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亮
小鎮好似遇上了百年難遇的天狗食日,一下子就變得漆黑一片,人人伸手不見五指。小鎮外一尊尊神像如爆竹炸裂,聲響愈來愈頻繁,當小鎮因為天黑而寂靜之時,就顯得格外刺耳,這無疑又加深了小鎮普通百姓的猜測,聯想到之前那些載著大戶子弟的牛車馬車,市井巷弄里的老百姓一個個惶恐不安。四姓十族的高大門牆內,無一例外,每當有奴僕丫鬟想要自作主張,高高掛起燈籠時,很快就會遭受大聲呵斥,一些脾氣急躁的家族管事人,甚至當場就拍掉那些燈籠,將其一腳踩爛,臉色猙獰,以視若寇讎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些原本出於好心的下人。
鐵匠鋪子這邊,陳平安正和寧姚坐在井口吃午飯。天黑之後,陳平安雖然奇怪,但是不耽誤他低頭扒飯。鐵匠鋪的伙食相當不錯,長短工每餐都能分到一塊食指長寬的肥膩紅燒肉,外加一勺湯汁。飯管夠,但是肉就只有一塊。陳平安大概是兩大碗米飯的飯量,所以每次從掌廚師傅那邊分到一塊肉後,因為有湯汁,第一碗往往是只吃飯不動肉,吃到最後,那塊紅燒肉就會從碗頂一點點滑落到碗底,然後跑去盛第二碗米飯,這才幹淨利落解決掉那塊肉。寧姚每次看到陳平安那樣吃飯,都有些想笑。阮秀倒是不會像寧姚這樣,阮秀望向陳平安的眼神里,仿佛寫著四個大字:同道中人。
此時陳平安一手端著空蕩蕩的大白碗,一手持筷,竭盡目力環顧四周,只能依稀看到兩三丈距離以內的景象。
最近這兩天,除了給阮師傅的鐵匠鋪子做牛做馬,陳平安會抽出三個時辰去練習走樁,白天一個時辰,午時到未時間,晚上兩個時辰,亥時到丑時間。到後來陳平安嘗試著走樁的同時,十指結劍爐樁,但是他發現如此一來,會讓自己呼吸不暢,步伐更加不穩,遂果斷放棄。陳平安只在勞作間隙,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鍛鍊劍爐來滋養身軀。其實對陳平安而言,只不過是把以往的燒瓷拉坯,換成了《撼山譜》里的立樁劍爐。
午時到未時間那個時辰的走樁,一開始寧姚偶爾還會尾隨其後,裝模作樣指點過幾次後,就不再出現。陳平安不想惹來流言蜚語,白天這一個時辰的拳樁,會沿著小溪下遊方向,跑出鐵匠鋪子一里地後,才開始練習。來回一趟,差不多能走上十里路左右。對於陳平安來說,這就算一條雷打不動的新家規了。
此時坐在井口,寧姚望著覆蓋黑布似的天空,害得她失去「漂亮」印象的狹長雙眉,微微皺起。
陳平安小聲問道:「是不是跟齊先生有關?」
寧姚不打算告訴他真相,只給出一個模糊答案:「齊先生既然是這座洞天的主人,應該跟他有關係吧。」
陳平安又問道:「按照宋集薪和稚圭之前的說法,齊先生原本打算跟學塾書童趙繇一起離開小鎮,為什麼最後不走了?」
寧姚搖頭笑道:「聖人的心思,就像一條龍脈,能夠綿延千萬里,我可猜不到,也懶得猜。」說完這句話,她把碗筷往陳平安手裡一丟,起身去往一棟獨屬於她的黃泥牆茅草屋。寧姚自己也很奇怪為何阮師對自己如此客氣,難道阮師看出了自己的身份?可能性極小才對。畢竟倒懸山並不位於東寶瓶洲;況且倒懸山與外界幾乎沒有牽連,名聲很大,客人極少;再者倒懸山那邊,對自己的身份也吃不准。只不過寧姚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直我也能用劍劈出一條直路的性情,堂堂東寶瓶洲第一鑄劍大家阮師的示好,她就大大方方笑納了。
陳平安拿著碗筷,剛想要去灶房那邊,發現不遠處有人要從這邊走過,是一個袖子寬大的年輕男人,比讀書人陳松風更像讀書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有點像齊先生,又有點像當時在泥瓶巷遇到的督造官宋大人。男人看到獨自坐在井口發呆的陳平安與自己對視後,微微驚訝。他來到陳平安身邊,笑容溫醇道:「我找阮師傅有點事情,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陳平安這次沒有像當初在泥瓶巷故意瞞著蔡金簡、苻南華那樣,而是直截了當給那人指明了方向。一來寧姑娘跟自己說過阮師傅的厲害,二來眼前這個男人,沒有給陳平安一種陰沉且有城府的感覺。
陳平安客氣問道:「需要我帶路嗎?」
年輕男人沒有著急趕路,望著陳平安,微笑道:「不用,就幾步路的事情,不麻煩了。謝謝你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走向灶房,那年輕男人則走向遠處一間鑄劍室。
陳平安還了碗筷後,發現短工學徒們都聚在幾棟屋內,點上油燈,在那裡聊著為何會晝夜顛倒。有人言之鑿鑿,說是某座大山的山神過界,害得溪水井水下降,所以惹惱了管轄溪澗的河神老爺,一場神仙打架,打得天昏地暗。也有人用老一輩人的說法來反駁,說咱們這兒,大山都給朝廷封禁了,哪裡來的山神,再說了,那麼點大的小溪,絕對出不了河神。陳平安沒去摻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借著自己超乎尋常的眼力,獨自去往最後一口水井底下,一背簍一背簍搬土出井。
一次沿著木梯爬出井口後,恰好看到那個年輕男子從鑄劍室返回,他也發現了陳平安的身影,並未走近,也沒有停步,只是與陳平安遙遙揮手告別。陳平安有些感慨,不論此人是好是壞,至少他跟正陽山、雲霞山兩座山,還有清風城、老龍城兩座城的外鄉人,確實不同。
陳平安在井口一趟趟搬運土壤,最後一趟出井後,發現阮秀站在井口轆轤附近,手心攤放著一塊巾帕,上面堆滿了小巧糕點。等到陳平安出現後,阮秀向他伸出手掌,滿身泥土、雙手髒兮兮的陳平安笑著搖頭,隨後阮秀坐在井口上,低頭吃著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精緻糕點。阮秀迅速沉浸其中,整個人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歡喜。
陳平安繼續來來回回搬運積土,十數次後,阮秀已經不見蹤跡,不過井口留著巾帕和一塊糕點,是壓歲鋪子最著名的桃花酒釀糕。陳平安愣了愣,只好摘下背簍,放在腳邊,坐在巾帕附近的井口,在衣衫上擦了擦手,雙指拈起糕點,放入嘴中。陳平安使勁點頭,果然很好吃。畢竟自己吃的是整整十文錢啊,一想到這點,陳平安立即覺得更好吃了。
之後幾個時辰,天色依舊昏暗,天空時不時會傳來一陣陣沉悶的擂鼓聲響,除此之外,小鎮其實並無異樣。阮師傅破例讓自家鐵匠鋪的短工休息兩天,讓他們各回各家,不用待在這邊等著「天亮」繼續幹活。陳平安也在此列,他乾脆返回小鎮,去了趟劉羨陽家,沒發現少東西後,就趕緊熄燈,再鎖好屋門,跑向泥瓶巷的自家宅子。
不知為何,陳平安覺得如今的小鎮,死氣沉沉,沒了生氣。
陳平安並不知道,當他跑過廊橋廊道的時候,橋底下的水面上,懸浮著一個衣袂飄搖的高大女子,衣裙雪白,頭髮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腳肌膚亦是如羊脂美玉一般。她正歪著腦袋,以溪水為鏡,一手綰髮一手梳理,誰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小鎮如今的光景,就像大驪將帥命人打造的一塊沙盤,戰事已經落下帷幕,決定棄之不用,就用黑布隨意一遮。
陳平安在自家宅子裡點起一盞油燈,開始清點自己的家當,三袋子金精銅錢,供養錢、迎春錢、壓勝錢各一袋,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贈,說是感謝讓他撞見那條金色鯉魚,顧璨留下的兩袋,算是買泥鰍的錢。至於陳對原本答謝他的那兩袋錢,陳平安在出山途中,懇請陳對轉交給劉羨陽,陳對雖然疑惑,可是並未拒絕。興許對陳平安的選擇比較驚訝,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後心情不錯,陳對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地說了些肺腑之言,讓陳平安大可以放心,坦言她這個潁陰陳氏嫡系子弟的許諾,絕對要比兩袋子金精銅錢更值錢。陳平安其實對此將信將疑,不敢全信,只不過寧姚聽說「潁陰陳氏嫡系子弟」後,私下讓陳平安放寬心。
齊先生先後兩次贈送印章,共計四方。最早兩方印章,「靜心得意」和「陳十一」,是齊先生用自己私藏的蛇膽石刻的,之後兩方印章,是齊先生根據陳平安贈送的蛇膽石,隨形刻就,一小篆一隸書,巧合的是兩方印章能夠合攏,湊出一幅青山綠水圖,一敦厚一纖柔,齊先生分別刻下「山」「水」二字,依照寧姚的說法,大概能夠稱之為一對「山水印」。
陳平安把陸道長的兩份藥方三張紙放在桌面上。寧姚曾經嫌棄過陸道長的字寡淡無味,人氣才氣煙火氣仙佛氣,啥也沒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舉人秀才,為了科舉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館閣體,規規矩矩,低三下四。陳平安自然看不出年輕道長陸沉這一手字的韻味深淺、造詣高低,也不會因為寧姚的評價不高,就輕視了這三張紙。再者陸道長臨行之前親口說過,小鎮購書識字大不易,陳平安想要學字,可以從他的藥方學起。
此時陳平安小心翼翼拿起最後一張紙,之前看過末尾朱紅印文的「陸沉敕令」四字,並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達四方的印章,便覺得那幾個小字,格外可愛可親。陳平安想到以後自己兜里有了閒錢,哪天買了書,歸入家中私藏,就在扉頁或是尾頁輕輕以「陳十一」印鈐蓋朱字。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咧嘴樂呵。只是很快陳平安就有些為難,有了印章,就需要印泥。騎龍巷那間專門售賣糕點的壓歲鋪子隔壁就有一間什麼雜物都賣的鋪子,掛「草頭」二字招牌,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就經常光顧這間鋪子,所謂的文房四寶、書案清供都是那邊買來的。陳平安猶豫片刻,覺得等到將來識字了,哪天遇見了一見鍾情的書籍,再去買一盒印泥。除此之外,還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選出來的蛇膽石,七八顆,顏色各異,但哪怕出水這麼長時間,依然顏色不褪。桌上麻袋的袋口打開,大如青壯手心、中如稚童拳頭、小如鴿蛋的各色石子,相依相偎,模樣討喜。
陳平安本來希望把它們送給劉羨陽,宋集薪雖然是個言語刻薄的讀書種子,但是有句話說得很有道理,大概意思是同樣一件小東西,擺在泥瓶巷外的攤販手上,賣幾文錢,還得費很大工夫,可要是擺在草頭鋪子的柜子里,就要三四兩銀子起步,顧客愛買不買,沒錢滾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陳平安覺得宋集薪這話挺有道理,所以蛇膽石放在他這邊,留在小鎮上,估計撐死了也賣不出什麼高價,可要是給了劉羨陽,拿去那什麼潁陰陳氏所在的大地方,哪怕給人坑騙殺價,也絕對比陳平安得到的錢更多。至於是自己手握一棟茅屋,還是讓朋友贏得一座金山銀山,兩者孰好孰壞,對陳平安來說,根本不用考慮。否則為什麼要和劉羨陽做朋友?所以哪怕那個風雷園的劉灞橋,陳平安覺得這個人不壞,可不管劉灞橋嘴上如何跟自己稱兄道弟,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不會當真,也從不附和。
陳平安最後拿起那支玉簪子,齊先生說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贈,是尋常之物,並非什麼奇珍異寶。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個小字。寧姚解釋過「言念君子,溫其如玉」這句話。
「君子」,陳平安雖然沒讀過書,但依然覺得這個詞語,肯定是分量很重的稱呼。
門口那邊傳來寧姚的嗓音:「你怎麼不把這支簪子別上?人家既然願意送給你,自然是希望你物盡其用。」
怔怔出神的陳平安抬頭望去,笑問道:「你怎麼來了?」
寧姚坐在陳平安桌對面,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簪子:「我仔細查看過了,的確是普通的簪子而已,沒有暗藏玄機,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座小洞天呢。」
陳平安一頭霧水:「啥?」
寧姚看著那一桌子陳平安的「壓箱底傳家寶」,解釋道:「別有洞天,這個說法聽說過吧?老百姓只當是讀書人的修辭說法,沒當真。其實這裡頭很有講究,天底下洞天分兩種,一種就是我們身處的這座驪珠洞天,屬於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就是『洞天福地』的那個洞天,有些疆域廣袤,不知幾千幾萬里。傳說中,道祖擁有一座蓮花洞天,雖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但其中一張荷葉的葉面,就比你們大驪王朝的京城還要大。」
陳平安一驚一乍,懷疑道:「不可能吧?」
寧姚笑著伸出大拇指,蹺起伸向自己,胸有成竹道:「我也不信,所以將來我去親眼看過之後,回來告訴你真假!」
陳平安輕聲道:「這麼稀奇古怪的地方,不是誰都能進去的吧?」
寧姚呵呵笑道:「你以為我是誰?」
陳平安趕緊岔開話題:「寧姑娘你繼續說洞天的事情。」
寧姚隨手拿起一塊小巧玲瓏的蛇膽石,桃花色,握在手心摩挲,說道:「任意一座大洞天,能夠貫通天地,靈氣充沛,那才是名副其實的仙家府邸。練氣士身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洞天之主,非是身負大氣運之人不得占據,早已被三教百家裡的佼佼者瓜分殆盡,不容他人染指。三十六小洞天,有點像是藏藏掖掖的秘境,如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其中以桃源洞天風景最宜人,以罡風洞天最為幽奇險峻,以驪珠洞天……」
陳平安好奇問道:「我們這兒怎麼了?」
寧姚嘴角翹起,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道:「最小,就這麼點大,彈丸之地,不值一提。」
陳平安乾脆盤腿而坐,懶洋洋地趴在桌上,然後揚起一隻拳頭,依次豎起一根根手指,柔聲笑道:「可是我在這裡,遇到了齊先生、楊老頭、劉羨陽、顧璨,當然還有你,寧姑娘。」
寧姚也笑了:「還有一種小洞天,就是收納物品的地方,佛家有須彌芥子一說,道家則是袖有乾坤,其餘百家也各有各的說法,其宗旨都是『方寸之地容天地』。簡而言之,就是說一點點大的物件,能夠放下很多玩意兒,只是相較真正的洞天福地,這種冠以『洞天』頭銜的寶貝,放不得活物,我娘親以前最值錢的嫁妝之一,就是一隻玉鐲子,裡邊洞天的大小,差不多是這棟屋子這麼大的地方。」
不知外邊天高地厚的陳平安,便有些失望:「這么小啊,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蓮葉,就有一座城池那麼大呢。」
寧姚惱羞成怒,身體前傾,伸手就想要給陳平安腦袋一巴掌,陳平安趕緊身體後仰,左右躲閃。
寧姚出手數次也沒能得逞,靈機一動,那隻握有桃花色蛇膽石的手,作勢要丟出石頭。
陳平安慌張道:「別扔別扔,要是邊邊角角磕壞了,肯定要少賺很多銅錢的!」
寧姚撇撇嘴,放下蛇膽石,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嚇得陳平安趕緊閉上眼睛,不忍心去看。啪的一聲,將石頭重重拍在桌面上,寧姚捧腹大笑。
陳平安睜眼後,無奈道:「寧姑娘,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幼稚啊。」
寧姚一挑狹長眉毛,手肘一掃,那顆石頭被掃落桌面。陳平安雙手撓頭,苦著臉。跟寧姑娘講道理,講不通啊。寧姚嬉笑一聲,從桌面下伸出另外一隻手,那顆本該摔落在地的石頭,赫然躺在她白皙的手心。陳平安還是雙手抱頭,可憐兮兮。
寧姚不再捉弄陳平安,正色問道:「你以後做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老實回答道:「幫阮師傅做完那些力氣活,我想以後自己進山燒炭,還可以順便採藥,賣給楊家鋪子。」
寧姚猶豫了一下,問道:「那麼除了正陽山的那隻搬山猿,還有清風城許家的婦人,截江真君劉志茂,以及蔡金簡和苻南華背後的雲霞山和老龍城,你怎麼應付?萬一人家要找你麻煩,你往哪裡逃?」寧姚不等陳平安說話,沉聲道:「所以當初陸道長讓你不管如何,都要厚著臉皮待在鐵匠鋪子,是一條正路。」
陳平安憂心忡忡道:「那如果給阮師傅惹來一大串麻煩,怎麼辦?」
寧姚冷笑道:「一位主持小洞天運轉的聖人,還會怕這些麻煩?」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回頭問問阮師傅,先把所有實情告訴他,看他還願不願意收我做長期學徒。」
寧姚一手支撐著腮幫,一手翻翻檢檢那些蛇膽石,道:「在小鎮這裡,沒有什麼是一袋子金精銅錢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兩袋。」
陳平安哭喪著臉道:「我心疼啊。」
寧姚斜眼道:「你打算一股腦給劉羨陽的時候,怎麼不心疼?」
陳平安搖頭道:「兩回事,不能比。」
寧姚白眼道:「以後哪個女人,不幸做了你的媳婦,我估計她每天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真要有了媳婦,就是另一回事。我可不傻,不會讓自己媳婦受委屈。」
寧姚一臉不信,滿滿的譏諷神色。
黑炭似的陳平安雙手抱胸,盤腿而坐,難得有些囂張神色,哼哼道:「要是我媳婦受了委屈,別說是正陽山老猿,就是你說的那啥道祖,我也要砍死他,砍不砍得死先不說,反正先砍了再說!」
寧姚很是驚訝,目瞪口呆。她一直覺得陳平安不是個硬脾氣的人,當然殺蔡金簡、斗搬山猿除外,平時相處,陳平安好像永遠也不會生氣,性情也不偏執,不溫不火的好脾氣。這種話如果是苻南華、宋集薪這些天之驕子說出口,寧姚會覺得理所應當、毫不意外,可從陳平安的嘴裡說出來,寧姚有點不敢相信,於是她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陳平安咧嘴笑道:「我爹這輩子只跟人打過一次架,就是為了我娘。因為騎龍巷有人罵我娘,我爹氣不過,就去狠狠打了一架。回來的時候,被我娘埋怨了很久,但是我爹私下跟我說,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一回事,男人不護著自己媳婦,娶進門做什麼?!」
寧姚有些奇怪:「嗯?」
陳平安撓撓頭,赧顏道:「我爹燒瓷厲害,打架很不行的,回家的時候鼻青臉腫,給人打慘了。」
寧姚伸手扶住額頭,不想說話。她沉默片刻,起身道:「走了,回鋪子。」
陳平安問道:「我送你到泥瓶巷口子上?」
寧姚沒好氣道:「不用。」
陳平安沒有強求,只是把寧姚送到院門口。寧姚沒有轉頭,也知道陳平安一直站在門口。不迂腐的好人,他們的心,會格外溫暖燦爛,如向陽花木。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無依無靠的陳平安,被那些個外鄉人一口一個「泥腿子賤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螻蟻」地說著,可是他終究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當然不是貪圖享受,事實上陳平安從小就是一個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單純想著爹娘若是地下有知,他們肯定就會放心。雖然陳家只有陳平安一個人了,但是一個人,照樣也能過上好日子,這就意味著爹娘傳下來的這個家,還不錯,哪怕這個家只剩下一個人;哪怕有錢買了春聯,需要他自己一人張貼,不會有人告訴他是歪了斜了還是正了;哪怕在門頭上貼一個「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無人扶。人活一世,生死自負,不想著跟老天爺求任何東西。所以這種人看似好脾氣,其實骨頭格外硬,命也會尤其硬。
走出泥瓶巷的寧姚,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為了自己的不告而別。
陳平安回到屋子後,對著油燈發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夢非夢。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橋南端,只依稀記得一路上漆黑,連他也看不到幾尺外的景象。但是當他一腳踏上台階之後,天地之間,驟然大放光明。
陳平安渾渾噩噩走在廊橋過道,突然廊道中央那裡,綻放出無比炫目的雪白光芒,仿佛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蘊含的道意更加崇高。陳平安明明眼睛刺痛得流淚,但是不知為何,反而能夠更加清晰地看到那裡的奇異風景。
有一個高大人物,面容模糊,站在廊橋當中。和陳平安在小巷初見齊先生時有些相似,大袖飄搖,一身雪白,如神似仙。但是在脫韁野馬一般混亂的潛意識當中,陳平安無比確定眼前之人,比齊先生更加虛無縹緲,就像他或是她距離人間更遠。
陳平安緩緩前行,耳邊仿佛有狐魅女子細語呢喃,蠱惑人心:「跪下吧,便可鴻運當頭。」之後又有人威嚴大喝,震懾人心:「凡夫俗子,還不速速下跪!」又有中正平和的聲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親師,跪一跪又何妨,換來一個大道登頂。」還有滄桑沙啞的嗓音響起:「這一跪,就等於走過了長生橋,登上了青雲梯,跨過了天地塹,休要遲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一聲熟悉嗓音竭力響起:「陳平安,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轉身,更不可下跪。只需在原地堅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軀,能夠承載多少斤兩的神氣意願?不要逆天行事……」有點像是楊老頭的訓斥和告誡。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後邊越低。與此同時,又有人溫醇笑道:「陳平安,不妨站直,往前走幾步試試看?」這像是齊先生。
陳平安本能地挺直腰杆,停下腳步,眼神茫然地向四周張望。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問題,想要問齊先生。
許多嘈雜聲音此起彼伏:「這是馬苦玄應得的機緣!你這小子速速滾出去!」
「便是馬苦玄拿不到,也該順勢落入那天仙坯子寧姚之手,你算個什麼東西!」
「你這一支陳氏就是一攤扶不起的爛泥,早該香火斷絕,也敢垂涎神物,厚顏無恥的小雜種!」
「陳平安,你不是很在乎寧姚和劉羨陽他們嗎,轉身返回小鎮吧,把機緣留給你的朋友,不是更好?齊靜春已經用他的一死來換取你們這些凡人的安穩,以後安心做個富家翁,娶妻生子,還有來生,豈不是很好?」
「膽敢再往前一步,就將你挫骨揚灰!」
陳平安一步踏出,廊橋轟然一震。天地寂靜,雜音頓消。有嘆息,有恐懼,有慌亂,有敬畏,有唏噓,一團亂麻。
陳平安一步走出之後,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齊先生與自己並肩而行。整座廊橋以及廊橋之外,突然又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陳平安之前停步的時候,就已經不再被光線刺得流淚,這會兒沒來由一下子哽咽起來,靈犀所至,問道:「齊先生,你是要走了嗎?」
「嗯,要走了。外邊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選擇。」
「齊先生,那我們要去見誰?」
「不是『我們』,是你。你要見的是一個……老人?」
砰然一聲巨響,齊先生好像被人一擊打飛,但是齊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後不忘沉聲道:「陳平安,大道就在腳下,走!」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抬起腳準備踏出第三步。有一個極遠、極高之地的嗓音響起,瞬間穿透一層層天地,微笑道:「事不過三,點到即止。」廊橋中間那邊隨之有人冷哼一聲。
陳平安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趴在桌上,油燈還在燃燒,他下意識轉頭望向窗外。天亮了。
陳平安神情恍惚地走出屋子,來到小院,抬頭望去,烈日當空,視線尤為清晰,天空如同褪下一層層釉色的瓷坯,光潔可人。
陳平安無意中察覺到自己呼吸有些凝滯,便坐在門檻上,屏氣凝神,雙手十指結劍爐拳樁。一炷香後,陳平安才感覺到氣息平穩順暢起來,剛要站起身,眼角餘光一瞥,一屁股又坐回了門檻。他瞪大眼睛望去,不知何時院子角落裡安安靜靜躺著一塊黑色石頭,是世間最好的磨劍石,斬龍台!
陳平安趕緊起身,快步走去,蹲下身端詳,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官神像台座相比,這塊石頭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乾脆利落地一分為二。陳平安揉著下巴,一點一點挪位置,換了一個方位蹲著,東南西北挪了一圈,屁股回到原位後,越發確定,正是「菩薩點頭」那尊神像腳下的台座。這讓陳平安悚然,寧姑娘雖然喜歡說一些口氣很大的話,但是她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語,絕對不會有半點作假。她說牢固異常的斬龍台,只能大劍仙花大代價才能劈開,陳平安就確信無疑。那麼這塊斬龍台是自己長了腳,然後一路跑到他陳平安家宅子?
如今陳平安已經知道世上確有神仙鬼怪,還有不計其數的山魈精魅,但是石頭成精,可能性不大吧?再說了,它跑誰家裡都能享點福,跑到自己這棟宅子,除了遭罪還能做什麼,有這麼笨的石頭精嗎?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喂,你能說話不?或者能聽懂我說話嗎?」當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陳平安搖晃腦袋,看不夠。大概是之前那個夢境太過真切,他其實還沒有緩過來,導致現在看什麼都透著古怪。許多當年沒有深思的小事,如今穿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說得通了。
齊先生說世上的確有很多事情不能以常理衡量,寧姚更是說過外邊天地光怪陸離。哪怕是姚老頭,其實也早就零零碎碎說了許多,簡簡單單的入山一事,就有諸多講究。姚老頭曾經說過很多,比如那些個不起眼的老樹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還說天底下的山,無論大小,其實一脈相承,只不過有著祖孫之分。陳平安在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鎮所在的驪珠洞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是不是只有爬到那座比披雲山更高的山峰,才能一覽無餘?
陳平安收起思緒,低頭看著那塊黑色石頭,想著要把它搬去鐵匠鋪子,寧姑娘肯定用得著這塊磨劍石。至於到時候寧姑娘如何處置石頭,是選擇自己磨劍,還是交給阮師傅,作為幫忙鑄劍的謝禮,陳平安反正無所謂,他只是很好奇磨劍石到底如何磨劍,會不會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陳平安做事情從來不拖泥帶水,下定決心之後就立即動手,伸出雙手將磨劍石往上抬,能夠抬離地面寸余距離,有些沉重,但還不至於搬不動,這就好辦。於是陳平安去屋裡找來一隻籮筐。很快他就背著籮筐走在泥瓶巷,磨劍石之上覆蓋著一件衣衫。
走出泥瓶巷後,陳平安發現大街上行人眾多,估計是那場突如其來的黑夜,讓人瘮得慌,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陽,就都想著出來透口氣。所以絕大多數小鎮百姓都離開家門,走出巷弄來到大街,議論紛紛,時不時有人匆忙跑過,嚷嚷著鐵鎖井已經徹底乾枯了,連那條懸掛於井中千百年的鐵鏈,也不知被哪個混蛋偷偷搬走藏在家裡了。更有唯恐天下不亂的稚童孩子,三三兩兩,蹦蹦跳跳,滿臉雀躍,亂七八糟說著那棵老槐樹的變故。
原來那棵老槐樹「一夜之間」被連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滿地的碎裂槐枝和枯黃槐葉。一開始很多附近百姓覺得別浪費了,就順手撿了枝葉回家燒火,一些個憊懶青壯,被自家婆娘催促,不情不願拎著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沒有人阻攔,祖祖輩輩生活在老槐樹周邊的小鎮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對那些占這種缺德便宜的漢子婆娘直接破口大罵,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說著老槐樹跟小鎮的淵源,說這棵樹是有靈氣的,這麼多年來,連枯枝墜落也只挑夜深人靜的時候,不願砸在人頭上,更不要說每逢收成不好的時候,老槐樹的槐花如米,填飽了多少人的肚子。不管用,那些青壯男人要麼不理不睬,只管埋頭砍樹,脾氣差一點的,就跟老人起了衝突,推推搡搡。總之有點亂。
聽到老槐樹那邊的動靜後,陳平安背著籮筐,猶豫不決,於是放慢腳步,三步一回頭,望向老槐樹方向。直覺告訴他應該去老槐樹那邊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個聲音,讓他趕緊去鐵匠鋪子。
突然他看到一個風一般的靈巧身影,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是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小女孩肩膀上,扛著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長,小女孩腳步飛快,跟車軲轆似的,活潑俏皮得很。陳平安一眼就認出了她,是那個獨來獨往的小女孩,來去如風,喜歡在小鎮四處逛盪。她跟顧璨屬於不打不相識,前不久在青牛背又見過一面。她跟在那些神仙人物身邊,好像跟那位年輕道姑關係尤其好,陳平安還送了她一小塊蛇膽石。
陳平安趕緊出聲喊她,紅棉襖小女孩轉過頭,看到是陳平安後,咧嘴一笑,一雙會說話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說你有事快說啊,我聽著呢,我還要忙著螞蟻搬家!
陳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個事,最多耽誤你一會兒。」
大紅棉襖小女孩,扛著樹枝雷厲風行地跑過來,微微側身,她抬起頭,有些疑惑。
陳平安問道:「這根樹枝,你是從老槐樹那邊搬來的吧?」
小女孩使勁點頭,遺憾道:「不快一點的話,要被人搶光了。我力氣小,只搬得動這麼點大的,我爭取多跑幾趟。」
陳平安心思急轉,試探性問道:「你家如果是在福祿街那邊,那就遠了,你如果信得過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這樣你就可以來回多跑幾趟。」
小女孩默默權衡利弊,認真思量的同時,一直在觀察陳平安的眼神和臉色,大概是覺得陳平安沒壞心,她點頭道:「那你要我做什麼?事先說好,我可扛不動太大的樹枝,很沉的,我現在肩膀就有點像是火燒著了。」
陳平安掏出一串鑰匙,摘下其中一把,遞給小女孩:「這是我家院門的鑰匙,你拿著。我不要你多做什麼,只是讓你搶槐樹枝的時候,看看地上有沒有沒有變黃的綠色樹葉,有的話就記得幫我收起來。」
小女孩沒有接過鑰匙,瞪大眼睛:「就這?」
陳平安笑道:「對,就這。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小女孩嗯了一聲:「泥瓶巷左手邊數起,第十二個宅子。」
小女孩最後還是沒有接過鑰匙:「你家那邊院牆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輕輕放進去,不用打開院門。」
陳平安才收起鑰匙,紅棉襖小女孩已經轉身飛奔離去。陳平安覺得她就像是進了山的自己,她是走街串巷,自己則是翻山越嶺。
陳平安走出小鎮,一直往南,等到靠近廊橋的時候,駭然發現廊橋不見了。已經恢復成記憶當中的那座老舊石拱橋。
不知為何,廊橋雖然嶄新大氣,還掛著亮眼的金字匾額,可陳平安還是喜歡眼前的老橋。陳平安站在石拱橋這一頭,沒來由想起那個無法解釋的夢,深吸一口氣,緩緩走上斜坡。越是臨近橋中央,陳平安就越是緊張,本就大汗淋漓,現在更是汗如雨下,只是等他走到了石拱橋那一頭,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陳平安自嘲一笑,加快步子往鐵匠鋪子走去。
青牛背那邊,楊老頭坐在青色石崖邊緣,大口大口抽著旱菸。楊老頭腳下的水潭,漣漪陣陣,波光粼粼,水面之下,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水草在搖晃,大太陽底下,仍是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陰森詭譎。水面上,逐漸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老嫗面孔,但是她卻擁有一頭鴉青色的頭髮,在水中綻放,此時馬婆婆如喪考妣,顫聲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邊啊,我試了好幾次,一過去就像是鑽進了油鍋,比千刀萬剮還難受。大仙,你就饒過小的吧,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楊老頭冷漠道:「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你以後也一樣,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含糊,就可以了。不過現在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爭取了。」
馬婆婆幽綠色的臉龐隨水晃蕩,說不出的鬼氣森森,聽到這位大仙有意為自己指點一條明路,趕緊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楊老頭緩緩說道:「如今小洞天已經緩緩落回人間,跟大地接壤,正處於落地生根的關鍵時期,過不了多久,就要與大驪王朝版圖同氣連枝。你現在之所以只能被稱為河婆,而不是河神,是因為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個不入清流品秩的胥吏,並未真正獲得官身,一步之差,天壤之別。」楊老頭用老煙杆往石拱橋那邊一指:「之所以如此,根源不在於你轄境小,而在於你的地盤被攔腰斬斷了,瞧見那座橋沒,就是它把你的未來香火斬斷了。你現在只要能夠從橋底下游過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你所處的這條小溪,將來會成為許多重要河流的源頭,別說是一頭青絲長不過數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驪敕封為江神,髮絲長達幾千里,也不難。」
馬婆婆眼珠子微微轉動。
楊老頭也不催促,笑道:「爛泥里躺著其實也蠻舒服的,對不對,為什麼要別人扶起來,對不對?」
馬婆婆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應下,此時聽到大仙的冷嘲熱諷,心知不妙,立即討饒,深潭溪水頓時翻湧。
楊老頭無動於衷,淡然道:「是繼續做搖尾乞憐的泥鰍,還是化為坐鎮一方水運的河蛟,在此一舉。還有,別忘了當初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這條路,沒有回頭路可走,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好事,說句難聽的,小鎮百姓誰都可以有善報,但是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你。」
這位神通廣大的大仙,越是如此雲淡風輕,河婆馬婆婆越是心裡打鼓,最後狠狠一咬牙,迅猛潛入水中。片刻之後,馬婆婆身影消失不見,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橋之間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綠暗影,歪歪扭扭奔向下游。這道暗影臨近石拱橋後,速度放緩,最後簡直就是烏龜划水一般。距離石拱橋那座深潭還有十餘丈,河婆馬婆婆的身影驟然加速,顯然是富貴險中求,要拼死一搏了。
一游而過,暢通無阻。馬婆婆一口氣衝出數十丈後,水下身影打了一個旋兒,為了慶賀自己劫後餘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轉動起來,一團青絲纏繞著那具已無血肉的乾瘦軀殼。
這位河婆站直懸停在溪水當中,抬頭望向那座石拱橋,終於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根老劍條。依舊鏽跡斑斑,跟她還是孩提時、年少時、少婦時所見,並無半點異樣。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劍條一眼的河婆馬婆婆,一雙眼珠子當場爆裂。
哀號,溪水翻滾,浪花陣陣。
許久之後,這一段小溪總算恢復風平浪靜,老嫗重新生出了一雙眼睛,但是她變得氣息孱弱,耳畔響起楊老頭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煙,你別得寸進尺。以後經過石拱橋的時候,切記不要抬頭了。」
馬婆婆囁囁嚅嚅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楊老頭的嗓音幽幽傳來:「你只管往下游去,試試看能游到哪裡。經過那座鐵匠鋪的時候,也別太猖狂。不過不用太擔心,你的存在,能夠讓這條溪水變得尤為『陰沉』,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於鑄劍淬鍊,所以那位阮師,不會為難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說不得人家還會施捨給你一點機緣。驪珠洞天雖然碎裂了,靈氣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還能延續個三四十年,阮師的聖人之位,穩固得很,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馬婆婆鬆了口氣,諂媚道:「謹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這邊,有人言語中滿是欽佩:「前輩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夠自行敕封一方河婆,關鍵是還能夠不驚擾到天道。」
楊老頭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頭也不轉,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雲泥之別。你這種讀書人,會不懂?」
來者正是觀湖書院最大的讀書種子崔明皇,他應該會是最後一個離開此地的外鄉人。
這個丰神俊朗的英俊書生,笑道:「已經很駭人聽聞了。在一條斷頭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來,這等手筆,由不得晚輩不佩服。」
楊老頭淡然問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崔明皇搖頭笑道:「山主事先並未告知,但是我勉強猜出一點端倪。」
楊老頭不耐煩道:「去去去,你小子還不夠格與我談,換成你們山主還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沒有離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將腰間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擊在石崖上。他抬頭望著再無遮攔的蔚藍天空,輕聲道:「空有一身通天修為,為了護住這座驪珠洞天,不讓天道滲透進來些許,竟是半點也不願使出,到最後只能靠兩個本命字,真正死撐到最後。楊老先生,你說我們這位齊先生,到底圖什麼?」
楊老頭只是抽著煙,神色陰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圖一個『為生民立命』,那也太虧了。他是齊靜春啊,山崖書院的山主,儒教第四聖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條命,換來六千多凡夫俗子的來生來世,划算嗎?我看不划算,換成是我,絕對做不來。」
楊老頭吐出一口煙霧:「你這話,也就只能跟我嘮叨,要不然傳出去,你這輩子都別想當書院山主。看在你先說了幾句心裡話的分上,咱們隨便聊聊?」
崔明皇微笑道:「那敢情好,晚輩求之不得。」
楊老頭望著水面:「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前輩問便是了。」
楊老頭緩緩道:「一步步把齊靜春逼到那個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筆?」
崔明皇先是一愣,隨即苦笑,最後自嘲道:「前輩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楊老頭沒有轉頭,一團團煙霧在他身前裊裊升起:「我別的本事沒有,看人心一事,還算湊合,所以你不該來這裡的。」
崔明皇笑著解釋道:「哪怕是晚一些來算,從我儒家第四聖在文廟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為開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過而立之年,怎麼說得通?」
楊老頭轉過頭,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說自己不過湊巧來這裡取走鎮國玉圭,又湊巧碰上這樁慘案而已,屬於黃泥巴落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無常,無巧不成書。」
楊老頭呵呵笑著,皮笑肉不笑。
崔明皇不願繼續空耗下去,開門見山道:「晚輩對那座披雲山情有獨鍾,希望將它作為一座新書院的地址,晚輩來此是客,入鄉隨俗,於情於理,都應該跟楊老前輩打聲招呼。不知道前輩有什麼要求?」
楊老頭皺著臉,默不作聲。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楊老頭,緩緩起身,輕聲道:「前輩放心,只要前輩一天不點頭,晚輩的書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動工。如果哪天前輩覺得此事可行,可以讓窯務督造官衙署那邊,捎句話給觀湖書院崔明皇即可。」
楊老頭嗯了一聲,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崔明皇作揖告辭。
無論是河婆馬婆婆這種小棋子,能否真正成就神位,還是觀湖書院要在大驪王朝尋求一塊圍棋上的飛地,選中了那座披雲山,其實楊老頭並不太上心,因為無足輕重。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齊靜春到了廊橋,與阮邛說了什麼,最後他獨自坐在廊橋一夜,天亮之後才起身返回小鎮,在那期間,齊靜春又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楊老頭拎著老煙杆站起身,低聲罵道:「就沒一個是讓人省心的。」
學塾內,四個蒙童面面相覷。
孩子們沒有見到齊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頭都在掃地的老大爺,換上了一身跟齊先生裝束相似的儒衫,腰間懸掛了一枚玉佩,霜白頭髮收拾得整整齊齊,頭戴高冠。老人坐在原本齊先生的位置上,告訴四個孩子,齊先生已經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的職務,所以之後就由他來帶領孩子們遊學。出門遠遊一事,是齊先生跟孩子們早就說好的,他們家中長輩也都點頭答應下來了。
老人不復以往的慈眉善目,氣勢威嚴,問道:「李寶瓶呢?為何沒有來上學?」
鬼頭鬼腦的李槐,平時就跟那個李寶瓶不對付,立即告密道:「李寶瓶在來的路上,聽說老槐樹倒了,就非要跑去湊熱鬧,我拉不住她。她脾氣差得很,我怎麼勸都不聽,她還要動手打人呢。」其餘三個蒙童各自腹誹,李槐真是隨他娘,睜眼說瞎話的能耐,比誰都厲害。
老人轉頭對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說道:「你去喊李寶瓶回來,我們今天就要離開小鎮。」
小女孩哦了一聲,有些不情願地站起身,小跑著離開學塾。
李槐年紀不大,嘴巴很刁,不忘火上澆油,老氣橫秋道:「老馬啊,李寶瓶這種頑劣學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成不了材的。既然齊先生不在了,老馬你就要挑起擔子來……」
老人厲色瞪去,李槐嚇得噤若寒蟬,乖乖閉嘴,只是在心裡不斷罵這個馬老頭不是個東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稱大王。以前李槐很厭煩齊先生的規矩,如今倒是懷念起齊先生的好了。
學塾課堂隔壁,屬於齊靜春的那間屋子,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坐在書案後,環顧四周,鳩占鵲巢的他笑容恬淡,有些失望地輕聲道:「書也沒有幾本啊。」
陳平安到了鐵匠鋪後,聽到那個消息,有點蒙。
寧姚天沒亮就離開小鎮了,阮秀說是倒懸山那邊,飛劍傳書,寧姑娘聽說後急匆匆就離開了鋪子。陳平安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寧姑娘之前去泥瓶巷,是跟自己告別的。
陳平安背著籮筐,站在寧姚暫住的那棟屋子檐下,抿起嘴唇。
阮秀柔聲道:「寧姑娘讓我告訴你,那把劍鞘她先借用一段時間,以後會還你的。」
陳平安搖頭道:「沒關係。」
阮秀欲言又止,陳平安才醒悟這句話跟阮姑娘說,沒什麼意義,撓頭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
阮秀點點頭。陳平安向前行去。
阮秀突然記起一事,喊道:「陳平安,我爹說你這段時間就在鋪子裡安心做事,以後可能需要你幫忙打鐵。」
陳平安轉頭笑道:「謝了。」
阮秀嫣然一笑。
陳平安獨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橋後,突然停下腳步,摘下背簍,坐在石拱橋邊緣,雙腳懸掛空中,裝著沉重斬龍台的籮筐就放在身邊。穿著一雙草鞋的腳,輕輕晃蕩。
對於寧姑娘的離去,他沒有太多感傷,因為一開始就知道她會走的。只是有些話,來不及說了啊。
不知過了多久,陳平安被橋底下一陣巨大的水花聲響猛然驚醒,他趕緊轉頭,籮筐已經不見了!
陳平安沒有絲毫猶豫,雙手一撐,任由自己摔入溪水。入水後,迅速轉換水中姿勢,頭朝下,使勁向水底鑽去。
陳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點光亮,那一瞬間,他就失去了知覺。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站在鏡子一般的水面上,輕輕跺腳,能夠踩出一圈圈漣漪,但是鏡面並未塌陷。
陳平安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徹天地。等到光芒淡去,陳平安放下手臂,看到遠處有一人懸空而坐,一腳屈起,一腳下垂,如同坐在懸崖邊上,姿態懶散。那人整個人沐浴在潔白光輝之中,絲絲縷縷的光線,不斷搖曳。陳平安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那人跟之前泥瓶巷家中那場夢中站在廊橋中央的人物,很相像。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抬頭打了個哈欠,緩緩道:「那個叫齊靜春的讀書人,說對這個世界很失望。那麼你呢?」
陳平安在那個人開口後,呼吸困難,遂咬緊牙關。很快,陳平安又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如有人擂鼓震天響,他滿臉漲紅,伸手使勁捂住心口。
神人擂動報春鼓,告知天下春將至。鼓不響,春不來。
那人隨手一揮,大袖晃動如一條銀河。石拱橋上,小雞啄米的陳平安恍恍惚惚醒來,轉頭望去,籮筐仍老老實實放在自己身邊。
陳平安抱頭道:「又來?!」
陳平安使勁給了自己一耳光,疼。他慌慌張張站起身,背起籮筐就跑。
陳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開院門,發現靠近院門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橫七豎八躺著。心想那丫頭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陳平安放下背簍,然後坐在院門口,擦著汗水。
一抹紅色從泥瓶巷一端快步跑來。小女孩滿頭大汗,看到陳平安後,咧嘴一笑。她以槐枝拄地,氣喘吁吁,從腰間繡袋裡撈出一把鮮艷欲滴的翠綠槐葉。陳平安接過後,低頭一看,相比那次齊先生帶他求來的槐葉,這些槐葉雖然也是綠色,但是葉脈已經枯黃,長久端詳,也看不出有綠色瑩光遊走其中。
陳平安看著左右張望的小姑娘,笑著伸出手。小女孩一臉茫然。陳平安沒有收回手。小女孩堅持片刻後,神色懊惱地從繡袋裡掏出最後一片樹葉,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上。陳平安繼續伸著手。她使勁鼓起腮幫,轉身不知從哪裡又摸出一片槐葉,哭喪著臉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忍住笑意,將那八片槐葉合攏在一起,不過抽出其中三張,遞給紅棉襖小女孩,柔聲道:「送給你的。」
小女孩沒有接過槐葉,黑葡萄似的水潤大眼眸,滿是疑惑。
陳平安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溫聲解釋道:「你自己事先藏起來,跟我事後送給你,是不一樣的。以後別忘了,答應別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陳平安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稚嫩臉龐,笑道:「如果努力了,還是做不到,記得打聲招呼。」
小女孩雖然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可是這樣自己多沒有面子啊,於是使出渾身解數皺著小臉,氣鼓鼓道:「你怎麼跟學塾齊先生這麼像啊。我要不喜歡你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說道:「我幫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氣大,跑一趟就夠了。」
累慘了的紅棉襖小姑娘,頓時眼睛一亮,笑得雙眼眯成月牙兒:「那我可以多喜歡你一會兒!」
陳平安雖然看著身形瘦弱,可是當他雙肩扛起那些槐枝,一點也不勉強地輕鬆走在泥瓶巷時,把後頭那個紅棉襖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如果不是她堅持,陳平安連她纖細肩膀上的那根槐枝也要一併拿去。
泥瓶巷口子上站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估計是冬天凍傷了臉頰,兩坨腮紅很惹眼,看到大搖大擺扛著槐枝的紅棉襖小姑娘後,她悶悶道:「李寶瓶,不是說好了丟下槐枝,就跟我一起去學塾的嗎?你是不知道,今兒馬爺爺怪得很,穿得跟齊先生一樣,說要由他來帶著我們遊學,去那山崖書院,到時候馬爺爺朝我們發火的話,就怪你。」
李寶瓶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從腰間繡袋裡拈起一張陳平安送給她的翠綠槐葉,對著身邊的同齡人,捻動旋轉,得意揚揚,一臉「你沒有吧,我有很多喲」的表情。
羊角辮小丫頭只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一片破葉子,有什麼值得炫耀的,但是她就是受不了李寶瓶的那副模樣,很欠揍。問題是學塾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哪怕是李槐這樣的刺頭,也打不過李寶瓶。李槐曾經被她打得趴在地上裝死,李寶瓶猶不罷休,扒掉李槐的褲子,再把那條褲子往樹上一丟,高高掛在那裡,光屁股李槐一路號啕大哭著回了家。李槐他娘可不是省油的燈,二話不說就拽著李槐一起殺向福祿街,結果還沒到李家,看著街道兩邊氣派威嚴的石獅子、彩繪門神和高大院牆,婦人就氣不打一處來,又將李槐暴打了一頓,連李家大門也沒敲,就扯著自己兒子的耳朵,灰溜溜回到了小鎮最西邊的破落宅子,不過那晚婦人宰了只雞燉了,李槐光屁股站在凳子上,晃來晃去,吃得比誰都歡快,哪裡還記得被李寶瓶按在地上拍腦袋的糗事。
羊角辮小姑娘伸出雙手比畫了一下長短,滿臉嫌棄道:「槐樹葉子而已,有什麼好神氣的,我爹昨夜給了我一隻金算盤,金子做的算盤,有這麼大!」只可惜李寶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根本不在乎什麼金算盤。她繼續在夥伴眼前輕輕搖晃槐葉,尖尖的小下巴抬了抬,指向前邊的陳平安,說道:「他送我的,我袋子裡還有哦。」
羊角辮小姑娘唉聲嘆氣,從她第一天認識李寶瓶起,李寶瓶就是這麼個討人嫌的德行。李寶瓶只說她想說的,只聽她想聽的,只做她想做的事情。如果不是在騎龍巷那邊實在沒幾個同齡人,羊角辮小姑娘才不願意跟她一起玩耍。很多時候,連齊先生也對李寶瓶無可奈何,因為李寶瓶總會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偏偏齊先生每次都會認真回答,只可惜經常說不出讓李寶瓶信服的答案。有些時候齊先生想通了一個問題,第二天興致勃勃打算跟李寶瓶好好授業解惑一番,結果李寶瓶自己都忘了昨天問了啥,一想到要釣泥鰍啊捉蟋蟀啊放紙鳶啊,撒腿就跑,就那麼直接把齊先生晾在了一邊。
陳平安雙肩扛著那些槐枝,不好轉頭,只能稍稍大聲問道:「學塾現在有多少人?」
李寶瓶正在吃力地換肩膀扛槐枝,之前已經來回換過很多次,火辣辣地疼。
羊角辮伸出一隻手掌,回答道:「如今只剩下五個人啦,我,李寶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她閒著也是閒著,竹筒倒豆子,把學塾的境況一口氣說了出來:「齊先生之前答應要帶我們出去遊學,最後要去山崖書院讀書,當時我們學塾還有十四五個人,家裡人都同意的。後來呢,那些大多住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孩子,先是託病不來學塾,後來聽李寶瓶說,他們直接離開小鎮了,說是去投奔遠房親戚。當初聽說要去山崖書院的時候,這撥人最高興,我都不知道他們高興什麼,要跟著齊先生走那麼遠的路,不累啊。」小女孩說話稚聲稚氣,但是條理清晰,有些早慧且性情溫和,像個小大人。陳平安沒來由就想起了顧璨,只不過她跟刺蝟似的鼻涕蟲,還是不太一樣的。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叫什麼?」
扎兩根羊角辮的小姑娘淡然道:「我啊,叫石春嘉,所以你可以喊我石姑娘。」
陳平安無言以對。
李寶瓶拆台道:「你喊她小石頭就行了。」
石春嘉像是一隻奓毛的小貓,對李寶瓶怒色道:「不許喊小石頭!李寶瓶你也不可以!」
成天喜歡胡思亂想的李寶瓶,此時的想法念頭,早已從小夥伴的綽號,轉移到別處去了,所以根本沒搭理石春嘉的反駁。石春嘉卻是喜歡較真的性子,不厭其煩地跟李寶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只為了擺脫「小石頭」這個不討喜的綽號,因為石春嘉知道,將來到了齊先生的那座山崖書院,只要李寶瓶開口喊她一次小石頭,那麼這個綽號估計就要徹底甩不掉了。
聽著身後兩個小姑娘你來我往的雞同鴨講,陳平安在臨近福祿街的時候,問道:「福祿街這邊有很多戶李姓人的宅子,你家在哪邊?」
陳平安想著只要不是四大姓之一的李家宅子,都行。畢竟當時為了誘使正陽山老猿出山,他利用福祿街那棵子孫槐爬上了李家大宅的牆頭,說起來他還用彈弓打碎了李家的兩隻鳥食罐。
石春嘉沒好氣道:「她啊,就是牆外有槐樹的那戶人家,以前每次家裡不讓她出門,怕她瘋玩,她就自己偷偷架梯子上牆,再沿著槐樹落在福祿街上。有次她爹娘實在是氣壞了,就把梯子搬走了,非要她從大門進入,沒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去,之後那個月她就沒來學塾,後邊兩個月,一直是拄著拐杖來的。」
李寶瓶並沒有覺得丟人現眼,而是一本正經道:「我事後反省了,那次是我落地姿勢不對,不該直不楞登雙腳戳下去的,所以等我腿好了之後,我再去試就……」
石春嘉氣呼呼道:「不就是又休學半個月嗎?」
李寶瓶撇撇嘴:「第三次不就沒事了。」
石春嘉憤憤道:「那是因為一年後,你長身體了,個子躥得很快,所以才經得起折騰,跟你落地姿勢正確與否,沒有半枚銅錢關係!」
陳平安對於兩個小姑娘的吵吵鬧鬧,沒有摻和。一來是正在頭疼,到時候自己會不會被李家認出來,一怒之下就關門放狗。再就是陳平安在內心深處,很羨慕她們,羨慕她們的幸福安穩,在家有長輩管束,在學塾可以讀書。雖然頭疼,陳平安仍是決定幫助李寶瓶把槐枝送到她家門口。大概這就是現世報吧,剛剛跟她說過,答應的事情就要做到,結果就只能硬著頭皮去李家大宅自投羅網。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總算從打盹里睜眼醒來,覺得也該輪到陳平安時來運轉了,門房並未認出他,李寶瓶也沒有讓他幫著把槐枝扛進府里,如釋重負的陳平安剛要轉身離去,李寶瓶就把自己肩頭扛著的那根槐枝交給了他,說這算是她的報答。陳平安沒有拒絕李寶瓶的善意,隨意扛在肩上,揮手告辭。
那個門房早就習慣了自家小姐的古怪脾氣,哪怕搬了一堆燒火都嫌棄的槐枝回家,也不覺得如何意外,只是有些心疼小姐的那件大紅色棉襖,它可比那些槐枝值錢多了。自家這個小姐,不到五歲的時候,就能夠自己去小溪抓來一隻大螃蟹,到家後,一邊流眼淚,一邊高高舉起小手,小手上頭有一隻死也不願鬆開鉗子的螃蟹,把爹娘和老祖宗給心疼得不行。到如今,那隻蟹殼青黑色、蟹鉗卻是赤紅的螃蟹還養在她的大魚缸里,小姐實在是不喜歡讀書,有事沒事就跟它聊天說話。
看著陳平安離去的身影,石春嘉瞥了眼身邊的李寶瓶,嘿嘿笑道:「就是他啊,害得你摔掉了一顆大門牙?」
李寶瓶突然走到石春嘉身後,雙手握住她的兩根羊角辮,準備往上提:「相信我,這次肯定行。」
石春嘉嚇得連忙蹲下身,閉著眼睛,雙手胡亂在頭頂揮動,以免自己又被李寶瓶扯住辮子往上「拔草」。
李寶瓶蹲在比自己矮小一圈的石春嘉身邊,自信滿滿道:「小石頭,不疼的,你沒有試過第二次,怎麼知道不行呢?對不對?」
石春嘉嚇得哇哇大哭。那個門房於心不忍,忙為騎龍巷那間壓歲鋪子的小掌柜解圍,說道:「方才學塾馬先生讓李槐來捎話,讓府上這邊準備好一輛馬車,小姐你帶上行李,先去學塾,然後離開小鎮,與石小姐一起遊學至山崖書院。當然,在去學塾之前,小姐可以順路去趟騎龍巷,把石小姐的東西裝上馬車。」李寶瓶只好先放過石春嘉,滿臉失望,一起走進大門的時候,還不忘替石春嘉感到可惜。劫後餘生的石春嘉,默默下定決心今天就要拆掉辮子。
「咦?」李寶瓶突然驚訝出聲,抬頭望天。
石春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納悶道:「不會下雨吧。」
一大朵黑雲從北往南從小鎮上空飄過。
剛走出福祿街的陳平安,也抬頭望去。那一刻,陳平安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哪裡是什麼黑雲,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天上飛劍,無數仙人御劍凌空。陳平安緩緩轉動脖子,視線追尋著那朵劍雲南下。
驟然之間,有一粒黑點從南往北,與那些飛劍仙人背道而馳。那一粒黑點愈來愈大。最後,眼力極好的陳平安瞪大眼睛,像是白天見了鬼。小鎮南邊上空,有一人踩著飛劍傾斜向下,在距離小鎮地面百餘丈的時候,稍作停留,御劍之人低頭俯瞰小鎮,視線巡視四方,然後就對著福祿街這邊一衝而下。轉瞬之間,一日千萬里的御劍飛行,裹挾著一股呼嘯破空的風雷聲,最終落在陳平安身前。劍懸停在地面上空半丈,劍身之上,是一襲墨綠色長袍的英氣少女寧姚,她雙腳亦是懸停在飛劍劍身之上。
風塵僕僕的寧姚咧嘴一笑,雙手環胸,英姿勃發,道:「我覺得應該跟你說一聲再見,所以我來了。」
只是不等扛著槐枝的陳平安說什麼,腰間懸刀的寧姚心意一動,劍尖立即掉轉方向,傾斜向上,一閃而逝。
陳平安下意識伸出手,只是寧姚與飛劍早已沒了蹤跡。尷尬的陳平安悻悻然縮回手,撓撓頭,往泥瓶巷走去,時不時抬頭望天。
陳平安一開始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就高興起來,原來寧姑娘是神仙啊。以至於經過騎龍巷一間鋪子的時候,他破天荒花錢買了一串糖葫蘆,邊走邊吃。吃著吃著,不知為何,他心裡又有些空落落的。陳平安很用心地想了想,難道是心疼銅錢的緣故?
陳平安吃著將近十年沒嘗過滋味的糖葫蘆,扛著槐枝返回泥瓶巷,經過一棟比自家祖宅還要破敗的宅子時,陳平安心懷愧疚,想著是不是先跟阮師傅借些銀子,把這棟屋子給修一修。雖說從小就生活在這條泥瓶巷,可陳平安從來沒有見過這棟宅子有人居住,之前跟搬山猿在屋頂追逐搏殺,故意將其騙到這裡,害得屋頂被老猿踩出個大窟窿。陳平安覺得必須把這個爛攤子攬在身上,否則這棟宅子以後免不了要風吹日曬,受那下雨颳風的罪,可能宅子原本還能熬個二三十年光陰,現在恐怕連五年都撐不過去,房屋棟樑會腐朽得很快。這一點,跟陳平安被蔡金簡強行「指點」的身軀極為相似,都是四面漏風的境地,所以陳平安越發心有戚戚然,想著怎麼也要把這棟無主的宅子修好,不說多光鮮氣派,牢固結實總是跑不掉的。
陳平安不是沒有想過拿出一枚金精銅錢,跟人兌換成真金白銀或是銅錢,比如楊家鋪子的楊老頭,或是鐵匠鋪子的阮師傅,但是陳平安有一種直覺,金精銅錢這種東西,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每用掉一枚就少一枚,至於銀子銅錢,到哪裡都可以掙,無非是出力大小而已。所以陳平安決定先問阮師傅借借看,如果借不成,再用金精銅錢來解決難題,心疼肯定會心疼,但是既然有些迫在眉睫的問題,已經一清二楚地擺在眼前,總不能假裝視而不見,陳平安很怕虧欠別人。
陳平安回到院子,把那根李寶瓶贈送的槐枝,靠著院牆斜放著,那塊價值連城的磨劍石依然還在籮筐里,不過當然不會就那麼光明正大地丟在院子裡,而是已經讓陳平安搬去了屋內。如果不是時間緊迫,陳平安恨不得在院子裡挖個一丈深的深坑,將那不起眼卻值錢的磨劍石埋起來,斬龍台,只是聽聽這名字,就感覺比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還要珍貴。
陳平安聽到隔壁院子的雞叫聲,宋集薪和稚圭離開小鎮的時候,顧不上的那一籠子老母雞和雞崽兒,估計這會兒有點餓傷了。陳平安去屋內拿起那串鑰匙,再從自家帶上一把稻米,走向隔壁院門,打開雞籠,蹲下身讓稻米一點點漏出指縫。餵過了雞,陳平安打開灶房的房門,想看看有沒有稻米之類的餘糧,以免白白放壞發霉。結果進了灶房,陳平安大開眼界,一大缸大米,只是打開蓋子一看,陳平安就飽了,櫥櫃裡鍋碗瓢盆,應有盡有,牆壁那邊還掛著一排火腿和魚乾,一切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大小物件,雜而不亂。
陳平安突然被灶台附近的一堆柴火吸引了視線,走近蹲下,果不其然,是那次看到的稚圭用菜刀劈砍的木人。稚圭根本不會砍柴,所以當時砍了半天也收效甚微,換成是陳平安,三兩下就能把約莫等人高的木人給劈爛。此時此刻,陳平安低頭蹲著,發現木人很奇怪,身上刻有很多紅點,遍布全身,稀疏不定,有些地方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有些地方隔著老遠才有一粒硃砂似的紅點。陳平安拿起一截木人胳膊仔細望去,每一粒紅點旁邊,竟然還刻有極其微小的墨色小字,紅點本就米粒大小,那些小字的筆畫就更加細不可見了,虧得是陳平安,換成尋常人,恐怕只看作是紅點和墨點而已。
陳平安嘗試著將那些殘肢斷骸重新拼湊起來,沒過多久,木人就重現原形,幸運的是木人並未缺少什麼大件,遺憾的是許多拼接起來的地方,紅點和墨字已經被稚圭的菜刀砍掉或是刮磨殆盡,估計相對完整的朱點墨字,還剩下十之七八。
陳平安起身打開窗戶,讓灶房光線更加通透明亮,這才繼續蹲下身,仔仔細細看過去,不敢漏過任何一點細節,這就耗費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雖然陳平安不認識絕大多數的墨字,但是依然盡力記住它們的筆畫結構。
對於讀書識字,陳平安內心深處一直懷有期望。做窯工的時候,許多次陳平安登上山頂後,遠眺小鎮,除了尋找泥瓶巷在哪個方位,往往第二個想要知道的地方,就是那座學塾。年少時,有個黝黑消瘦的孩子,經常會去學塾,蹲靠在牆根,頭頂就是書聲琅琅,雖然聽不懂在說什麼,但是孩子會莫名覺得安心,心很靜,一天受到的委屈,聽著聽著就沒了。不過讀書一事,對當時的泥瓶巷孤兒陳平安來說,是比糖葫蘆還要奢侈許多的東西,遠遠看看就好。
此時陳平安閉上眼睛,憑藉記憶,在腦海當中構建了一個完整的木人。若是有記憶模糊的地方,陳平安並不急於睜開眼睛去查看實物,而是先行跳過,結果從頭到尾,木人大概有四五十處不確定的朱點墨字。將那些遺漏一一辨識記憶過去,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本想再來一遍,只是剛閉上眼,就腦袋發脹,有些暈乎,陳平安果斷不再勉強自己。有些努力,不是下死力氣就行的,否則只會越忙越亂。陳平安學習燒瓷之後,對此感觸頗深,不是天資聰穎,純粹是整天被姚老頭破口大罵,不斷挨罵後的心得之一。
陳平安重新將木人打亂,堆放在灶台角落,走出灶房,關好院門後,想了想,還是要去一趟小鎮東門,再找一次看門人。以後做了鐵匠鋪子的正式學徒,多半要住在那邊,就不太可能送信了,所以陳平安想跟那個光棍漢打聲招呼,不過之前找過一次,沒找著。
陳平安小跑來到小鎮東門,那棟黃泥屋依舊是房門緊閉上鎖的光景。他嘆了口氣,就坐在看門人鄭大風經常坐的那隻樹墩子上,小鎮不比進山,可沒有什麼山神座椅的講究。陳平安坐在那裡發著呆,難得忙裡偷閒。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鎮內的道路上,傳來一陣陣車軲轆聲,陳平安轉頭望去,當頭一輛牛車,後邊跟著兩輛有車廂的馬車,牛車上坐著一群孩子,當中有兩張熟悉的臉龐,大紅棉襖的李寶瓶,兩坨腮紅的石春嘉,除此之外,想來就是石春嘉所說的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三個學塾蒙童。
牛車上五個孩子,嘰嘰喳喳,熱熱鬧鬧。車夫是一張陌生的中年人臉孔,之前在學塾掃地的老人坐在車夫身後。
陳平安一眼望去,除了出身福祿街四大姓之一李氏的李寶瓶,其餘四個孩子,僅是穿著就有著天壤之別。石春嘉的祖輩,世世代代生活在騎龍巷,守著那間名叫壓歲的老鋪子,衣食無憂,但算不得大富大貴,所以小姑娘穿得只能算舒適暖和。但是石春嘉身邊有個神色冷峻的同齡人,披著一件嶄新名貴的黑色狐裘,臉色微白,眉眼冷漠。李槐的父親李二,是小鎮出了名的窩囊漢,李槐還有個姐姐叫李柳,不過爹娘和姐姐三人都出去討生活了,只留下李槐一個人寄養在舅舅家,如今也一樣要離開家鄉,跟隨姓馬的老人去往那座山崖書院。最後一名少年,春衫單薄,便穿了兩件縫縫補補的外衫,滿身窮苦氣,一看就是窮巷子裡長大的苦孩子。
李寶瓶、石春嘉、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五個小鎮蒙童,乘坐著無法遮風擋雨的牛車,駛向那個東寶瓶洲無數讀書人心中的聖地——山崖書院,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此時此刻,五個孩子肯定不會知道,在王朝林立的一洲版圖上,無數世代簪纓的豪閥高門,哪怕削尖了腦袋,用盡了人情香火,也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其中,跟隨那些廣袖博帶的夫子先生們,學習儒家聖賢的修身治國平天下。他們自然更不會知道,能夠喊齊靜春一聲先生,有多麼難得。相反這些孩子當下只會覺得齊先生規矩多,經常板著臉,一點也不讓人心生親近,齊先生偶爾笑了,孩子們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對了什麼,讓先生如此開懷。
李寶瓶眼尖,看到了坐在樹墩子上的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下牛車,踉蹌了一下,飛快跑到陳平安身前,猛然站定,卻又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挺起胸膛,說了一句「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小臉上滿是驕傲。
頭戴高冠的老人沉聲道:「李寶瓶!」
雖然不太高興,老人仍是讓車夫停下牛車。李寶瓶撇撇嘴,但還是轉身跑向牛車,她突然聽到身後那傢伙喊了自己的名字,回頭後,看到陳平安朝自己揚起拳頭,輕輕晃了一晃,應該是要她努力。李寶瓶也朝他揮了揮拳頭,示意自己會努力的。陳平安會心一笑,覺得這個紅棉襖小姑娘的努力,多半是用在玩耍上,山崖書院處處都會留下她的足跡吧。
陳平安抬頭望去,在學塾見過幾次的掃地老人,向自己點了點頭,陳平安下意識就笑著還禮。與此同時,後邊一輛馬車上有人輕輕放下了窗簾。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是陳平安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正是去鐵匠鋪子找阮師傅的讀書人。
陳平安目送牛車馬車緩緩駛出小鎮。
若是陳平安能夠像寧姚那般御劍凌空,俯瞰這座剛剛落地生根的千里山河,一定會被種種異象震撼。有不計其數的各類飛禽走獸,在這座驪珠洞天與大驪版圖接壤的邊界線外,盤踞不動,更外邊,還有無數它們的同類在瘋狂奔向此處,像是在汲取著什麼。在那根無形的邊界線外,它們既不敢向前跨過一步,也不願往後撤離一步。
還有一個老嫗站在界線以內的溪水盡頭,上半身露出水面,一頭鴉青色髮絲如瀑布一般瀉下,在身軀四周蔓延開來,像一朵黑色的蓮花。原本臉龐斑駁如枯樹皮的馬婆婆,此時此刻已是不到四十歲的婦人模樣。
又有那座披雲山,好似被地表拱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升高。
洞天破碎,降為福地。在昔日驪珠洞天內土生土長的小鎮百姓,無論富貴貧賤,無論稟性善惡,皆有來生。
陳平安回到鐵匠鋪子,勞作之後,趁著吃飯休息的時候,端著碗找到和阮姑娘一起蹲在檐下的阮師傅,陳平安說要借錢,可能要十五六兩銀子。阮邛甚至沒有詢問陳平安借錢的理由,停下筷子,斜瞥了一眼陳平安,蹦出兩個字:「滾蛋。」
陳平安趕緊乖乖跑路。
阮秀皺眉道:「爹,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阮邛冷哼道:「沒揍他就已經算很好說話了。」
阮秀打抱不平道:「人家這麼辛辛苦苦給你當學徒,工錢一文錢也沒收,天黑那段時間,所有人要麼待在屋裡呼呼大睡,要麼就是閒聊,只有陳平安還在從井裡搬土,一趟一趟,忙這忙那,一點也沒閒著。這些時候誰做事最勤快,爹,你心裡沒數?你自己摸著良心說,人家問你借十五六兩銀子,怎麼就過分了?」
阮邛黑著臉不說話,心想你爹我就是心裡太有數了,才想砍死這個挖牆腳的小王八蛋。要是這少年有正陽山搬山猿的修為本事,我早就學那齊靜春,將其打個半死才痛快。只是一想到這裡,阮邛就有些灰心喪氣,雖說自己哪怕拋開此方天地的聖人身份,勝過搬山猿,依然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可想跟齊靜春那樣一腳定勝負,顯然不可能。阮邛只好安慰自己,自己雖然是名義上的兵家劍修,但自己的真正追求,非是那戰陣廝殺的強弱高低,而是成為這座天下名列前茅的鑄劍師,鑄造出一把有希望蘊養出自我靈性的活劍,使得天地間多出一位有生有死、能修行、可輪迴,甚至可以追求大道的真正生靈。
阮邛放下碗筷,抬起頭望向天空,莫名其妙罵起娘來:「真以為齊靜春死了之後,你們就能夠無法無天了?我的規矩已經明明白白跟你們說了,現在既然你們不遵守,就拿出能夠不守規矩的本事來,如果沒有,那就去死吧。」
眼見四周無人,原本蹲著的阮邛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長虹炸起於大地,激射向高空雲海。雲海之上,有幾個宮裝女子、婦人和錦衣玉帶的男子,聯袂御空而行,言笑晏晏,俱是風流瀟灑的神仙中人,時不時俯瞰昔日驪珠洞天的大地全貌,可謂是名副其實的談笑之間有風生。
砰然一聲巨響,雍容華貴的金釵婦人那顆腦袋崩裂開來,然後她身邊的一個貌美少女,腦袋也開了花。依次下去,男男女女,無人例外。
阮邛身形懸停在金光絢爛的雲海之上,眼神凌厲,環顧四周,冷笑道:「怎麼,就只用這麼點小雜魚來試探我阮邛的底線?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我阮邛雖然就是個打鐵的,遠遠比不得齊靜春,可要說在此地斬殺一兩個不長眼的十境修士,又有何難?那麼從現在起,這兒規矩多出一條,諸位聽清楚嘍,哪怕你躲在邊界線之外覬覦驪珠福地,只要我阮邛哪天心情不好,一樣把你抓進福地上空,然後將你的腦袋打爛,信不信由你們。」
阮邛才說完,往邊界線外一閃而逝,下一刻只見他單手按住一個老人的頭顱,抓回邊界線之內後,五指一按,仙風道骨的老人苦苦求饒道:「阮師!阮師!有話好好說!老夫是附近紫煙河的……」不等老人說完,阮邛便捏爆了那名仙師的腦袋,將屍體隨手丟出自家福地版圖之外,不過對那抹從屍體內逃竄而出的碧綠虹光,阮邛僅是冷冷瞥了一眼,並未痛打落水狗。那條長短不過三尺有餘的碧綠虹光,瘋狂飛掠將近千里,一頭撲入一條淡淡紫煙升騰繚繞的大河,河水之盛大壯觀,遠勝大驪疆域一般的大江之水。
五指猶有血跡的阮邛高聲道:「甲子之內,一律如此。」
遠處雲海當中,有女子修士借著雲霧隱匿身形,憤懣道:「手段如此血腥殘忍,哪裡是巍巍然坐鎮一地氣運的聖人所為。」
阮邛氣笑了:「喲呵,學聰明了,躲那麼遠才敢嘀嘀咕咕,覺得我拿你沒轍是吧?他娘的,老子又不是齊靜春那讀書讀傻了的傢伙,你跟我一個兵家劍修講道德禮儀,你腦子裡有坑吧?」
阮邛一臂傾斜向下,雙指併攏,心中默念道:「天罡扶搖風,地煞雷池火,急急如律令!」
剎那之間,天上地下有兩處氣息迅猛翻湧,如兩座剛剛現世的泉眼。
另一處有溫厚嗓音急促提醒道:「不好,是阮邛的本命風雷雙劍!蘭婷,速速撤退!阮邛的本命之物,異於常人,並不蘊養在竅穴當中,而是存在於他四周的三千里天地之間,跟隨他的那兩尊兵家陰神,四處遊走……」
雲海之上,有一抹流光溢彩的綠色螢火,拼死往外逃命而去,螢火之外,又有一枝枝晶瑩剔透的桃花縈繞盤旋,為主人護駕。這抹幽綠流光差不多一口氣掠出八百里後,被從天而降的一根青色絲線,從頭顱當中貫穿而過。
為她仗義執言的那個男人,見機不妙,便早早以獨門遁術消失了。天上為之寂靜,再無人膽敢聒噪出聲。
阮邛冷笑一聲,不再跟這群心懷不軌的鬼蜮之輩計較,身形落回鐵匠鋪附近溪畔。滿身煞氣和血腥氣的鐵匠,伸手在溪水中沖刷掉血跡。
阮邛嘆了口氣,感傷道:「齊靜春,你要是有我一半的不講道理,何至於走得如此憋屈?」
岸上,陳平安進行了一個時辰的走樁後,正在返回途中舒展放鬆筋骨。陳平安突然看到阮師傅從溪邊走上岸,他猶豫了一下,放緩腳步,不去碰釘子。不知為何,陳平安總覺得阮師傅對自己印象算不上好,看自己的眼神,跟姚老頭有點像,透著股嫌棄。阮邛也沒搭理陳平安,自顧自大踏步走回鐵匠鋪子。
陳平安驀然回頭,望向溪水,溪水平靜如常,並無異樣。但是陳平安方才冷不丁心一緊,如芒在背,就像是溪水當中有冤死的水鬼,盯住了自己,很荒誕的感覺。只是視線當中,溪水潺潺,歡快柔和。
陳平安不死心,撿起幾粒輕重正好的石子,轉身沿著溪水往下遊走去,仔細打量著溪水裡的動靜,試圖找出一點蛛絲馬跡。陳平安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光天化日之下,溪水竟然給人一種陰氣森森的觀感。陳平安哪怕那麼多次潛入青牛背下的深坑,也不曾有過如此清晰的厭煩感覺。陳平安如今能夠確定一點,世上有著匪夷所思的精怪妖物、孤魂野鬼,以前齊先生在小鎮,所以萬邪不侵,如今齊先生不在了,說不定當下就是鬼魅四處作祟的境地,自己一定要小心謹慎。哪怕阮師傅是下一任所謂的「聖人」,陳平安也不敢掉以輕心,說到底,陳平安還是更加信任齊先生,對於不苟言笑的阮師傅,敬畏之心肯定有,親近之心則半點無。
陳平安之所以膽敢跟著感覺走,主動查尋溪水中的古怪,在於阮師傅前腳才走,他不覺得如果水中真有鬼物,膽敢在聖人的眼皮子底下,出水撲殺自己。再說了,陳平安如今袖中藏著齊先生贈送的那對山水印,其中一方正是「水」字印,所以他膽氣尤為粗壯。
陳平安先後丟完兩把石子後,正要彎腰拾撿,不遠處有人問道:「你在做什麼?」
少女青衣馬尾辮,原來是阮秀。
陳平安一直在全神貫注對付水中異物,沒有察覺到阮姑娘的靠近,他沒有藏掖,也不怕她笑話,伸手指了指溪水水面,老實回答道:「我覺得水裡有髒東西,就想著能不能用石子把它砸出來。」
阮秀望向溪水,凝神望去,臉色一沉。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阮秀搖搖頭:「看不出來。」
陳平安笑道:「應該是我疑神疑鬼了。」
阮秀低聲道:「你先回去,我要在這邊吃點東西再回鋪子,我爹問起的話,你就說沒看見。」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陳平安記起一事,從地上找出一塊稜角分明的石頭,問道:「阮姑娘,我能不能問你有些字是什麼意思,怎麼個讀法?」
阮秀頓時如臨大敵。讀書?書本這種東西,根本就是世上最恐怖的敵人。隨便翻開一頁書,每個文字都像是排兵布陣的大修士,對阮秀耀武揚威,阮秀實在是每次看到就頭疼。原本她跟隨父親阮邛進入小鎮後,是應該去學塾讀書的,完全不用幫忙打鐵鑄劍,但是她打死不去,今天肚子疼,明天腦袋熱,後天有可能下雨,大後天腳崴了……阮邛實在是懶得再聽她那些蹩腳藉口,才放她一馬。只是今天阮秀不願在陳平安面前露怯,強自鎮定,笑容牽強道:「你先寫寫看。」
當陳平安用石頭在地面刻出兩個字後,阮秀搖身一變,神采飛揚,自信笑道:「這兩個字啊,太簡單了,我很小就曉得它們了,一個『神』字,一個『庭』字,合在一起,就是一個人體穴位的稱呼——『神庭』,是所謂的竅穴之一。我們人之所以是萬靈之長,許多修成大道的精魅妖物,最後不得不幻化為人,就在於人之身軀最適合修行,三百六十五個大小竅穴,皆是金山銀山似的寶藏。古人有云,竅穴,即是『神氣之所遊行出入也』。我們人的三魂六魄,就像是吃百家飯的小孩子,這家裡吃一碗飯,那家裡喝一碗水,然後不斷溫養孕育,成長壯大。」阮秀娓娓道來,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腦袋,微笑道:「至於這神庭,你順著頭上的髮際線,往上五分距離,就在這裡。這個竅穴,對於我和我爹這樣的兵家劍修,算不得如何重要。嗯,用我們的行話來說,便不屬於『兵家必爭之地』,可有可無,倒是對那些靠香火生存的玩意兒來說,此處竅穴至關重要。不過我爹說過,那些神神鬼鬼,沒有大出息,神通再大,鬼道再寬,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可憐蟲,不值一提。」
陳平安全部聽不懂,只能死記硬背,之後又分別問了「巨闕」「太淵」。阮秀也一一作答。阮秀雖然不愛讀書,那也只是不喜歡那些儒家聖賢的經典書籍,對於兵家修行和鑄劍練劍,她喜歡得很,這些竅穴名稱,她自小就爛熟於心。
不等陳平安開口求人,阮秀就大大咧咧笑道:「以後有空的時候,我把三百六十五個竅穴的名稱、方位和用處,一一告訴你。」
陳平安笑道:「麻煩阮姑娘你了。」
阮秀問道:「那麼多次讓你幫我買糕點,你覺得麻煩嗎?」
陳平安搖搖頭。舉手之勞,當然不麻煩。
阮秀開心笑道:「這不就得了。」她突然有些遺憾惋惜:「竅穴這些東西,哪怕知道了,其實也意義不大。世間修行,之所以有那麼多旁門左道和歪門邪道,就在於各自的養氣、鍊氣路數不同,差以毫釐,失之千里。我家當然也有自己一脈相承的散氣和養氣兩大心法,可是無法外傳的,這不是我爹答應不答應的問題。陳平安,對不起啊。」
陳平安又不是那種得寸進尺的人,趕緊笑著解釋道:「沒事沒事,我就是想多認識一些字,沒有想那麼多。再說了,我自己有一部拳譜可以練習,只是這個拳譜上的拳樁,我就已經差點練不過來了,哪能分心。」
阮秀釋然而笑,輕輕拍了拍胸脯:「那就好。」顫顫巍巍,風景這邊獨好。
陳平安趕緊收斂無心的視線,起身正色道:「阮姑娘,回頭等你空閒了,我再來請教,我反正可以晚點回泥瓶巷。」
阮秀跟著起身,點頭笑道:「好的。」
陳平安小跑向鐵匠鋪子。
阮秀走下岸,來到溪畔,她先掏出一塊巾帕,丟了塊糕點到嘴裡,慢慢咀嚼回味。等到陳平安大約到達鐵匠鋪子後,她才伸手捲起一截袖管,露出那隻猩紅色的鐲子,望向清澈的溪水,沉聲道:「火龍走水。」那隻手鐲瞬間液化,有一活物甦醒,不斷掙扎扭曲,最終變成一條通體火焰纏繞的小蛟龍,它首尾銜接,剛好環住阮秀的手腕。
隨著阮秀一聲令下,這條原本長不足一尺的赤紅蛟龍,一躍躍向溪水。一丈,三丈,十丈。火龍亦可走於水!
阮秀命令道:「可以了。」
身軀長達十丈的火龍不再繼續增長,但是附近溪水已全部蒸發殆盡,不僅如此,上游溪水如同嚇破膽的潰敗士兵,死也不敢繼續衝鋒陷陣,於是簇擁積壓在一起,使得溪水水面不斷上升,而下游溪水則繼續一衝而去。
阮秀眯眼望去,靜待水落石出。
她走在乾涸的溪水河床,跟隨著那條十丈火龍向前行去。
如今洞天破碎,四位聖人精心布置的禁制,也隨之消失,所以已經不禁術法神通。這也是阮邛為何要訂立規矩並且一出手就雷霆萬鈞的根源。此處哪怕曾是三十六小洞天當中占地最小的一個,也最不以天材地寶見長,但終究是小洞天出身的一塊福地,種種好處,仍是大大裨益修行。如今沒了大陣牽制,一旦無人約束,外界修士蜂擁而入,魚龍混雜,心思不純,到最後小鎮六千多人,除去那些僥倖活下來的老烏龜大王八,其餘凡人,估計一天之內就會死絕。
兵家行事,其實也重規矩,但是更講究變通,遠比儒家要靈活多變,能夠因事因地而異,便宜行事。
約莫一炷香後,不斷在河床當中左右撲騰的火龍好像終於逮住了那個狡猾的目標,一爪兇猛按下,緩緩低下頭顱。阮秀走到火龍頭顱附近,低頭望去,火龍爪下,是一個蜷縮起來的婦人,被火龍爪子一把抓住腰肢,婦人有一頭及腰的青絲,死死護住全身。
阮秀好奇問道:「小小河婆,也敢在我家門口撒野?我爹當年連斬六位江水正神,你沒聽說過嗎?」
從乾枯老嫗變成年輕婦人的馬蘭花哀求道:「大仙大仙,奴婢只是經過此地,絕無害人之心啊。何況奴婢斗膽泄露陰神氣息,是希冀著幫助阮聖人增加溪水的水重,想著能夠盡一點綿薄之力而已。大仙莫要生氣,若是覺得小的相貌醜陋,礙眼惹人煩,小的以後便只敢在夜間遊走……」
阮秀直截了當問道:「你認識陳平安?」
被火龍按住腰肢的馬蘭花,容貌迅速衰老,卻只敢可憐嗚咽,小雞啄米點頭道:「認識認識,小的本是杏花巷人氏,那陳平安是泥瓶巷的孤兒,偶有交集,但是並無恩怨啊。奴婢只是最近很少在溪邊看到小鎮之人,今日看到那少年練拳,覺得好奇,便多瞧了幾眼,哪裡想到便惹來了此等潑天大禍,大仙念在奴婢不懂規矩的分上,手下留情啊……」
阮秀揮揮手,火龍重新化為一隻花紋古樸的紅色鐲子,戴在手腕上。
阮秀依舊站在遠處,身後就是洶湧而至的迅猛溪水。但是讓馬蘭花心驚膽戰的一幕出現了,溪水如遇高高在上的天敵,未戰先降,自動繞行,往下游涌去。更可怕的是,馬蘭花能夠感知到這個青衣少女根本沒有動用任何道法神通。
阮秀笑眯眯道:「別發呆,說說看杏花巷和泥瓶巷的事情,所有的,你知道什麼就說什麼。」
重獲自由之身的馬蘭花,姿容皮囊開始緩緩恢復青春,但是下一刻,她驟然驚懼得忍不住尖叫起來,原來那一頭鴉青色的瀑布青絲,在縮減長度,她撕心裂肺道:「為何我的道行在流逝!」
阮秀吃著糕點,含糊不清道:「啊?這樣啊,不好意思,忘了告訴你,我是天生火神之體,與水是天敵。」
馬蘭花強自冷靜下來,默默垂淚哀求道:「求大仙大發慈悲,饒過奴婢的這次無心冒犯。」
阮秀認真想了想:「以後我會喊你過來講故事,放心,我到時候會隱藏本命氣息。」
馬蘭花哭喪著臉,不敢拒絕,只得答應下來。
阮秀走向岸邊,回頭道:「下不為例啊。」
馬蘭花連連說道:「不敢不敢。」
阮秀上岸後搖晃著馬尾辮,走向鐵匠鋪子。馬蘭花身軀沒入溪水,一張臉龐充滿猙獰怨恨,不過數次吃虧之後,她開始懂得死死壓抑住這股戾氣。
一串起於別處的別人心聲,卻在她心頭重重響起。
「蠢貨,收起你的無知。你知不知道,那少女將來證道契機為何事?就是殺盡一洲江河水神,你小小河婆,還敢對此人心懷殺心?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人家就算伸長脖子讓你殺,最後也只會是你死!你知不知道,她對水中任何陰物的感知,是何等敏銳?所以你此刻心中所想……沒有猜錯,她將來第一個要殺的河神,就是你!所以接下來好好想一想如何補救,這樁原本滅頂之災的禍事,亦是你得到大機緣的種子。」
「這是最後一次提醒你了,你再有絲毫逾越規矩的舉動,不用其他人出手,我自己就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馬蘭花在聲音消失後,痴痴呆呆懸停在水中,身軀搖曳生姿,卻了無生氣。大道縹緲不定,讓人心灰意冷。
阮邛在鑄劍室看到自己女兒蹦蹦跳跳進來,沒好氣道:「欺負一個不成氣候的河婆,很高興嗎?」
阮秀笑容燦爛道:「那就等她成為江河之神,我再欺負她。」
阮邛皺眉道:「秀秀,千萬別不把河神江神當回事,到底是納入一洲山川湖海譜牒的正統水神,雖然比不得各國的五嶽正神,但在水中殺他們,並不輕鬆。」
阮秀哦了一聲,隨口道:「那就讓他們無水可棲嘛。」
阮邛心頭一震,隨即迅速壓下嘴角即將浮現的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