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拂面而來,吹散了港城流金鑠石的暑氣。
船艇在港口熙來攘往,遊輪像一座巨型浮動碉堡,無聲地撥開海面,經藍塘海峽駛向維多利亞港。遠處暮靄游弋在漸沉的昏暗天幕,薄雲像流動的和玉一樣,在寸寸圍剿的蒼茫夜色里逐漸消匿。
沈姒甦醒時,落日餘暉跌入眼底。
她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摸到一手薄薄的細汗,怔了幾秒。
離開南城後,她總睡不安穩。
圓桌上冰塊在烈酒杯中消融,手邊的筆記本電腦開啟,頁面還停留在她睡前瀏覽的郵件里,幾十張偷拍角度的照片和最新的財經新聞重合。而剛爆出的恆榮高層醜聞,已經發酵上了熱搜。
沈姒輕抿了口酒,被辛辣味刺激得清醒了大半,半垂著視線清空了郵件。
[到了嗎?]
手機振動著在桌上旋開一個弧度,消息彈出時屏幕亮起。
沈姒晃了一眼時間,懶懶悠悠地從甲板的躺椅上直起身來,朝侍者招了招手,「怎麼還沒靠岸?」
17:53。
這個點兒,按理說該返航了。
「女士,遊輪過檢時出現了一點意外,中央監控室正在排查,返航時間推遲了。」侍應生格外小心地解釋道,「給您帶來困擾十分抱歉,後續產生的一切費用免單,您的損失我們將盡力補償,希望您能諒解。」
沈姒輕蹙了下眉,也沒為難人,低頭簡短地回了條消息。
[出了點小事,耽誤一會兒。]
Tisiphone1974系列古董珠寶將在今夜的蘇富比春拍晚宴展出。
早在半月之前,蘇富比拍賣行和Eros總部執行官先後幾次向沈姒發出邀請函。起因是梨園的一次偶遇,Eros的首席設計師西蒙為她續作了Tisiphone1974系列珠寶。西蒙被稱為時尚圈最年輕的鬼才,在圈子裡出了名的脾氣古怪、說話刻薄,現在因為一段戲曲和一杯酒的交情,為一個東方女人續作經典,消息自然迅速席捲了這個跟紅頂白的圈子,成為新的話題風暴眼。外界本就對西蒙的繆斯女神有諸多好奇,主辦方荊廈傳媒旗下的雜誌順勢以沈姒為噱頭炒作了一波熱度,不知多少人想借這個機會一睹這個女人是否真如傳聞中艷絕無雙。
原本沈姒懶得理會,但她喜歡古董字畫,春拍上又有她感興趣的東西——海派畫壇泰斗鍾老先生的《靈山空水》和《桃花遊春圖》,所以她打算借朋友的方便,掛個助理的名出席今晚拍賣會。
可惜遊輪返航的時間推遲了。
沈姒在躺椅上睡得昏昧,攏了下披肩折回客房。她心裡正計較怎麼趕過去,迎面就撞上了個人。
有點兒眼熟。
對面烏泱泱地一幫人在說笑打鬧,被圍簇在中間的年輕人吐了個煙圈兒,捏著個打火機在手裡把玩。年輕人掃到她時,明顯愣了下,扭頭跟身後的人飛快交代了句什麼,隔著幾米就朝她揮揮手,「呦,巧啊妹妹,」
他甩下前簇後擁的人,大大喇喇地湊過來,「你怎麼也在這兒?」
沈姒虛眯了下眼,差點沒想起這號人來。
先前在燕京打過一次照面,不過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她跟這票衙內公子哥真攀不上交情。
她沒有寒暄的興致,「來看夜景。」
「這裡夜景是不錯,」趙東陽對她的敷衍似乎渾然未覺,浪蕩地夾著一支煙,敲了敲指間的煙身,「不過一個人看多沒勁?」
他打量了眼她,「反正一時半會兒靠不了岸,到我那兒坐坐?」
沈姒抿唇,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客氣又疏離,「不用了。」
她抬眸晃了眼跟在他身後的人,程序化地笑了一下,「趙公子的朋友還在等著呢,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他帶的女伴一直盯著這邊瞧,怨懟的眼神快把沈姒千刀萬剮了。
不遠處還有人吹了聲跑調的口哨,眼神直追著沈姒的身影,挪都挪不開。不過這票人調侃的念頭剛起,就被趙東陽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沈姒心裡納罕,知道他遊手好閒慣了,但沒想到他還算會來事兒。
「你是不是誤會了?」趙東陽見她態度冷淡,眼珠子一轉,忙笑著說道,「害,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昨兒收了幾件東西,本來想讓陳老掌掌眼,不過你在這兒也是一樣。報酬也好說,按行價兩倍算都成。」
他又補了句,「耽誤不了多久,賞個臉,幫我看看?」
話說到這份上,再矯情太裝了。
沈姒雖然厭煩跟這票人虛與委蛇,但面上還說得過去,微一點頭,「錢就不必了,東西在這兒嗎?」
「在,都在。」趙東陽給不遠處的助理使了個眼色,對她倒是挺客氣,往旁邊退了一步,引她往裡走,「哪能讓你白忙活啊?你也甭跟我客氣,價格隨便開。」
遊輪上的安保系統很到位,那幾件古董就封存在鋼化玻璃內,周圍有二十四小時巡視的私人保鏢和特衛,還有配備的鑑定儀器。
打眼看過去,是幾件瓷瓶和琺瑯彩,中間是一件看著暗藏力量的唐代戰馬,造型規整,釉光如綢。
唐三彩。
清初的幾個瓷瓶都是一眼貨,用不著浪費時間,難辨認真假的是三彩馬。
沈姒上手摸了下馬身,輕扣了幾下,自然光照過去,透過孔洞映出馬脊處不規則的痕跡。她沉默地直起身來,調了調儀器觀察了下胚體和釉層。
只兩分鐘,她將三彩馬放了回去。
「這東西從哪兒收的?」沈姒忽然不著邊際地問了一句。
「抱古齋,說是海里剛出水的,硬是敲了我這個數,」趙東陽伸出三根手指頭,晃了晃,「我家老爺子喜歡古董,平時沒少倒騰這些,我看開片兒是芝麻碎片和蒼蠅翅兒,這才出了手。」
沈姒微頓,摘掉了手套,「你讓人把東西收回去吧,這玩意兒我看不好。」
「別介啊妹妹,」趙東陽明顯沒聽懂行話,「你可是陳老高足,唯一公開承認的得意門生,你要是說看不好,這行里還有幾個人能瞧出門道來?」
話里雖然有恭維的成分在,不過沈姒還真擔得起這幾句奉承話。
沈姒在古董鑑定和文物修複方面的造詣確實很高,當初她抱著玩票的心思跟陳老學了兩手,並沒有入圈的念頭。偏偏她天賦高,學東西時上手特快,沒過多久就在這行里一騎絕塵。古玩行里有「南陳北沈,東劉西周」的說法,原本是上世紀的古玩商為了哄抬身價炒出來的,流傳到現在自成派系。但她十七歲那年就技壓四座,占掉了半個沈字。
「品相不錯,胎細,釉子緊密薄,表面有蛤蜊光,色彩融合得也很自然,底板很薄,從釉色到造型再到胎質都很完美,」沈姒儘量耐心地給出細緻的解釋,「是個好東西。」
「那這就是真——」
「可惜不是老東西。」
趙東陽怔了下,反應過來後,臉刷地垮了下來,「贗品?」
他有點不死心,「不是,沒弄錯吧?我看釉色和造型都挺真的啊。」
「手藝是挺巧,做舊的手段幾乎瞧不出來,」沈姒拿著鑑定手電筒,輕敲了下馬身,「不過胎體很乾,能照出細微的黑色斑點,這是現代工藝才會出現的未溶礦物顆粒;而且老開片是上翹的,像這種平的都是沒有老化的新開片。應該是為了做舊,在地底下埋了幾十年。」
她將手電筒拋給特助,「趙公子如果不放心,可以再去趟檢驗機構。」
還有什麼好檢驗的?
在古玩這行里,她的話基本就是道聖旨。
趙東陽臉色差得像吃壞了東西,「可以啊,這幫老東西算計到我頭上了?」
其實手藝做得太真,別說普通人容易著道,懂行的也會有打眼的時候。圈子裡忌諱「殺熟」,抱古齋未必敢冒著得罪貴客的風險做這個局,怪只怪贗品足以以假亂真了。
但沈姒沒興致待下去,也懶得解釋,「既然東西看完了,我就不叨擾了。」
她轉身要走,卻被人攔下了。
離門口還有幾步路的時候,幾個私人保鏢橫了過來,筆直的身軀擋住了去路。私人保鏢繃著張死人臉,始終沒有說話,紋絲不動的樣子似乎表明了:今天誰也走不成。
沈姒纖眉輕輕一挑,回眸時似笑非笑地睨了眼他,「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趙東陽懶洋洋地站直了身體,玩味地盯了她兩秒,話說得還算客氣,「有人要見你。」
他揚了揚下巴,「打個商量,你在這裡安生坐會兒,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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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所的地下擂台上拳來拳往,齊晟和職業拳手對拆幾招後,肢體轟然衝撞,震得擂台四角柱都在劇烈晃動。汗水打濕了他漆黑的額發,緊繃的張力蟄伏良久,蓄勢待發。
總助理站在外面接了個電話,等到結束才走過來。
齊晟無聲地抬眼,周身的氣壓很低,似乎興致不高。
「收購宏煊的整體預購案已經出來了,總部那邊的戰略諮詢顧問給出了項目適度與評析,徐總在等您過目簽字。」助理微微探下頭,將文件遞了過去,「南城那邊也一切順利,目前還沒有公關團隊敢接恆榮的爛攤子。不過您二叔一直在催您見面,連老爺子那邊都過問了,南城的事您二叔恐怕……」
「老爺子那邊找個藉口推了。」齊晟有點不耐地截斷了他的話,半垂著視線拆掉手套,廢話他不想多說,「趕在恆榮的事被壓下之前,下點功夫撬開何家榮的嘴。」
助理應下。
旁邊的幾個哥們在擺龍門,女伴是高校的學生,妝容精緻,長相嫩得快要掐出水來了,香水氣息濃郁。有人詫異地挑了下眉,「到底是親叔叔,你還真打算跟自家老爺子叫板?」
齊晟扯了下唇角,卻不像在笑,「他要是摻和了,我不介意把他送進去。」
助理匯報完還站在一旁,面色有些遲疑,顯然還有事要交代。
得到授意後他才壓低聲音,「沈小姐在附近,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齊晟眼神沉了幾分,沒說話。
朋友沒管他漸冷的眼神,一手攬著女伴的腰,饒有興致地撥了下休息室里的鳥籠,轉了話題,「你什麼時候喜歡養這玩意兒了?」
籠子關著一隻寶藍色的鳥,毛色絢麗,喙下勾著淺金色的邊。
齊晟依舊沒搭腔,壓低了岩石杯的邊緣,懸在手中轉了轉。
半天沒得到回應,朋友也沒計較,似乎無心地提醒了句,「這品種嬌貴,天生難馴服的東西最難養,再圈上兩天,恐怕要死在你手裡。」
話不太走心,似乎又意有所指。
齊晟眼皮都沒掀一下,漫不經心地撥了下腕間的佛珠,笑里像藏了刀子。
「拿來取樂的玩意兒,死了就換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