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念月迎上晉朔帝的目光,動了動唇,只是不等她開口出聲,晉朔帝便伸出手,牽住了她的手腕,淡淡道:「走罷,不是要歇息麼?」
鍾念月拒絕的話便只好咽了回去。記住本站域名
因著去了洛娘那裡一趟,這時天色已經漸漸晚下來了。
鍾念月只隱約能瞥見前方遠處掛著的一點瑩瑩燈火,似有若無。月色與夜色交織,披灑在她和晉朔帝的身上,前路有些黑。
她想要叫孟公公將燈籠給自己,張張嘴,卻又閉上了。
晉朔帝不止一次這樣牽著她走過昏暗的路段了。
鍾念月短暫地怔忡了一會兒。
她覺得自己對晉朔帝沒有什麼男女之情,可她卻是喜歡這樣的,就好似她第一回陪著晉朔帝過生辰時那樣。她與他坐在一張桌案前,共吃長壽麵。於是這個冰冷而乾巴的書中世界,都變得鮮活了起來。
她不想要給人做小老婆。
可她又捨不得晉朔帝。
這倒是太貪心了些……
鍾念月難得惆悵了一會兒。
要知曉,哪怕知道自己穿書了,還有男女主時刻等著搞死自己,她都沒有那樣的難受糾結。
晉朔帝沒有再提起那句引誘似的話,他帶著鍾念月跨過門檻,進到屋子裡。
因為還未點燈,四下越加昏暗的緣故,有那麼一瞬間,鍾念月甚至覺得,好似這世間便只剩下了她與晉朔帝二人。
「嘩」一聲輕響。
似是打開火摺子,火苗在燭芯上跳動的聲音。
宮人們映入眼帘,宮女盈盈福身道:「已經為姑娘點上燈了,奴婢伺候姑娘洗漱。」
晉朔帝這才鬆了手,道:「去吧。」
鍾念月不自覺地點了下頭,往前邁步而去。
等走到裡間的門口時,她頓了下,本能地回頭又看了一眼晉朔帝。
火光和淡薄的月色,加於他身,在後面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
四周宮人低眉垂目,仿佛將自己隱入了背景之中,竭力降低著自身的存在感。
鍾念月禁不住想。
除了我,還有人敢同他並肩而行麼?
「姑娘?」一旁的宮人疑惑地喚了一聲。
鍾念月斂住目光,轉進了裡間。
自古皇帝多自稱「寡人」,不過「孤家寡人」也。
鍾念月晃了晃腦袋。
不會的,不會的。
他有后妃無數,朝臣無數,對,還有仨混蛋兒子呢。
「姑娘,帕子。」一旁宮人的聲音再度響起,鍾念月忙低頭接過來,擦了擦臉,又由她們服侍著刷牙漱口、泡腳,換了衣裳,便先歇下了。
她向來不是會因事失眠的性子,於是沒多久倒也睡著了。
只是等到第二日再醒來,她按著腦袋,在床榻上呆坐了好一會兒。
「姑娘怎麼了?」
「一早起來連話也不說。」
「可是昨個兒受了風寒?總不會是魘著了吧?」
鍾念月是做了個夢。
一覺醒來,還滿腦子都是一隻青蛙趴在她的面前,沖她喊「孤寡孤寡」。
弄得她見著晉朔帝都覺得腦仁疼。
於是臨了站在晉朔帝的車輦前,她卻是停住不動了。
宮人禁不住小心問出了聲:「姑娘怎麼了?」
鍾念月扭頭看向大皇子,笑道:「今日咱們同車如何?」
大皇子如今已經勘破她的身份,當即惶恐躬腰擺手:「不敢,不敢。」
他又不是蠢鈍如豬。與她同車,擎等著他父皇來收拾他嗎?
鍾念月:「……」
我人緣竟差至如此地步?
因前去青州是為救災,於是自出門起便是輕車簡行,此時要多找幾輛可搭乘的馬車都沒有……
鍾念月輕嘆一口氣,那便只有……禍害相公子。
「洛娘,走。」她道。
洛娘便立即跟了上去。
鍾念月也並非會肆意將自己放置於危險之中的人,臨走的時候,她還沒忘記理直氣壯薅上兩個禁衛跟隨。
倒是大皇子此時禁不住多瞧了兩眼,好像還生出一分戀戀不捨來,他問:「你這是要去誰的馬車裡?」
鍾念月沒應聲。
相公子因病,獨自乘一輛馬車。
主要是旁人見他病得厲害,也著實不想沾了他身上的晦氣,正正方便了他行事。
他手托幾個核桃,於掌中盤轉來去,因著他將馬車四下帘子都牢牢扣上了,風輕易掀不起來,裡面便難免顯得昏暗了許多。他蒼白的面容於昏暗中,也就頓添了幾絲陰沉。
此時一隻手伸來,扯了扯帘子。
相公子一頓,低頭一瞧,只見那隻手生得纖纖如玉,分外漂亮。
「快將帘子打開。」鍾念月道。
相公子深吸一口氣,額頭上的青筋都跟著跳了起來。
鍾念月:「我怕他在裡頭憋死了,你來,將帘子劈開。」
相公子聽見這話,便知鍾念月是帶了人來的,登時眼皮一跳,連忙從裡頭解開了帘子。
帘子一掀,光亮傾泄進去。
相公子病歪歪地倚著枕頭,道:「這是作什麼?」
鍾念月:「我瞧你這處極好,讓我坐一坐。」
說罷,她便鑽進了馬車。
那車夫也自然而然被禁衛替下了。
相公子喉頭一緊,頓覺這人如他克星。
他仍有血海深仇在身,自然不能與她一般見識……且忍一忍……
只是他到底還是見識少了些。
鍾念月一上了馬車,便要他的腰枕,毯子,又叫洛娘、香桃將自己的茶具、食具擺在那小方几上。相公子的自然就被擠到小几下頭去了。
相公子倚坐在角落裡,瞧著本就蒼白削瘦,這會兒倒更像是個被欺辱的可憐人兒了。
他捂著唇一陣猛烈咳嗽,只是任他快要將肺也咳出來了,那鍾念月也沒有看他一眼。
鍾念月怎會有羞愧呢?
不僅沒有,她還摸出了一副牌來,叫香桃陪自己玩。而洛娘不會麼,那便手把手地教就是了。
她一邊按著洛娘手上那張牌,同她說這牌如何妙用,一邊又頭也不抬地與相公子身邊唯一一個小廝道:「你家公子咳得這樣厲害,你不心疼麼?」
小廝道:「自然心疼的。」
可您不是把東西全給人占完了麼?
鍾念月道:「既是心疼,為何還不堵上他的嘴?可別叫他咳昏過去了。」
小廝:「……」
世上竟有這般比我還惡毒的人!
相公子震驚地望著她。
小廝乾巴巴道:「這咳嗽如何堵得住呢?」
「你見過發羊角風的麼?拿著東西墊住舌頭,堵個結結實實就是了。」
聽她說得這般情真意切,相公子這下連咳也咳不出來了。
鍾念月玩了小半個時辰的牌。
那廂晉朔帝等不到她,便垂下眼眸,喚了個人來問:「姑娘人呢?」
「在、在那個真宣平世子的馬車裡。」
「是嗎。」晉朔帝只說了兩個字,便沒有再出聲。
這廂相公子也忍不住了,出聲問:「你在我的馬車中停留,陛下會如何想?」
鍾念月頓了下,道:「會生氣罷?」
你知道就好。
相公子抿了下唇,旁敲側擊地提醒道:「那你還不回去?」
鍾念月想了想:「我回去作什麼?陛下生氣,自是生你的氣。」
相公子:「……」
倒左右都是他來背鍋了?
哪有這樣的道理?!
相公子面色控制不住扭曲了一瞬,才又生生扭回去,恢復了那般病弱的模樣。
這便是晉朔帝的作風麼?
心上無人則已,一旦有人,便萬般都是她好,千般都是旁人的錯?真如蘇傾娥所言,這鐘念月的耳邊風,真強橫到了這般地步?
相公子忍了又忍,柔聲問道:「往日裡,陛下就不曾生過你的氣嗎?你該要知道,帝王恩總是有限的。若是消用得多了,沒準哪一日就沒了。」
「不曾。」鍾念月的回答凝練而有力。
相公子實在是……實在是從未見過她這般人!
理直氣壯、大方坦蕩,將驕橫都寫在了那張漂亮的臉蛋上。旁人因帝王恩戰戰兢兢,她倒渾然沒有知覺!
如此行了半日下來,相公子已是生不如死。
他知曉晉朔帝不是好騙的,所以來前先服了一味毒藥,藥減半,藥性自然也大減,只是使他短日內虛弱多病罷了。
所以,這病是真病。
他如今失了毯子,失了腰枕,棲身於犄角旮旯之中,渾身骨頭都像是要被顛碎了死的。
他漸漸禁不住懷疑,自己選擇用這個身份回來,是否是一樁大大的錯事。
若非那時畏懼晉朔帝的莫測手段,他又怎會主動投上前,企圖來個燈下黑呢?
早知如此,還不如接著掩面潛伏……
相公子哪裡吃過這樣的苦頭?
他雖然日日浸在血海深仇里,可從來都是衣食無憂的,底下人將他伺候得極好。他那養父也愧對於他,明明身份不低,在他跟前卻要低頭垂目……世間女子也多喜好他偽裝出來的模樣,除了在晉朔帝跟前,他素來無往而不利。
只今日又遇著了個鐘念月……
相公子冷靜些許,換了個法子接著相勸鍾念月。
他道:「陛下待你極好?」
鍾念月:「嗯。」
「那你便忍心離陛下而去,叫陛下心頭不快?是陛下待你還不夠好嗎?」相公子試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鍾念月斂住了眼底的光華。
自是好的。
鍾念月沒有將情緒外泄,更不屑與相公子說起自己與晉朔帝的事,她只笑道:「你說得有理。」
於是她捲起帘子來,道:「去請陛下一併來這裡坐著罷。」
相公子:「……」
晉朔帝是什麼人?
披著君子皮罷了。
如今連這層皮都不披了,就更不會肆意順從一個女子了!
那禁衛卻是應聲去了,仿佛從鍾念月口中聽見什麼沒有道理的話都不覺得奇怪似的。
相公子愣了愣。
這些個冷冰冰的皇宮中人,何時起變了這樣多了……
他們該是不知變通,只聽皇帝一人之言,冷酷狠辣又無情……
就相公子發怔的這段時日裡。
晉朔帝將面前的書一卷:「念念要你來請朕?」
「是。」
晉朔帝:「倒還有三分良心。」
等到隊伍中途歇息時,晉朔帝便緩步行至了那馬車前,帘子一掀,擠進了那本來不大寬闊的馬車。
相公子如今是真真被擠進角落裡去了。
當著晉朔帝的面,那比鍾念月在還要難受。
我只是叫你回晉朔帝那裡去!
你卻將晉朔帝也喚來了!
相公子實在咬牙又切齒,一時竟不敢隨意再開口了,否則只怕鍾念月又做出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來。
晉朔帝來得低調,並未有多少人留意到晉朔帝已經從車輦中下來了。
孟公公還坐在那馬車的車轅上,他高聲道:「起駕。」
不多時,車馬便又往前行了。
「再行上半日,便又要抵下一個縣了。」晉朔帝似是有意哄著鍾念月,便低聲道:「此地有幾樣特色糕點,是別處少有的,我們不在此地過夜,但可以買些吃食留在身上……」
晉朔帝話音方落,只聽得幾聲「咻咻」,如風聲,如什麼劃破了半空。
鍾念月眼皮一跳,聽得有人嘶聲吼道:「有刺客!」
瞬間車馬一亂。
鍾念月飛快地抬手去掀帘子,想要瞧瞧是個什麼情況,晉朔帝卻是面色一變,按住了她的手背:「念念別動。」
外頭兵戈聲起。
馬兒嘶鳴。
有人還聲嘶力竭地痛呼了一聲:「陛下!」
等再掀起帘子來時。
御輦的車架上釘了無數支箭。
禁衛已經殺入左邊的稀稀落落的林間,刺客應當是死士一般的角色,他們知曉躲藏不住,於是殊死一搏,直到人頭落地,方才消停了戰局。
兩個官員顫巍巍地跪在那御輦前,只當晉朔帝還在其中,再度悲呼一聲:「快,快,陛下……」
鍾念月捏了下指尖。
身後卻是貼來一人。
晉朔帝緊挨在她的身後,像是要將她圈在懷中一般,他垂眸看著她,道:「念念又救了朕一命,朕此生無以為報,只有以一生換之了。」
鍾念月瞪眼瞪得久了些,她忍不住眨了兩下,覺得又酸又痛。
晉朔帝見她不出聲,便又換了句話,繼續同她道:「念念不必瞧了,不是什麼大事,等收拾收拾,再抵達了縣城,那時天還未黑,一樣能買到那些糕點。」
此時那廂有幾個人將孟公公從馬車車底翻了出來,想是出事時,孟公公眼疾手快,直接翻了下去。只是縱使是這般,鍾念月也見著他身上有一支箭。
那箭羽烏黑,瞧著好似淬了什麼毒一般。
鍾念月眼皮一跳,本能地揪了下晉朔帝的袖子。
她今日頭一回咬牙切齒,又怒又有一分怕。
她一口咬在晉朔帝的虎口上,只是這人興許是早年練箭練得多,虎口處便有一層薄薄的繭,咬下去倒跟咬不動似的。
她更氣得磨了磨牙。
晉朔帝指尖驟然蜷起,目光落在她頭頂髮髻上,強忍住去摸的衝動。
只聽得他的念念怒道:「誰同你說這個了?陛下就不覺得後怕麼?若是方才陛下在那車輦上呢?」
晉朔帝笑道:「有何可怕?朕還未即位時,便知與無上權勢相伴的,是不絕不休的殺機。誰知哪一日會死呢?旁人會怕,朕卻不會怕。也免得將來做個一心求長生成痴的人。」
「只是如今卻有念念怕我死了。」
不是朕。
是我。
正是因為晉朔帝一早便比先帝,還有無數皇帝,都更先看透了權勢與生死。
他方才覺得,他心有念念,確實是一件對念念大不公的事。
應該更對她好些,再好些。
晉朔帝輕嘆一聲。
念念太心軟了。
他都覺得念念好似落入他網中的小白兔。心下又覺得憐惜,卻又想要更多。
此時相公子白眼一翻,當真恨不得從背後拔刀。
因著鍾念月這一出,刺殺不成也就罷了。
他卻還要在此地瞧他們這樣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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