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敲山
陳平安挑著水桶來到鐵鎖井的時候,中間經過杏花巷的幾家早點鋪子,肚子不打聲招呼就餓了起來,只是囊中羞澀,他只能硬著頭皮排隊挑水。前面還有三戶人家,輪到他的時候,稚圭突然拎著只小水桶橫插一腳,後邊的人立馬不樂意了。雖不至於罵罵咧咧,可話也說得不好聽,尤其有個佝僂老嫗,人稱馬婆婆,兩個兒子都很出息,各自擁有一座龍窯,雖然極小,在三十幾口龍窯裡頭墊底,可在杏花巷這邊自然算是頂天高的富貴門庭了。但是不知為何,老嫗和兩個兒媳婦的關係都處不好,兒子兒媳早已搬到桃葉巷那邊去了,老嫗就一直獨居在杏花巷的祖宅里。在陳平安、劉羨陽這一輩人眼中,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長輩,罵人極狠,尤為小氣吝嗇,大冬天院門外的積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裡摟,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門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檐下的冰錐子,她能拎著掃帚追著打罵幾條街也不累。
以前小鎮西邊這些巷子,應該就只有顧璨他娘親能夠壓得住馬婆婆的氣焰。如今顧寡婦據說跟著她那死鬼男人的遠房親戚投奔了夫家的家鄉,這些年原本已經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馬婆婆,立刻就生龍活虎、重返江湖了,逮著誰都瞧不順眼。這不,宋集薪的婢女來這麼一出,馬婆婆立即開始陰陽怪氣地說話,嗓門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邊婦人拉家常,說:「有些姑娘家家的,總算可以開臉絞面啦,反正走起路來雙腿都沒法子併攏了,這是大喜事,終於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嘍。」
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又不好把有錯在先的稚圭趕走,畢竟這麼多年的鄰居了。兩桶水裝滿後,陳平安趕緊給稚圭也拎上來一桶,想著早點離開這個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馬婆婆見宋家那小賤婢竟然假裝聽不到,一時間更加惱火。
高手過招便是如此,最怕對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藝,卻無處落腳。
馬婆婆以往跟顧寡婦那個騷狐狸吵架,輸歸輸,但每次事後都覺得自己功力見長,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場子,哪像這個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悶不吭聲,但是每次離開時候的眼神,又透著股讓她極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讓馬婆婆恨得牙痒痒,很想上前就抓她個滿臉花,省得附近幾條巷子的少年和青壯漢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掛在那不要臉的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她那個孫子,雖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個傻子,可最近就連她這個奶奶,也覺得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瘋了,一天到晚都說些胡話,總說以後要把這個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當媳婦,然後要把這老天一拳打出個窟窿來。
見可恨至極的婢女沒反應,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了貧寒少年身上,嘖嘖道:「沒出息的賤泥坯,害死了爹娘也有臉活在世上,知道自己註定沒本事娶媳婦,就覥著臉勾搭別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狗男女,乾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賤種的地兒,以後生出來的孩子,說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稱王稱霸呢。」
陳平安想了想,彎腰剛要放下肩上的擔子,稚圭已經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個有恃無恐的馬婆婆。她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打得馬婆婆整個人原地轉了一圈,暈暈乎乎,給旁邊婦人們攙扶住才沒跌倒。稚圭不等馬婆婆回過神,又是上前一步,劈頭蓋臉就是一耳光甩下去,罵道:「老不死的東西,忍你很久了!」
馬婆婆晃了晃腦袋,氣得七竅生煙,正要還手,不知是不是錯覺,身邊兩位婦人的攙扶,太過盡心盡力,讓她一時間無法掙脫開,結果慘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第三次出手,彎曲著手指在她額頭往死里一敲:「以後再敢罵人,就把你這個長舌婦的舌頭拔出來,你罵一個字,我就用針刺你一次!」馬婆婆嚇得不輕,竟忘了還嘴,更別提還手。
稚圭轉身快步離去,發現鄰居陳平安已經幫她提著水桶,她笑了笑,跟他一起向回走。
不等陳平安說話,稚圭就把話說死了:「別謝我啊,我罵人跟你沒關係。」
陳平安無言以對。
兩手空空的稚圭,自己在那邊嘀嘀咕咕,反正沒想過要從陳平安手裡拿回水桶。
鐵鎖井轆轤車旁邊,馬婆婆坐在地上乾號:「挨千刀的小賤婢,要遭天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爺不長眼,怎麼不劈個雷下來,砸死這個小浪蹄子啊……」
稚圭腳步輕快,雙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撐起,手勢很古怪。
好在陳平安跟她做了這麼多年鄰居,並不覺得奇怪。
兩人經過早點鋪子的時候,陳平安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姑娘個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買剛出爐的肉包子,肉包子熱氣騰騰,香味飄蕩整條街。
陳平安會心一笑,有句家鄉諺語,能吃是福。
今天清晨,不知何時已是雲層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實,像富人家的一條大被褥鋪在那邊曬太陽。
轟隆隆,小鎮頭頂雷聲大作。
鐵鎖井那邊的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搖搖晃晃,一路灑出不少水,估計到家後,不會剩下半桶。
約莫是馬婆婆心知肚明,老天爺若真是開眼,第一個雷劈下來,多半就要落在她頭上。
陳平安聽到雷聲後,抬起頭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跡象。
稚圭笑眯眯道:「我家少爺說他在書上看到過,傳聞每逢初春,就會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於雲霄,辭舊迎新,震懾萬邪,以報新春。」
陳平安點頭道:「你家少爺讀書確實多。」
稚圭嘆了口氣:「我家少爺什麼都好,就是懶散了些,再就是喜歡罵老天爺,我覺得這樣不好。」
陳平安沒有背後說人是非的習慣,對此沒有說什麼。隔壁宋集薪有個堅持很多年的怪脾氣,就是罵老天爺,跟馬婆婆是一個路數。不過讀書人也有讀書人的講究,風雪夜,雷雨天,天邊掛滿彩霞的時候,這是宋集薪的三不罵,說他是要趁著老天爺打盹的時候,罵他一罵,老天爺聽不到,便不會生氣,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氣舒坦,一舉兩得。
見陳平安不搭話,稚圭就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你昨晚沒回家,去劉羨陽那邊啦?」
陳平安點頭道:「家裡有客人,不方便。」
稚圭冷不丁問道:「對了,齊先生是不是跟你見過面,說了什麼啊?」
陳平安反問道:「為啥這麼問?」
稚圭天真無邪笑道:「隨便問問,因為今天我出門打水的時候,剛好碰到齊先生說是清晨散步,還問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實回答了。」
陳平安笑道:「之前無意間遇上了齊先生,先生就跟我說了幾句家常話,大致意思是當年我應該和劉羨陽一起去學塾讀書的。我只能說家裡窮,沒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願意讀書。」
稚圭疑惑道:「就這樣嗎?」
陳平安望向她的那雙眼眸,笑問道:「要不然你以為?」
她一笑置之。
兩人在街角分開,稚圭接過水桶去往泥瓶巷,陳平安返回劉羨陽家,在這之後,還要去城東門那邊取家書信箋,一封一文錢,要是早早擁有這份生意,就憑陳平安跑遍方圓百里山頭的腳力,估計媳婦本都已經攢夠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家少爺站在那邊,打著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麼出來了?」
宋集薪緩緩伸展身體,懶洋洋道:「待著也無聊。」
她小聲問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麼時候回小鎮啊?那之後咱們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內的事情吧。」
稚圭猶猶豫豫,手裡的小水桶也跟著晃晃蕩盪。
宋集薪笑問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縣誌能借給我瞅瞅不?就一兩個晚上,我好認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給人瞧不起,到時候連累公子給人看笑話。」
宋集薪啞然失笑,略作思量後:「這有啥不好意思開口的,不過記得翻書之前,洗乾淨手,別在書頁上沾上污垢,再就是小心蠟燭油滴上去,其他也沒什麼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為止』的破書而已。」
稚圭燦爛笑道:「奴婢謝過公子!」
宋集薪樂了,開懷大笑道:「來來來,公子幫你提水。」
稚圭躲閃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說好了君子遠庖廚嗎?這些雜事,公子哪裡能沾碰,傳出去的話,我可是會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的!」
宋集薪氣笑道:「規矩、道理、禮法這些東西,糊弄嚇唬別人可以,公子我……」說到這裡,這位生長於陋巷的讀書種子,不再說下去了。
稚圭好奇道:「公子是什麼?」
宋集薪恢復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實也就是個莊稼漢,把一塊田地給一壟壟、一行行,劃分出來,然後讓人撒種,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復一年,就這樣!」
稚圭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宋集薪突然收斂笑意,一本正經道:「稚圭啊,姓陳的是不是幫你提了一路的水桶?」稚圭點點頭,眼神無辜。
宋集薪語重心長道:「有一位聖賢曾經說過,願意把陌生人的些許善意,視為珍稀的瑰寶,卻把身邊親近人的全部付出,當作天經地義的事情,對其視而不見,這是不對的。」
稚圭更加懵懂疑惑:「啊?」
宋集薪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竟然沒有聽出我的言下之意,讓少爺我怎麼接話才好?難道到了京城,要換一個更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靈小丫鬟?」
稚圭忍不住笑出聲,根本不把自家少爺的威脅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爺其實是想等我問,誰是這位大學問的聖賢吧?少爺,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學塾書屋內,齊靜春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盤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聲中化作齏粉。
小鎮孩子們在小溪抓石板魚,有一種法子,是手持鐵錘重擊溪中石塊,就會有躲在石底的魚被震暈,浮出水面。與書上所謂的敲山震虎,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聖人,莫要逆天行事,背離大道,那麼天地間與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勢浩蕩的天雷了。
陳平安挑水回到劉羨陽家院子,將水倒入灶房水缸里,然後跑到房門口喊道:「劉羨陽,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火油鹽,要給寧姑娘燉魚湯補補身體,可以吧?」
美滋滋睡著回籠覺的劉羨陽被驚醒後,怒吼道:「姓陳的!你煩不煩,老子剛夢到稚圭對我笑了!快賠我一個稚圭!」
陳平安搖了搖頭,記起一事,歉意道:「剛才還真在鐵鎖井那邊遇上稚圭了,不過被馬婆婆打岔,忘了幫你捎話。等會兒我去給寧姑娘送魚湯的時候,保證幫你把話帶到。」
劉羨陽一個鯉魚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門檻上坐下,看著灶房裡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去送魚湯。對了,今天稚圭是不是穿那件大紅色的石榴裙?還是淺綠色那條?唉,回頭等我再攢兩百文錢,就能買到那個百餘輾龍銀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捨不得買。都怪宋集薪那個臭窮酸,實在小氣,自己穿得挺像是福祿街的阿貓阿狗,可憐稚圭一年到頭也沒幾件新衣裳,換成我是她家少爺,保准讓她看中啥就買啥,比福祿街的千金小姐還富貴,做那萬金大小姐!」
陳平安沒理睬劉羨陽的痴人說夢,他實在不理解為什麼劉羨陽偏偏就喜歡稚圭,當然不是看不起她作為宋集薪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覺得稚圭長得不好看,只不過總覺得她和劉羨陽,怎麼看都不像是有姻緣的。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怎麼也喊她稚圭,不喊王朱了?」
劉羨陽咧嘴笑道:「曉得原來你也不知道『稚圭』兩個字怎麼寫之後,我就無所謂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宋集薪比啊,稚圭又不是我的丫鬟。」
劉羨陽嗤笑道:「那個傢伙也不是樣樣比你好的,比如他這輩子喊過誰『爹』『娘』不?沒有吧,這不就不如你陳平安啦?也難怪顧璨他娘,還有馬婆婆那些婆娘們嘴巴毒,宋集薪那傢伙,本來就算不得什麼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們泥瓶巷過苦日子?這傢伙竟然還敢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該給人潑髒水,罵野種。」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灶房門口:「劉羨陽,雖然我和宋集薪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這麼說人家……」
劉羨陽急忙舉起雙手,堅決不讓陳平安繼續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說了,行了吧?陳平安你這認死理的爛脾氣,隨誰呢?我爺爺可說過,你爹娘都是很好說話的,尤其是你娘親,說話細聲細氣的,還喜歡笑,那脾氣好得真是沒話說。我爺爺還說早年馬婆婆,幾乎罵遍了附近巷弄的人,唯獨見著你娘親,非但不挑刺,還會有些笑臉呢。」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
劉羨陽揮手趕人:「趕緊給你家小媳婦燉湯去。」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有本事你當著寧姑娘的面說?」
劉羨陽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後陳平安捧出一隻小陶罐,兩人鎖好屋門院門,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院門口,看到陳平安在那兒傻乎乎敲門,劉羨陽才知道原來這傢伙,把家門鑰匙全留給了寧姚,劉羨陽覺得陳平安是真無藥可救了。
寧姚在家的時候並不戴帷帽,開門的時候露出一張清清爽爽的容顏。劉羨陽心底有些害怕這個不苟言笑的少女,他甚至都不知道原因,要說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過之而無不及,劉羨陽一樣有膽子死皮賴臉;若說寧姚懸佩刀劍的緣故,也不對,劉羨陽對上福祿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幾次圍追堵截,像一條喪家犬逃竄,但他內心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怵過。可他就是有點怕這名叫寧姚的外鄉小娘。
寧姚坐在桌旁打開罐子後,聞著香味,微微眯起那雙狹長眼眸,點頭柔聲道:「謝了。」
陳平安的觀察細緻入微,知道這應該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陳平安先幫她煮上一鍋粥,讓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後對劉羨陽說道:「你自己等著稚圭出門?我得去送信。」
劉羨陽正坐在門檻上,豎起耳朵聆聽那邊的動靜,唯恐被他聽出一點神仙打架的聲響。心情正糟糕的他不耐煩道:「你忙你的!」
陳平安離開院子,即將跑到泥瓶巷口的時候,突然發現前方視線昏暗下來,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身穿一襲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一手負後,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帶上,放眼遠望。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擋住了狹窄巷弄的去路,男人微微一笑,主動側身給陳平安讓路。
陳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離開,回望一眼,男人已經緩緩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匆匆一瞥,陳平安也看到一塵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後背兩處,皆繡有疏淡的金絲,隱隱約約,構成兩幅圖案,好像有活物遊走於山霧雲海之中,很是奇妙。陳平安不再深思,只當是苻南華那般的外鄉人,又要來泥瓶巷尋找機緣了。那天和齊先生一起走過老槐樹之後,他已經不太擔心,總覺得只要有齊先生在小鎮,退一萬步說,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個公道。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還在那邊一家餛飩鋪子坐著,一手一根筷子,豎立在桌面上,輕輕敲打,整張略帶稚氣肥嫩的圓乎乎臉龐神采奕奕。她滿眼都是那邊熱鍋里煮著的餛飩,根本沒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陳平安。對青衣少女而言,美食當前,天塌下來也要吃完再跑路!
陳平安由衷佩服這個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攪她,笑著繼續跑向小鎮東邊。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邊的風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會讓人覺得很美好。
陳平安來到東邊柵欄門的時候,那邋遢漢子站在樹墩子上,踮起腳尖向東邊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陳平安以前在老槐樹那邊聽老人閒聊,說起現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進入小鎮的時候,就有很大的排場,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輩們幾乎傾巢出動,在城東門這邊「接駕」。只不過大太陽底下等了幾個時辰後,最後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東門,說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後院午睡剛醒,讓眾人直接去衙署會晤便是,把那幫富貴老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過據說進了衙署大門後,沒誰敢放一個屁,一個比一個笑得像人家的乖孫子。
陳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個老人怎麼說得跟自己親眼見到似的,每次說起福祿街、桃葉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還真。例如說起盧家二姨奶奶跟護院教頭成了相好,給人撞破房門的時候,連二姨奶奶慌亂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擋豐碩胸脯的一大串細節,也說得半點不差。說故事的人,簡直就像是那護院教頭本人。
劉羨陽每次都聽得咽口水,宋集薪偶爾也去,不會帶著稚圭,笑得比劉羨陽含蓄些,但跟著眾人一起偷偷起鬨的時候,格外賣力,比早晚兩次讀聖賢書還要大聲。
陳平安蹲在樹墩子旁邊,耐心等著小鎮看門人。
看門漢子罵了句娘,跳下樹墩子,瞥見陳平安後,也不說話,去黃泥茅屋拿了一摞信過來,六封家書,只給了五枚一文的銅錢。
陳平安大略翻了下書信地址,也沒說什麼,因為有兩封信是福祿街的隔壁鄰居,陳平安也不願意占這便宜,當然如果漢子破天荒發善心,起先就給六文錢,陳平安也絕不把錢往外推。
陳平安想好送信的順序後,隨口問道:「等人?」
看門漢子瞥了眼東邊的寬敞大道,氣咻咻道:「等大爺!」
陳平安不想留下來當出氣筒,趕緊跑路。
看門漢子氣笑道:「喲呵,還是個有點眼力見兒的。」
看門漢子看了眼天色,滾滾雷聲早已沒有,原本幾乎壓到屋檐的低垂雲層,已經漸漸散去。
看門漢子一屁股坐在樹墩子上,嘆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六封信,福祿街那邊的盧、李、趙、宋四大姓各有一封,還有兩封在桃葉巷,其中一封很湊巧,還是先前那位和藹老人的家書,更巧的是開門收信的還是老人。看到是陳平安後,老人認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進來喝口水?」
陳平安靦腆一笑,搖搖頭。
老人沒有覺得意外,只是從袖子裡摸出一把銅錢,遞給陳平安,笑呵呵解釋道:「今天家裡有好事,這點喜錢,見者有份,圖個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幾文錢,所以你就放心拿著吧。」
陳平安這才接過銅錢,笑道:「謝謝魏爺爺!」
老人點點頭,突然說道:「孩子,最近啊,沒事的時候,可以經常去槐樹底下坐坐,見到地上有槐葉、槐枝啊什麼的,就拿回家去放著,能夠防蟻蟲蜈蚣,多好,還不用你花錢。」
陳平安在台階下,向老人鞠躬致謝。
老人微笑著:「去吧去吧,一年之計在於春,少年多活動筋骨,肯定是好事。」
陳平安跑著離開青石板街面的桃葉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門口,看著兩邊的桃樹,一個身材婀娜的妙齡丫鬟來到老人身旁,小聲道:「老祖宗,看什麼呢?外邊天冷,可別凍著。」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數了,知道老祖宗菩薩心腸。丫鬟對老人有敬無懼,就笑臉嫣然,俏皮問道:「老祖宗,該不是想起少年時遇見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當時就站在桃樹下?」
白髮蒼蒼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樣,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揚,嬌憨笑著。
老人突然笑道:「這兩天有個遠房親戚要登門拜訪,到時候桃芽你就跟隨家裡那幾個孩子,一起離開小鎮。」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紅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離開這裡。」
一向極好說話的老人揮揮手:「我再看一會兒巷子風景,你先回去。桃芽,聽話,否則我會生氣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離去,一步三回頭。
桃葉巷的桃葉鬱郁,尚無桃花。
老人輕輕呼出一口濁氣,跨過門檻,走下台階,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樹,站在樹底下,傷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真的是再也見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的宅子,呢喃道:「小鎮的得天獨厚,本就不合大道,當初被聖人們硬生生改天換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氣運,歷代走出小鎮之人,多在整個東寶瓶洲開枝散葉,可是老天爺何等精明,所以是時候來秋後算帳、跟咱們收取報酬嘍。你們這些孩子,不趕緊離開這裡,難道跟隨我們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舊瓷,一起等死嗎?要知道,死分大小,咱們小鎮幾千口人,這一死,是大死啊,連來生也沒了。」
「所以啊,如今趁著老天爺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時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乾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負吧。」
不知何時,讀書少年郎趙繇的奶奶、拄著拐杖的老嫗已經走近這邊:「都快入土的老頭子了,還這般天真,如老娘們塗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這場滅頂之災,是你那點好心腸就能改變絲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著同樣滿頭雪白的老嫗,莫名其妙說了一句:「你來了啊。」
老嫗先是一愣,然後立即惱羞成怒,一拐杖就打了過去:「老不羞的賊坯子,一大把年紀了,還敢嘴花花?!」拐杖雨點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過哈哈大笑。
老嫗站在桃樹下,猶然氣惱不已,後悔自己不該心軟,鬼使神差走這趟桃葉巷。最後,老嫗抬起頭,看著抽出嫩芽的桃枝。
老嫗一步一步走回福祿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響。
一座繁華千年的安詳小鎮,不承想到最後,皆是沒有來生來世的可憐人。
當真就沒有一線生機嗎?
溪水漸淺,井水漸冷,老槐更老,鐵鎖生鏽,大雲低垂。
今年桃葉見不到桃花。
陳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她默默跟在一個中年男人身後,低著頭啃著一張蔥油雞蛋餅。那男人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
見到陳平安後,男人停下腳步,問道:「你是不是上次那個被我趕走的傢伙?」
男人後背被重重一磕,撞了「牆壁」的青衣少女,抬頭後一臉茫然,突然看到陳平安,她剛想笑,猛然轉身背對著陳平安,手忙腳亂地擦拭嘴角。
陳平安忍住笑,對男人點頭道:「阮師傅,你好。」
看樣子,那個姑娘多半是阮師傅的女兒了。
不過父女的長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陳平安稱呼為阮師傅的男人,正是那個到了小鎮沒多久,就遷往南邊小溪畔的鐵匠。他繼續問道:「劉羨陽這兩天怎麼沒去打鐵?」
陳平安剛要幫劉羨陽解釋,男人已經冷聲道:「你去告訴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見不著他這位大爺的面,明兒就不用去我家鋪子了。」
陳平安急匆匆道:「阮師傅,他家裡出了點急事……」
男人打斷陳平安,很不客氣道:「那是他的事情,關我屁事?!」
陳平安本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愣在當場,急得滿臉漲紅,又不知如何開口,生怕自己幫倒忙。阮師傅的耿直脾氣,他可是切身領教過的。
青衣少女試圖幫陳平安說點好話,結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訓道:「吃你的餅!」
滿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腳步,一腳狠狠踩在男人腳背上,然後腳下生風,瞬間就一溜煙沒影了。
男人哀嘆一聲,把陳平安晾在一邊,繼續前行。
陳平安也嘆息一聲,跑去早點鋪子買了一籠六隻包子,趕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結果看到劉羨陽蹲在牆頭上,半邊身體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聽得很是聚精會神。
陳平安有些時候也會覺得,劉羨陽確實是挺欠揍的。他只得提醒道:「剛才見到了阮師傅,讓你今天就去鐵匠鋪子幫忙,還說要是今天見不著你,就把你辭退。」
劉羨陽心不在焉道:「急啥,我這種既手腳利索又吃苦耐勞的學徒,打著燈籠也難找。阮師傅就是放狠話,明兒再去也沒關係。」
陳平安搖頭道:「我確定阮師傅絕對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煩躁道:「等會兒就去,別耽誤我干正事。」
陳平安給寧姚送去早餐,直接給劉羨陽拿去三個,自己只咬著一個。
劉羨陽三下兩下就解決掉了所有的肉包,一邊抹嘴一邊小聲道:「剛才宋集薪家來了個客人,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應該就是現任窯務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著官服去咱們龍窯的時候,姚老頭嫌你們這幫不成材的學徒礙眼,根本就沒讓你們露面長見識,我不一樣,姚老頭還讓我給那位大人演示了一下何謂『跳刀』。」
陳平安笑道:「現任督造官比較照顧宋集薪,是小鎮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這裡疑神疑鬼做什麼?」
劉羨陽憂心忡忡道:「宋集薪這種小白臉,是絕對爭不過我的,可是萬一稚圭喜歡上這位氣度不凡的官老爺,我勝算就不大了啊!到時候你的未來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辦?你咋辦?」
陳平安直接走回屋子,留下劉羨陽蹲在牆頭自怨自艾。
寧姚坐在桌旁,腰杆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臨大敵。她的額頭滲出汗水。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神情,雖然身體緊繃充滿戒備,但是眼神發亮,躍躍欲試。
陳平安退回到門檻那邊,她問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嗎?」
陳平安答道:「聽劉羨陽說是咱們小鎮的現任窯務督造官,人挺和氣的,剛才在巷口那邊,還給我讓了路。」
寧姚冷笑道:「這種人才可怕。」
陳平安疑惑不解。
她問道:「人走在路邊,看到螞蟻,會踩上一腳嗎?」
陳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顧璨肯定會,他經常拿水去澆螞蟻窩,或是用石頭堵住蟻窩的出路。劉羨陽心情不好的時候,估計也會。」
寧姚無言以對。
陳平安咧嘴一笑:「寧姑娘的意思,其實我懂了。」
她訝異道:「真的假的?」
陳平安點頭道:「我覺得姑娘你說了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我們小鎮的老百姓,在你們這些外鄉人眼中,都是腳底爬來爬去的螞蟻。第二層意思是外人當中,又分高低,苻南華、蔡金簡是顧璨這樣的稚童,才會覺得掌握螞蟻的生死,會有趣,或者會覺得礙眼。但是來到我們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爺,不一樣,說話做事,都會符合他的身份,所以顯得特別客氣。寧姑娘,對吧?」
寧姚問道:「怎麼琢磨出來的?」
陳平安玩笑著回了一句:「撿了條命回來後,好像腦子靈光了些。」
寧姚鄭重其事問道:「臨死之前,你看到了什麼?」
「我沒看到什麼啊。」陳平安有些疑惑,不過仍是誠實回答,「其實在那條巷子裡,我從頭到尾都沒多想什麼。這個問題,寧姑娘問苻南華和蔡金簡比較好,他們說不定能看到什麼。」
寧姚冷哼道:「喲,口氣真大!」
說完這句話,她沒來由死死盯著陳平安。
陳平安給看得心慌:「咋了?」
寧姚皺緊眉頭,有些懊惱,用家鄉方言自言自語道:「我家的劍學,無論是劍訣心法,還是用以淬鍊體魄神魂的法門,都是獨門獨路的不傳之秘,我學都沒學全,哪敢教別人啊。而且我也沒學過那些別處天下的粗淺東西,要不然也能給他指條明路,就算只是用來強健體魄、延年益壽也好。現在讓我去哪兒找本門檻最低的入門秘籍來?」
寧姚眼睛一亮:「打劫?不對不對,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還的嘛。」
可惜她很快臉色黯然,恨恨道:「該死的老宦官!給我等著,看我不把你們皇宮掀個底朝天。」
她哭喪著臉,憂傷道:「難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鑄劍師?砍人我還湊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傳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長啊。」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看著那個名叫寧姚的少女,自說自話,臉色變化不定,就像是天邊的雲彩。
白袍玉帶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間裡,環顧四周,微微皺眉:「姓宋的他就給你安排了這麼個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沒有說話。
婢女稚圭早已識趣地躲到自己的偏屋去了。
按照小鎮流傳最廣的說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業務不精,沒能造出讓朝廷滿意的御用貢瓷,靠著那點苦勞,留下一座廊橋,就回京任職了,當然也留下了宋集薪這個私生子,只給他買了個貼身丫鬟照顧起居,再就是「託孤」給好友,即頂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聽說也姓宋。但是事實真相如何,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這傢伙跟那個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種關係。關係莫逆的官場同僚?昔年求學的同窗好友?還是京城廟堂其他山頭派系的對頭?姓宋的離開之前,略微提到過幾句,說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鎮之後,很快就會帶他們主僕二人離開小鎮,趕赴京城,對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須極其禮敬,不得有絲毫怠慢。
宋集薪對眼前這個氣勢凌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烏的緣故,並無半點好感。
他在婢女稚圭那邊流露出來的胸有成竹,對於接下來離開家鄉的從容不迫,不過是他的自尊使然。
男人笑道:「罷了,那姓宋的酸秀才,歷來就是謹小慎微的性格,不像大老爺,倒像是個娘們,否則也不會讓他來這邊看顧你。」
宋集薪眉宇間陰沉沉的。男人漫不經心地瞥了眼宋集薪儲藏物品的大箱子,撇撇嘴,不屑一顧的神色,緩緩道:「來這裡之前,我已經見過老龍城的苻南華,真是個倒霉秧子,在這裡都會差點道心崩碎。你與他的買賣,照舊進行便是,你小子盈虧自負,我不摻和這種芝麻綠豆大小的破爛事。不過離開之前,你必須跟我去趟廊橋,磕幾個頭,之後就沒你什麼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該做的事情,坐你該坐的座椅,盡你該盡的本分,就這麼簡單,聽明白了沒?」
「聽當然聽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辭並不晦澀。」
宋集薪譏笑道:「只不過憑什麼?」
男人笑了,轉身第一次正視宋集薪,反問道:「姓宋的娘娘腔說你天資卓絕,這評價也真是不怕閃了舌頭,你不妨猜猜看,覺得我憑什麼?」
若是細看,就會發現兩人之間,竟然有幾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氣更重,只是始終隱忍不發。
男人不再賣關子,玩味道:「憑什麼?當然憑本王是個天字號的大倒霉秧子,竟然會是你小子的親叔叔。」
宋集薪內心劇震,臉色微白。
白袍男人對此視而不見,雙手扶住那根玉帶,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憑本王是大驪王朝武道第一人。」
其實這句話換成另一個說法,更為震懾人心,只不過男人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覺得只要是居於人後,哪怕是僅僅一兩人之後,也根本不值得宣揚。
男人想起那個坐鎮此地的儒家聖人,嘴角滿是鄙夷,冷哼一聲。
假若不是身處此方天地,老子一隻手,就能捶殺你齊靜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學塾茅屋內,齊先生正襟危坐,正在聽蒙學稚童們的琅琅書聲。
真正意義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趙繇這些讀書種子,也難以領略其中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開宗」的經典,名為《大禮》,其中《修身篇》有專門講到,君子當坐如屍,因為屍者神像,坐姿如屍,則其莊重肅穆,可想而知。
此時此刻,齊靜春好像一五一十聽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雲淡風輕,微笑道:「武夫掌國,了不得了不得。只不過,白龍魚服,非是吉兆啊。」
宋集薪家門口那邊傳來腳步聲,劉羨陽剛想要跳下牆頭,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人溫聲笑問道:「你小子是不是寶溪窯口姚老頭的徒弟?姓劉?」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系玉帶的窯務督造官,大步走出門檻,向牆頭這邊笑臉望來。
劉羨陽隨之身體僵硬,發現自己竟然沒了力氣跳下牆頭,心虛乾笑道:「回大人的話,是我。當時大人去咱們龍窯開窯的時候,師父讓我給大人演示過幾樣活計。」
男人點了點頭,打量了一眼劉羨陽,開門見山地問道:「少年,想不想去外邊看看?比如投軍入伍,上陣廝殺,我保證你只要熬得過十年,就能當上大官,到時候我親自給你在京城擺酒慶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後的宋集薪臉色陰沉似水,握緊那塊苻南華贈送的老龍布雨玉佩。
這個頂著「私生子」「野種」頭銜很多年的讀書種子,如今已經知道身邊男人的真實身份,所以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說言語的分量,「親自擺酒」這四個字,將會是一張大驪最厲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場最長的青雲梯。
劉羨陽絞盡腦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結結巴巴道:「謝過督造官大人厚愛,不勝惶恐……只是小的已經答應要做阮師傅鐵匠鋪的學徒,實在不好反悔,還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計……」
劉羨陽想說的話一下子卡在喉嚨那裡,死活都記不得了,急得滿臉通紅。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記小人過。」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為意:「無妨,等你哪天有機會走出小鎮,可以去最近的丹陽山口,找到一個叫劉臨溪的武人,就說是京城宋長鏡舉薦你來此投軍,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講那個叫宋長鏡的人說了,你劉臨溪還欠他三萬顆大隋邊騎的頭顱。」
劉羨陽痴痴點頭道:「好的。」
男人笑著離去,宋集薪送到院門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沒有轉頭,直接說道:「隨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領你見個人。」
宋集薪兩隻腳如釘子一般紮根地面,黑著臉道:「我不去!」
那個於小鎮百姓而言門檻極高的地方,對於聽著流言蜚語一年年長大的宋集薪而言,卻是一座龍潭虎穴,是一道過不去的心坎。
在外邊一向行事雷厲風行的宋長鏡,沒有惱火宋集薪的不識時務,也沒有停下腳步,但是語氣放緩了許多:「根據衙署諜子眼線的記載,你已經見過那個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與我們大驪宋氏,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敵。同樣是皇子,他敢來到這座位於敵國大驪腹地的小鎮,而你宋集薪,同樣是皇子,卻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圖上,去一座小小的官邸?」
宋集薪第一時間不是咀嚼這番話的深意,而是瞬間轉頭望向劉羨陽,只見高大少年正坐在牆頭那邊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沒有聽到宋長鏡說話。
走在泥瓶巷裡的大驪白袍藩王嘴角翹起,他收穫了一點意外之喜。不愧是我們老宋家的種。
不過一想到宋集薪還是那個女人的兒子,身為大驪第一武道宗師的權勢藩王,也覺得有些心煩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頭跟站在屋門口的稚圭說道:「我去去就回,午飯不用管我。」
宋集薪剛走出院門,又轉頭笑道:「拿上我床頭那兜碎銀子,去杜家鋪子買下那對龍鳳香佩,反正以後咱們都不用攢錢了。」
稚圭點點頭,打了一個小心的啞語手勢。宋集薪開心一笑,瀟灑離去。
等到宋集薪走遠,坐在牆頭上的劉羨陽小心翼翼問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關係?」
稚圭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劉羨陽。
劉羨陽最受不了她這種眼神:「幹啥,不過是認識個管燒瓷的官老爺,了不起啊?」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顧自回屋取了食物來,開始餵養老母雞和那群毛茸茸的小雞崽子。
劉羨陽沒來由覺得灰心喪氣,跳下牆頭對屋內嚷嚷道:「姓陳的,咱們去鐵匠鋪!不受這窩囊氣了。」
稚圭背對著一牆之隔的鄰家院子,嬉笑道:「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可惜窩囊廢就只有一肚子窩囊氣。」
劉羨陽熱血上涌,連耳根子都通紅了,走到黃泥牆邊,一拳重重砸在牆頭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稚圭丟掉所有玉米、菜葉,拍拍手,轉頭笑眯眯道:「你以為你誰啊,讓我說就說?」
劉羨陽看著身姿正在抽條、越來越明艷動人的稚圭,說不出話來,感覺空落落的,就像心裡有一隻瓷碗摔在了地上。
陳平安其實早已站在門檻那邊,看到這一幕後快步走到院子,輕聲道:「走吧。」
兩個少年並肩走在小巷裡,劉羨陽突然問道:「陳平安,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陳平安想了想,認真說道:「巷子裡的街坊鄰居都說我娘親很好,又說我爹是出了名的悶葫蘆,所以我覺得喜歡不喜歡誰,跟有沒有出息,可能關係沒那麼大。」
劉羨陽哭喪著臉:「那我更慘啊,就算以後自己打拼出來一座龍窯,或是把阮師傅的手藝都學到手,她豈不是也一樣不喜歡我啊!」
陳平安識趣地閉嘴不言,以免火上澆油。
陳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裡,突然想起一幕場景。早年跟隨姚老頭沿著溪水進入深山,看到一頭小麋鹿在溪邊飲水,見到他也不懼怕,麋鹿喝過水後,就低頭望著溪水,久久沒有離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還有一尾徘徊不去的游魚。
走出祖宅前,寧姑娘建議他既然有了一片槐葉,就早點離開小鎮,有了祖蔭槐葉的無形庇護,便不至於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鎮逗留太久,因為她不知道劉羨陽一事會不會殃及他。但是陳平安堅持要親眼看到劉羨陽被阮師傅收為徒弟,才能安心離開。因為當年要是沒有劉羨陽,他早就餓死了。
當然,陳平安內心也希望能夠看到那位寧姑娘在他家裡把傷養好了,只不過當時他沒敢說出口,怕被她認為是輕薄。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爺爺留給你的那件寶甲,是不是絕對不會賣給外人?」
劉羨陽一臉天經地義道:「廢話,當然死也不賣!」
他一拳捶在身邊的陳平安肩頭,玩笑道:「我又不是你這種財迷。」
劉羨陽雙手抱住後腦勺:「有些東西暫時沒有,可以用錢掙來,可有些東西沒了,這輩子就真的沒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懂了。」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劉羨陽爆了一句粗口,陳平安隨之收起思緒,抬頭望去,頓時有些心情沉重。
是福祿街的盧家大少盧正淳,當年就是此人帶著一幫狐朋狗友,把劉羨陽堵在這條巷子裡,差點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陳平安跑去喊那幾嗓子,家中已無長輩親戚的劉羨陽,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亂葬崗了。
宋集薪當時蹲在牆頭上看熱鬧,還不停地推波助瀾,之後又跟心有餘悸的陳平安說,盧正淳他們那種行為,在小鎮外叫作「為氣任俠」。
盧正淳攔住劉羨陽的去路,擠出笑臉道:「別緊張,我今天不是來跟你算舊帳的,而是……」
劉羨陽打斷盧家公子的話語:「還來?好狗不擋道,給老子起開!」
盧正淳臉色尷尬,強顏歡笑道:「劉羨陽,我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兒,你不等我們把話說完,就直接跑了,這樣不好。你好歹聽聽看我這邊給出的條件,對不對?真要說起來,咱們哥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沒必要鬧得那麼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誠意的!」
劉羨陽歪了歪腦袋,譏諷道:「怎麼,你給人牽線搭橋還上癮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說你盧正淳,好歹是咱們小鎮最闊綽人家的孫子,咋就那麼喜歡給外人當狗腿子?」
盧正淳臉色鐵青,卻依然要維持住臉上的笑容,整個人顯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劉羨陽,只要你開口,不管要什麼,他們都會儘量滿足你,比如說銅錢?要不然你說個數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貫錢?便是……兩百貫,我也能幫你還價去,兩百貫啊,這都能讓你在咱們福祿街買下半棟宅子了。」
劉羨陽凝視著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臉色,鄙夷道:「兩百貫,你打發叫花子啊?還誠意?勸你就別跟我在這兒虛頭巴腦的了,老子還要忙活正事,你滾一邊去!」
泥瓶巷外拐角處,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騎在魁梧老人肩頭,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男孩被婦人牽著手,本該天真爛漫的歲數,臉上已經有了與年齡不符的陰鷙神色,用自家家鄉那邊的言語說道:「這個盧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來何用……」
婦人搖頭柔聲笑道:「施恩於人,要懂得斗米恩升米仇,談買賣,想要獲利最大,就該如盧正淳這般,先試探對方心理價位的底線所在。」
男孩疑惑道:「跟這些土人賤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煩?」
婦人笑道:「人性複雜,人心陰暗,並不以修為高低來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見識短淺,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遲早有一天會吃虧的。」
男孩哦了一聲:「娘親熟稔人心,為何不直接出面談?」
婦人耐心解釋道:「看看咱們的穿著,任你去哪家店鋪買東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賣家,都忍不住會宰客的。」
男孩嘆了口氣:「只是我們如此扭捏,也太不舒心了。」
婦人蹲下身,雙手扶住孩子的臉頰,望著那張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記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順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
男孩晃了晃腦袋,掙脫開婦人的雙手,沒好氣道:「又來這套空泛道理,煩死了。」
婦人有些無奈,卻也沒有繼續語重心長傳授道理,只覺得自家孩子天資好、根骨好,又有兩個姓氏的家世作為靠山,所以未來的路還很長,雖說性情稍顯偏執陰沉,但是大可以文火慢燉,拔苗助長才是最大的不妥。
聽著小巷裡的無趣對話,女童有些憂愁:「猿爺爺,要是那人死活不願意賣,我們怎麼辦啊?」
雙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讓他去死好了。老奴來此,本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最壞的情況,要不然那筆錢,就等於打了水漂,連個響兒也沒有。不過到時候小姐的安危,會有些麻煩,估計得託付給宋家,或是李家才行。」
拋開其他不說,若是殺人,雖然老人會被聖人驅逐出境,但是比起無聲無息打了個水漂,就算是往水裡投下一顆石子,好歹有點水花濺起。只不過不到萬不得已,老人絕不會出此下策,畢竟那部劍經意義再大,正陽山再視若珍寶,比起自己肩頭上這位小姐的長生大道,終究是遠遠遜色的,至少對老人而言,是如此認為。
小鎮四姓十族,以盧氏為首。但如果放在外邊,恰恰相反,實則是盧氏墊底。這源於由盧氏主支當國執政的一個王朝,被大驪兩大邊軍聯手覆滅後,盧氏在東寶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邊,劉羨陽聽盧正淳說著什麼高官厚祿、腰纏萬貫、美女如雲,就像是對著一個掉書袋的宋集薪,格外惱火,上前一步,指著盧正淳的鼻子斬釘截鐵道:「那鎧甲是我劉家的祖傳,跟錢沒關係!你就算今天就讓我搬到你家去住,從今以後你盧正淳每天喊我爺爺,我也懶得理你!姓盧的,聽清楚了沒?!」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盧正淳,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混不吝,擺明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劉羨陽,一頭撞死在這裡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橋那邊擔任說客,擋住劉羨陽去往鐵匠鋪子的路,結果出師不利,回到福祿街的宅子,爺爺招待過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貴客,不露聲色地將他喊到密室,沒有說任何狠話,也沒有說任何家族大業的大話,只是指著白布下的屍體:「正淳啊,爺爺沒有其他要求,只希望別讓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頭七那天,你已經走出小鎮,就當是替他看看外邊的風景。」
盧正淳突然眼眶濕潤,哽咽顫聲道:「劉羨陽,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劉羨陽目瞪口呆。
這個錦衣玉食的年輕人,愈發脆弱無助,嘴唇顫抖,泣不成聲道:「好不好?我給你下跪,我給你認錯,行不行?」
撲通一聲,盧正淳結結實實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開始磕頭。
男兒膝下有黃金。但盧正淳磕頭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響。
泥瓶巷外牆根那邊,小女孩腳丫一下一下輕輕踢著老人胸膛,想著這一路行來,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著挑選哪一座搬回家鄉才好。
男孩有些幸災樂禍,隨口問道:「娘親,這個姓盧的是不是失心瘋了?以後咱們難道真要帶著個瘋子離開小鎮,那多丟人現眼啊?」
婦人神色複雜,想起許多親眼目睹的奇人異事,欲言又止,最後搖頭道:「不會的。」
劉羨陽有些手足無措。他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盧正淳會如此作為。一個小鎮最富裕門戶的嫡長孫,就這麼跪在自己腳邊磕頭?
劉羨陽臉色糾結,就在此時,一直在觀察劉羨陽和盧正淳的陳平安,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對他輕輕搖頭。劉羨陽於心不忍道:「這也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眼神堅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劉羨陽,已經有心軟的跡象。可是在寧姚眼中濫好人的陳平安,此刻反而顯得極其鐵石心腸。
陳平安的直覺告訴他,如果劉羨陽在盧正淳下跪之前,答應下來這筆買賣,說不定最多吃些苦頭,但是性命無憂。可是現在劉羨陽,已經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當時若非齊先生插手,自己的命運就是殺死苻南華,然後被殺,或是被雲霞山的人,或是被老龍城的人。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寧姑娘告訴他的「規矩」,盧正淳本身就是小鎮人氏的話,他或者盧家要殺劉羨陽,齊先生極有可能是無法管束的。
陳平安心思一轉,趁著盧正淳還在拼命磕頭,壓低嗓音跟劉羨陽說道:「實在不行就假裝答應他,咱們先見到阮師傅,等你被收為徒弟再說。」
劉羨陽點了點頭,對盧正淳說道:「哥們兒,你還是先起來吧,起來說話!你他娘的這麼整,算哪門子事!」
盧正淳沒有起身,抬起頭,紅腫額頭上沾滿泥土。
劉羨陽無奈道:「不過你需要先回去,跟他們好好合計合計,商量出一個公道價格才行。別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麼兩百貫銅錢,且不說我會不會虧到姥姥家,只說那幫貴人不嫌掉價嗎?」
盧正淳緩緩起身,笑道:「是這個理兒!只要你肯鬆口就好。劉羨陽,以後我盧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認不認我都沒關係,反正我認你!」
劉羨陽走過去,跟盧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盧啊,以後可要帶著兄弟一起享福。回頭等到這筆買賣談成了,我怎麼都該請你喝頓好酒。」
盧正淳一邊擦抹額頭,一邊歡暢笑道:「喝酒還不簡單,這有什麼難的,而且我來請,哪能讓你破費,就這麼說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氣了。」
劉羨陽哈哈笑道:「就知道老盧你是厚道人,以後跟你混准沒錯!」
陳平安跟在兩人身後,稍稍偏向小巷牆壁一側,死死盯住巷口那邊的動靜。
宋長鏡帶著少年宋集薪,在年邁管事的領路下,趕往督造官衙署後廳。
管事說那位遠道而來的書院崔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個時辰後,說要動身去學塾拜訪一位儒門長輩。
宋長鏡對此不置一詞,只是問道:「死在小巷的那個刺客,查出來是哪方勢力的棋子沒?」
管事有些猶豫。
宋長鏡皺眉道:「嗯?」
年邁管事趕緊彎腰惶恐道:「正是福祿街的宋家。」
宋長鏡冷笑道:「也不知道給本王一點點驚喜!」
年邁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聲,眼神熾熱。
學塾內,齊靜春輕輕放下書本,轉頭望去,門口那邊站著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輕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語。齊靜春面容沉靜,不苟言笑。
小鎮上,一個身穿古怪衣服的光頭男人,赤腳而行,神色枯槁,來到鐵鎖井旁,望向深井,雙手合十,閉眼輕聲道:「佛觀一缽水,十萬八千蟲。」
小鎮外,一座山峰之巔,有人立於一株參天古樹的粗壯樹枝上,眺望小鎮輪廓,腰懸一枚虎符,背負一柄長劍。
此方天地之外,一條傾斜向上、仿佛通天的漫長道路上,四周雲霧繚繞,看不到任何風景。有年紀輕輕的黃冠道姑,身騎白色麋鹿,緩緩登高。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輕靈,如行雲流水,有一紅一青兩條長須大魚,在他四周縈繞游弋。
儒釋道兵,三教一家,即將齊聚於小鎮。
小鎮南邊溪畔的鐵匠鋪,父女打鐵,火星四濺如一場絢爛火雨。
男人手持劍坯,對正在掄錘的馬尾辮少女說道:「這段時日,不要去小鎮了。」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覺全身力氣都隨著小鎮上的吃食點心溜走了。
男人氣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憤為力量,重重一錘,使勁砸在通紅的劍條上。璀璨火花映照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
劉羨陽和陳平安走出泥瓶巷後,發現兩撥人馬分別站在左右兩邊,小女孩騎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鮮艷紅袍的倨傲男孩站在儀態雍容的婦人身邊。劉羨陽從中走過的時候,泰然自若,落在白髮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幾分大將風度,陳平安竭力隱藏的那份謹慎拘謹,則相當不入法眼。
盧正淳和兩人告別後,戰戰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稟報導:「劉羨陽提議諸位仙師給出一個適宜價格,下次他便忍痛割愛,賣了傳家寶。」
婦人望向正陽山的那位白髮老人,笑問道:「猿前輩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沉聲道:「事不過三。在這之前,就按照劉羨陽所說,給他一份滔天富貴便是,正陽山能夠給這少年一個山門真傳弟子的身份,除此之外,我還會私自借他一件法寶,為期百年。至於你們清風城許家,自己看著辦。」
婦人震驚道:「正陽山真傳身份,已經尊貴至極,猿前輩竟然還要拿出一件法寶?難道這個劉姓少年,還是一位九歲時被買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對小主人笑道:「小鎮好些鋪子,各有淵源來歷,小姐可以逛逛,說不定就能撿漏。」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著「駕駕駕」,身為正陽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來,如山嶽移動。
男孩笑道:「正陽山真是好大的威風!」
婦人示意盧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帶著兒子隨意走在街道上,給他解釋其中淵源:「正陽山除去那條普通的登山主路,還有專門的『劍道』,傳承至今,已經開闢出六條登頂之路,這就意味著正陽山湧現過六位貨真價實的證道劍仙。」
男孩嗤笑道:「老皇曆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幾年?能夠進入小鎮的各方練氣士,就連比我們後來的那幾撥,家家戶戶,誰家祖上沒闊過?」
婦人牽著男孩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兩條嶄新劍道即將到達正陽山之巔?那個跟你同齡的小女孩,出奇之處,在於她可以在那座劍氣縱橫的『劍頂』之上,進退自如,逗留時間之長,甚至比正陽山幾位老祖也不遜色。」
男孩愣了愣,隨即停下腳步,無比惱火道:「既然那蠢丫頭這麼身世不俗,娘親你為何不早就告知我,我就不會一路上跟她針鋒相對,惹得她有事沒事就頂撞我。若是讓我過幾年娶了她做媳婦,以後再順勢結成道侶,對於我們清風城豈不是一樁大利好?!」
婦人看著那張猶帶稚氣的漂亮臉蛋,怒氣沖沖,像一頭雛虎,她不怒反笑:「你與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們的姻緣線,就會更加複雜多變,一意孤行,刻意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為現在那丫頭,只是全心全意討厭你?」
男孩皺眉道:「不然呢?」
婦人柔聲道:「順其自然吧。」
男孩突然一本正經道:「娘親,我不喜歡跟在劉羨陽身後的那個傢伙。從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歡!」
婦人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男孩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這個傢伙,有些奇怪,他跟什麼都明白的盧正淳,還有什麼都不懂的劉羨陽,都不一樣。還有,我尤其討厭他那雙眼睛!」
婦人只當是兒子又開始耍孩子氣,便勸解道:「小鎮之內,不可隨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這裡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後的下場,你心裡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
男孩點了點頭,下意識重複說了初見陳平安時的兩個字:「螻蟻!」
出了小鎮,陳平安和劉羨陽很快就見到了那座廊橋。劉羨陽隨口問道:「你說宋集薪他老子,為啥要蓋這座廊橋?蓋也就蓋了,又為啥偏偏要將以前那座石拱橋給覆住,聽說石拱橋也沒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曉得到了夏天會不會熱,哈哈哈……」說到最後,劉羨陽被自己逗樂了。
廊橋這端懸掛一塊金字匾額,是一塊不知出自誰手筆的「風生水起」四字匾額,字極大。
兩個少年走上台階的時候,劉羨陽狠狠跺了幾腳,神秘兮兮道:「姚老頭有次跟我說,這台階底下有古怪。說剛剛建造廊橋那會兒,有天深夜,宋集薪他爹命人在這裡挖了個大坑,埋下一隻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麼好怕的。」
兩人走入陰涼的廊橋,劉羨陽低聲道:「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橋底下的那個深潭,淹死過好幾個人,需要請和尚道士來作法鎮邪?」
陳平安從不妄言鬼神之事。劉羨陽得不到答案,也就沒了興致。
這座新建沒多久的木製廊橋,如今還泛著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樑柱的木頭,全是從封禁無數年的深山老林里砍伐而來,極難搬運出山。繞山而行的小溪平時水位不高,遠遠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選暴雨時分,但那時節山路泥濘濕滑,一個不小心就會掉入洪水當中,可謂極其危險,所幸那一次並無青壯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說那趟運木出山,學塾先生齊靜春親自前往幫忙,手把手教人如何運作,所以是託了齊先生的福,這才萬事平安。
到了北邊的廊橋台階,劉羨陽突然一屁股坐在巨大的長條青石上,陳平安只得跟著他蹲在一旁。
劉羨陽笑問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和宋集薪會不會成為很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可能關係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劉羨陽好奇問道:「為啥啊,你們倆街坊鄰居的,又是差不多歲數。說實話,宋集薪是喜歡掉書袋,說話也難聽,可好像也沒做啥傷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處的脾氣,怎麼就不行?」
陳平安笑道:「不聊這個,等下咱們到了鐵匠鋪,你千萬別吊兒郎當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寶甲,就看你能不能當上阮師傅的入門徒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陳平安,說實話,你這喜歡叨叨叨的脾氣,以後真得改改,要不然能被你煩死。」
劉羨陽向後倒去,後腦勺擱在廊橋最上邊的台階上,望著蔚藍天空,道:「你跟著姚老頭走得很遠,爬山也爬得很高,那到底能看到多遠的風景啊?」
陳平安隨手拔出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後就放在嘴裡咀嚼,含糊不清道:「最遠一次,應該是大前年的時候,我跟姚老頭來回一趟,大概是一旬時間,光是封禁的山頭就繞過十多個,最後走到一座很奇怪的山,高到嚇人,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爬到半山腰的時候,你一眼看去,就已經全是雲霧了,最後我和姚老頭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頂,結果……」
劉羨陽等了半天,一直沒等到下文,轉頭笑道:「沒你這麼拉屎拉一半,就提起褲襠的啊!」
陳平安有些感傷,輕聲說道:「你也知道,姚老頭對我印象很差,幾乎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道理,也不願教我燒瓷的真本事。每次進山,姚老頭都不愛說話,往往從進山到返回龍窯,加在一起,都沒幾句話。可是那次到了山頂之後,姚老頭大概是心情好,便多說了一些,說讓我看看那邊的風景,看到就算了,下山之後別多嘴,做人就該埋頭做事,如果光耍嘴皮子,以後就算出了小鎮也是丟人。」
劉羨陽安慰道:「不是我給姚老頭說好話,他不喜歡你,可也不討厭你,他對誰都是那副臭脾氣,也就到我這邊稍微好點。」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其實我心底一直很感激姚老頭。」
劉羨陽突然怒道:「扯了這麼多,你還沒說到底看到啥了!」
陳平安伸手指向東邊:「我們爬的那座山已經很高了,但是我在山頂看去,最東邊還有一座山,更高,我都說不出來它到底有多高。」
劉羨陽罵罵咧咧道:「不就是看到一座高山嘛,我他娘的還以為你看到騰雲駕霧的神仙了!」
陳平安想了想,充滿憧憬道:「說不定那座山上,真有神仙呢?」
劉羨陽笑問道:「陳平安,那你覺得神仙也需要吃喝拉撒不?」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神仙也要拉屎的話,比較不像話啊。」
劉羨陽一巴掌狠狠拍在陳平安腦袋上,然後站起身就跑:「這不神仙就拉屎在你頭頂啦!」
劉羨陽下手沒輕沒重,這一下把陳平安打得有點暈乎,他也沒想著追打劉羨陽,起身後自言自語道:「打雷,是不是神仙們在睡覺打鼾?下雨的話,總不應該是神仙撒尿吧,那咱們也太慘了……」
陳平安加快腳步,很快就追上了劉羨陽。
打打鬧鬧,終於來到溪畔那座鐵匠鋪,連同黃泥屋和茅舍在內已經搭建了七八棟,在陳平安眼中,這些都是大把大把的銅錢啊。
有一大撥小鎮少年和青壯年正在打井,同齡人多是劉羨陽這般的龍窯學徒出身,沒了皇帝老爺賞賜的那口瓷飯碗後,能夠在鐵匠鋪繼續混個鐵飯碗,已經算運氣很好的了。不過按照劉羨陽的說法,這些幫忙的人當中,多是臨時打雜幹活的短工,阮師傅說他最多只收幾個入室弟子,其餘人最多成為長工。
劉羨陽揮手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去跟阮師傅打招呼去,看能不能帶你見識見識打鐵的光景。嘖嘖,你要是看到他閨女掄錘打鐵的模樣,我保證能嚇死你!」
陳平安站在原地,沒有隨意走動。
環顧四周,已經有七口水井的雛形了,井口還留著轆轤架子和圍欄,有些井口,不斷有人用頭頂著簸箕鑽出來。
看著忙碌打井的眾人,陳平安習慣性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緩緩摩挲。摸上去比較濕潤,但其實並不是水性土,恰恰相反,而是火性土,不過屬於火性土的最後一種,按照姚老頭的說法,這叫「七月流火壤」,土性會自行轉為溫涼,不算太燥,可塑性強,而且這意味著加固井壁的時候,不易塌方,是好事情。
顯而易見,鐵匠阮師傅即便不是挖鑿水井的行家,也絕對不是外行人。只是陳平安不太明白這麼點大的地方,鑿出這麼多口水井做什麼。
陳平安轉頭望向小溪方向,咧嘴一笑。現在這條無名小溪,落在他眼裡,那就是一座躺著金銀銅錢的寶庫。
只不過今夜摸完蛇膽石之後,陳平安要偷偷去趟泥瓶巷,按照顧璨離開小鎮之前的悄悄話,去他家那隻大水缸底下挖東西。顧璨當時走得火燒屁股,也沒說啥,只說是他家的寶貝,連他娘親也不曉得東西被他藏在那裡了。
陳平安一想到那個鼻涕蟲,就想笑。
以前陳平安是劉羨陽屁股後頭的跟屁蟲,跟著劉羨陽抓魚捕蛇掏鳥窩,陳平安成為少年之後,自己身後也多出一個小跟班。
對無依無靠的陳平安來說,一個是他的哥哥,一個是他的弟弟。一個需要他報恩,一個需要他照顧。所以這麼多年下來,陳平安活得很艱辛,但是不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