姐守著王府,守著這個家。」
至於沈劍青則是在沈玦的門外說了一宿的話,上次文錦心說他不是個好父親以後他反省了很久。
之所以兩人的關係會變成這樣,都是他的問題,他是頭次做父親以為一切都只要他為沈玦想好做好就可以了,卻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有自己的思想,他是個獨立的人,從來沒有心平氣和的和他談過,他做不好父親也不配得到沈玦的原諒,他只能一遍遍的說著道歉的話。
沈玦選擇不原諒他,並告誡自己,這是一個多麼失敗的父親,他以後的孩子他又該如何去教養。
此事便告了一段落,臨近除夕,府上也越發的忙碌了起來。
沈玦在過年之前,又去了一趟軍營,這次是和沈岳暉一道去的,送了糧草物資以及年禮。
他本就很有統帥之風,而且軍營是講究實力的地方,和不服他的人打過一架以後,就沒人敢再瞧不起他了,再加這些年禮,軍中的將士們都對他很是信服。
除了拉攏人心之外,沈玦此去還有為了確定邊域安穩,廣州城的疆域是沿海之地,尤其是年關之際,海寇們就會趁虛而入,他得時刻警惕著。
等他們再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過年。
兄弟兩到大堂時屋內早已其樂融融的坐滿了一桌,這是母親過世後,過的最熱鬧的一個年。
老太妃坐在上首,文老爺子作為長輩坐在她的身邊,而後就是沈劍青和沈韶媛,李氏坐在席末,原本她不願意來,是文錦心說一家人過個團圓年。
而且上次的事情只有他們兩知道真相,包括老太妃和沈韶媛,府里的所有人都還是不知道,她還是夫人,她必須繼續演下去。
沈玦一進來,屋內的氣氛就一凝,文錦心則是驚喜的迎了上去,他的臉上就像是雪海開花,露出了笑容。
即便他還是沒有喊沈劍青父親,沒有看李氏一眼,但這已經是最圓滿的一個除夕夜了。
與他們的熱鬧不同,寒夜裡,一輛青蓬頂的馬車正風塵僕僕的往廣州城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