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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時節,檐下都裝上了細篾捲簾,一片片高低錯落垂掛著,迎著光,隱約透出對面歧伸的兩三枝翠竹來。
洞開的支摘窗前,供著一座鎏金鶴擎博山爐,爐頂有青煙裊裊升騰,那煙又輕又細如同弦絲,卻繃得筆直,大有上青天之勢。
忽而一陣怪風沒頭沒腦地吹來,撲散了煙徑,攪動起簾下秋香色的穗子。檎丹抬眼看,門上進來的僕婦到了台階前,兩手抄在襟下稟報:「郎主回來了。」
檎丹點了點頭,回身朝屋內看,見黃柏木的平頭案前,站著一個身姿婀娜的姑娘,正拿戥子稱量制墨的龍腦。她穿淡羅半臂,胸前束著雲雀繡帶,微偏過臉,面龐皎皎如明月,顯出一種青梅正好的嬌態來。
檎丹上前,挪開裝滿松煙的木盒道:「郎主晨間命人來傳話,說有要事和姑娘商議,不知是什麼事。」
制墨的人放下戥子,一旁的女使忙端銀盆來供她盥手,又侍奉她坐下。她扭頭看窗前的博山爐,「換上蘅蕪香吧,那是阿娘最喜歡的味道。」
氣味能讓人憶舊,每當她想念母親時,就讓人點上那種香,閉起眼睛,還能感受到瘋跑進母親院子時的快樂。
檎丹領命,回首示意侍香的婢女,爐蓋開啟又蓋落,不多會兒屋子裡便換了香氣。
江珩進門的時候,腳下微頓了頓,臉上顯出一種悵然的神氣來。也只是剎那,又擺出慈父的笑臉喚了聲「巳巳」,在南窗前的圈椅里坐了下來。
巳巳是她的乳名,十幾年前時興取疊字,她恰好生在蛇年蛇月,所以就有了這樣家常的愛稱。她還有個大名叫雲畔,阿娘說她是天上月,本該居於雲畔,只有這樣的名字,才能表達為人母者,對上天賜予珍寶的感激。
可惜,如此用心良苦,後來成就了排序的便利。江家陸續出現了雪畔、雨畔,謬之千里,卻是父親對庶女們的另一種肯定和愛。
雲畔親自奉茶到父親面前,笑道:「爹爹近來公務繁忙,女兒好幾日不曾見到爹爹了。」
其實開國侯兼通判幽州軍府事,並沒有官銜上體現的那麼重要,雲畔的母親當年不顧一切下嫁江珩時,他只是個六品四方館使。其後水漲船高,受封和晉升都得益於妻子,雲畔的母親是平遙大長公主的女兒,破例銜恩獲賜,至死都帶著縣主的封號。
要說忙,江珩也很忙,他忙於在妾室屋裡應付,忙於做別人的好郎主、好爹爹。阿娘的一意孤行只換來三年的恩愛,第四年家裡便上演了外室登門,爹爹要和新歡殉情的戲碼。
也許從縣主手裡爭取一個側室的名額不易,父親自此倒是安分了,再沒有往家裡帶姬妾。越是這樣,越讓縣主傷心,她抱著雲畔哭泣:「怎麼辦,我好像成了局外人,他們才是恩愛夫妻。可是三年前,你爹爹也曾為我撞過南牆啊……」
雲畔那時候小,不懂得被辜負的絕望,但見阿娘哭,她就恨爹爹和柳煙橋。
阿娘從此病了,身體一直不好,上年正月里又染了很重的風寒,延捱了三個月,還是過身了。這個家裡終於沒了能壓制柳氏的人,柳氏霸攬中饋,接下來就剩名分這個難題了。
果然,江珩放下建盞搓了搓手,委婉地說:「你阿娘離世,爹爹知道你很難過,如今杖期1已滿,你也該節哀了。家中事務繁雜,這一年都是柳娘代勞,卻也不是長久之計,畢竟名不正言不順……」
雲畔垂著眼問:「爹爹打算續弦?」倒把江珩說愣了。
夫人喪期剛過就急不可待要續弦,豈不叫人笑話!江珩面露尷尬,搖頭說不是。但有些話面對髮妻的獨女,還是不太好出口,猶豫了半晌才道:「爹爹的意思是,莫如把柳娘扶正,省了好些麻煩。」
誰知雲畔慢慢蹙起了眉,「以妾為妻,恐怕不妥。《戶婚令》上明明白白寫著,妾乃賤流,扶正者徒一年半,爹爹為了這件事,連爵位和功名都不要了?」
江珩噎住了口,多少還是覺得有些羞愧,但略頓了會兒,又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撫著膝頭道:「也不是沒有辦法,可以先將她發還,重新迎娶,橫反正這麼做的也不只咱們一家……」
雲畔憋得胸口作痛起來,人像泡進了滷水里,酸澀直衝眼眶。
她多想砸了杯盞,跳起來叫罵一通,可江珩這樣的人極其固執,硬碰硬是沒有用的。她只好按捺住脾氣勸諫:「這種事雖有,不過民不舉官不究。爹爹官場中沒有政見相左的同僚嗎?萬一被有心之人揭發出來,到時候如何自處?」
這下江珩躁鬱起來,困獸一般說:「官家都能冊封嬪妃做皇后,我怎麼就扶不得?」
雲畔望著活了四十歲,依舊義氣用事的父親,漠然道:「爹爹難道自比官家嗎?」
這是大逆不道的話,傳出去會招來滅頂之災。江珩瞠目結舌望著嫡女,一時氣惱羞憤全湧上心頭,抬手指向她,胡亂一陣指點,口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雲畔心裡知道。阿娘在的時候他們不敢明目張胆,待阿娘一走,柳氏就迫不及待想爬上主母的位置了。自己這通反駁,也許會讓僅剩的父女之情蕩然無存,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阿娘身後的體面。
「刁鑽!刻薄!」這是父親對她的評價。
家主勃然大怒,把屋裡噤若寒蟬的女使都轟了出去,檎丹隔牆聽見郎主對姑娘的斥責:「你母親就是這麼教導你的?聽聽你說的這些話吧,哪一句像為人子女的樣子!」
雲畔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手腳冰涼。為顧及父親的顏面,有些話不能奉還,她只是問他:「爹爹,當初阿娘要和離,你為什麼不放她走?如果先和離,再迎柳姨娘入府,就沒有今天的為難了。」
說到底還是舍不下功名利祿,一旦和縣主和離,恩賞的爵位和官職都要收回,他哪裡還看得上那區區六品官職。於是他央求,擺出岳父母都已過世的道理,再把女兒推出來遊說,最終留住了縣主。現在縣主不在了,一切又有了新的可能,其實他之所以來知會雲畔,只是為了杜絕女兒告發他的可能罷了。
父女兩個劍拔弩張,場面變得難以收拾,恰在這時柳姨娘匆匆趕來,拽著江珩的衣袖便跪地哀求:「郎主……郎主……一切過錯都在妾,妾蒙郎主錯愛,有幸入府侍奉郎主和女君,不敢再奢望其他。如今郎主顧念你我情分,卻傷了姑娘的心,姑娘喪母之痛還未平息,你這時向姑娘提這樣的要求,豈不是置妾於不義,叫妾不得活了!」
江珩被她這麼一說,頓時剎了氣性,拂袖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柳氏轉而又來安撫雲畔,好言道:「姑娘息怒,千萬別因為我,和你爹爹鬧得不快。姑娘,這些年我的心你是看見的,我進府那日就在女君面前立過誓,絕不生非分之想,只求有個安身立命之所。今日你爹爹來和你商議這些,我是絕不知情的,要是早知道,哪裡能讓自己落得這樣沒臉的地步。妾室扶正,則嫡庶不分,屆時姑娘處境必然尷尬,這些難道我會不明白麼。將心比心,官宦人家亂了綱常,郎主在外也會受人白眼,我是一心在江家過日子的,如何願意坑害家主?」
她說得情真意切,似乎把一切都考慮周全了,如果換成別人,恐怕真會受她糊弄。可雲畔的耳根子不軟,她心知肚明,只因表面的和氣還要維持,便緩和了語氣說:「我也是為了爹爹的官聲,家主沒了臉面,侯府的人個個都要遭人冷眼。早前主母在時,家中一切太平,如今主母喪期剛過,就鬧出這樣的變故來,別人自不會說爹爹欠思量,只會閒話姨娘,讓姨娘蒙受不白之冤。」
她的話既是求和,也是告誡,柳氏素來聰明,自然聽得出裡頭隱喻,當下連連點頭,「多謝姑娘成全我的名聲,我雖是個見不得人的內宅婦,卻也知道輕重。將來二姑娘三姑娘都要許人家,若是因我牽連了她們,就是我的罪過了。」
其他的話不必多言,江家嫡女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敷衍的。復又閒話兩句,請姑娘好生歇息,柳氏從披繡院退出來,返回曉從軒。甫一進門,便見江珩拉著臉坐在胡榻上,她立刻浮起一個溫情的笑,柔聲開解:「姑娘是女君嫡出,自比別人高傲些,郎主大可不必和她計較。」
這話又捅了江珩的痛處,他瞪著眼,拔高嗓門說:「我是她父親,她敢在我面前放肆?」
柳氏端過女使送來的茶盞放在小几上,崴身在邊上坐下,復揉著手絹低語:「其實她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不能因為一個我,壞了郎主這些年的苦心經營。」
她這樣明事理,江珩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啊,別人阻你前路,你還替別人說話。」
這廂才言罷,步步錦落地罩外就有人接了話:「既然知道姨娘是面揉的人,爹爹更應當替姨娘著想才對。」
江珩抬起眼,見穿著一身玉簪綠衣裙的雪畔走進來,巴掌小臉杏核眼,眉目流轉間,很有煙橋年輕時的風采。
柳氏笑著嗔怪她:「外面的事你哪裡知道,你爹爹每日忙公務,家裡就別再給他添麻煩了。」
雪畔嘖了一聲,「爹爹你瞧,姨娘一輩子不爭不搶,吃了多大的虧都忍著,府里上下誰不誇她賢良!夫人在時,她做小伏低受盡委屈,夫人不在了,也是姨娘代為操持這偌大的家業。不說姨娘勞苦功高,就看在姨娘為爹爹生兒育女的份上,也該抬舉姨娘,給她一個名分才是。」
江珩的心裡,何嘗不願意給柳氏一個說法。早年柳氏雖在瓦市賣酒,出身微賤了些,卻也不是營妓粉頭之流。他每每經過她的攤前,她總會遞上自釀的梅酒,說不能與潘樓的瓊液、梁宅園子的美祿相比,僅是奴奴一番心意。那時候看她溫婉動人,一雙秀目能說話,舉手投足間的妖嬈之態、嬌媚之姿,遠不是宗女縣主能比,他就沉溺進溫柔鄉里出不來了。
當家主母端莊,可以直迎八方來風,美妾在內宅提供款款柔情,是個男人都憧憬這種無可挑剔的日子。說句實在話,柳氏侍主很是盡心,願意在男人身上下功夫,就連剛才那一跪,都是幾經斟酌提煉出來的最美身段,就沖這份心,主母沒了,也該她苦盡甘來了。
可惜雲畔阻撓,讓在柳氏面前誇過海口的江珩很下不來台,他頭一次覺得這嫡長女難纏,簡直是第二個漁陽縣主。
柳氏卻善解人意,知道他為難,只讓雪畔別再說了,「你姐姐畢竟尊貴。」
雪畔氣得翻眼,「再尊貴也是爹爹的女兒!依我說,快把她嫁出去吧,出了閣的女兒不便插手娘家事務,到時候爹爹抬舉姨娘,她也管不著。」
這話引來江珩長時間的沉默,柳氏偷覷他的神情,見他不置可否,便笑著說:「郎主別聽小孩子胡言……」
江珩卻擺了擺手,「她母親在時,就替她定下了安昌郡公家。上年她母親過世,郡公夫婦親自登門弔唁,那時也議過兩個孩子的婚事,只怕要再等一年。如今杖期服滿,也是時候了……」一面說,一面撫著鬍髭起身,慢慢踱出了曉從軒。
1杖期:舊時服喪禮制,父在為母,夫為妻,服期一年,又稱「杖期」。本文江珩為縣主服齊衰杖期,因父在而母卒,子女所服不能重於父親,因此雲畔也跟著服齊衰杖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