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枝曾經見過這樣的劍意。
那是她靠在迷霧林的樹邊,剛剛在記仇小本上寫下一連串的名字,再起身迷茫入山林後,一步踏錯時。
他曾將霧氣劈開。
今夜,他又將月色斬斷。
謝君知的劍意與他整個人的氣質都非常矛盾。
他喜白衣,身形挺拔卻單薄,黑髮如瀑卻溫順,眉眼鋒利懨懨,唇邊卻總有溫和的笑容,甚至時不時還會歪頭咳嗽,雖然咳嗽聲總是帶了點漫不經心,但依然讓人覺得他似乎生來病弱。
然而所有這些諸如此類的畫面,在他握住劍的時候,便會徹底碎裂。
他劍氣如游龍,如虹光,暢快淋漓卻又隱含某種肆虐。從他起劍時,劍勢便是盛極,而這樣的盛,仿佛永遠都不會衰退!
明明是同一柄煙霄劍,在她手中就只是劍,但在他手中,煙霄卻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之所指,便是劍之所向。
妒津妖人的弱點在四肢,只有斬落四肢後,它的脖頸才會露出脆弱的一面,否則極難一劍鎖喉斬之。
謝君知的劍當然可以斬,但他並沒有直接衝著妒津的脖頸而去。
既然說了要讓虞兮枝看,他便要她看仔細。
於是他這一劍,自下而上,翩若流水驚鴻般,先斬落妒津妖人的雙腿,再起手翻腕划過雙臂,最後乾淨利落,一劍破之!
待到他這一劍收勢落地,妒津妖人才倏然停住了向前攻擊程洛岑的動作。
程洛岑向後翻滾,堪堪躲過妒津妖人凌空劈下的爪子,正待老頭提醒它下一步的攻勢,渾身肌肉蓄力,狼狽不堪,卻聽老頭長嘆一聲:「好霸道的劍意。不必躲了,它已經死了。」
程洛岑一愣。
死了……?
他念頭落下,那妒津妖人才頓住了所有動作。
它的四肢與頭顱一起顯露出了過分平滑的傷口,再四分五裂地碎了開來!
謝君知翻手扔去一張火符,於是業火熊熊燃起,妒津妖人的血甚至還未滲透地面,便被一路蜿蜒燒起的火焰吞噬殆盡,不出一會,就成了一縷輕灰。
肉身凡軀自然不會這麼快,但被附身成妖再身死後,妖人便會成為乾枯如木製的存在,若不以火燒之,任憑自生自滅,那麼這具妖軀便會重新化作妖氣融入天地之間,變成滋養妖物的養料。
「看清楚了嗎?」燃燒的火色與黯淡的輕煙中,謝君知慢慢走過來,他倒轉劍柄,遞過煙霄。
虞兮枝怔然接劍。
她確實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沒捨得眨眼。
只是明明知道謝君知已經放慢了劍速,為她一筆一划,如教孩童學字。
可她還是覺得那一劍太快,也太盛。
起劍太快,出劍也太快。
劍意太盛,殺意也太盛。
煙霄在她手中微微發燙,這樣的一劍,足以讓任何劍感到興奮。
而謝君知似乎想要再要說什麼,卻倏然抬手掩唇,止不住般咳嗽了幾聲。
他許是消耗頗巨,本就冷白的肌膚在這樣的一劍後,看起來更加蒼白,他微微提氣,壓下咳嗽,這才重新直起腰來。
「殺妖的時候,就不要想著它是否還是人類了。」他語氣輕巧,語意卻森然,阿寇化身的妒津妖人既然已死,他掌心合攏,便將此處的結界收了,再轉過虞兮枝的肩,讓她看向鎮中:「阿寇是這個鎮子的妖母,剩下的妖崽,就都交給你了。」
隨著他的話語,結界從他所站立之處鋪開,硬是將毫無修為的凡人與妖物隔絕開來。
他一人開一城的結界,本應消耗巨大,但他的神態卻是輕鬆的,只是越來越多細碎的咳嗽之意湧上來,讓他忍不住抬手又壓了壓唇。
與性別無關,第一隻尋妒而來,進入棱北鎮的的妒津妖人,是為妖母。妖母會召集同伴一併前來,而因為妖母第一個找到了合適的寄宿之處,所以剩餘所有受其感召而來的妖都會天然成為它的妖崽。妖崽在吸食妖氣、人之血肉精氣的時候,會強制地分一部分給妖母,是以妖母永遠都是群居妖族之中最強大的一隻。
――卻也不是謝君知一劍之敵。
朦朧夜色中,鎮中蟄伏的妒津妖人終於因為阿寇的死而甦醒,尖叫四起,不斷有妖人身影於夜幕中凸顯,而在所有的妒津妖人都站直的瞬間,它們竟在一個剎那同時抬起頭,直直向著虞兮枝的方向遞出了視線!
虞兮枝悚然一驚。
這是她的戰場。
謝君知說剩下的都歸她,便是不會再出手幫她。
她握緊了劍,踏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氣。
與現在這般場景相比,追擊鱉寶甚至連熱身都算不上。
她有猜到這份任務是謝君知故意為之,抓鱉寶時還在疑惑,這任務莫不是真的新手向,雖然有誤打誤撞扔出肉餅的巧合運氣在其中,但竟然如此簡單就讓她得手,實在是有點奇怪。
現在看來,面前她要面對的這一切,原來才是真正的考驗。
地面震動,夜風吹拂,少女頭上的小樹枝微微顫動。
她握劍的手也微微顫動。
妒津妖人開始向她的方向跨步奔跑而來。
比起緊張,虞兮枝的心裡更多的是某種難以言喻的興奮。
亦或者說,她的這種微微顫動,就像是在面臨某件自己等待許久的儀式時,不自覺的期待和激動。
「這是你早就知道的嗎?」她輕聲問道:「所以你才會帶我來這裡,對嗎?」
謝君知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一大把火符,理所應當道:「你在前面殺,我在後面燒,分工明確,動作快的話,天亮前就可以殺完了。」
――竟是直接忽略了她的問題。
可是此時不過才堪堪天黑不過半個時辰,聽到謝君知的話,虞兮枝還沒來得及拔劍,就險些先眼前一黑。
「不是,等等,真的要殺到天亮嗎?未免數量也太多了吧!」虞兮枝倒吸一口冷氣。
「多嗎?你再晚來幾天,恐怕我連這結界都不用開,必須直接屠城了。」謝君知顯然沒有什麼同理心,末了,還好心提醒道:「來了哦。」
說話間,距離最近的妒津妖人已到堪堪數米的近前。
虞兮枝微微閉眼,在腦中重新過了一遍謝君知方才的劍招。
煙霄起。
鵝黃衣衫的少女足尖輕點,身體已在半空,起手雖還尚且青澀,氣勢不足,但劍勢卻足夠充沛!
斬第一隻妒津妖人時,她還不能做到連貫的一劍,但她不斷地在出劍與劍落中調整身形,再不知疲倦般重新續滿劍勢。
她不甚熟練,卻足夠心神凝聚。
既然要做,就要盡力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好。
無關其他,她喜歡揮劍時暢快淋漓的感覺,喜歡自己提劍便所向披靡的感覺。
有朝一日,她也想斬出謝君知那樣的一劍驚落九重天。
她滿心滿眼只剩下了謝君知方才劍意圓滿的那一劍,於是她手下的劍也越來越快,越來越鋒利,卻也越來越從容。
程洛岑狼狽卻努力地爬起身來,他想要將黃梨護在身後,卻發現早已有結界將尚未步入修行之人隔絕在外。
他怔然抬頭,無數壓頂黑影奔騰而來,大地震動,夜色深沉,然而劍光不斷劃破夜色,極快之時,竟然近似劍起白晝。
有業火如蓮華忽明忽暗。
白衣少年信步閒庭般跟在揮劍的少女身後,他隨手扔著火符,將轟然墜地的妒津妖人燒成灰燼。他時不時還會出聲說幾句什麼,看上去似乎對環伺四周的那些形容醜陋的妒津妖人毫無情感也毫無畏懼,他分明手中無劍,本人卻已經像是最鋒利的劍。
又或者,在這樣深沉夜色,如火妖屍和震顫大地之中唯一的一抹白。
老頭在後方看得嘖嘖稱奇:「哦喲,說實話,這女娃子的悟性真高,簡直不亞於你。這麼多妒津,這得殺一整夜吧?剛才只是看了一遍那劍式,這會兒已經模仿出了七七八八。雖然老夫看不透這丫頭的修為,但顯然沒看錯她身上的靈力。修士也是人,一般人誰能支撐這麼久?也就是她身上自帶這麼厚重的靈力,才能讓她一殺一整夜。嘖,年輕真好。」
「這是什麼劍法?」程洛岑的眼瞳中全是劍光,他無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卻無法掩蓋眼中的憧憬。
「這便是昆吾劍了。」老頭長嘆唏噓:「雖然昆吾開山老祖在我的時代實在是後輩,但後生可畏,你可知昆吾山本是一體,而如今連綿山巒,是那老祖當年硬生生用劍劈出來的?我的年代與昆吾畢竟還是有些隔閡,這劍法我叫不出名字,但這劍意,便是昆吾劍意。你仔細看,仔細記住,既然你已決意入昆吾,學學這樣的劍意,倒也不錯。」
「那……怎麼才能有這麼厚重的靈力?」程洛岑啞聲問道。
「這個倒是簡單,找個大宗師吸一波,差不多吸乾了,也就有了。」老頭語調輕鬆:「可惜這世間已無大宗師咯。」
說到這裡,老頭的聲音卻又突然頓了頓。
他似是這才發現自己話語中有了多麼前後矛盾的事情,卡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等等,世間既無大宗師,這丫頭身上哪來的這麼多靈力?有這麼多靈力,看她出劍,為何也不過朝聞道而已?……這是究竟是為何?!怪哉,怪哉!奇也,奇也――!」
「那剛才那一劍呢?又是何等境界?」程洛岑有些聽不懂老頭的絮叨,只徑直盯著前方的劍光人影,再問。
「那一劍,也就是伏天下罷了,厲害,卻倒也不足為奇。這男娃看起來和你差不多年齡,老夫雖看不出他的修為,且盲猜他是結丹境好了,斬個尚未徹底成熟的妒津妖人,縱使是妖母,結丹也綽綽有餘了。怎麼說呢,確實驚才絕艷,但你有所不知,上古時代,像他這樣年紀輕輕就伏天下的人不要太多,老夫我見得太多了。收起來,還是這女娃身上的奇事更多。」老頭絮絮叨叨,瘋瘋癲癲:「想不通啊,真是想不通啊……」
程洛岑眼底微亮,下一刻,卻不知想到了什麼,抿了抿唇,突然問道:「老頭,若是你先遇到他們,你還會選擇我嗎?」
老頭一愣:「他們?什麼他們?」
「你少裝傻,就是他們。」程洛岑目光霖霖:「你說她天賦極高,說他精彩絕艷,若是你先遇見他們……」
「放屁!人生的境遇哪有如果!」老頭暴喝一聲,將程洛岑從這樣的迷障中喊醒:「大道之上,可與人比,但不可執著於比較!永遠有人比你優秀,永遠有人崛起,如此瞻前顧後,怎麼爭大道先機!老夫選擇了你,便是與你的緣分,又與他人何干!不過是遇見這實在怪哉的小丫頭,總覺得這情況我在哪裡聽說過,一時之間想不起,多感慨兩句罷了,你可千萬不要才踏引氣入體,就找了魔怔,走火入魔。」
程洛岑瞬間從剛才的想法中驚醒,這才知道自己過去太孤陋寡聞,此時初見如此天縱奇才,竟是著相了。
這邊程洛岑怔然無語,老頭殘魂窮思竭想。
另一邊,虞兮枝卻苦不堪言。
她的劍勢越來越流暢,顯然已經摸到了謝君知方才那一劍的門檻,然而每每她正要自滿得意之時,謝君知的聲音總能準確無誤地出現。
「偏了一分。」
「慢了一瞬。」
「你在殺妖,不是剁骨頭。」
「切口不夠平滑,劍意再平順一些。」
「當你手中有劍的時候,心裡便不要胡思亂想,每一劍都要用盡全力。身為劍修,在戰場上,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再出下一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
沒有人這麼指點過她。
她過去憊懶,縱使是虞寺,也因是她阿兄,見她肯摸劍便高興至極,又哪會說什麼重話。
她的師尊乃是昆吾宗主,天下仙首,本就當她是買一送一,失望幾次後,幾乎都快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親傳徒弟。
太清峰教習雖多,喜歡夏亦瑤而天然莫名與她對立的卻有大半,她抓住了一個徐教習的把柄,卻還有陳教習李教習劉教習。更何況,所謂教習,最高也不過結丹,道心並不多麼圓滿,很難在修仙一途大道爭鋒,所以才來做教習,享一份教習的福利。
――若非如此,誰不想當長老享清福,被供奉呢?何苦來消耗心神來與才朝聞道的弟子們打交道呢?
只有這位謝姓祖宗在她身後,語調冷冷,單刀直入,平鋪直敘。
她不知他這樣對她,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又為何如此,興許是來自於她沾染了他的血,被他牽連後的某種歉意,也或許只是在後山待久了,實在無聊,順手為之。
但至少此時此刻,她願做他手中暢快淋漓的那柄劍。
虞兮枝已經數不清自己到底殺了多少妒津妖人,她的眼前只剩下了自己的劍光,耳中只有劍氣、妒津妖人倒地的聲音、火氣、與謝君知的指點。
到了後來,東方有光微亮,她一劍斬落,再抬頭,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從城西到了城東盡頭。
她的背後一路灰塵,面前卻一片坦途。
劍氣不散,最後一聲倒地與火苗同燃,而謝君知……已經很久都沒有說話了。
她風塵僕僕轉頭。
恰逢最後一隻妒津妖人燃燒成灰,火光堪堪湮滅,清晨的第一縷光照在她的身上,謝君知撐了一夜的結界悄然散去,少年冷白英俊的臉在晨光中展露。
這樣的一夜過後,棱北鎮的露水蒙灰,樹影模糊,路面有磚塊破碎,屋檐傾圮,無數人因心中生妒而死去,卻有更多的人毫髮無損地活了下來。
風起,她微亂的額發與謝君知的發梢一起被吹動,她的臉與他的面頰一起沾了火起後的淺灰。
他沖她微微一笑。
「你一夜連破了兩境,從鍊氣後期再圓滿,現在已是築基前期。」謝君知看著她,笑容溫和,話語漫不經心,卻好似一切都早已成竹在胸。而這樣的語氣,便顯得他格外目空四海,卻也有資格這樣顧盼自雄:「你看,築基也沒什麼難的,大宗師也是如此。」
「你做得很好,恭喜築基。」
……
「讓我看看是誰在這裡大放厥詞?!」一道厲喝於學宮之中響起,身著昆吾道服的少年拍案而起,向身側怒目而視:「築基也沒什麼難的?宣平,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氣,那你倒是築一個給我看看啊?」
整間學舍氣氛凝重。
西雅樓的人已經在昆吾山宗住了一周有餘,用昆吾山宗弟子的話來形容,這群人簡直像是蝗蟲過境,他們不知道西雅樓到底要做什麼,但看起來,西雅樓的人似乎像是想要踏足昆吾山宗的每一座山頭,甚至還在千崖峰下轉了兩圈。
要不是劍冢的劍意毫無保留地直接刺傷了試圖邁步的宣凡,直接嚇退了所有弟子,恐怕小師叔的那份清淨都要被打擾了。
越是這麼想,昆吾山宗的弟子就越是憤怒。
小師叔辛辛苦苦一人守一峰,以身壓那滿山劍氣,而他們,竟然連同輩的別門派弟子都攔不住!
真是……憋屈至極!
昆吾山宗以劍證道,在這淵沉大陸,又何時受過這等委屈!
高修德已經數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想要與這些西雅樓的弟子擲劍決鬥了,只是每每這樣之時,他總記得掌門真人要他們與西雅樓弟子和善相與的話語。
畢竟小師妹……還要仰仗那位談樓主。
若是仗著這裡是自己的地盤,欺負了西雅樓的弟子,萬一、萬一氣走了談樓主,不給小師妹治病又該如何是好?
「你讓我築基我就築基,那我多沒面子。」宣平卻不吃高修德這一套,坐在蒲團上晃啊晃,笑容更是看起來可惡又刺眼:「高兄,有本事你先來啊,兄弟在此,承讓,承讓。」
高修德深呼吸。
再深呼吸。
刺耳的笑聲不斷在學舍里響起,宣平似是覺得這樣還不夠,又或者逗他很有意思:「高兄,咱們也認識一周多了,上過同一堂課,走過同一段路,還看過同一本書。不得不說啊,你們昆吾山宗確實人傑地靈,瞧瞧,我卡了大半年的境界,來了昆吾山宗,這就一躍到鍊氣後期了,要是你們小師妹再多病幾天,說不定我還能一波衝到大圓滿再築基,也去上二層看看?」
西雅樓眾人笑聲起,好不肆意快活。
昆吾山宗弟子面色鐵青。
宣凡被劍氣傷及肺腑,乍聽嚴重,可西雅樓以丹藥著稱於天下,小師妹有傷尚且要拜託他們,區區肺腑之傷,又怎可能影響到西雅樓二樓主的親傳弟子。
劍冢劍氣縱橫凌厲,修為不夠者正面迎之,自然遍體鱗傷。
但若受之而不死,這樣的劍氣卻是淬體練意最絕佳的存在。
否則,為何每日昆吾山宗的內門和親傳弟子都一定必須從迷霧林走一遭呢?
是以宣凡與宣平二人雖擅闖劍冢不成反被傷,然而這傷卻非禍,而是天大的福氣。
原本只是鍊氣中期的二人,竟然雙雙於客舍之中破境,一夜之間,昆吾山宗霞雲聚了再散,停了又起,天亮時,這對雙胞胎兄弟已是鍊氣後期。
西雅樓眾人自是大喜過望,談樓主更是親自護法,並掏出了兩顆千萬人垂涎的太微丹,分別賞賜了下去。
太微丹煉丹成本極高,其中要用到幾味如今已經不存於世的稀有材料,開爐時失敗率也高於其他丹藥,在十大有價無市丹藥排行榜上,足以排到前幾位,有起死回生,白骨生肉之效,幾乎等於多了一條命。
這要是在西雅樓內,他們愛怎麼賞賜怎麼破境,但偏偏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昆吾山宗眼皮子底下發生的。
昆吾弟子眼紅得牙痒痒,然而禁令在身,若是他們強闖劍冢,下場可是要去戒律堂的,又怎會像對待西雅樓這些人一樣,輕輕拿起,輕輕放下呢?
不知不覺中,大家對於小師妹病情的關注和垂憐程度,被這份對西雅樓弟子的不服與隱忍悄然沖淡。
情緒惶惶的,還有夏亦瑤。
她實在是沒想到,當時溫文爾雅隨和親切笑意盎然地對她說著「這病確實不簡單,看來是要慢慢調,小姑娘可要多吃點苦了」的人,竟然如此真實。
吃點苦,原來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吃點苦。
那些丹藥丸子,是真的……很苦。
夏亦瑤來了昆吾山宗後,也不是沒有調養過身體。最弱之時,師母懷薇真人還找了凡間的著名郎中來餵過她幾幅中藥,後來,那些奇珍異草也沒一個好吃的,之後兩顆糖漬梅子也就壓下去了。
直到她嘗過談樓主的藥。
再濃郁的糖漬梅子的甜,也蓋不住談樓主丹藥的那份勁兒。
夏亦瑤覺得自己嘗到了這輩子的苦。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居然還能被苦到嚎啕大哭。
……然而偏偏師母似是見慣了她這樣,還不太好意思地和別人說什麼「這孩子嬌氣,每次吃藥都得我哄著」。
夏亦瑤抹著眼淚:「師母,這藥是真的太苦了,真的……」
「好了好了,良藥苦口。」懷薇真人慈愛地揉她的頭:「談樓主,讓你看笑話了。」
夏亦瑤:……
不是,真的不是,師母有本事你嘗一口,一口就知道了啊!
這藥不是人能吃的啊!
要不是對方是談樓主,她簡直要懷疑,這人是專門來整她的了!
而且,她的問題是因本命劍而來的,吃藥……根本就沒用的!
可這個談樓主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真的讓她的狀況看起來減輕了些,懷薇真人自然大悅,說什麼也要盯著她喝藥,她連偷偷倒掉的機會都沒有。
夏亦瑤淚眼婆娑,欲言又止卻又無人訴說,只能悄悄恨恨挖一眼端坐在窗邊,依然好脾氣只笑不語的談樓主。
卻不知談樓主表面掛著隨和的微笑,其實暗地裡,也很心煩。
亂七八糟的珍稀藥材也用了,昆吾山宗的人情也賺夠了,足夠他以此為條件,拐一個宗門弟子去西雅樓了。
結果一周多了,這群沒用弟子竟然還沒找到人。
真是豈有此理。
昆吾外門八千,內門親傳林林總總也沒有上萬人,那日麵館,少女也摘了帷幕,一張臉露得清清楚楚,修仙之人記憶力本就理應不錯,更何況,那少女的長相,分明絕對是讓人過目不忘的那一種。
怎麼會……就是找不到呢?
談樓主煩的事情,還不僅於此。
他在昆吾山宗不知不覺留的時間有些太久了。
他到底是淵沉大陸排名第一的丹修,一舉一動,一行一宿都牽動著無數人的心。他答應來昆吾山宗,老傢伙們都能猜到,他這是想讓昆吾山宗欠他一個人情。
但也僅此而已。
誰又能想到,他會待這麼久呢?
待這麼久,難道是因為他真的在嘔心瀝血地為懷筠的小徒弟治病?什麼病能讓他都這麼束手無策,治了這麼久都沒什麼用?難道還要他消耗修為不成?
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位談樓主,究竟想讓昆吾山宗欠他多大一個人情?又為什麼要這麼大的一個人情呢?
如果不是這樣,談樓主又為什麼要在昆吾山宗不走呢?
是被挽留,是他自願,亦或者……還有別的可能性?
比如,被扣押?又或者,談樓主自己想要做什麼?
短短一周的停留,整個淵沉大陸五派三道的老祖宗們全都已經將目光投擲了過來,無數人推算著談樓主此舉的用意所在,無數探子在罹雲郡來回,甚至白雨齋的那位紅衣老道似是意識到了什麼,已經在來昆吾山宗的路上了。
談樓主下意識覺得那個紅衣老道,是來和他搶徒弟的。
畢竟如今,五派三道里,也就只有他和紅衣老道還遲遲收不到合意的親傳弟子,論猜他的心思,紅衣老道敢說第一,便無人敢說第二。
談樓主深吸一口氣,心緒不寧之時,到底還是有幾分自信。
那小少女分明就是在他面前搓了丸子,無論有意無意,總之緣分一事,妙不可言,凡事也該有個先來後到之順序,難不成他還能被那紅衣老道搶了徒弟不成?
丸子搓得好的人,都是手藝人。
他們手藝人,才懶得握筆畫符,嘖。
既然找不到,他便再試試去一家麵館碰一次。
念及至此,談樓主慢慢站起身來,他衝著懷薇真人歉意一笑:「又饞了,還想去吃碗麵。」
……
「結界是劍道,也是符道。世上有劍意,也有符意,萬物歸一,」謝君知不緊不慢道,他左右看看,似是想要從樹上隨手摺一隻小樹枝,還沒抬手,虞兮枝用來盤發的小樹枝已經按捺不住地自己跳了出來,落在了他的手上。
「哎呀!」虞兮枝長發傾瀉下來,她抬手去抓,卻沒來得及,只得任憑小樹枝雀躍飛走,她嘆了口氣,從芥子袋裡翻了翻,沒翻到簪子,只翻到了一雙筷子。
虞兮枝:……
也、也不是不可以。
她慢慢抽出一根筷子,將長發重新挽起,再以木筷固定。
「你還真是挺不挑的。」謝君知握住小樹枝,看了她頭上的筷子一眼。
「都是木頭,難道還要分高低貴賤嗎?」虞兮枝滿不在乎道:「我用沉香木的時候,別人也未能高看我一眼,這個世界,終究還是誰的劍最快,誰的拳頭最大,誰就最厲害。」
那日屠盡棱北鎮的妒津妖人後,總要處理一些之後的事情,虞兮枝這才知道,原來昆吾山宗的名頭這麼好用。
棱北鎮的那位鎮長前一天夜裡就已經意識到了什麼,第二天真正見到風塵僕僕的小真人,又驚又怕的樣子終於緩解了許多,再聽虞兮枝一說昨日青空,鎮長差點表演一個當場眩暈。
之後的收尾賑災與修補工作都是由黃梨操持的,這位黃姓的外門弟子年齡雖輕,但做起這些事情來駕輕就熟,格外可靠。阿寇的事情似是對他觸動極深,原本活潑外向話多的黃梨似是想用這些災後重建的忙碌事情淹沒自己,這樣就不必去想阿寇。
比起才來到棱北鎮的虞兮枝和謝君知,黃梨到底已經在棱北鎮生活了許久,除了阿寇之外,還有許多成了妒津妖人的,都是他的熟面孔。
在一切塵埃落定,虞兮枝和謝君知準備帶著程洛岑回昆吾的時候,黃梨深呼吸了許多次後,終於說出了那句他早就想說出口的話:「我……我也想修仙。我也想要回昆吾山宗,我想引氣入體,我想在下次遇見妖的時候……能夠早點發現。」
如果能夠早點發現,或許,他就能發覺阿寇的不對勁。
又或許,他就能早點救下更多人。
虞兮枝答應了。
一行四人並未直接回昆吾山宗,離開了棱北鎮後,黃梨明顯從被棱北鎮的死亡籠罩的陰影中走出來了不少,整個人恢復了許多往日的活潑,找話題的能力極強,讓虞兮枝少了許多面對程洛岑的尷尬。
所以虞兮枝決定獎勵黃梨一碗麵,畢竟外門弟子不比身為親傳的她,縱使其他人看不慣她燒火做飯,但她仗著虞寺阿妹和懷筠掌門親傳的名號,在這些方面嬌縱一些,也無人敢當面指責。
可黃梨回了外門,再想吃麵,就極難了。
謝君知一路隨手揮舞著小樹枝,和她隨意比劃了幾個符意,再將小樹枝遞迴她手中,虞兮枝回憶片刻,也重新比劃出來。
有隱約噼啪的破空之聲隨著兩人一路走,一路綻開。
黃梨和程洛岑走在靠後的位置,也想看過來,然而才投來視線,便覺得眼眶酸澀,竟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一家麵館就在眼前。
虞兮枝收了樹枝,隨意向頭上一插,絲毫不介意自己頭上的筷子旁邊多了根樹枝後,看起來有多好笑,她還有空回頭說了一句:「這家老闆是接受過我的指點的,獨家秘制牛肉丸子,絕對好吃。對了,我還喊了我阿兄來,我阿兄就是……」
「喲,這不是虞寺虞大師兄嗎?大師兄還不辟穀嗎?怎麼也跑來吃麵啊?」一道聲音從麵館里混著香氣一起飄了出來。
「這題我會,你們還記得暮永峰當初有個飄著肉餡餅香氣的寢舍嗎?聽說虞大師兄還沒辟穀的阿妹出了趟任務,終於要回來了,所以大師兄是特地來這裡等的吧?」另一道笑聲隨之響起:「大師兄啊,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來,多吃兩個丸子,這家的牛肉丸子是確實好吃。」
「說起來,我們還沒見過太清峰的這位二師姐呢,巧了,今日正好得以一見,也讓我們開開眼。」
虞兮枝微微皺眉,覺得這幾聲莫名有點耳熟,卻有點想不起從哪裡聽過。
這一路而來,程洛岑與黃梨自然已經知道了虞兮枝的身份,這會兒乍一聽到這麵館中對她毫不掩飾的貶低和嘲笑,都微變了臉色,悄悄看向虞兮枝。
卻見少女眉梢都沒抖一下,似是對這樣的惡意早已免疫,又或者那一聲聲的嘲笑從未入過她心。
她自撩開門帘,一步踏入,笑意盎然神態自若迎上所有人的目光,聲音清脆:「阿兄,我回來了!」
而就在她開口的同一時間,一家麵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有黑衣男子揭開了頭上的帷幕,收斂了多時的氣息慢慢散開,他看向面前大放厥詞的西雅樓弟子們,臉色極為難看:「飄著肉餅香氣的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