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光總會亮了又滅,人也總會聚了又散。
但等待的人卻永遠都會站在原地。
所有人都在等。
有人等那光出現的緣由,有人等光滅,有人膽戰心驚等那妖獄中的妖重見天日。
有人在黃泉無措徘徊,等一個熟悉的身影。
有人等闊別五年的故人歸來。
也有人在等一個回應。
謝君知眼底的神色明滅不定,他的眼瞳短暫地被謝臥青燃燒的光芒照亮,卻又旋即黯淡下來。
他聽著虞兮枝的話語,唇邊慢慢有了一抹自嘲般的笑意。
世間唯一的妖皇如此隕落,光雖然遮蔽了九天之上的風起雲湧,卻無法阻攔自高天而落的雨滴。
修仙者自然可以輕易地撐開結界,做到真正的片葉不沾身。
可謝君知卻任憑那雨水真正地打濕了自己。
他眉眼懨懨,近乎呢喃地重複了一遍虞兮枝的話:「向這個世界拔劍嗎……?」
他抬手覆上虞兮枝在他身前交握的雙手:「我沒有真的想要毀滅這個世界,也沒有想要向這個世界拔劍,我只是有問題想要問一問這天。若是這天不讓我問,我便只能試著逼它出來,此為真的逆天而行,縱使如此,你也要和我一起嗎?」
虞兮枝不怎麼喜歡雨水的味道,更不太喜歡這種濕漉漉的感覺,卻始終沒有鬆開謝君知,也還是在這樣的雨中勾起了唇:「好巧,我也有問題想要問。」
謝君知沒有問她要問什麼,他聽著虞兮枝的聲音,眼底的那些懨懨終於被這雨水洗刷乾淨,再抬起眼:「好,那我們就一起問。」
他抬起手,於虛空中抽出一根小樹枝。
小樹枝出現的剎那,他周身所有的狼狽與濕漉漉都蕩然無存,站在光華與雨中的,又是那個昆吾山宗名滿天下的小師叔。
他握著虞兮枝的手,將她帶到自己身側:「但是在這之前……」
虞兮枝用空著的那隻手反手抽劍,煙霄劃開雨水,再灑落一片冷冽劍光,她周身的雨水也被這樣的劍氣震碎,打濕的額發重新乾燥再飛揚,她接著謝君知的話,繼續道:「在此之前,還有一座山要平,幾個人要殺。」
一座山,自然便是般若山。
幾個人,卻也不必點名道姓,殺到誰,便是誰該殺。
無量山徹底傾圮,而無數人目光所向的光明中心,終於有身影輪廓浮現。
一襲白衣拈枝再牽枝,從無量山下信步走出。
蓮座破碎,了空大師手中的一百零八顆菩提珠也只剩下了最後兩顆,眼見那光中有人影出現,了空大師與渡緣道所有僧人如臨大敵,已經齊齊擺出了攻擊的姿態!
渡緣道的大陣早已破碎,山頭燭火被懷筠真君踩滅五座,本還有三座在風雨中堅韌飄搖。
然而光起時,無量山都已經坍圮破碎,更何況山頭燭火?
既然無量山都已經徹底被摧毀,同樣被光籠罩的另外兩座山頭上的燭火,又怎可能再堅持?
既然山頭無燭火,那麼渡緣道所有的僧人便是點亮此方的燭。
燭火亮起,燭火搖曳,無數金剛伏魔杵連成星星點點的陣,再一併向著光中出現的兩道人影齊齊指去!
「過去你們要殺我困我,是因為我體內有妖皇封印。」謝君知的面容逐漸清晰,他直視著正前方的了空大師:「如今謝臥青已死,渡緣道又因何阻我?」
了空大師一愣。
世人看妖族可開靈視,但若是要看謝君知這等境界時,靈視自然沒有效用。但渡緣道自有秘法再探妖氣。
謝君知話音落時,了空大師已經手結法印,雙眼變為一片純白,再向謝君知看去。
雙目所及,空空蕩蕩,謝君知便只是謝君知。
他有些驚愕,甚至懷疑是否謝君知用了某種秘法遮蔽了自己的探知,但當他的目光在落在隨後踏步而出的橘二身上時,卻分明看到了無盡的妖氣。
了空大師收了秘法,眼中難掩驚愕:「可你分明已經逍遙遊……!」
――沒有妖皇的力量,你的境界怎會依然是逍遙遊?!
那光是逍遙遊的神魂燃燒而來,既然已經神魂燃燒,這落下的雨便已經是回落世間的靈雨,可這世間怎會還有一位逍遙遊?
謝君知轉了轉手中小樹枝:「是啊,我確實已經逍遙遊。」
他的話語淡淡,語氣更是淡淡,好似所說所講,本就是這世間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然而世間卻為他這句話,一片轟然。
所有人都聽懂了他的意思。
人人都知那位謝家妖皇早已逍遙遊,可妖皇是妖皇,與他謝君知的修為,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本就通天,早已通天,也從來都是通天。
了空大師捏著手中最後的兩顆菩提珠,不知該彈出,還是不該。
金剛伏魔杵雖然還對著謝君知,其中殺氣卻變得散散繚繞,有些茫然,又有些微凝。
渡緣道此處游移不定,金剛伏魔,所指所向應是妖,是異端,可若是異端已不再,他們手中的杵,又應該何去何從?
然而渡緣道如此徘徊,卻有人並不猶豫。
有黑影被光打破,卻依然黑霧猶存,籠罩於其中的老僧因為長久不見天日而膚發俱白,黑霧甚至已經稀薄到難以遮蔽那樣的色澤。
般若山山主瞭然被光逼退,此刻見到謝君知,卻沒有踏光而入,而是徑直向後掠去,竟是意欲逃出這光!
光會灼燒他的黑霧,會阻礙他前行的步伐,可他這一退,卻分明在拼盡全力!
瞭然想要那陣,想要那血,然而妖皇已歿,妖獄第十八層已破,甚至連無量山都沒了,那麼有著當年痕跡的廖鏡城自然也已經了無蹤跡。
世間空空蕩蕩,乾乾淨淨,只剩下了一個謝君知。
謝君知如此算無遺策,他自然也在算。
他也算到了謝君知算的這一切,只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待謝君知出來,再傾盡般若山的力量,將他搶入手中。
他算了這麼多,也算對了這麼多。
他知曉謝臥青的目的,知道無量山下的妖獄第十八層是廖鏡城,是謝臥嵐的殘魂,也知道謝君知終究會與謝臥青一併來此,再將此處夷為平地。
沒了妖皇的謝君知便是再強,也不過是二十歲出頭的青年,抑或少年,境界再高,又能到哪裡呢?
便他依然是天下第一劍,那麼賠上整個般若山的力量,難道還不夠嗎?
般若山眾人早已存了死志,甚至比渡緣道眾人更早地擺出了進攻的姿態,如此蓄力良久,只待那一擊。
――卻唯獨沒有算到,謝君知竟然也已逍遙遊。
賠上整個般若山的力量自然不夠,便是再多一座般若山,恐怕也難以填平逍遙遊的一劍!
所以般若山主急退。
他半生籌謀與枯坐就這樣被毀於一旦,他如此飛掠,心中難免有些蒼涼,卻也不至於徹底絕望。
逍遙遊也總有對付的辦法,他要退回海外荒島繼續蟄伏,再尋良機。
然而他念頭才起,足尖輕點,如此不留餘力地飛掠出數百里後,劍風卻也已經起。
劍風有兩道。
虞兮枝起劍,謝君知也起劍。
兩道劍色並不十分相似,卻有著近乎相同的劍意與殺意,不過眨眼便已經到了般若山主的近前!
既然在退,般若山主自然不願接劍,只想繼續退避三舍。
更何況,又有誰敢去接通天境的一劍呢?
但那兩道劍風竟然倏然分成了兩片。
虞兮枝的劍意依然不避不讓地逼在般若山主的面前,而謝君知的劍意已經悄無聲息地從他的背後夾擊而出!
不敢去接謝君知的劍意,難道還不敢對撞虞兮枝這大宗師的劍?
然而做出選擇是一回事,避無可避,再被迫重新向前,卻又是另外一件事。
黑影更加淺薄了些,般若山山主手中的所有菩提珠都被他在同一時間向身前身後擲出,他這樣急速後掠再驟停,靈氣倒涌,在這樣擲出菩提珠再結印的同時,卻也猛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血濺在菩提珠上,於是原本就已經結成法陣去硬撼那劍氣的珠子便多了幾分殷紅。
血光劍光對撞,虞兮枝的劍氣被菩提珠衝撞,有了幾分凝滯,於是般若山主便迎著那珠子而上,再一路向前,意欲避開背後斬來過分凌厲的逍遙遊劍意。
劍氣比他方才後退時好似還要更快更利,所以他方才退了多少,此刻便逼不得已要回來多少。
如此焦急想要避開背後近乎必殺的一擊,等到般若山主倏而被面前新起的劍意驚到回過神時,這才發覺,自己竟然已經近乎回到了方才開始退後的起始點。
而那裡,早已有提劍的少女站在虛空之中。
「我沒有殺過人,其實也沒想過要殺人。」虞兮枝平靜舉劍,劍光照亮了她的眉眼,她分明要做一件對她來說極難的事情,但她的目光卻冷冽而毫無退縮:「但我覺得你該死。」
她舉劍,一劍斬落。
既然要殺人,自然不該用昆吾山宗的劍法,也不應用白雨齋的符劍,更不要泄出任何西雅樓的丹意,否則便像是為這三個門派徒增恩怨因果。
所以她用自己的劍。
煙霄平直向前。
這一劍簡單純粹至極,甚至仿佛沒有任何劍招劍式,便只是這樣銳不可擋地遞出。
最後一顆菩提珠被擊碎,虞兮枝本是單手持劍,但在刺破那菩提珠,再入黑霧中時,便又加了一隻手在劍柄。
少女的衣擺髮絲紛紛被劍氣激起向後飛揚,只有劍氣劍意一往無前!
有劍刺入肉體的細碎聲音傳來。
般若山主被虞兮枝的這一劍一阻,背後便已經避無可避地撞上了謝君知的劍意。
而面前虞兮枝的這一劍便仿佛將他硬生生向後貫穿,真正倒釘在了謝君知的劍氣上,待他徹底被那劍氣沒體而入,虞兮枝的劍卻還沒有停!
漫天劍氣不散,殺氣更濃,卻仿佛有什麼從如此高空中直直墜落而下!
塵土喧囂,渡緣道某座已經熄滅了燭火的山頭被硬生生砸出了一個洞。
有蛛網般的碎裂從洞的中央蔓延開來。
那洞的正中央,虞兮枝飛揚的髮絲剛剛落下,而她手中的煙霄已經幾乎沒入了地底。
般若山山主周身黑影盡散,真正露出了他蒼老乾枯的模樣,他的一雙眼周圍皺紋密布,眼神已經渙散。
「我尊重你的理想,也尊重你或許也想要改變這個世間的選擇。」虞兮枝保持著這樣握劍刺入的姿勢,低聲道:「但你不該將你的理想踩在別人身上,也不該自作聰明,以別人的傷痕為局,以證自己的道。」
她慢慢站直身體,手中的煙霄輕輕一攪,徹底將般若山主的心臟與丹田攪碎。
「所以你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