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流冰接管風露城後,特意發帖子請了師尊過去。
當著牧謫的面,溫流冰和沈顧容並肩站在風露城高高的城牆上,大手一揮,道:「師尊,這是三水為您打下的天下。」
沈顧容:「……」
牧謫:「……」
沈顧容古怪地看著自家大徒兒,道:「三水,你能打過你牧師弟嗎?」
溫流冰奇怪道:「師尊何出此言?我和牧師弟兄弟情深,哪來的打不打得過之說?」
沈顧容滿臉慈母笑:「因為你兄弟情深的師弟要揍你了。」
話音剛落,牧謫面如沉水,一劍破空沖了過來。
溫流冰:「……」
剛上任的風露城城主被牧謫打得滿城跑。
虞星河本來在虞州城混吃等死,最後被他阿姐打出了城,說不歷練成為一個彪形大漢就不要回來。
虞星河強忍淚水,拎著小包袱來投靠溫流冰,誓死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保護阿姐。
溫流冰見他這麼廢物,便將他扔到了誅邪里去歷練。
虞星河每天哭爹喊娘,卻一句要退出的話都沒喊。
溫流冰很欣慰。
聽到師尊要來,虞星河特意跑了過來,圍著師尊轉了好多圈,歡天喜地道:「師尊看我!星河已經元嬰了!師尊,師尊師尊!」
沈顧容:「……」
在京世錄中,虞星河每回修為大漲後也會來自己面前顯擺,不過那個時候的沈顧容根本沒理會他。
虞星河炫耀完了之後,也瞬間想起來了京世錄中的事,他臉色一白,僵在原地半天,差點直接哭出來。
「我……我我沒有到元嬰……」虞星河笨拙地想要收回自己的話,「星河特別笨……師尊別看我。」
沈顧容:「……」
沈顧容嘆了一口氣,摸摸他的頭,道:「星河很厲害了。」
虞星河愣住了,呆呆看了沈顧容半天,才「哇」的一聲,差點哭出來——好險忍住了。
虞星河望天,不想讓眼淚流下來,故作冷酷道:「星河會更努力的。」
他等了兩輩子的誇獎,終於聽到了。
好像空洞的內心被什麼填滿,虞星河又想哭又激奮,恨不得赤手空拳去打虎。
沈顧容無奈地笑了笑。
牧謫打完大師兄一回來,就瞧見虞星河正對著師尊賣乖,而師尊也滿臉笑容,似乎被哄得開心了。
牧謫:「……」
牧謫再次將收鞘的劍拔了出來,開始追殺虞星河。
虞星河:「啊啊啊!小師兄饒命!!!」
沈顧容在一旁看得滿臉笑容。
他的徒弟們真是團結友愛,互幫互助。
太和睦了。
牧謫根本不想在風露城多待,打完這個還要打那個,時刻注意著有人靠近他師尊,別提多累了,雖然知道溫流冰和虞星河對師尊並沒有自己的愛慕之情,但孺慕之情也很讓他吃醋。
但沈顧容看起來還挺開心的,牧謫沒辦法,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陪著沈顧容在風露城亂晃。看一看溫流冰自己為自己打下的天下。
沈顧容幼時十分愛熱鬧,卻因為百年苦修,現在在人群鬧市中待了一會就受不住,頭疼得要命,牧謫見狀只好帶他回了風露城溫流冰準備的住處。
溫流冰其心可誅,為兩人安排了兩間住處。
牧謫見狀心口更悶了,沉著臉跟著沈顧容進了房,看都不看旁邊的住處。
沈顧容在外一直都是一副光風霽月的清冷聖君模樣,但一到了私底下就格外地放鬆,他一進門就抬手將鶴氅解下,也不管後面的牧謫能不能接得住,隨手就一拋,姿態很是瀟灑。
牧謫早有準備,準確無誤地將鶴氅接在手中,十分熟練。
沈顧容伸了個懶腰,又將外袍脫下,一路走一路解,牧謫跟在後面撿衣服。
等到了內室,沈顧容身上只剩下一層單薄的白衣,將他腰身襯得極其纖瘦,仿佛不堪一握。
風露城已過了盛夏,秋風習習,夜晚還是有些微涼,那為沈顧容準備的房中放置著數不盡的炎石,哪怕畏寒如沈顧容也覺得有些熱。
牧謫不為所動,將衣服疊好放置在一旁,見沈顧容額角上罕見地有些汗水,屈指一彈打開了一旁的窗戶。
一股夜風從窗外灌了進來,沈顧容正準備睡覺,坐在榻上歪了歪頭,掃見樹梢上的一輪月,愣了一下,才道:「今天是什麼時候?」
牧謫想了想,道:「好像是月節。」
八月十五月節是凡世的團圓日,只有凡人才會過的日子,沈顧容坐在榻上半天,眸中罕見的有些難過。
牧謫見不得他這樣,輕輕挨了過去,小心翼翼地親了親他的眉心。
沈顧容這才回過神來,微微仰起頭在牧謫唇上咬了一口,含糊道:「想不想喝酒?」
牧謫一怔,知曉他師尊那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酒量,古怪道:「您喝?」
沈顧容點頭。
他將一旁的衣服拿起來又一一穿好,帶著牧謫飛快躍上屋頂,又從儲物戒中一一拿出來小案和酒杯酒罈。
牧謫蹙眉,沈顧容一喝醉酒就喜歡說胡話,像個孩子似的難以招架。
他本來想要阻止,但見沈顧容似乎真的很難過,牧謫只好許了。
沈顧容將不知哪裡哪來的桂花酒拿出來,倒了兩杯酒,遞給牧謫一杯,眸子一彎,道:「來。」
牧謫酒量很好,拿過來抿了一口。
桂花酒甜絲絲的,並不怎麼像酒,反倒像是花蜜。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將那一壇桂花酒喝完,又賞了一會月,最後沈顧容果然如牧謫所料地醉了。
——連這麼甜的酒都能醉,牧謫簡直要嘆氣了。
沈顧容抱著牧謫的脖子,偏頭看著天邊的滿月,眸中全是水霧,他喃喃道:「牧謫,我想我爹娘和兄長了。」
牧謫心尖一疼,輕輕抱著他撫著他的後背,柔聲道:「想他們了那就去看他們。」
沈顧容突然嗚咽了一聲:「他們不記得我了,他們不喊我顧容,全都都叫我小妾,還笑我,嗚……」
牧謫:「……」
雖然知道很心疼,但牧謫還是有些想笑。
牧謫像是抱孩子似的把沈顧容抱著坐在腿上,輕輕晃著他,小聲哄他:「牧謫會一直在師尊身邊的,永不會離開您。」
沈顧容愣了一下,才伏在他頸窩小聲嘀咕:「姓牧的男人要騙我當小妾,我說我不當,他非讓我當,明日我就要去找兄長告狀,你給我等著,我兄長可厲害了。」
牧謫:「……」
牧謫差點笑出來。
沈顧容一醉酒就喜歡說胡話,一會嗚咽一會說書,一會又撲騰得差點牧謫都按不住他,最後鬧騰到了深更半夜,牧謫才將他抱了回去。
沈顧容一沾了床,就不住地往被子裡鑽,沒一會就陷入了更深的睡眠中,只能聽見平穩的呼吸。
牧謫看了他許久,正要在一旁打坐冥想,就聽到沈顧容突然叫了一聲。
「牧謫。」
牧謫偏頭看他。
沈顧容不知什麼時候抬起手,正拽著他的衣袖,他應該還在睡夢中,眉頭緊皺著,似乎在做什麼噩夢。
牧謫的心一軟,將沈顧容的手握在掌心,低聲道:「我在。」
沈顧容沉默半天,又喃喃道:「你在哪兒啊?」
牧謫一怔,看著沈顧容似乎十分難受的神色,突然不可自制地想要知道他夢到了什麼。
牧謫猶豫再三,還是將神識探入沈顧容的識海中,侵入了他的夢境。
若是普通修士,哪怕是夢境也會有本能的抵禦,不肯讓外來人進入,但沈顧容卻是對牧謫無條件的信任,一點阻攔都沒有,任由他進入了識海深處的夢境中。
白霧散去後,牧謫進入了夢境。
舉目望去,便是回溏城的滿城繁華。
依然是沈顧容永遠都忘不去的花燈節。
在人潮人海中,少年沈顧容墨發紅衣,正背靠著他坐在河邊,支著下頜仿佛十分苦惱。
河中全是艷紅的河燈,沈顧容看著河燈一盞盞從自己身邊飄過,借著別人的花燈開始給自己許願。
牧謫聽到他喃喃自語:「希望我早日找到回家的路。」
牧謫一愣,有些啼笑皆非。
看來是迷路了,怪不得要問他在哪兒。
他緩步走了過去,坐在了沈顧容旁邊的台階上,偏頭看他。
沈顧容聽到聲音,張開眼睛微微歪頭,迷茫地看著面前的陌生人。
牧謫輕聲問他:「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嗎?」
沈顧容點點頭,問:「你是來幫我的嗎?」
牧謫笑著說:「是啊。」
沈顧容小聲「啊」了一聲,嘀咕道:「原來借別人的花燈許願,也能夢想成真呀?」
牧謫:「……」
牧謫無奈,不知道他師尊到底做了個什麼夢,竟然連他都不認得了。
他朝著沈顧容伸出手:「來,我送你回家。」
沈顧容狐疑地看了他半晌,才說:「你知道我家在哪兒嗎?」
牧謫道:「我知道。」
回溏城最大的宅子,就是沈家,隔壁便是私塾。
沈顧容看了他半天,才將手遞給他。
牧謫將他的手輕輕握住,把他扶了起來。
回溏城花燈遍地,沈顧容牽著牧謫的手一一走過,每走過一步,一旁的燈便會輕輕熄滅,化為黑暗緩慢吞噬掉身後的路。
牧謫回頭看了一眼,掃見那花燈一點點熄滅,仿佛枯死的花,又像是逐漸淡去的苦痛。
沈顧容握著牧謫的手,一步步走過長長的花燈街,隨著花燈的熄滅,少年時稚嫩的沈顧容也一點點長大。
牧謫看著他滿臉朝氣的臉轉瞬變得心如死灰;
看著他身形高挑,身子卻瘦弱得仿佛一把枯骨;
看著他一夜白頭,斷情絕愛;
看著他宛如飛蛾撲火,躍入火海;
看著他受盡苦痛,慘死冰原。
直到最後,他們走過花燈街的入口,腳輕輕落在青石板路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最後一盞花燈悄無聲息地熄滅。
陪伴了沈顧容一百年的花燈噩夢終於化為齏粉,一點點在他背後消散。
沈顧容一頭白髮,滿臉淚痕。
他任由牧謫牽著他的手,走出了這持續了一百年的噩夢。
沈顧容依然握著牧謫的手,他輕輕在自己臉頰蹭了蹭,眸子一彎,宛如少年時那般熱烈而鮮活。
「多謝你送我回家。」
牧謫呆怔地看著他。
花燈街消散,而那原本在回溏城沈家的地方,卻是現世的陶州大澤。
——沈顧容和牧謫的住處。
沈顧容拉著牧謫的手,輕巧地躍上台階,回眸笑道:「來啊,我們回家了。」
牧謫看了他良久,才突然一笑,握緊了他的手。
大澤無窮無盡,歲月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