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行健
陳平安這些天經常往福祿街、桃葉巷送家書,幾乎家家戶戶的門房都認識了這個送信人,所以並不顯得突兀,加上他神色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會當回事。陳平安來到一棟宅院,門前擺放有一尊用以鎮邪止煞的石敢當,半人高,武將模樣,他知道這裡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貴的福祿街上,幾乎家家戶戶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樣,就連大門張貼的門神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陳平安迅速環顧四周,繼續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過後便是窯務督造官衙署了,在李、宋兩家毗鄰的大宅交界處的外牆邊生長有一棵槐樹,老乾虬枝,枝繁葉茂,雖然比不得小鎮那棵老槐的滄桑氣象,但也讓人一見便覺不俗。
在老一輩人嘴裡,這棵槐樹與小鎮中心地帶那棵參天老槐,是一脈相承的,那棵被稱為祖宗槐,陳平安眼前這一棵則被喊作子孫槐。
陳平安之所以來李家,而非盧正淳所在的小鎮頭姓盧家,是因為離開衙署的時候,一路相送的年邁管事,有意無意聊了一些家長里短,什麼這條街上趙家的那位讀書種子趙繇已經離開小鎮,以後指定是狀元郎當大官的命;什麼隔壁宋家有位小姐,到了出嫁歲數,連女紅也做不好,只喜歡舞刀弄槍,哪裡像一位千金小姐,你說好笑不好笑?老人在一大堆雞毛蒜皮的趣事裡,夾雜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消息:李家宅子剛到了一位身份尊貴的客人,小女娃娃長得粉雕玉琢,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以後只要別女大十八變,肯定是個俊俏美人,也不知道以後哪家有福氣,能把這麼個兒媳婦娶進家門。
先前離開衙署後堂後一開始只聽不說的陳平安,有意無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終在仔細觀察衙署的建築布局,最後偶爾問一兩句題外話,像是窮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闊綽富貴。年邁管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隔壁宋家和更遠些李家作為例子,與少年說了大戶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種種規矩。管事的真正用意,陳平安心知肚明。只不過陳平安從頭到尾,就沒想著要按照他們的意願行事。
此時,沿著街邊緩緩小跑向前,陳平安眼見四下無人,驟然發力,突然加快腳步,筆直跑向那棵老槐樹,縱身一躍,竟是接連在樹幹上向上踩踏了四步,才有下墜的跡象,只不過那個時候身形矯健的他,已經足夠伸手抓住槐樹的一根枝杈。剎那之間,深山猿猴般靈活的陳平安就坐在了橫出的枝幹上,然後穩穩站起身,繼續向前攀緣。幾個眨眼工夫,陳平安就蹲坐在了一根傾斜的槐枝上,槐枝堪堪高過兩丈高的院牆,他將身體隱藏在鬱郁槐葉之後,屏氣凝神,眯眼望去,根本不急於潛行入內。
在和寧姚從廊橋返回小鎮途中,陳平安問了許多問題。比如那隻正陽山老猿,在小鎮地界上,正常情況下,到底能跑多快,跳多高?他的身體到底有多堅韌,是怎麼個銅皮鐵骨?如果說我一拳打過去,無異於給老猿撓癢,那麼換成彈弓或是木弓的話,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離上,分別會造成多大的傷害?正陽山老猿這種所謂的「神仙」,有沒有存在致命缺陷,比如說眼珠、襠部、喉嚨?如果說對手拼了受傷,也要全力殺人,我會不會必死無疑?那會兒寧姚差點被他問得只恨自己不是聾子啞巴。
按照寧姚的說法,無論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在此地受到的壓力就越大,就像鐵騎叩關只能死守,全靠一口氣綿綿不絕支撐著,一旦開口,就要經受海水倒灌一般的傷害。試想一下,面對迅猛洪水衝來,然後你在堤壩之上開一個小口子試試看?但是最後寧姚的蓋棺定論,仍是他跟正陽山老猿捉對廝殺的話,沒有一絲一毫的勝算。
槐蔭當中,陳平安眼神堅毅,臉色冷漠,碎碎默念道:「不要讓老猿接近十步以內,十步,至少至少拉開這段距離。」
寧姚說過,只要老猿不狗急跳牆,就有活命的機會。可是陳平安回答說,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殺手,否則沒意義。
一定要逼得正陽山老猿發火生氣,讓這隻老猿不惜運用體內真氣,才能真正折損消耗他千年辛苦積攢下來的修為。也許老猿覺得他和劉羨陽這樣的小鎮百姓,命根本不值錢,但是陳平安很想知道,到時候老猿眼睜睜看著那些消逝的修為道行,會不會心疼,還覺得值不值錢。當然,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要被人一個照面就一拳打死了。
他俯視著大宅里的人來來往往、穿廊過棟,喃喃道:「哪怕跑不掉,也一定要多挨幾拳。」
陳平安根本就沒有想過能殺掉老猿,更沒有想過自己能活下來。
李家大宅,那個來自正陽山的小女孩,作為陶家老祖的嫡孫女,被李家上上下下當菩薩供奉了起來,李家在別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這些身為家生子的少女,手腳乾淨利索,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身世清白,可能從祖輩起就對李家忠誠不貳。
別院位置居中,不貼靠福祿街的街道。
小女孩名叫陶紫,暱稱桃子,是正陽山那幾位劍仙老祖的開心果,當然不是靠著天真可愛的模樣脾性,而是她未來的劍道高度,有資格讓正陽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資源。
五百年以來,陶紫的根骨、天賦、性情和機緣四樣,在歷代正陽山各大山峰老祖當中,都算名列前茅。簡單來說,就是小女孩陶紫,會是一個長板很長,卻沒有任何短板的神奇存在。這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百年一遇,而不是爛大街的禮節性誇讚。
陶紫當下沒了搬山老猿在身邊,獨自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談不上怕生或是怯場,只是有些無聊,還有些遺憾,聽猿爺爺的口氣,好像是沒有辦法從這裡搬走一座山峰了。這讓她很灰心喪氣。正陽山的蘇姐姐,在躋身中五境的時候,就被老祖贈送了一座山峰作為贈禮,成為蘇姐姐的私人領地。那座山峰,正是猿爺爺萬里迢迢親自將其背負回來,安置在正陽山東北方位,雖然不大,但是陶紫一直很羨慕。
她覺得書房內有些悶,就走到正堂,雙手負後,老氣橫秋地仰頭看了半天匾額。她身後始終貼身跟著兩個清秀丫鬟,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發現天資不俗,便被重點栽培成了武道中人,已小有成就。其實對於李家嫡系而言,這種行徑,跟豢養花鳥魚蟲無異,倒並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後能夠成為一位武道宗師。大戶高牆之內,奴大欺主的事情,不是沒有,更何況升米恩斗米仇,奴婢僕役的眼界太高,潛力太大,對於家族下一代的傳承,未必是好事。
陶紫走向大門,在院子裡蹦蹦跳跳打轉。她倒是沒有擅自離開院子,讓下人們為難。猿爺爺提醒過她,風雷園的人也到了小鎮,在他擺平之前,她不要離開這座院子。陶紫雖然年幼,但是從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波譎雲詭,危機四伏,而且家教極嚴,故而不是那種讓長輩不省心的頑劣孩子。
百無聊賴的陶紫最後趴在石桌上,桌上放著一個鳥籠,裡面裝了一隻好像叫捕蛇鷹的鳥。鳥兒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羽毛灰不溜秋,一點都不好看。之前不管怎麼逗弄,這隻捕蛇鷹都不搭理她,所以她也覺得無趣,現在實在是沒事找事,才對著那隻扁毛畜生吹口哨玩。
籠內有兩個李家龍窯私下打造的瓷器鳥食罐,小巧精緻,一隻素雅的裝水,一隻鮮艷的裝食物。只是那隻捕蛇鷹在被人抓獲之後,便滴水不沾,粒米不進,已經快兩天了。
在小鎮上,捕蛇鷹極少被人抓到過,偶爾有幾次,無論是年幼雛鳥還是成年鷹,無一例外都是絕食而亡。如何也養不活,更熬不成供人驅使的獵鷹。
吹口哨的陶紫見那隻捕蛇鷹仍是沒反應,終於徹底沒了耐心,站起身,轉身就走。
砰然巨響,鳥籠內的一隻鳥食罐轟然粉碎。
陶紫先是出現片刻呆滯,然後幾乎本能地一把拽過一名高挑丫鬟,讓她擋在自己身前。
身材高挑、體態豐滿的婢女,只覺得自己手腕被鐵線死死箍緊一般,疼痛得差點就要尖叫出聲。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眼神銳利,第一時間就自己站在陶紫身前,迅速環顧四周。
籠內第二隻鳥食罐又轟然炸裂,如同爆竹聲在桌上響起。
「有刺客,在清馨院那邊的屋頂上!」習武有成的婢女這次總算捕獲到那個身影,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有一個半蹲的身影。
這個婢女開始助跑,別院牆壁不高,她踩蹬而上,雙手抓住牆沿後,憑藉出眾的臂力迅速爬上牆頭。一時間她有些犯難,這座別院和對面清馨院相隔不遠,但是那名刺客位於清馨院主屋屋頂,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祿街,那人很容易翻牆而出。所以她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就做出了決定,沒有跳下牆壁跑向那座清馨院,而是沿著牆頭貓腰而奔,躍上自家別院的屋脊。這期間婢女始終留心那名刺客,以防偷襲。很奇怪,那名刺客既沒有阻擾她的腳步,也沒有馬上撤退的意思。
兩座院子的屋檐之間,大概隔著三丈距離。婢女一邊盯著那名刺客的動靜,一邊在屋檐上悄然後退,最後快速地深吸一口氣,準備助跑。
婢女心頭劇震,與自己遙遙對峙的刺客,竟是一個穿著寒酸的消瘦少年?!少年腰間捆綁著兩隻小行囊,手上看不到行兇的器物,應該是已經藏起來了,婢女覺得是彈弓的可能性最大。
她也很疑惑,若是擊中自己的頭顱,不敢說當場斃命,但是絕對受傷不輕,以少年近乎恐怖的準頭,兩次有意為之地擊碎鳥食罐,當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個正陽山的小姑娘?
院子裡,陶紫憤怒道:「蠢貨!小心調虎離山之計!趕緊回來!」
抓住刺客,嚴刑逼供當然很重要,但是以防不測,保住性命更要緊。
陶紫鬆開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後,揚起手掌,一巴掌把嚇傻了的少女狠狠打醒:「還有你,趕緊去通風報信!知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們這棟宅子裡的全部都要死!」
屋頂上那名婢女沒有第一時間跳入院中,而是高聲喊道:「有刺客!」然後她開始狂奔,在屋檐邊緣起跳,然後整個人開始飛躍向對面清馨院的屋脊。
憑藉婢女一連串攀緣奔跑的動作,大致判斷出她臂力、腳力和氣力的刺客少年,蹲下身撿起兩塊瓦片,右手甩出,正好砸向婢女腦門。還在空中的婢女,下意識雙臂交錯格擋在腦袋前,只聽砰砰兩下,被砸得刺骨疼痛不說,力道之大,遠遠超乎她的想像。婢女整個人前沖的勢頭,頓時被阻,而就在她後悔逞強之際,原本勉強落在對面屋檐上的她,腹部被人一拳砸中,只砸得她後仰摔去。只不過那名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她一隻腳踝,微微停頓後,才鬆開手。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不過好歹沒受重傷。她整個人腦袋一團糨糊。
少年眼角餘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況,發現四周出現黑點後,開始轉身跑路。速度之快,步伐之大,節奏之好,尤其是配合恰到好處的一次次呼吸吐納,如果那名婢女能夠看到,一定會覺得少年跟她一樣,習武多年,浸淫已久,絕對不是什麼門外漢。
屋脊上少年身影很快消逝不見,像一隻輕盈的飛鳥、出籠的捕蛇鷹。
大概一炷香後,魁梧老猿匆忙趕回李家大宅,殺氣騰騰。
從李家家主李虹,到別院丫鬟,個個大氣都不敢喘,尤其是那名習武婢女,跪在地上,臉頰兩邊紅腫得厲害。婢女一言不發,不敢有絲毫怨懟神色。
心情已經平靜如常的陶紫看到老猿後,嘆了口氣,搖頭教訓道:「猿爺爺,李家的人,好像全是一群廢物啊。你怎麼敢把我託付給他們呢?」
搬山猿單膝跪地,仍是比陶紫要高,愧疚道:「小姐,是老奴錯了。」
老猿轉過頭,沉聲道:「李虹!」
李氏家主粗通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湊巧正陽山修士的言語就是如此,這位在家族內一言九鼎的男人,只得苦笑賠罪道:「這次確是我李家的過失,不容推脫。按照目前我們得到的情況來看,是一個少年,多半並非修行中人,衙署那邊暫時並未給出有用的諜報,只說會加派得力人手,日夜守護宅子。」
陶紫想了想,說道:「那個刺客倒也不像是來殺我的。」然後補充了一句:「至少今天不是。」
李氏家主剛要落下的心,立即重新懸到了嗓子眼兒。
老猿皺眉問道:「那少年是不是身材瘦弱,皮膚黝黑,個頭差不多隻到這個高度?」跪在地上的婢女使勁點頭。
老猿咧嘴一笑,眼神陰森:「好傢夥!原來是示威挑釁來了!」
他擺擺手道:「這件事情,你們不要插手了,我曉得那刺客的底細,是泥瓶巷的一個普通少年。」
陶紫低聲道:「猿爺爺,別掉以輕心呀。」
搬山猿猶豫了下,站起身對李氏家主吩咐道:「那就讓衙署拿出一份戶房檔案到李家府上,把那少年的祖宗十八代的底細都翻查清楚,護衛這棟院子的人手方面,易精而少,不易雜而多!」
老猿悄然加重語氣,冷笑道:「李虹,勸你把你家坐鎮此處的定海神針也給請出來,別不當回事情,我家小姐真要在這裡有了三長兩短,連我這個你們眼中的老畜生也扛不起,你這李氏偏支扛得起?」
李虹連忙作揖致歉,惶恐不安道:「猿老祖這是折煞李家啊。」
正陽山老猿陷入沉思,呢喃道:「是風雷園那小子藉機尋釁?還是衙署宋長鏡的謀劃?」最後搖了搖頭,只覺得荒唐可笑:「不管是誰慫恿他來送死,竟不曉得找個好一點的過河卒子。一隻沒幾兩肉的小螞蚱,塞牙縫啊?也好,正愁沒機會殺人,這個由頭不錯,先殺那泥瓶巷的土坯子,再將你這個風雷園的小雜種,一併解決乾淨了便是!」
老猿對陶紫笑道:「小姐,老奴這次一定幫你收拾好爛攤子,絕對不會再有意外了。」
陶紫燦爛一笑,揚了揚拳頭,為這隻正陽山老猿鼓舞士氣。
老猿離去之前,看了看李氏家主李虹,後者苦笑道:「我這就去請老祖宗出山,親自為陶小姐擔任貼身扈從。」
老猿點點頭,大踏步離去。
老猿大大咧咧咬住魚餌,直截了當地順著魚線往泥瓶巷而去。擺明了我已上鉤,你來殺便是。
若是在小鎮之外,這隻正陽山搬山猿還不敢如此目中無人,但是此方天地,術法神通和法寶器物一律禁用,他反而擁有巨大優勢,這也是為何正陽山沒有出動一位劍仙老祖的緣由。
老猿一路行去,臨近泥瓶巷,才意識到一點:「巷中少年該不會單純是為了給朋友報仇吧?」
在這之前,老猿一直是往深了想,涉及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陰謀,現在突然意識到這種可能性後,就覺得尤為荒誕不經。
老猿笑了,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若是如此,倒也說得通。也對,不是修行中人,反而沒那麼怕死,反正只是一條賤命而已。」不過小心起見,老猿仍是沒有大搖大擺從這一端走入泥瓶巷。
不管如何,這趟註定都不會白走,那個被風雷園器重的小雜種,無非是比泥瓶巷的小泥腿子多活一會兒。
繞了一大圈,老猿從靠近顧璨家的小巷拐角走入泥瓶巷。其實老猿很懷疑那刺客少年,到底有沒有膽識留在祖宅等死。如果聰明膽小一點,倒是可以死在風雷園的年輕人之後。老猿咧嘴一笑,然後笑容瞬間僵硬。
黃昏里的泥瓶巷,小路已經顯得陰暗模糊。魁梧老猿猛然抬頭,一個清瘦少年不知如何就那麼站在小巷前方的高處,雙腳踩在兩邊牆壁剛挖出沒多久的窟窿里,正好能夠借力。陳平安身背箭囊,手持一張拉滿的木弓,箭尖直指老猿的一顆眼珠。他整個人無聲無息,拉弓如滿月不說,好像就連最細微的呼吸都消失了。以至於這個正陽山的護山祖師,只能憑藉對危險的敏銳嗅覺,才察覺到頭頂少年的存在。
不給老猿更多的反應機會。那支箭矢激射而至,呼嘯成風,勢大力沉。陳平安在射出一支箭矢後,根本不做第二選擇,脖子一縮,迅速將那張木弓斜掛在肩頭,腳尖發力,在兩邊牆壁上交錯借力攀上屋檐,轉瞬即逝。
老猿縮回那隻擋在額頭的手掌,只見那支箭矢釘入手心,不深,依稀可見有傷口綻裂。但是老猿一陣後怕。如果在小鎮之上,他被人在咫尺之間,一箭射中眼珠子,那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慘劇。
隨手拔出箭矢,將其折斷,丟在泥瓶巷中。老猿雙拳緊握,仰頭望向小巷天空,臉色鐵青,喉嚨鼓動,發出一陣低沉壓抑的聲響,像一頭憤怒至極的遠古凶獸。老猿手腳並用,瞬間就攀緣到了屋頂,只是剛一冒頭,就有第二支箭矢瞬間趕至。已經有防備的老猿只是隨手抬起,任由其釘入手臂些許而已,獰笑著大踏步前行。再次收起木弓的陳平安轉身就跑。
泥瓶巷一側的連綿屋檐之上,響起一大串碎裂聲響。老猿終究是步子遠遠大過陳平安,逐漸拉近距離,不出意外,很快就要追上那個身形其實已經足夠靈活的消瘦少年。老猿瞬間發力,整個人騰空而起,向前撲殺而去,一隻仿佛蒲扇大小的巨手伸向陳平安的腦袋。陳平安好像身後長了眼睛,就在千鈞一髮之際,竟是腰杆一擰,整個人一貓腰,然後轉身躍向小巷對面的屋頂。輕輕落地後,繼續撒腿狂奔。老猿的動作亦是極其敏捷迅猛,同樣硬生生折向右手邊的泥瓶巷另一側屋頂。陳平安猛然停步。老猿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原來那座屋頂無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哪裡承受得起老猿這兩百多斤重的一跳。嘩啦啦,連人帶瓦一起摔入屋內。
老猿轟然落地,一手扶住地面後,腦袋一扭,躲過了那支刁鑽陰險的箭矢。箭矢直接釘入地面。可見不是陳平安膂力不夠強大,而是老猿實在太過皮糙肉厚。
陳平安站在屋頂大洞邊緣,動作嫻熟地收起木弓,對老猿豎起中指,罵道:「老畜生!干你娘!」
陳平安突然臉色古怪起來,突然就給了自己一巴掌,嘀咕道:「還不是自己吃虧!」
老猿猛然起身,陳平安又已遠去。
一堆破碎瓦礫當中,老猿耳朵微動,聽到細微動靜,咧咧嘴,彎腰拿起一塊破瓦,掂量一番後,起身迅猛砸出,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輕而易舉穿透牆壁和屋頂,帶著風雷之聲破空而去,瓦片去向之處正是那陣聲音發起之地。
只可惜老猿沒有看到陳平安的蹤跡。他腳尖一點,魁梧身軀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根舊屋棟樑上,借著反彈之力高高躍出屋頂窟窿,落在屋脊上。
老猿看到極遠處,背負木弓的陳平安站在一處屋脊翹檐處,神色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方才丟擲瓦片出手,動靜過大,估計已經打草驚蛇,讓那個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識到不妙,徹底沒有了依靠弓箭那點距離優勢來占便宜的心思。老猿笑著攤開雙手,示意自己手中並無物件,然後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陳平安大可以繼續玩花哨手段,他願意奉陪到底,繼續舒展筋骨。
若說是老猿要耍詐,還真冤枉了這隻正陽山搬山猿。千年修行,千丈真身,其身法手段,便是被讚譽為頂天立地也不為過。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長歲月里,尤其是在正陽山開山立派的早期,弱小山門,四面樹敵,虎狼環視,正陽山的開山鼻祖戰死之後,作為頭號大將,老猿什麼樣的死戰血戰沒有經歷過?今日這場小巷中屋頂上的「小打小鬧」,跟以前的廝殺,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當年那些盪氣迴腸的大戰之中,頂尖修士和大練氣士們,也是以法寶重器遙遙牽制老猿,根本不敢正面搏殺,如人間俗世沙場上來去如風的大羌輕騎,絕對不會直接撞上大驪的重甲武卒,而是快刀子慢割肉,一點一點尋找契機,慢慢削去鐵桶戰陣的表層。
如今老猿算是藩王宋長鏡之外,被此地天道壓制最多的角色之一。那名懸佩虎符的兵家宗師,因為身份特殊的緣故,被此方天地「青睞」,故而雖然修為極為不俗,但是影響並不明顯。
此時此刻,面對一個異於尋常小鎮百姓的矯健少年,老猿竟然找到了一絲當年浴血奮戰的快意。
老猿不否認,少年給了自己很多意外驚喜,會計算人心,會設置陷阱,會發揮地利,當然,最重要的是膽子還不小。
老猿抬頭看了眼天色,西日下墜,暮色已至,視線將會越來越受到影響,而他對於小鎮的地理形勢,完全不熟悉,這大概就是那個少年的憑仗之一,馬馬虎虎能算是一張護身符。
老猿開始狂奔,勢若奔馬,一步就能跨出丈余距離,駭人聽聞。
陳平安在老猿動身的瞬間,就已轉身飛奔,沒有沿著連綿不絕的巷弄屋脊去往北邊,畢竟那裡有福祿街和桃葉巷,大戶扎堆,藏龍臥虎,萬一有人為老猿出頭,陳平安不覺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圍剿。所以他果斷往西邊逃,因為南邊廊橋方向,視野開闊,無處藏身,按照兩人腳力對比,陳平安估計自己一旦失去障礙遮蔽,很難逃過搬山猿的追殺。
出了小鎮往西,就是深山老林,那裡草木蔥蘢,許多隱秘小徑上還放有不少獵戶下的套子。
山路難行,若是不依循舊有道路,更是極其艱辛,這一點陳平安比誰都清楚。他想得沒有錯,只是他錯估了老猿,要知道老人作為正陽山的搬山猿,對於山川之事,了解之深,遠比他深刻長遠。
當陳平安躍下最後一座屋頂,落地之時,雙膝彎曲,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墜力道,快速扭頭瞥了眼後方景象,繼續弓腰前沖。在奔跑途中,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終。
山林之中,一旦陳平安選擇拋棄祖祖輩輩踩踏而出的小路,去「慌不擇路」,那麼它們必然會成為累贅。
眼見著那少年就要泥鰍入水,老猿心情有些煩躁,回望了一眼福祿街李家宅子的方向。其實一旦入山,老猿不敢說占盡地利,但是絕對比在小鎮跟著那個小兔崽子東跑西竄,要來得更加遊刃有餘。
老猿下定決心,迅速權衡利弊,深呼吸一口「新鮮之氣」,不多不少,如無太大偏差,剛好能夠殺人。只見老猿臉色泛起一陣陣青紫漣漪,魁梧身形,毫無徵兆地轟然拔地而起,腳底下那座可憐宅子被他一腳踩塌了大半。好在小鎮西邊住著的都是窮人,宅子遠比福祿街那邊的要單薄,比如屋樑柱子所用的木頭,就很不禁看。那宅子一家四口人,不幸中的萬幸,此時都沒有待在屋內。
老猿高高躍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巨大的弧度,落地之時,剛好位於陳平安身側,雙腳立足之地,出現兩個大坑,鬆軟春泥四處飛濺。
老猿一拳砸向陳平安後背心處。
人之後背,有諸陽經所在,所以不論經脈臟腑,皆與背相通。尤其是後背心之處,距離心臟真正是不過咫尺,最是脆弱不堪。
命懸一線之際,聽到身旁動靜的陳平安驟然發力,比起先前引誘老猿踩踏腐朽屋頂那次,身形竟然還要快出兩三分!這至少意味著陳平安從頭到尾,始終在隱藏氣力。這使得老猿那一拳,非但沒能洞穿他的後背心,沒能成功打爛一顆心臟,反而只是「擦」了一下他後背心下邊一寸的背部。雖然沒有硬扛下這一拳,陳平安仍是被大槌撞鐘一般,撞得整個人雙腳離地飛撲出去。
下一幕景象,陳平安身上那令人嘆為觀止的矯健靈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只見嘴角滲出血絲的他,在被一拳打飛後,並沒有落得頭朝地摔個狗吃屎的下場,而是向前伸出雙手,撐在地面的瞬間,手肘先彎曲再發力,整個人便一氣呵成在空中翻轉,變成雙腳落地後,又借著向前的慣性,以毫不減速的身姿繼續狂奔逃亡。哪怕是見多識廣、身經百戰的搬山猿,看到他的堅韌,也難免有些牙疼。
老猿抬起手,手背上鮮血模糊。這點傷不算什麼,老猿一笑置之。不過對陳平安的必殺之心,愈發堅定。
至於為何受傷,原因並不複雜。
春寒料峭,原本衣衫單薄的陋巷少年,今天出現在老猿眼前的時候,明顯要穿得厚實許多。除了自己的衣衫之外,他還找了一件劉羨陽的寬大舊衣,套在最外邊,兩件衣衫之間,另有玄機。原來陳平安給自己做了一件「木瓷甲」,六塊長條熟木板分別鑽孔,以絲繩串聯繫緊,胸前三塊後背三塊,最重要的是這副簡陋至極的木甲之上,鑲嵌有密密麻麻的小碎瓷片。
老猿這個時候感覺很糟糕,就像是達官顯貴不小心踩到了一坨臭狗屎,而且一時半會兒還很難甩掉。
老猿雙拳緊握,屏氣凝神,站在原地,強壓下體內洶湧磅礴的氣機翻轉,臉上紫青漣漪轉為紫金之色,一閃而逝。
老猿勃然大怒,原來就在此刻,一顆石子從樹林當中激射而至。老猿伸手握住那顆指甲蓋大小,尤其堅硬的石子。
然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顯示陳平安正往深處逃竄。
老猿臉色陰沉至極,轉頭看了眼夜幕下的小鎮。生怕這才是對方真正的調虎離山之計。但是直覺告訴老猿,最好將那少年迅速擊斃在山中。
福祿街那棵子孫槐,之前剛遭受過少年刺客的攀緣,當下能夠承受一個人重量的最高枝上、位置高出屋頂許多的地方,又坐著一個不速之客,往下一些,還站著一人。
這兩人的突兀出現,卻讓風聲鶴唳的李家宅子,不得不捏著鼻子裝看不見,因為坐在那裡的白袍男人,正是督造官大人。他帶著宋集薪來到子孫槐上,說是要帶他看一齣好戲。只不過當時已經是黃昏尾聲,宋集薪眼力不夠,只能聽宋長鏡為他講述那場起始於泥瓶巷屋頂的可笑追殺。
宋長鏡一手撐膝,一手托腮,望向遠處。在講述追殺過程的間隙,會時不時穿插一些不為人知的小鎮秘事,或是一些隨心所欲的修行感悟。
「如果不談機緣,只說實打實的器物法寶,那部傳聞已久的著名劍經,當下能夠在小鎮排進前三。若是拉長時間線的話,放入整個小鎮三千多年的歷史,估計前十有點懸,但是前二十肯定沒問題,別覺得這個名次很低,事實上很高了。」
「再加上那副瘊子甲,如果姓劉的小傢伙能夠消化掉這些,在本王看來,他的機緣,半點都不比你們五個人差了。」
宋集薪沒有抬頭,因為有個傢伙直接就把腳懸掛在他頭頂。宋集薪好奇問道:「那他為何還被正陽山老猿一拳打死了?」
宋長鏡淡然笑道:「運氣太好了,遭人嫉妒,又沒有靠山,很難理解嗎?」
宋集薪滿臉疑惑,問道:「那你當時在泥瓶巷,為什麼不拉攏得更加徹底一些?」
宋集薪頭頂的大驪藩王哈哈大笑,快意至極,笑了很久才說道:「本王對於那些山上的修行天才……總之等你出去之後,聽說過本王的某個綽號,就會明白其中緣由了。」
宋長鏡突然站起身,望向遠處,神色微變,一隻手輕輕摩挲著腰間玉帶,眼神炙熱。
在這位近乎「山登絕頂我為峰」的武道大宗師眼中,小鎮最西邊,隨著搬山猿壞了規矩,剎那之間氣機激盪不止,以至於那一塊區域的氣息紊亂,如同炸裂飛濺的破瓷器。
宋長鏡緩緩道:「你可能很奇怪,為何那些外鄉人,都有一種視他人如螻蟻的眼神,你當真以為這只是他們天性自負,眼睛長在天上?性格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大勢使然,你不曾走出過小鎮,不知道這些仙師在外邊天地間的超然地位。」
宋集薪回答道:「我可一點都不奇怪。」
「跟讀過書的人聊天就是費勁。」宋長鏡不感到意外,自顧自繼續道,「因為有一條線,擺在你們和他們之間。這條線說大不大,對有些人,比小水溝還不如,只要遇到它,就能夠一跨而過,像你和之前的劉羨陽,還有那個被別洲道家大宗相中的讀書種子趙繇,皆在此列。但是說小也不小,小鎮絕大多數人,看著那條線,就像對著一條天塹,連跨過去的欲望都生不出來。」
「被那條線隔開的兩撥人,差距之大,其實就像……人與草木吧,無異於陰陽之隔,甚至更大。」說到這裡的時候,大驪藩王宋長鏡突然咦了一聲,有些訝異,然後幸災樂禍笑道:「那頭老畜生這次運氣有點背啊,偏偏惹上這麼個小刺蝟,隱藏很深啊。宋集薪,本王現在有點理解你了,誰攤上這麼個對手都難受,除了乾淨利落一拳打死之外,實在是一件挺噁心的麻煩事。」
宋集薪臉色不悅。
不遠處的李家大宅,呼喝聲大振,更有暗處的定海神針憤然出手。
陳平安果然有援手呼應,而且還不是一般人。
宋長鏡笑了笑,哪怕那道刺客身影從子孫槐下一閃而過,這位藩王也根本沒有要阻攔的意思。
視野之中,老猿的魁梧身影從西邊大步而回,不斷在小鎮上「起起落落」,至於落地之時會不會踩塌屋舍、會不會壞了別人院落的布置,根本不在意。那正陽山老猿似乎認定了一個出氣筒。
宋長鏡突然皺起眉頭,繼而釋然,然後是瞬間爆發的戰意昂揚。
大驪武夫宋長鏡,此生喜好三事:築京觀,殺天才,戰神仙。
下一刻,宋集薪瞪大眼睛,不知何時頭頂的宋長鏡已經落在福祿街上,向遠處飛奔而來的魁梧老猿,簡簡單單近乎蠻橫地對撞而去。
大驪藩王,搬山老猿,一人一拳互換,砸中各自胸口。
宋長鏡不退反進,向前踏出一步,老猿則後退一步。又是各自一拳,這一次砸在各自額頭眉心。
宋長鏡大踏步向前,這一次只有他出拳了。一步向前重重踩地,雙膝微蹲,左手向前伸出,右手握拳後撤。
他一身雪白長袍,大袖飄搖,腳下則是滿地碎裂的青石板。一拳直直去,老猿只得伸出一隻手掌,擋住宋長鏡的拳頭。天地之間,似乎先後兩次隱隱響起崩裂聲響。老猿倒滑出去十數丈,青石板地面被犁出一條觸目驚心的溝壑。
宋長鏡輕輕揮袖,一手負後,一手扶住腰間白玉帶,笑眯眯道:「齊靜春,你這也不出面攔阻?難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別啊,再多撐一會兒。」
老猿吐出一口濁氣。
宋長鏡豎起一隻手掌,搖了搖,笑道:「等本王出去之後再打,現在先各忙各的。」
老猿咧嘴一笑:「宋長鏡,那你到時候最好能打贏我,否則大驪南方邊軍會不太好受。」
宋長鏡微笑道:「如你所願。」
老猿冷哼一聲,獨自進入李家大宅,見小姐陶紫安然無恙,甚至連驚嚇都算不上,老猿便知不過是拙劣的伎倆,略作思量,便獰笑著趕往小鎮西邊。
入山打獵。
夜色里,陳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沒過多久,便跑入一片泥土格外鬆軟的竹林,他開始故意放重腳步。
約莫半炷香後,即將跑出竹林邊緣地帶,陳平安突然攀緣上左手邊的一根竹子,晃蕩向不遠處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陽山的搬山猿更像一隻猿猴,重複數次後終於輕飄飄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腳印。轉頭望去,距離第一根竹子有五六丈遠,他這才開始繼續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經可以依稀聽到溪水聲,大步狂奔的陳平安非但沒有停步,反而一個高高躍起,整個人墜入溪水當中,很快他便站起了身,原來他落在了一塊巨石之上。對這一塊土地山水無比熟稔的陳平安,竭力睜大眼睛,憑藉著過人的眼力和出眾的記憶,在小溪當中的石頭上跳躍,往下遊方向一路逃跑。如果一直這麼下去,就能到達小鎮南邊的溪畔青牛背,然後是廊橋,最後則是阮師傅的鐵匠鋪。不過陳平安沒有太過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後,驀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個最窄的地方靠右上岸。
很快就聽到寧姚輕聲喊道:「陳平安,這邊。」
陳平安飛快蹲下身,氣喘吁吁,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寧姚低聲問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騙?」
陳平安苦澀道:「盡力了。」
從小鎮福祿街同樣繞路趕來會合的寧姚,問道:「受傷了?」
陳平安搖頭道:「小傷。」
寧姚心情複雜,憤憤道:「敢這麼玩,老猿沒打死你,算你走狗屎運!」
陳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壞過一次規矩了。不過你如果出手再晚一點,我估計就懸了。」
寧姚愣了愣,然後開懷道:「還真成了?可以啊,陳平安!」
陳平安嘿嘿笑了。
寧姚翻了個白眼,問道:「接下來?」
陳平安想了想:「咱倆之前定下的大方向不變,不過有些地方的細節,得改動改動,老猿太厲害了。」
寧姚一巴掌拍在陳平安的腦袋上,氣笑道:「你才知道?」
陳平安突然說道:「寧姑娘,你轉過身去,我要往後背敷點草藥。順便幫忙看著點小溪那邊。」
寧姚大大方方轉過身去,面朝小溪上游。
陳平安脫掉那件原本屬於劉羨陽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從腰間一隻布囊拿出楊家鋪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濃稠藥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塗抹在後背上。
很能扛痛的他,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寧姚雖然沒有轉身,仍是問道:「很疼?」
陳平安笑道:「這算什麼。」
寧姚撇撇嘴,逞什麼強啊。
小鎮最西邊的宅子,有婦人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不斷使勁拍打胸脯,搖搖晃晃,單薄衣衫有隨時炸裂開來的跡象,她那一雙滿身髒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親身邊。有個憨厚漢子蹲在屋外,唉聲嘆氣,滿臉無奈,屋頂莫名其妙多出個窟窿,春天的寒氣還沒退盡,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來自家婆娘和崽子們咋過?
不遠處的街坊鄰居聚在一起,指指點點,有人說是之前也聽到了自家屋頂有聲響,一開始以為是野貓搗亂,就沒當回事。也有人說今兒小鎮西邊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飄來盪去的,一步就能當老百姓十數步,還會飛檐走壁,也不曉得是土地爺跑出了祠堂,還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風雷園年輕劍修獨自蹲在一處,臉色沉重。劉灞橋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著崔明皇閒聊,聽說李家大宅的動靜後,就聞著了腥味,不過這位風雷園的俊彥翹楚,再自負也沒敢登門挑釁一隻搬山猿,就是尋思著能不能隔岸觀火,如果有機會陰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劉灞橋摸到了一處大宅書樓翹檐上,俯瞰小鎮,尋找老猿的動向,結果很快就發現城西泥瓶巷那邊的異樣動靜,於是生性膽大的劉灞橋就開始悄然盯梢。
在正陽山搬山猿不惜運轉氣機的瞬間,劉灞橋受傷後,那把不得不挪窩溫養在明堂竅的本命飛劍,蠢蠢欲動,幾乎就要「脫鞘」而出。因為在這方古怪天地里,修為高低與天道鎮壓力度成正比,按照劉灞橋的估算,搬山猿並不輕鬆,哪怕能夠強行運氣換氣,並且事後利用強橫體魄或是無上神通,反過來壓制天道引發的氣海沸騰,但是這種「作弊」的次數,也絕不會太多,否則就要擔負起洪水決堤的巨大風險,到時候千年道行毀於一旦,也不是沒有可能。退一步說,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就是一種折損,其實就等於世間俗人的折壽了。但是當劉灞橋看到老猿踩塌屋頂後的這個落地處,自己現在立足之處的兩個大坑,這個風雷園劍道天才開始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否則必會引火上身。以老猿當時那股新鮮氣機的渾厚程度,若非發現福祿街李家大宅的動靜,不得不去確定正陽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殺那個狡猾似狐的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殺自己劉灞橋,絕對是一殺一個準。
當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飛劍將出欲出之際,肯定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只不過劉灞橋雖鬼門關前轉悠了一圈,後怕歸後怕,對於老猿這個存在本身,談不上如何畏懼。風雷園對正陽山,雙方無論實力如何懸殊,不出手還好,一旦有一方選擇出手,那就要到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為低下之人,絕不會向對手磕頭求饒。這是兩座東寶瓶洲劍道聖地五百年來,用無數條人命證明過的事實,何況劉灞橋在小鎮又不是沒有後手。
劉灞橋緩緩站起身,沒有徑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棟最西邊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黃泥牆外,使勁「餵」了一聲,在男人和他媳婦都轉頭望向他之後,他隨手丟出一枚金精銅錢,拋給那個梨花帶雨的婦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別號了,我在那麼遠的地方都覺得瘮得慌!」
婦人接過金色銅錢,低頭瞥了眼樣式,跟銅錢差不多,就是顏色不同,她有些呆滯,小聲問道:「金子?」
劉灞橋哈哈笑道:「不是。不過比金子值錢多了……」
婦人先是一愣,然後暴怒,狠狠將那枚金色銅錢砸向劉灞橋,站起身,叉腰罵道:「滾一邊去!是金子我還有點相信,還比金子值錢?你當老娘沒見過世面啊?!老娘也是親手摸過銀子的人。毛沒長齊的小王八蛋玩意兒,也不扒拉扒拉褲襠里的小泥鰍,就敢來老娘這邊裝大爺,我家男人還沒死呢!」說到這裡,婦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纖細多少的粗壯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擰得別有風情,她對著蹲在地上一言不發的男人就是一腳,踹得男人斜倒在地上。男人別說還手,就是還嘴也不敢,摸爬著貓腰跑遠,然後繼續蹲著,眼神幽怨。
婦人指著自家漢子罵道:「沒出息的孬種,跟死了沒兩樣,出了事情就知道裝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撈魚抓蛇,跟穿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兒子還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撿點東西回家。你一個當爹的,為啥楊家鋪子的夥計不願意做,是富得流油還是咋的,非要跟銀子較勁?一年到頭也不知道干點正經事……」說到這裡的時候,胸脯風光當得起「壯觀」二字的婦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還算能折騰人,老娘樂意跟你過日子?!」
周圍看戲的街坊鄰居譁然大笑,也有青壯男人吹口哨說葷話。
婦人終於重新將矛頭對準那個罪魁禍首,吼道:「還不滾,沒斷奶是不是?!」
劉灞橋哪裡見過這樣的鄉土氣,不但不覺得鄙陋,反而覺得頗為有趣,這份熱鬧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婦人罵得挺慘,卻不怒反笑。自己在師門風雷園每次吵架後,都會有一種寂寞,覺得空有一身好武藝,卻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手,不承想今天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便來勁了,嬉皮笑臉道:「沒斷奶咋的,大姐你能幫忙啊?」
婦人挑了一下眉頭,譏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給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馬婆婆去!管飽!」頓時笑聲震天。
劉灞橋雖然不知道馬婆婆是何方神聖,但是從四周聽眾看客的反應,可以得知自己這一仗是慘敗。
劉灞橋伸出大拇指,笑容燦爛道:「大姐,算你狠。」
然後他雙指夾住那枚金精銅錢,晃了晃:「真不要?」
婦人明顯有些猶豫狐疑。
就在此時,遠處有人無奈喊道:「灞橋,崔先生讓你趕緊回去。」劉灞橋聞聲轉頭望去,是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身邊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兩手空空,並沒攜帶兵器。女子模樣不出挑,身段倒是沒得說,一雙大長腿,很對劉灞橋的胃口。她正是陳松風的遠房親戚,至於怎麼個遠法,陳松風沒有主動提起過,女子對陳松風也從來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時相處,劉灞橋也沒覺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發話,劉灞橋不敢多待,便跟著兩人趕往福祿街,只是離去之時,下意識多瞥了眼那個愁眉苦臉的中年漢子。
夾雜在人流當中的一個邋遢漢子,猶豫片刻,在街坊鄰居陸續散去之後,獨自走向院子。
婦人正要帶著那對子女去娘家住,又實在是不情不願。娘家人儘是勢利眼,對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個狗眼看人低,所以這些年除了逢年過節,已經很少來往,但是遭到這種飛來橫禍,婦人實在沒辦法,她倒是想要硬氣一些,帶著兒子女兒去客棧酒樓住幾天,當一回闊綽媳婦,沒奈何囊中羞澀,窮得叮噹都響不起來,只得厚著臉皮回娘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氣的婦人在離去之前,狠狠擰著自己男人的腰肉,直到擰得男人整張臉都歪了,這才罷休。兩個孩子是見慣這幅場景的,非但不擔心爹娘吵架,還使勁偷著樂呵。
婦人眼尖,看到躲在門口那邊鬼鬼祟祟的邋遢漢子,頓時罵道:「姓鄭的,又來叼走老娘的衣褲?你屬狗的是吧?兔子還不吃窩邊草,老娘再怎麼不願意承認,終究還是倒了八輩子霉,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漢子欲哭無淚,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過是忘了給你家小槐買糖吃,他才故意這麼說啊,嫂子你怎麼就真信了?」那個小男孩一臉天真。
婦人當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抬起手就要一巴掌甩向那漢子。那漢子趕緊縮脖子跑到一邊去,對蹲地上的男人嚷嚷道:「師兄,你也不勸勸嫂子!」
男人瓮聲瓮氣撂下一句話:「不敢勸。」
邋遢漢子哀嘆不已:「這世道沒法讓老實人混了。」
婦人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向院門,突然扭頭丟了個媚眼,笑眯眯道:「姓鄭的,下次多帶些錢,嫂子賣給你,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錢,咋樣?」
邋遢漢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貴了點吧?杏花巷鋪子的新衣裳,布料頂好的,也就這個價格……」
婦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罵罵咧咧:「還真敢有這壞心思?!去死,活該一輩子打光棍!爛命一條,哪天死在東門外都沒人替你收屍……」
婦人和孩子們走後,邋遢漢子輕輕往後一跳,坐在了院牆上,憤憤道:「師兄,不是我說你,你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挑了這麼個潑辣娘們當媳婦。」
原來這邋遢漢子便是小鎮東門的看門人,姓鄭,光棍一條。
院子裡還蹲在地上的憨厚漢子蹦出一句:「我樂意。」
負責向外鄉人收錢的小鎮看門人,沉默片刻後,說道:「師父他老人家讓你在近期忍著點,別跟人動手。」
看門人抬頭瞥了眼可憐的屋頂,突然笑起來:「師父還說了,實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婦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騰,她就好這調調。」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的漢子抬起頭,看著矮牆上的邋遢漢子,後者趕緊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鄭大風說的,師父沒說過這種話。」
憨厚漢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銅色的肌膚,雙臂肌肉鼓脹,把衣袖繃得厲害。
他還有些駝背,對那個小鎮看門人沒好氣道:「師父願意跟你說超出十個字的話,我跟你姓。」
看門人心中默念師父的叮囑,然後扳手指算了算,還真沒到十個字!這個邋遢漢子先是罵了一句娘,然後很是泄氣,有些傷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顯得尤為可憐。
佝僂漢子問道:「還有事嗎?」
看門人點頭道:「師父說讓你對付那個人。」
佝僂漢子皺了皺眉頭,又習慣性蹲下身,面朝破敗的屋子,悶悶道:「憑啥?」
看門人鄭大風白眼道:「反正是師父交代的,你愛做不做。」
漢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讓我看到你偷嫂子的東西,打斷你三條腿。」
邋遢漢子鄭大風暴怒道:「李二!你給老子說清楚!誰偷你婆娘衣物了?!這種混帳話你也相信?你腦子進水了吧?」
李二轉過頭,看著暴躁憤怒的同門師弟鄭大風,黑著臉默不作聲。
鄭大風像是一個飽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憤欲絕道:「我以後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這個看門人站起身,腳尖一點,如一片槐葉飄入街道,離得遠了,這才膽敢破口大罵道:「李二,老子這就找嫂子買她的貼身衣物去!」鄭大風一邊撂狠話,一邊跑得比狗還快。只是李二根本就沒起身的意思,吐出一個字:「孬。」
三人回到衙署,那個觀湖書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正廳等候已久。見到陌生女子後,崔明皇起身點頭致意,女子也點了點頭,臉色依然冰冷,用劉灞橋私底下的話說,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銀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後,對劉灞橋笑道:「虧得你忍住沒出手,要不然肯定會捅出大婁子。你是沒有看到,剛才咱們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陽山搬山猿,在福祿街硬碰硬對了三拳,動靜不小。說實話,接下來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勸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覺得有機可乘。」
劉灞橋好奇問道:「難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干翻了宋長鏡?宋長鏡如此繡花枕頭不濟事?不是都說他摸著了第十境的門檻嗎,只差半步就能一腳跨入那個境界?」
崔明皇無奈道:「咱們好歹借住在宋大人這裡,你能不能說話客氣些?」
陳松風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優勢。」
哪怕與那位大驪藩王八竿子打不著,可只要是修行中人,聽聞這種壯舉之後,無法不心神往之!
一個純粹武夫,只以肉身就與一隻搬山猿硬扛到底!關鍵是此人還能夠占據上風!
女子坐在一旁閉目養神,雙手自然而然攤放在膝蓋上。聽到此事後,手指微動。她也是被陳松風匆忙找到的,原本她打算在小鎮一直逛盪下去。之所以沒有執意堅持,而是跟隨陳松風一起去找劉灞橋,再返回衙署,只是入鄉隨俗罷了。至於陳松風能否從那棵老槐樹那裡討到便宜好處,能夠得手幾片祖蔭槐葉,同樣姓陳的女子,並不上心。不過陳松風找到她的時候,她仍然能夠清晰感受到,陳松風那種刻意壓抑的興奮激動,多半是收穫頗豐,落下槐葉的數量,應該是出乎龍尾郡陳氏老祖的預期了。
劉灞橋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這次栽了個大跟頭,痛快痛快,竟然被一個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牽著鼻子走了半座小鎮,哈哈,這個天大的笑話,夠我在風雷園說上十年了!到時候以正陽山那幫土鱉的脾性,肯定要急著跳出來說,這些都是咱們風雷園血口噴人了,有本事拿出證據來啊!我拿你大爺的證據,要不是小鎮禁絕術法,壞規矩的代價太大,否則我死也要把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鏡當中。」
崔明皇突然臉色微變,對劉灞橋沉聲喊道:「灞橋!」
女子幾乎同時睜開眼睛。
劉灞橋剛想問幹啥,驀然閉上嘴巴。
很快有一個白袍男子緩緩而至,跨過門檻後,對劉灞橋笑眯眯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如讓本王也樂呵樂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開口說話,意思是要將那張主位椅子讓給這個大驪藩王,宋長鏡對這個觀湖書院的讀書人,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縟節,他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劉灞橋身邊,與陳松風和女子兩人,分列左右相對而坐。
劉灞橋雖然給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憊懶性格,不過如此近距離,面對一個極有可能躋身傳說第十境的武夫,尤其這傢伙可謂惡名昭彰,築京觀一事也就罷了,嗜好斬殺天才一事,真是讓人毛骨悚然。所以別看這個大驪藩王不在的時候,劉灞橋一口一個宋長鏡喊著,這會兒心卻虛得很。好在臉皮一事,劉灞橋向來不甚在乎,賠笑道:「宋大宗師,我正在說你老人家與正陽山老畜生的巔峰一戰呢,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王爺你老人家拳出如龍,若非拳下留情,那搬山猿定會在福祿街上當場死無全屍。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實在是讓晚輩拍馬難及!」宋長鏡笑著不說話。劉灞橋額頭滲出冷汗,後背浸透汗水,終於說不出一個字來,悻悻然徹底閉嘴。
宋長鏡突然轉頭望向對面那名女子,眼神玩味,饒有興致,問道:「你也是龍尾郡陳氏子弟?」
女子搖頭,緩緩道:「不是。」
宋長鏡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氣氛尷尬,直到宋集薪出現在門口。他見到屋內並無椅子座位,便隨意坐在門檻上,望向屋內眾人。
宋長鏡對此不以為意,對劉灞橋笑道:「其實少年能活下來,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開始認定陳平安尋釁,是受人指使,而在這座小鎮當中,敢給正陽山下套的傢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長謀而後動之輩,所以老猿覺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那隻黃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這才使得不願流露出絲毫破綻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帶顯得頗為狼狽。所以一直到小鎮最西邊的宅子,老猿確定四周並無刺客潛伏後,這才稍稍放開手腳,給了那陳平安後背心一拳。
劉灞橋乾笑道:「雖然事實如此,但是這種恩人我可不想當。」宋長鏡一笑置之。
女子轉頭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俊逸少年。宋集薪對她微微一笑。女子轉過頭,面無表情。宋集薪撇撇嘴,開始正大光明欣賞她的那雙長腿。女子二十五六歲,姿色尚可,但是宋集薪覺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轉過頭,眼神冷冽,沙啞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臉膚淺至極的無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嗎?」然後指了指大驪藩王宋長鏡:「那你得先問過他才行。」
女子剛要起身,宋長鏡瞬間眯眼。大堂之內,一陣磅礴威壓如暴雨狠狠砸在眾人頭頂,躲也無處躲,所有人的肌膚,竟然產生了實質性的針刺疼痛,唯獨門口那邊的宋集薪渾然不覺。
陳松風艱難開口,只是語氣不弱:「王爺,這位姑娘並非我們東寶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爺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殺我?就不怕你們大驪被滅國嗎?」
崔明皇正要阻攔,卻只見女子已整個人倒飛出去,身後那張椅子在空中化作齏粉不說,女子高挑身軀全部陷入牆壁,幾乎像是嵌入牆壁的一樣物件。
宋長鏡神出鬼沒地站在牆壁下,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看著七竅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頭,是不是覺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厲害,所以就有資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個字怎麼說來著?」
這個藩王轉頭笑望向自己侄子,宋集薪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詞。」
宋長鏡笑了笑,轉頭繼續望向女子,後者雖然滿臉痛苦,但是眼神堅毅,沒有絲毫示弱祈求。宋長鏡說道:「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本王了。」
陳松風肝膽欲裂,滿眼血絲,整個人處於複雜至極的情緒當中,大憤怒、大恐懼兼有,正要開口說話,崔明皇已經搶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頭誠懇道:「王爺,能不能給在下一個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見識。」宋長鏡嘴角扯了扯,滿是譏諷。與大驪藩王對視的女子,突然認命一般閉上眼睛。
就在此時,門檻那邊的宋集薪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負一個娘們,傳出去有損你的名聲。」宋長鏡身形略微停頓,細微到了極點,哪怕是崔明皇和劉灞橋,也只覺得那個殺神根本就是紋絲不動。宋長鏡歪了歪腦袋,伸出雙指,隨意一彈,好似撣去肩頭灰塵。風雷園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劉灞橋呆若木雞,崔明皇如釋重負,陳松風如墜雲霧。
宋長鏡對劉灞橋笑道:「小子,不錯,本王看好你。」
女子睜開眼睛,把自己從牆壁里「拔出來」,落地後,身形一晃,對那個背影說道:「今日賜教,陳對銘記五內。」
宋長鏡不予理會,對劉灞橋說道:「離開小鎮之後,去大驪京城找本王,有樣東西送給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動、搬不搬得走了。」
劉灞橋脫口而出道:「符劍!」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劍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劍,能夠直接冠以「符劍」之名,並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這把劍會是如何驚艷。
宋長鏡和宋集薪走出這棟別院,宋長鏡笑道:「心胸之間的那口惡氣,出完了沒?」宋集薪點頭道:「差不多了。」
之前關於陳平安一事,這個傢伙竟然連自己親侄子也坑,宋集薪當然一肚子憤懣怨懟。
宋集薪突然皺眉問道:「那女子一看就來頭極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來大的,揍了大的,惹來老不死的?如果地方縣誌沒騙人,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厲害,到時候咱們大驪真沒問題?」
宋長鏡一句話就擺平了宋集薪:「你太低估宋長鏡這三個字了。」
大堂內,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聲色。
劉灞橋頹然靠在椅背上,心有餘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這第九境就相差這麼多嗎?」
風雷園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與劉灞橋關係都不錯。
崔明皇搖頭道:「圍棋當中,同樣是九段國手,也分強弱,相差很大,何況宋長鏡本就是第九境裡的最強手。」
然後崔明皇望向名叫陳對的女子,關心地問道:「陳姑娘你沒事吧?」
陳對也是狠人,雖然臉色蒼白,但仍是坦然笑道:「無妨。」
陳松風仿佛比這位局中人的遠房親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嘆,龍尾郡陳氏,恐怕很難在接下來的大爭亂局之中脫穎而出了。
劉灞橋嘖嘖道:「一彈指,就能夠將我飛劍彈回竅穴,還能不傷我半點神魂,實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現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劉灞橋狗改不了吃屎,壞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點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懶得理睬這渾人。
劉灞橋想了想,出聲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時想不開,鐵了心要以卵擊石,去找宋長鏡的麻煩,到時候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著走:「陳大姐,雖然我這麼說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是碰到宋長鏡,低低頭,退一步,不丟人。」陳松風欲言又止。但是陳對嗯了一聲,淡然道:「宋長鏡確實有這個資格,我沒有不服氣,只是心有不甘而已。」劉灞橋沒心沒肺道:「其實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現在就賊高興,以後回到風雷園,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與大驪宋長鏡交過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劉灞橋到最後毫髮無損啊!當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驪京城的符劍,吹一百年都行!」
陳對思緒轉向別處。她沒來由想起那個坐在門檻上的少年,那個能夠一句話阻止宋長鏡出手殺人的少年。
楊家鋪子的老掌柜回到小鎮後,直奔自家鋪子後邊的院子。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夠店裡三個長工夥計居住。
掌柜推開後院正屋,看到一個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搗鼓他的老旱菸杆子呢。掌柜的關上門後,喊了聲「老楊頭」,老人趕緊放下老竹煙杆,倒了一碗茶,笑問道:「掌柜的,有人急著用藥?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邁掌柜看著這個看上去差不多歲數的老頭子,搖搖頭,端起茶碗,嘆了口氣道:「今兒給阮師那邊看了位病人,是個姓劉的少年,給外鄉人一拳打了個半死,我這心裡不得勁兒,就想著來你這邊坐坐,緩一緩。」
滿臉皺紋如老槐樹皮的老楊頭笑道:「掌柜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楊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事:「對了,老楊頭,你很多年前幫過的一個孩子,就是泥瓶巷那個,小小年紀就給他娘親抓藥的可憐娃兒,他是不是叫陳平安?」
老楊頭有些訝異,點頭道:「對啊,那孩子他娘最後還是走了。如果沒記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那之後,跟孩子還見過幾次,次數不多就是了。我當年實在看不下去,還給過孩子一個不值錢的土方子來著,咋了?是這孩子給人打傷啦?」
楊掌柜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剛剛我不是說了嘛,那少年姓劉。老楊頭,你也真是的,啥記性!」
老楊頭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老掌柜小心翼翼試探性問道:「老楊頭,咱們鋪子要不要做點啥?」
老楊頭拿起那根小楠竹製成的老煙杆,搖了搖:「掌柜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柜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老楊頭,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楊頭剛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柜趕緊勸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柜走下台階後,回首望去,老楊頭正要關門,對視後老楊頭咧嘴笑了笑,老掌柜的趕緊轉頭離開。
老掌柜中年接手鋪子的時候,病榻上彌留之際的父親,最後遺言,竟是一些古怪話:「『鋪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楊頭,照他說的去做。』這句話,好像是你爺爺的爺爺那會兒,就傳下來了。以後你把鋪子傳給下一輩的時候,一定別忘了說這些,一定不能忘!」老掌柜當時使勁點頭答應下來,老父親這才咽下最後那口氣,安然閉眼逝去。
夜色漸濃,老楊頭點燃一盞油燈。咂巴著旱菸,他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都是註定無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一棟代代相傳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齊齊,一點不像是泥瓶巷裡的人家。
一個敦厚老實的男人蹲在院門口,看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孩子,笑問道:「兒子,過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揚起一隻手,活潑稚氣道:「爹,我五虛歲,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後爹不在的時候,娘親就要交給你照顧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
男人笑著伸出一隻布滿老繭的大手:「拉鉤。」
孩子趕緊伸出白皙小手,開心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爺倆小指拉鉤,拇指上翻後緊緊挨著。
男人鬆手後,緩緩站起身,轉頭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個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離去。
身後孩子喊道:「爹,糖葫蘆好吃。」
男人嘴唇顫抖,轉過頭,擠出一個笑臉:「曉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轉過頭,不敢再看自己兒子,繼續前行,喃喃道:「兒子,爹走了!」
楊家鋪子,一個隔三岔五就來買藥的小孩子,這一天被一名不耐煩的店夥計推搡出鋪子,那年輕夥計罵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麼幾粒碎銀子,連藥渣子也買不了!哪有你這麼煩人的,能堵在這裡大半天,我們這是藥鋪,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廟,沒有菩薩讓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紀小,老子真要動手打人了,滾滾滾!」
小孩子死死攥緊那個乾癟錢袋子,想哭卻始終堅持不哭出聲,仍是那套翻來覆去無數遍的說辭:「我娘親還在等我熬藥,已經很久了,我家真的沒有錢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厲害……」
年輕夥計隨手抄起一把掃帚,作勢要打人。站在門檻外的小孩子嚇得蹲下身,雙手抱住頭,那隻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錢袋。許久之後,孩子抬起頭,發現一個板著臉的老爺爺站在那裡,與他對視。年輕店夥計已經悻悻然放下掃帚,忙活自己手頭的事情去了。
老人伸出一隻手:「買東西給錢,生意人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至於賺多賺少,得看良心,但萬萬沒有虧錢的道理。所以你把錢袋子給我,那幾粒銀子我收下,今天你娘親治病需要的藥材,我先賒帳給你,但是你以後得還錢,一分一毫也不許欠鋪子。小傢伙,聽不聽得懂?」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錢袋子遞了出去。最後,老人有些費勁地趴在櫃檯上,才能看著那個幾乎瞧不見腦袋的小孩子,問道:「知道怎麼熬藥嗎?」
小孩子小雞啄米:「知道!」
老人皺眉:「真知道?」
孩子這次只敢輕輕點點頭。
那年輕夥計在遠處笑道:「咱們劉師傅當時去過一趟泥瓶巷,給他娘看病後,教過孩子一回。後來不放心,又親自看著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點孩子,竟然還真沒啥差錯。是劉師傅親口說的,應該沒錯。」
老人對孩子揮揮手:「去吧。」
孩子歡天喜地提著一大兜黃油紙包起來的藥材,飛快跑回泥瓶巷。
孩子躡手躡腳進入屋子後,發現躺在木板床上的娘親還在睡覺。孩子摸了摸娘親額頭,發現不燙,鬆了口氣,然後悄悄把娘親的一隻手挪回被褥。
孩子來到屋外那座灶房,開始用陶罐熬藥,趁著空隙開始燒菜做飯。這些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能做。
孩子使勁翻動鍋鏟,被熱騰騰的水汽嗆得厲害,還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燒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親又要沒胃口了……」
一個才五虛歲的孩子,背著一個幾乎比他人還大的籮筐,往小鎮外的山上走去。
這是孩子第二次進山,第一次是楊家鋪子的老楊頭帶著。照顧到孩子的孱弱腳力,老楊頭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採摘哪幾種草藥,而且籮筐也是由老人背著,所以那一趟進山出山,對孩子來說其實還算輕鬆。今天就不一樣了,孩子頂著烈日,背著籮筐,後背傳來一陣陣灼燒般的刺痛。孩子一邊哭一邊走,咬著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天黑才回到楊家鋪子的,籮筐里只有一層薄薄的藥材。老楊頭勃然大怒。孩子帶著哭腔說,他家裡只有娘親一個人,他怕娘親餓了,要不然不會只有這麼點藥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進山。老人默不作聲,轉身就走,只說再給他一次機會。之後不到兩個月,孩子的手腳就都是老繭了。
有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使得上山採藥忘了時間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邊。
看著洶湧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號啕大哭。最後當孩子實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裡跳的時候,老楊頭突然出現在對岸,一步跨過小溪,又一步拎著孩子返回。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卻一直笑得很開心。
出了山之後,老人說道:「小平安,你幫我做一根煙杆,我教你一個怎麼才能夠爬山不累的小法子。」孩子伸手胡亂抹著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採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貴草藥,所以楊家鋪子多給了一些娘親需要的藥材。
一天沒吃飯的孩子走著走著,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錯東西了。
疼痛從肚子開始,到手腳,最後到腦袋。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籮筐,然後深深呼吸,試圖壓抑下那股疼痛。但是一陣火燒滾燙,一陣冰冷打擺子,孩子最後只能疼得在小巷子裡打滾。從頭到尾,孩子不敢喊出聲。不管腦袋怎麼胡亂撞到小巷牆壁上,孩子最後也沒有喊出聲。離家太近了,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親擔心。那個過程里,意識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就像近在耳邊的擂鼓聲,轟隆隆作響。
杏花巷,一個孩子又蹲在糖葫蘆攤子不遠處,每次都蹲一會兒,時間不久,但讓攤子主人記得了那張黝黑的小臉龐。終於有一次,賣糖葫蘆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蘆,笑道:「給你,不收錢。」孩子趕緊起身,搖搖頭,靦腆一笑,撒腿跑了。那之後,賣糖葫蘆的男人再也沒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那個冬天,病榻上的女子已經骨瘦如柴,自然面目乾枯醜陋。
剛剛從破敗神像那邊祈求歸來的孩子,去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挑來了水。孩子來到床邊,坐在小板凳上,發現娘親醒了,便柔聲問道:「娘,好些沒?」
女子艱難笑道:「好多了。一點也不疼了。」
孩子歡天喜地:「娘親,求菩薩們是有用的!」
女子點點頭,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孩子趕緊握住娘親的手。
女子極其艱辛痛苦地側過身,凝視著自己孩子的臉龐,受盡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麼就有這麼好的孩子呢,又怎麼剛好是我的兒子呢?」
那年冬天,女子終究還是沒能熬過年關,沒能等到兒子貼上春聯和門神,就死了。
她閉眼之前,小鎮剛好下起了雪,她讓兒子出去看雪。
女子聽著兒子跑出屋子的腳步聲,閉上眼睛,虔誠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歲歲平安,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平平安安……」
從那一天起,陳平安就成了孤兒,只不過從孩子變成了少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