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夢壓星河》:坐鎮山頭
一行人吃過早餐即將動身,阿良牽著毛驢,突然讓所有人稍等片刻,然後喊了句「出來吧」。很快,年輕俊美猶勝女子的棋墩山土地爺便從山巔石坪鑽了出來,手裡捧著一隻長條木匣,彎下腰,對阿良滿臉諂媚道:「大仙,小的已經備好了車駕,餘下兩百里山路保管暢通無阻,如履平地。」
阿良與昨天那個一刀制敵的傢伙判若兩人,和顏悅色道:「辛苦了辛苦了,東西勞煩你先拿著,等到快要離開棋墩山轄境再交給我。」
年輕土地受寵若驚:「大仙如此客氣,折煞小的了。」
阿良上前一步,拍了拍這位一地神靈的肩膀,將白色驢子的韁繩交給他:「那就不跟你客氣了。還有那匹馬,一併由你帶去邊界。」
年輕土地大義凜然道:「應該的,為大仙擔任馬前卒,實乃小人的榮幸。」
阿良轉頭看著李槐。小兔崽子方才吃飯的時候,為了跟他爭搶一塊醬牛肉,一哭二鬧三上吊,無所不用其極,賣了他娘他姐不說,如果阿良願意收下的話,小兔崽子指不定連他爹都能賣。當然了,阿良沒有心慈手軟,最後氣得李槐張牙舞爪就要跟阿良決鬥,到現在一大一小還是劍拔弩張的敵對關係。
阿良伸出拇指,指向自己身後溜須拍馬的年輕土地,意思是:你小子瞧見沒,大爺我在江湖上是很混得開的,以後放尊重點。
李槐翻了個白眼,扭頭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阿良沒好氣道:「動身動身。」
言語落地片刻之後,就有三隻背甲大如圓桌、色如火焰的山龜依次登頂,當手持綠竹杖的年輕土地望向它們時,它們同時縮了縮脖子。一物降一物,作為棋墩山名義上的山大王,年輕土地之前礙於修為束縛,數百年間一直無法收拾兩條蛇蟒,但是其餘氣候未成的飛禽走獸在他跟前,無異於市井百姓圈養的牛羊雞犬。
每隻山龜背甲皆可容納三人落座,年輕土地心細如髮,在背甲邊緣用堅固硬木釘了一圈低矮欄杆充當扶手,以防那些貴客顛簸摔落。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陸續爬上背甲,陳平安被李寶瓶喊到她挑中的山龜背甲上,阿良陪著李槐、林守一,朱河、朱鹿這對父女自有一塊清淨地。
山龜動身時,眾人的身形僅是微微搖晃,絲毫不顯顛簸,竟是比那牛車馬車還要舒適許多。雖然看似笨拙,可是山龜下山的速度並不慢。
李槐大樂,使勁捶打阿良的膝蓋:「我的親娘咧!這輩子頭一回坐在這麼大的烏龜背上。阿良,你這個缺德鬼總算做了件善事啦!」
阿良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李槐:「你能長到這麼大,看來小鎮民風很淳樸啊。」
李槐轉頭望向林守一:「阿良是不是說我壞話了?」
林守一正在閉目養神,好像在默默感受暮春時節徐徐而來的山風,對李槐的問話置若罔聞。李槐便賊兮兮望向阿良,試圖從他的眼神當中找到蛛絲馬跡。
阿良板著臉正色道:「是好話。」
李槐瞥了眼阿良橫在腿上的綠鞘長刀,又看了眼他腰間的銀白色小葫蘆,問道:「阿良,竹刀給我耍耍?」
阿良搖頭道:「你不適合用刀。」
李槐皺眉道:「那我適合啥兵器?」
阿良臉色嚴肅:「你可以跟人講道理啊,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李槐嘆息一聲,垂頭喪氣道:「不行的。」
本來只是逗孩子玩的阿良真正有些奇怪了:「為何?」
李槐抬起頭望向別處,輕聲道:「我嗓門太小。我娘說過,吵架的時候誰的嗓門大誰就有道理。可是在家裡,我爹不愛說話,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我姐也是扭扭捏捏的軟綿脾氣,悶葫蘆得很,所以家裡出了事情的時候,只要我娘不在,爹和姐兩個人就只會大眼瞪小眼,能把人急死。其實我也不喜歡跟人吵架,可是有些時候,坐在牆頭看著娘親跟人粗脖子紅臉,就很怕哪天我娘老了,吵不動架了,咋辦?我們家本來就窮,連屋子破了個洞也沒錢修,我爹沒出息,我姐長大後又是註定要嫁人的,到時候如果連個吵架的人都沒了,我們家豈不是要被外人欺負死?」
林守一神意微動。
阿良打趣道:「嘖嘖,屁大年紀,就想這麼遠?」
李槐無奈道:「沒辦法啊,我娘總說家裡就只有我是帶把的。齊先生也教過我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所以我必須未雨……那個啥了。」
阿良笑著幫忙說出那兩個字:「綢繆。」
李槐搖頭:「林守一,齊先生說過君子是要如何的?」
林守一睜開眼睛,緩緩道:「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李槐指了指阿良:「阿良你啊,就是半桶水瞎晃蕩。」
林守一有點想要坐到陳平安、李寶瓶那邊去,至少耳根清淨。
阿良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笑呵呵道:「我呢,昨天就跟那個棋墩山土地爺談好了,分別之時,作為補償,他和那兩頭孽畜會拿出一份臨別贈禮。之前看到那隻長條木匣了吧,江湖人稱橫寶閣,跟豎立起來的百寶架有異曲同工之妙,裡頭裝著的全是值錢寶貝。本來說好給你們人手一件,你李槐當然也不例外,不過現在嘛,沒了。」
李槐不為所動,只是一板一眼說道:「阿良,我知道你肚子裡有一百條大船!」
阿良愣了愣:「什麼亂七八糟的。」
林守一看似隨意道:「宰相肚裡能撐船。」
阿良一巴掌拍在李槐腦袋上,爽朗大笑。
山龜一路揀選僻靜山道跋山涉水,輕鬆愜意,使得一行人優哉游哉。到了一些風景秀美的地方,阿良便讓陳平安略作休憩。在此期間,陳平安路過一片竹竿碧綠如玉的小小竹林,就提著那把剩半截的柴刀去砍了兩棵竹子,分成一截截長短不一的竹筒裝入背簍。李槐知道緣由,高興得亂蹦亂跳,嚷著「要背書箱嘍」。而趴在遠處的三隻山龜,拳頭大小的黃色眼珠子裡充滿了欽佩。
阿良在旁邊喝著酒,看著手腳利索的忙碌少年,樂呵道:「眼光倒是不錯,只可惜狗屎運……還是沒有。」
再次啟程之前,李寶瓶跟朱河提出,要跟朱鹿單獨坐在一起。朱河自然不會拒絕,只是叮囑女兒一定要照看好小姐,見朱鹿點頭,他便去和陳平安坐在同一塊龜背上。
陳平安將一節節翠綠欲滴的竹筒劈剖削成竹片竹篾,如今欠缺麻繩,所以讓竹箱真正成形,最早也要等到了那座紅燭鎮之後了。
朱河拈起一片竹子,發現入手極輕,卻頗為堅韌,想起棋墩山年輕土地手中的那根綠竹杖,頓時心中瞭然。方才那片不過一兩畝大的竹林裡頭長的肯定不是尋常竹子,說不定正是棋墩山靈氣所聚的泉眼地帶之一。
朱河是打心眼裡喜歡自家小姐的,忍不住提醒道:「這些竹子大有來頭,如果是一般的柴刀,早就崩出缺口或是砍到卷刃了。所以等到這兩隻書箱做成之後,我家小姐說不定會鬱悶的,因為到頭來反而是她的小竹箱最普通。」
陳平安愕然,轉頭望向身後坐在另一隻山龜背上的阿良,試探性問道:「那片竹林是不是跟棋墩山土地有關係?」
阿良點頭道:「算是他的老底子,汲取山地靈氣,百年才能生出這種翠綠沁色,再過四五百年才有希望凝聚出一點點青木精華。不過沒事,你砍掉的兩棵竹子只有兩百來歲,還不至於讓那傢伙心頭滴血,最多一陣肉疼而已,屁事沒有。」
陳平安嘆了口氣,打消了返回再砍一棵綠竹的念頭。
阿良問道:「怎麼,嫌兩棵少了?要不要幫你挑幾棵好點的竹子?」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朱河好奇問道:「來回一趟不到半個時辰,又不麻煩。」
陳平安看了眼腳邊的背簍,裡面簇擁著一根根竹片、一條條竹篾,猶有挺大的餘地。不過他仍是搖頭道:「趕路要緊。」
朱河對此不以為意,笑道:「習武一途,重在『磨礪』二字,不跟人過招,沒有人餵拳,練不出大名堂,所以有空的時候,我們切磋切磋。醜話說在前頭,說是切磋,可我除了保證不會打傷你之外,出手絕不含糊,所以你要做好鼻青臉腫的心理準備。」
陳平安滿臉驚喜,咧嘴笑道:「朱叔叔您只管使勁揍。」
不到正午,山龜就已經走了小半程山路,眾人在一條瀑布下的水潭旁停下,熟門熟路地燒火煮飯。等吃過了飯,阿良把陳平安喊到幽綠深潭的水畔,兩人並肩前行。
阿良猶豫了一下,問道:「按照你之前的說法,你如今在龍泉縣西山一帶擁有落魄山、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和真珠山總計五座大小山頭?」
陳平安疑惑點頭,沒有任何隱瞞,緩緩道:「其中落魄山最值錢,寶籙山也不錯,其餘三座很一般,尤其是真珠山,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山包。」
阿良手心輕輕拍打刀柄,思考片刻後,說道:「如今這些山頭的真正價值在於靈氣蘊藉遠勝外方天地,所以我們這一路行來,不單單是那五個化形妖物循著鐵符河試圖進入你們家鄉近水樓台汲取靈氣,其實還有許多剛剛懵懂開竅的山魈精怪正向那邊飛奔而去,不過最終有哪些幸運兒能夠成功占據一隅,得看它們各自的造化了。」阿良說著喝了口酒,「也別以為有了精怪入山就是家裡遭賊,就像這座氣勢不俗的棋墩山,那土地為何任由兩條蛇蟒在他眼皮子底下一點點成長壯大?原因很簡單,他被摘去正統身份後,棋墩山想要留住靈氣,就需要有人站出來幫著他坐鎮山頭、壓勝陰煞和吸納氣數。」
陳平安問道:「阿良,你的意思是要我邀請那位棋墩山土地爺或是兩條蛇蟒去往我的山頭?有點像是……幫我看家護院?」
阿良蹲下身,隨意撿起一顆石子丟入水潭,笑著搖頭:「你只說對了一半。敕封山水正神是近期大驪朝廷的重中之重,涉及王朝氣數,絕對不容外人染指,所以你家鄉那些山頭的山神必然是大驪皇帝御筆欽點的某些死人,準確說來是英靈。棋墩山的土地去你的山頭,名不正言不順的,算怎麼回事?再說了,即便你的落魄山或是寶籙山運氣很好,得到朝廷敕封的山神落戶,建立山神廟,豎立起泥塑金身,有資格享受香火,但是這裡的一方土地未經欽天監嚴密審查,他無論如何也做不成落魄山的山神,只有留在棋墩山還有幾分希望,畢竟這幾百年來,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沒有闖下什麼禍事,說不定大驪皇帝會對他網開一面,在將棋墩山升格的同時,也順理成章地將他一併提拔為山神,所以就算你求他去,他也不會答應的。香火神位一事,對於這些山水神靈而言,就像是凡夫俗子的性命,甚至更重要,因為這條道,只要走出一步,就沒有回頭路了。」
陳平安蹲在阿良身邊,試探性問道:「是要我拉攏那兩條蛇蟒?」
阿良丟著石子,笑道:「是有些難以抉擇。那兩條畜生雖然出身不差,但是這些年來作孽不少,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准許它們去落魄山或是寶籙山,它們能夠保證不吃人嗎?」
阿良愣了愣,揉了揉下巴說道:「吃人?一般情況下,有那麼充沛的靈氣,修行還來不及。不過蛇蟒終究屬於蛟龍之屬,生性冷血,偶爾吃飽了撐的,吃人嘗嘗鮮也說不定。比如什麼山野樵夫之類的,運氣不好的話,遇上出洞覓食的它們,就難說了。」
陳平安又問:「那能不能一開始就跟它們說好,在我的山頭修行可以,但是不准吃人。阿良,這樣行不行?」
阿良反問道:「你就不怕它們嘴上答應,回頭進了山,見著了人,一口就是一條人命?反正你近期又不在山上。」
陳平安神采奕奕,緩緩說道:「阿良你不是說紅燭鎮有驛站嘛,驛站可以傳遞書信,我可以寫一封信給阮師傅,將寶籙山在內三座山頭多租借給他五十年,萬一阮師傅嫌少,我可以再加五十年,然後讓阮師傅幫我盯著那兩條畜生,只要它們敢傷人,就一拳打死算了,省得留在這棋墩山害人。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
「到時候我讓那條有望成為墨蛟的黑蛇去落魄山待著,年復一年幫我積攢家底。阿良你說過,如果一條蛇蟒成功走江化龍,那麼它最早走江的發源地冥冥之中也會得到很大的福運,對吧?我甚至還可以厚著臉皮懇求阮師傅答應我,讓它借住在寶籙山。你想想看,萬一連白蟒也能走江的話,那我可不就是賺大了?正好我買了山頭之後心裡一直沒底,如果有了黑蛇白蟒入駐,估計就會覺得這些山峰沒白買,每天都像是有大把銅錢落進自己的口袋,嘩啦啦的……」
阿良一臉呆滯地看著滔滔不絕的少年,有些哭笑不得,心情複雜地問道:「陳平安,你就這麼喜歡賺錢啊?」
陳平安滿臉震驚,反問道:「天底下難道有不喜歡掙錢的人?」
阿良扶了扶斗笠,不想說話,省得對牛彈琴。而後嘆了口氣,笑道:「本來還以為你小子會義正詞嚴拒絕的。」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阿良掬水洗了把臉,轉頭笑道:「比如會說『那兩條孽畜殺都來不及,我陳平安雖然窮,但是我老陳家的家風很正,怎麼可能願意讓它們進自己家門……』噼里啪啦一大通。我原本已經做好挨訓的打算了。」
陳平安神色安靜下來,撿起一顆石子輕輕拋入水潭,沉默片刻,突然轉頭拍了拍阿良肩膀:「阿良,你還是太年輕啊。」
阿良挑了挑眉頭:「喲,看來心情真是不錯,都會開玩笑了。」
陳平安也學他挑了挑眉頭,竟然給人感覺也挺賤兮兮的。
阿良哈哈大笑,站起身。陳平安跟著起身,突然想起一事,憂心問道:「阿良,關鍵是那兩條蛇蟒真的願意挪窩嗎?」
阿良笑呵呵,就是不說話。陳平安看到他的手心抵住了刀柄。
阿良拍了拍刀柄,玩笑道:「所以你也趕緊習武練拳,以後再學劍。因為你喜歡講道理,可是別人不講道理的時候,就得用這個了。」
陳平安不置可否。
兩人一起走回原地,阿良好奇問道:「之前為什麼不多砍幾棵竹子?這樣的好東西,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以後你有錢也買不著。」
陳平安隨口答道:「以前有人說過,人要知足,見好就收。」
阿良哭笑不得:「就這麼句屁話,你還真聽進去了?」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腦袋搖搖晃晃,如山林修竹隨清風微晃,難得這麼懶散閒適。少年輕聲道:「因為我從小到大就沒聽過什麼大道理啊,所以好不容易聽到一兩句,想忘記都難。」
遠處朱河突然喊道:「陳平安,咱們找個空地搭搭手?」
少年撒腿飛奔而去:「好嘞!」
竹子一旦抱團成勢,只要不經受太多的天災人禍,很容易成為竹海。
可棋墩山這片不為人知的小竹林,千百年來始終長勢緩慢,哪怕一代代山君和土地小心呵護,始終無法迎來豐年景象。
此時棋墩山年輕貌美的土地爺將那根綠竹杖插入腳邊的地面,蹲在那兩棵被砍斷的綠竹旁邊,欲哭無淚,悲哀顫聲道:「沒這麼欺負人的,再大的客人那也是客人啊,哪有這麼欺負主人家的,一刀破開陣法,露出這方風水寶地,這跟你們登門做客,眼見那主人家的小閨女長得亭亭玉立、容顏秀美便剝去她的衣裳有何兩樣,有何兩樣啊?」
黑蛇白蟒盤踞在竹林外圍,兩雙陰森眼眸之中浮現出一些通人性的幸災樂禍。
一個嗓音在不遠處響起:「那你家的閨女也太多了,以後嫁妝都要賠死。」
年輕土地悚然起身,哪裡還有半點悲苦憤恨神色,跟那斗笠漢子作揖賠罪道:「讓大仙見笑了。小的是在這一畝三分地窮苦慣了的,眼窩子淺,比不得大仙遊歷天下,飽覽山河。以大仙的眼力,一定看得出這片竹林對小人而言,實在是壓箱底的可憐家當了,所以哪怕只是少了兩棵青竹,仍是情難自禁,悲從中來,想來也是人之常情,還望大仙恕罪,原諒小人的無心冒犯。」
去而復還的阿良斜靠一棵翠綠修竹,抬頭看了眼茂盛竹林,收回視線,問道:「這片竹林最早的那棵老祖宗,是不是從那座竹海洞天移植而來,然後被你做成了這根綠竹杖,因此惹惱了某位仙人,一氣之下,摘掉了你原本身為棋墩山土地的金身神位?」
年輕土地這次是當真震驚了,臉上的諂媚討好之意不濃反淡,悄悄站直腰杆,堂堂正正作揖行禮道:「棋墩山土地魏檗,被前朝神水國末代皇帝敕封為山神,負責棋墩山周圍千里地界。後來大驪宋氏崛起,吞併了神水國,在下因為某事惹惱了宋氏開國皇帝,從山神之位被貶為一山土地,統轄之地減少到三百餘里,如今仍算是戴罪之身。」他提了提手中靈氣盎然的綠色竹杖,苦笑,「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樁風波之中,我被迫砍伐出自竹海洞天的綠竹做了這根山杖,不承想沒過多久,又惹惱了種竹之人的仙家朋友,談笑之間,就把我這個從土裡來的小小土地重新打回土裡去。」
阿良斜靠綠竹,換了個自認為更瀟灑的姿勢,嘖嘖道:「聽上去有點慘。」
魏檗悻悻然。
先不理會這位身世悲慘的土地爺,阿良轉頭望向竹林外邊,視野當中,隨他一起回來的陳平安站在山坡上。蛇蟒識趣地遠遠避開,尤其是那條心有餘悸的白蟒,眼神極為警惕。阿良笑道:「我這個朋友要跟你們談筆買賣,你們自己商量價格,談妥了以後就是朋友,談不妥也沒關係,買賣不成仁義在……」說到這裡,他扶住了腰間竹刀,而後又從兩條龐然大物的身軀上收回視線,有些好奇,「那兩條畜生終究不是真正的蛟龍之屬,尤其是黑蛇,怎麼就成就了墨蛟雛形,生出四趾龍爪?它們是不是有奇遇?」
魏檗小心翼翼回答道:「確有奇遇無誤,只是具體為何,小的並不清楚,只猜測與那座驪珠洞天有些關係。它們定是無意間吞食了什麼古怪東西,而這種東西對蛇蟒鯉魚之流肯定大有裨益。棋墩山邊境臨近的紅燭鎮是水路接通三江匯流之地,其中有條大江叫沖澹江,江中有一條鯉魚生出了兩縷貨真價實的金色龍鬚,讓人艷羨不已,而這條錦鯉在百年之前曾經順著河流、溪澗和山泉一路逆流而上來到棋墩山,我親眼見過它。照理來說,便是再給它四五百年光陰,也絕無可能生出如此品相驚人的龍鬚。」
阿良點點頭,恍然道:「這麼說的話,那我有點頭緒了。」
魏檗瞥了眼阿良的腰刀,試探性問道:「大仙是如何曉得這根綠竹杖的根腳的?」
阿良臉色古怪,打了個哈哈,顧左右而言他:「我年輕的時候,遊覽過一趟竹海洞天,與那竹夫人有些許交情……」
聽到竹夫人的名號,魏檗露出滿臉神往之色。須知這位夫人是竹海洞天唯一一位山地神靈,極少露面,外界傳言她體態修長,猶勝男子。諸子百家當中小說家的祖師爺曾經立志要走遍四個天下,記錄全天下的風土人情,其中專門就點名寫到了這位竹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鬢髮絕青」。
雖說同樣是作為山神地靈這一脈的神祇,可魏檗與竹夫人相比,無論身份還是修為都相差太遠,讓他連自慚形穢的心思都生不出來,內心深處唯有敬仰。
十大洞天之下,有三十六小洞天,之前懸浮在大驪王朝上空的驪珠洞天便是其中之一,它雖擁有千里山河的遼闊版圖,卻只是所有小洞天中最小的一個。
小洞天往往被練氣士俗稱為「秘境」,用以區分大洞天。秘境內往往靈氣充沛,但是相比十大洞天,其轄境地界殘缺不全,前身可能是由舊址廢墟或是龍宮古戰場等地構成,來歷駁雜。甚至還有名為島嶼洞天的秘境,擁有許多在歷史上神秘消失的上古仙島,竟是在一條遠古巨獸吞島鯨的腹內。
而竹海洞天,在三十六小洞天當中名列前茅,盛產各種妙不可言的竹子,為歷朝歷代的仙家修士所器重,以此製成的種種法器風靡天下。
洞天之內,只存在一個地位超然的仙家勢力,便是歷史悠久的青神山。相傳開山老祖曾經向儒家那位至聖先師請教學問,攜帶有一棵年幼的功德竹作為贈禮。之後它在儒家聖地「道德林」茁壯生長,反而是竹海洞天日漸消亡。又相傳,此竹能夠記載君子的功德、過失,是市井俗語「功德簿」的來源之一。
在阿良和魏檗閒聊的時候,陳平安坐在一塊山石上,手裡拿著那把半截柴刀,不遠處是兩顆驚悚恐怖的巨大頭顱。在與少年對視的頭顱後面,蛇蟒的身軀如兩條山路彎曲蔓延出去,最終消失在山野樹林之中,時不時傳來樹木被尾巴掃中崩裂的聲響。
陳平安一路行來,除了跟著李寶瓶讀書認字,還學了大驪官話,進展不錯,咬字發音雖然還帶著濃重的小鎮鄉音,可尋常的交流,大致意思還是能夠說個五六分明白的。他就把自己在大驪龍泉縣擁有五座山頭的情形跟原本如臨大敵的蛇蟒說了一遍,希望它們能夠搬家去往落魄山。當然,他沒有忘記把聖人阮師傅跟自己借山三座一事也跟它們交代清楚。
很明顯,蛇蟒對驪珠洞天坐鎮聖人這個身份的輕重遠比陳平安有概念,就連始終漠然的黑蛇在那一刻也變了變眼神。一開始白蟒僅是在聽聞大驪龍泉縣這個縣名後微微有所意動,之後又聽說大驪朝廷已經派遣了欽天監青烏先生和禮部官員共同勘察六十餘座山頭,大驪皇帝準備敕封不止一位正統山神,白蟒雙眼終於流露出無法掩飾的興奮激動,忍不住狂吐蛇芯,被黑蛇用頭顱狠狠撞了一下才安靜。
陳平安看蛇蟒並未當場拒絕提議,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雖然對於修行一事了解很少,但是無比確定棋墩山的靈氣比起我家的那些山頭肯定遠遠不如,你們在我家地盤上修煉一百年,說不定比得上這裡的好幾百年。而且阿良在來的路上跟我說了些蛇蟒鯉魚走江化龍的內幕,這條水路會走得很艱險,許多山神江神會故意刁難攔阻你們,所以我相信如果你們能夠早早跟阮師傅還有大驪當官的人搞好關係,以後那條路說不定能順暢許多。」這些話,前半段是陳平安自己琢磨出來的,後半段則是阿良自詡為泄露天機的錦囊妙計。
陳平安沉聲道:「有個教我燒瓷的老人曾經說過,山精鬼魅、山河妖怪,未必就能比人更壞。我看到你們之後,覺得這句話好像沒什麼道理。但你們是阿良降伏的,跟我關係不大,那麼阿良願意放過你們,我不好說什麼。如果我有阿良那本事,你們敢惹上我,敢當著我的面胡亂吃人……」陳平安提了提手中半截柴刀,死死盯住那條白蟒,「那你就不是只少一半飛翅了,昨天晚上我們的夜宵就是一大罐子燉蛇肉。」
白蟒失去了飛翅,修為折損嚴重,本就心疼至極,此時被少年傷口上撒鹽,勃然大怒,高高抬起頭顱,驟然間繃緊身軀,就要向前撲殺這個礙眼可恨的少年。
陳平安無動於衷。
黑蛇隨之而動,不是幫著白蟒對付陳平安,而是對著白蟒張開大嘴,迅猛咬住對方的脖頸往後一甩,將它狠狠摔了個七葷八素。
魏檗嚇了一大跳,正要出手讓白蟒黑蛇安靜下來,以免陳平安被誤傷,自己也被殃及,卻聽阿良搖頭輕聲道:「別插手。」
魏檗有些疑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見他依然斜靠著綠竹,一隻腳尖點地,站姿慵懶,雙手環胸,神色平靜。
本是同類的蛇蟒展開兇狠對峙。陳平安站起身,緊握柴刀。
不知是相互交流了什麼,白蟒終於逐漸安靜下來,但是望向陳平安的眼神依然兇悍異常。陳平安就這麼跟白蟒直直對視:「如今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山裡開山修路,你們進入山頭修行後,不可為了飽腹而殺人。當然,如果是出於自保,比如有修行之人進山捕殺你們,另當別論。如果你們得了好處卻壞了規矩,那麼阮師傅就會出手。你們之前做了什麼跟我無關,但是如果答應進山,那麼你們之後做了什麼就跟我有關。所以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
白蟒以腹部緩緩摩擦著地面,渾身散發出急躁暴戾的氣息。
遠處竹林內,阿良不知何時坐在了一棵竹子上,韌性極好的綠竹硬生生被他壓成了拱橋模樣。恨不得用雙手托起綠竹的魏檗瞥了眼陳平安與蛇蟒的暗流涌動,解釋道:「黑蛇雖然生性更加殘忍兇狠,但是開竅更多,甚至已經學會懂得看形勢,知道進退。那白蟒平時看起來傷人的念頭不重,但是交流起來反而比較麻煩,因為更順從本心。這跟它們當時在棋盤上的位置形勢有關,白蟒只是一顆閒子,黑蛇卻是屠大龍的關鍵所在,所以它們在棋墩山占山為王這麼多年,白蟒喜好四處逛盪遊走,許多風波多是它的出行動靜惹起,倒是黑蛇更專注於修行,每天勤懇吸納日精月華,因為志向遠大,野心勃勃。」
阿良「嗯」了一聲。
魏檗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少年的話是不錯的,都是實實在在的道理,只不過仍是不夠了解那對蛇蟒的習性。對於踏上修行之路的它們而言,本心本性是大道之基石,除此之外,開竅的蛇蟒大抵上知道顏面一事了,在棋墩山作威作福慣了,會覺得去了那少年的山頭就是寄人籬下。尤其是少年搬出一位聖人來,揚言敢吃人就要打殺了它們,更會讓蛇蟒覺得少年氣勢凌人,不好相與,難免憤懣,畢竟一旦點頭答應,就是動輒數百年的『街坊鄰居』了,會擔心自己遇人不淑……」
阿良打斷他的絮絮叨叨:「你不用變著法子幫你鄰居求情,我既然說過不會插手,那你還怕什麼?歸根結底,蛇蟒不願早早低頭,是覺得那武道二境的少年根本沒資格跟它們平起平坐罷了,所以哪怕少年提出的要求都很合情理,它們也會難以容忍。如果換成我,你覺得蛇蟒會怎樣?」
魏檗訕笑道:「大仙看人看事,洞若燭火。」
阿良淡然道:「回答我的問題。」
魏檗一瞬間噤若寒蟬,醞釀一番措辭,認認真真回答道:「它們會二話不說直接搬家,連心懷怨恨也不敢!」
阿良臉色如常望向那邊,點了點頭:「很好,你保住了半片竹林。」
兩人四周的竹林突然一陣陣噼啪作響,竟是約莫半數綠竹好像被人一刀攔腰斬斷,悉數摔落在地面。魏檗跪拜在地上,戰戰兢兢顫聲道:「大仙息怒。」
阿良根本懶得理睬這個傢伙,臉色冷漠,緩緩道:「看吧,哪怕出過手嚇過人了,就只是因為太好說話,都會被一個小小土地當傻子糊弄。所以說啊,當個好人,很難的。」
魏檗大氣也不敢喘。
阿良突然笑呵呵道:「起來說話,跪著不像話。我跟你打個賭,賭那財迷少年願不願意做一筆虧到姥姥家的買賣,你賭他願意,我賭他不願意。你賭贏了的話,就可以保住剩下一半的竹林;賭輸了的話,你不是剛剛恢復土地之身嗎?我把你打回原形好了。」
魏檗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喃喃問道:「敢問大仙,小人的贏面有多少?」
阿良伸出一根手指,魏檗面無人色——只有十分之一的勝算。
卻見阿良咧嘴笑道:「是百分之一。」
然後他望向少年,大聲喊道:「陳平安,只管獅子大開口,條件怎麼過分怎麼開,有我阿良盯著呢,別怕惹火了那兩條畜生。放心,我會幫你看著局勢的,適當的時候肯定會出手。先前你不是跟五境高手朱河切磋過嗎?交手之後,你小子分明是有所領悟了,乾脆趁熱打鐵,說不定就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魏檗呆若木雞。
阿良笑道:「不好意思,你現在連那一點勝算也沒了。」
魏檗心死如灰,反而生出了一些額外的膽識氣魄,轉頭苦笑道:「阿良前輩,你的賭品真的不太好。」
阿良說了一句古怪言語:「折騰來折騰去,就為了一個必贏的局面?你覺得我阿良有這麼無聊嗎?」
魏檗細細咀嚼這句話,再次看向名叫陳平安的少年,既有羨慕,也有憐憫。
片刻之後,一道足以撼動山嶽的劍氣白虹沖天而起,魏檗嚇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阿良的身影瞬間從拱橋形狀的綠竹上消失,來到棋墩山高空,腰間綠鞘竹刀迅猛拔出,將白虹一刀劈斷,不讓其繼續升空而去。
又片刻之後,阿良坐回到那棵尚未繃直的綠竹上,隨手丟掉那柄普通材質的竹刀。竹刀雖未折斷,但整把刀的刀身卻已破爛不堪。
黑蛇往棋墩山密林深處瘋狂逃竄。陳平安身前不遠處,那條毫無徵兆撲殺向他的白蟒此時此刻已經失去了整顆頭顱,露出血肉模糊的殘斷脖頸,觸目驚心,慘絕人寰。而他卻臉色平靜,甚至咧了咧嘴,眼神跟當初在小巷擊殺雲霞山蔡金簡時如出一轍。
阿良忍住笑意,摘下腰間小葫蘆,狠狠灌了口酒,低聲笑道:「有點意思了。」
那棵綠竹猛然繃直,原來是阿良跳落地面,伸手將魏檗拉起,嘖嘖笑道:「我的賭品不好,可是你的賭運很好。」
魏檗臉色雪白,愁眉不展。雖說劫後餘生,總算保住了僅剩的半片竹林,可當他看到遠處那條頭顱被斬掉的白蟒就不由得百感交集。數百年來,蛇蟒與他毗鄰而居,雖是惡鄰,摩擦不斷,但大體上還算相安無事,至少從未有過生死搏殺。今天白蟒本該即將踏上修行的陽關大道,偏偏被人以凌厲劍氣炸碎頭顱,這帶給他的震撼可想而知。他嘆息一聲,頹然作揖,輕聲道:「就如前輩所認為的,我這般市儈小人,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低賤性子,不過如今委實是挨一頓揍就飽了,還望阿良前輩可憐可憐小人,實在是嚇破膽子了,再無半點心氣,接下來阿良前輩只管發話,小人一定照辦。」
阿良沒有故弄玄虛,低頭看了眼空落落的綠竹刀鞘,點頭道:「你揀選一根好點的老竹,我要換一把竹刀,就當是你的贈禮了。再就是這麼多莫名其妙掉在地上的竹子,老大一堆,浪費了總歸不好。」
魏檗嘴角抽搐,只敢在心中腹誹:阿良前輩你這是喪盡天良的良啊。
阿良揉了揉下巴:「我那朋友做了筆虧本買賣,間接幫你贏下了半片竹林。做人要厚道,有恩就報恩,你意下如何?」
魏檗苦笑道:「理當如此,天經地義。」
陳平安拿著半截柴刀跑去白蟒屍體旁,砍下了剩下的一隻飛翅。飛翅晶瑩剔透,與人手臂等長,摸在手裡冰涼如雪,日光照耀下不斷閃現出一陣陣流光溢彩。阿良之前閒聊說過,這條白蟒身上最值錢的物件除了蛇膽便是飛翅,價值連城,且有價無市,其餘蟒皮筋骨等物,雖然也稀罕值錢,但比起前兩者的珍貴程度,有天壤之別。
陳平安將柴刀系掛在腰間,一路小跑向竹林,結果看到魏檗正在彎腰半蹲,雙手將一棵綠竹倒拔而出。地底下碧青色的竹鞭盤根交錯,牽一髮而動全身,隨著綠竹被拔出泥地,附近土壤紛紛被竹鞭牽帶著濺射而起。
看到「殺人越貨金腰帶」的陳平安後,滿頭大汗的魏檗下意識咽了咽口水,然後將懷中的綠竹輕輕放回土中,低頭四處張望,最後選中了一段粗如稚童手臂的幽綠竹鞭,嘆了口氣,抬起頭望向陳平安,笑容牽強問道:「能不能把柴刀借我一用?」
陳平安走近,將半截柴刀遞給他。他手握柴刀,深吸一口氣,砍下那截竹鞭遞給阿良。阿良搖頭笑道:「你照我之前竹刀的樣式做一把,回頭離開棋墩山邊界的時候,連同那頭白驢一起給我就是了。」
魏檗自然不敢不答應,把柴刀還給陳平安的時候由衷感慨道:「好鋒利的刀刃。」
陳平安接過柴刀,想了想,說道:「你想要的話,我可以送你,反正這半截柴刀不適合開山帶路,我拿著也沒什麼大用處。」
魏檗乾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
阿良笑呵呵道:「想要又不好意思白要,那可以買嘛,童叟無欺,公平買賣,對不對?」
魏檗一臉「恍然大悟」,站起身後搓掉手上泥土,對陳平安笑著說道:「若是經常進山的山民樵夫就會知道,如果一片竹林過於茂密,反而不利於竹子的生長,疏密得當,竹林才能壯大,所以必須砍掉一些。而且這片竹林真正值錢的部分是在地下與山根相連的竹鞭,而不是在地上的竹竿,方才便趁此機會跟阿良前輩借了竹刀一用,砍下一些多餘竹竿,原本想著是搭建一座小竹樓,作為閒暇時分的休憩賞景之用。」他越說越順暢,「現在阿良前輩的竹刀被我砍壞了……要不然我竹刀也做,竹樓依舊搭建,回頭竹刀可以早早交給阿良前輩,只是小竹樓恐怕會晚一些才能落成。黑蛇前往龍泉縣落魄山的時候我會一併隨行,既是避免它一路北去惹出什麼麻煩,同時可以讓它馱著這些竹子。我到了落魄山後,便找一處山清水秀、風景宜人的地方,為你搭建竹樓。」
陳平安望向阿良,阿良笑著解釋道:「竹海洞天有十棵最重要的仙竹,竹有十德,仙竹與之對應。這片竹林的老祖宗是其中『奮勇竹』的子嗣,此處竹林里的這些徒子徒孫也沾了光,若是搭建成一棟竹樓,常年身處其中修行打坐,對於純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都大有益處。」
魏檗連忙附和:「對,此處竹林皆是那棵奮勇仙竹的子嗣,史書記載『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迎刃而解』,暗合此意。故而在竹樓之內修行,必然極其滋養魂魄。」
陳平安正要說話,阿良快步上前,摟住少年肩膀就往竹林外走去:「盛情難卻,客隨主便,走了走了。」
陳平安小聲道:「柴刀還沒給人家。」
阿良大大咧咧道:「回頭連背簍里的那半截刀刃一併給他。」
之後還不忘回頭提醒魏檗:「那顆尚未成形的白蟒之膽就不要了,鮮血淋漓的,太嚇人,連同蟒肉一併交給黑蛇吞食便是,如此一來,哪怕沒了一對飛翅,依然能夠讓它增長兩三百年修為,就當是我們的誠意了。記得讓它到了落魄山落腳後,老老實實修行。」阿良伸手凌空虛點,指了指失魂落魄的魏檗,「好自為之。」
魏檗站在竹林邊緣,望著兩人的背影。林間山風穿過一棵棵綠樹一叢叢紅花,帶著沁人心脾的花木清香。貌美如尤物的年輕男子手持象徵身份的山君綠竹杖,白衣飄飄,大袖飄搖,先前的震驚、畏懼、焦躁和彷徨隨著清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與一地神靈身份相符的莊重肅穆。他環顧四周,輕聲感慨道:「福禍相依,不過如此了。感謝阿良前輩的無心提點,幫我解開心結,破去魔障。」
魏檗閉上眼睛,嘴角含著溫煦笑意,呢喃道:「自古名山待聖人,聖人不來又何妨,我自可潛心成聖。」等到睜眼之時,他的耳畔多出了一枚淡金色耳環。精緻圓環隨著山風微微搖晃,將他襯托得恍如山嶽正神。
阿良和陳平安兩人按原路返回水潭。不同於來時的飛快奔走,此時兩人默契地選擇散步閒聊。
「阿良,黑蛇真的會吃掉白蟒殘餘屍體?它們不是相依為命幾百年的夥伴嗎?」
「那志在成蛟化龍的黑蛇當然下得了嘴。不光是蛟龍之屬,其實一切山精鬼怪魑魅魍魎皆以食為天,只不過棲息在山林大澤的蛟龍蛇蟒尤為同類相殘,這跟一山不容二虎是差不多的道理。黑蛇之所以留著白蟒,是開了竅,靈智增長,未嘗沒有等它結丹再飽餐一頓的想法。對了,你要是想看黑蛇吞吃白蟒的景象,咱們可以回頭。」
「這就算了吧。」
「話說回來,別怪我替你擅作主張,答應讓黑蛇吃掉那顆蟒膽。既然它接下來要去落魄山幫你坐鎮氣運,那麼無論你將那顆蟒膽賣得多貴,也不如黑蛇早點成為墨蛟來得划算。我其實很好奇你為何要殺掉白蟒,為何不等我出手阻攔?馴服了白蟒,隨便讓它去寶籙山或是彩雲峰都是不錯的買賣。難道你是怕我阿良見死不救?」
「怎麼可能,阿良,我信得過你。」
「那你……」
「阿良,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和朱河切磋的時候就看出我當時找到了……那三座竅穴,以及竅穴之內的真相?」
「說實話,我一開始就知道那三座竅穴內大有玄機,但說出來比較丟人,就連我也看不真切,只能猜出是蘊藉有三種道意的絲縷劍氣,至於具體為哪三種,則不敢確定。當然,我如果想要強行觀看氣府裡邊的景象,不惜傷害你的體魄氣機,絲毫不難,只是那麼一來就很下作了,我阿良身為絕世高手,自有高手的風範氣度。」
「明白了。阿良,你知不知道我們小鎮有座牌坊,上面有四塊匾額?」
「知道有這回事,齊靜春當年跟我提起過,但是我沒記住內容,早忘了。」
「其中有一塊匾額上寫著四個字:莫向外求。我隔壁有個同齡人,讀書很多,他說這是佛家的禪機,意思是告誡所有人要專修佛法,不要去跟那些佛法之外的旁門外道求什麼。我一開始覺得很有道理,但是後來我在山上燒炭,沒事的時候,反正就是一個人無聊了瞎琢磨,覺得對我來說,燒香拜佛也好,禮敬菩薩也罷,都要自己先做到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仍是達成不了心愿,實在沒辦法了,再去求,菩薩才會點頭答應,要不然人家菩薩憑啥幫你啊。對吧,阿良?」
「求佛先求己。」
「對對對,我就是這麼個意思!」
「嗯,這麼解釋的話,勉強說得通。但是我得跟你說明白一件事,我阿良從指甲縫裡摳出一點來,也比你的家底厚實。所以你覺得很麻煩我,便寧願損失一道劍氣?事實上對我阿良來說,只是一次隨隨便便拔刀出鞘的小事情。這個帳,你得這麼算。」
「不能這麼算!」
「嗯?」
「教我燒瓷的姚老頭很少願意跟我說話,但是有兩次把話說得特別重,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是我當窯工學徒,他說跟他學燒瓷可以,但我只要敢偷一次懶,就要滾出龍窯。第二次是我頭回跟他進山,他說跟他進山找土可以,但不管是摔斷腿了還是怎麼著,我只要敢當著他的面哭一次,以後就別再進山。」
「這是哪跟哪啊,陳平安你啥意思?」
「那我換個說法。阿良,你喜不喜歡睡懶覺?」
「廢話,你不喜歡?」
「我也喜歡啊,但是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從當窯工學徒的第一天起,直到今天,就沒有睡過一次懶覺。該什麼時候起床,我睜眼就起床,所以一次懶覺也沒有睡過。」
「繞這麼大圈子,你到底想說啥?欺負我阿良不是讀書人?」
「我的意思是,任何自己覺得不好的事情,就乾脆不要有第一次,一小步也不能走出去,要不然回頭來看,吃虧吃苦的還是自己。就像我,如果偷懶一次,肯定就做不成窯工學徒,更進不了大山,那麼哪裡能有今天的光景?說不定我現在跟那小鎮幾千青壯差不多,進山開路、伐木搭橋,每天領一些銅錢,就這樣了,怎麼可能有五座山頭?五座山頭有多值錢,阿良你知道嗎?阿良,以後有機會你一定要去我的山頭看看……」
「打住打住!陳平安,你跟我兜這麼大個圈子,就為了顯擺自己闊綽有錢啊?」
「阿良,你果然沒讀過書。」
「……」
「阿良,以後我的落魄山如果真的多出一棟竹樓,你幫忙取個名字吧?」
「『阿良很猛樓』如何?氣勢夠不夠?怎麼,嫌棄喧賓奪主,壓過你這位山大王的風頭?行吧,那我換一個含蓄些的,就叫『猛字樓』。我阿良犧牲很大的,還不滿意?」
「阿良,我突然覺得竹樓沒有名字也挺好的。」
阿良翻了個白眼,陳平安哈哈大笑:「放心,就叫猛字樓好了。」
阿良突然轉頭問道:「你想不想學劍?」
陳平安搖頭道:「暫時不想。」
阿良會心笑道:「是怕分心,耽誤了練拳?」
陳平安嘆了口氣,點點頭。
阿良知道少年為何嘆息。當初在棋墩山山巔,少年為了阻攔白蟒撲殺朱鹿,將原本一路走樁練拳辛苦積攢下來的本錢全部揮霍一空了。打個比方說,原本像是手頭有點余錢的小門小戶了,結果一下被打回原形,再度家徒四壁,從屋門到窗戶都是破敗漏風的慘澹光景。所幸走樁是健壯身軀體魄,是迫在眉睫的活命之舉,而立樁劍爐則能夠滋養魂魄,在那石坪一役當中有所突破,為之後跟朱河切磋武學的時候少年能夠順勢精準找到三座劍氣所藏的竅穴做了鋪墊。
阿良打趣道:「少了一縷這麼厲害的保命劍氣,心疼不心疼?」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心疼,我之前積攢在心裡頭的一口氣總算出了,現在痛快得很。」
阿良笑道:「說說看。」
陳平安望向前方:「我願意跟人講道理,又能夠讓別人聽我講道理,這感覺,很好!以前我練武是為了強身健體,或者說就是為了活命,但現在我覺得目標可以再遠一點,再高一點!」
在棋墩山土生土長的靈物山龜自然熟悉山道捷徑,加上翻山越嶺的腳力遠勝驢騾,馱著一行人很快就來到棋墩山邊界地帶,再往南走上二十數里下山的驛路,就能夠進入紅燭鎮。雖說如今這條北上的驛路因為驪珠洞天的突然下墜而阻塞斷絕,但是陳平安一伙人仍是小心起見,不希望三隻巨大山龜驚擾到樵夫獵戶或是行腳商賈。
他們在小山之巔小坐休憩。李槐翹首以盼,他對魏檗厭惡至極,但是阿良說那橫寶閣里藏著寶貝,人手一份,他對此很是期待,心想著以後見到姐姐,一定要眼饞死她。
魏檗很快如約而至,身後還跟著阿良的白驢和李家馬匹。也不知道這位土地爺施了什麼法術,不但跟上了大隊伍,驢子馬匹竟然看不出半點疲憊。
魏檗橫抱長條木匣,先向阿良作揖行禮,後者點頭還禮。城府深沉的一地神靈,玩世不恭的奇怪劍客,在這一刻給人的感覺竟然如出一轍。
大道同行。
魏檗將不知什麼材質的鮮紅木匣遞給阿良,李槐趕緊過去摸了一下,手心滿是暖意,像是騎龍巷一家布店作為鎮店之寶的上好綢緞。去年年關跟隨娘親、姐姐一起去買布料裁剪新衣,他只不過是偷偷摸了一下那塊繡有花鳥的漂亮錦緞,就被氣急敗壞的店家轟了出去。於是他抬頭問道:「阿良,跟你商量個事,分過了盒子裡的寶貝,最後這盒子能不能送給我?」
阿良反問道:「你算哪根蔥?」
李槐認真道:「你娶了我姐,我是你姐夫啊。」
阿良一巴掌甩過去:「那叫小舅子!」
李槐卻突然道:「我不要做小舅子,我喜歡當姐夫,天底下最壞的人就是小舅子。」
阿良望向魏檗,問道:「盒子值錢嗎?」
魏檗訕訕笑道:「還好,是嬌黃陰沉木打造的物件,在土裡埋了有些年頭,不腐反香,色澤也由黃變紅。東西不算值錢,就是不常見而已。」
阿良低頭看著滿臉希冀的李槐:「既然東西不值錢,就送你了。」
李槐火急火燎就要拿走木匣,又被阿良一巴掌打得暈頭轉向:「想獨吞?」
阿良環顧四周,伸手招了招,然後蹲在地上,打開名為「嬌黃」的長條木匣,高聲喊道:「陳平安、小寶瓶、林守一、朱河、朱鹿,都過來都過來,坐地分贓了!先到先得,過時不候!沒其他規矩,就一條,每人只能拿走一件,拿到哪樣是哪樣,不許反悔。」
陳平安望向魏檗,後者察覺到他的視線,有些疑惑:「你不去爭奪機緣嗎?」
陳平安笑道:「讓他們先拿就是了。」
他正好有事情要跟魏檗商量,是關於黑蛇在落魄山的定居事宜,以及魏檗離開此處地界前往龍泉縣轄境的情況。回來的路上,阿良大致說過關於山水正神的講究,不可輕易離開朝廷在山河譜牒上敕封的版圖,這有點類似許多王朝訂立的「藩王之間不可相見」的規矩,一旦有誰犯了忌諱,那些神靈輕則被朝廷申飭、減少香火供奉,重則被降低神位、在多少年間徹底斷絕民間香火。歷史上還有許多逾矩的山水神祇下場更加淒涼,金身神像被朝廷拉出神龕、拽下神台,衙役以威武棒棒打以儆效尤,或是地方官員親自鞭打,甚至直接派遣民夫掄錘打爛。
所以魏檗說要親自帶著黑蛇去往落魄山,還會用那些奮勇竹在山上搭建出一棟竹樓,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這份好意,但也不希望魏檗因此而遭受重罰。其實少年對於神道香火、山川風水和王朝氣運一事,之前始終無法深刻理解,這跟阿良沒讀過書也有關係,這傢伙踩著西瓜皮說到哪裡是哪裡,說得十分雲遮霧繞,為了顯擺還喜歡賣關子,本來沒什麼古怪玄機的粗淺事情也能被他說得玄之又玄。後來是李寶瓶舉了個例子,陳平安才豁然開朗。小姑娘說那些香火氣數什麼的就像是小鎮外的龍鬚溪,水源就這麼一條,百姓為了各自莊稼地的收成就會爭水,幾乎每年都會出現大規模鬥毆。
李寶瓶跑到陳平安身邊,著急道:「小師叔,你怎麼不去拿寶貝?你看連林守一那種性子的人都跑得飛快,李槐更是恨不得把腦袋塞進去。」
陳平安隨口說道:「沒事,我最後一個選好了。」
李寶瓶轉身就跑:「沒關係,小師叔,我幫你選一件。」
陳平安正要說話,李寶瓶已經殺到阿良身邊,一手抓住李槐腦袋向外一拽,一手推開林守一肩膀。
李槐委屈道:「李寶瓶,你欺負人!」
李寶瓶轉頭理直氣壯道:「我給小師叔挑東西!」
李槐想著尚未到手的小竹箱,嘆了口氣道:「那你挑吧。」
林守一被推開也不惱,伸手指了指橫寶閣內一本捲起的泛黃古籍。它被一根金黃色絲線捆綁,剛好露出雲篆寫就的書名:「我挑中了這本道家書籍,叫《雲上琅琅書》,我只要它,不跟你們搶其他的東西。」
李槐身體前傾伸長脖子,微微繞過李寶瓶,問道:「守一,你怎麼不挑那把刀,多漂亮啊,要是我就選它。」
林守一費了很大的勁才將眼睛從占據橫寶閣最大地盤的一把狹刀上挪開,輕聲道:「我又不是習武的料,自己也不喜歡練刀學劍。」
李槐見林守一不願意更改初衷,就開始勸說李寶瓶:「這把刀一看就是天下無雙的神兵利器,吹毛斷髮算什麼,我估計它連咱們小鎮鐵鎖井的鐵鏈也能一刀砍斷。李寶瓶,這麼好的東西,你真不要?再說了,你的小師叔如今不是沒有稱手的兵器嗎?我看這刀給他用挺好。退一步說,拿它來進山開路,多威風,總比拿著一把破柴刀好吧?」
那把狹刀,如大家閨秀藏身繡樓,安安靜靜地躺在白色刀鞘內,弧度漂亮到讓人驚艷的地步。
阿良笑著彎腰抽出狹刀。鋒芒畢露,刀身就像一抹滯留人間的白虹,其上並無銘文,卻有一縷縷天然紋路,如道家仙人用心篆刻的祥雲符籙。
阿良微微訝異,屈指一彈,並非渾濁的嗡嗡作響,反而顫音清越悠揚。他側耳聆聽片刻,點頭道:「不錯,應當是那把墊底的『祥符』。」
而後收刀入鞘,把它遞給李寶瓶,笑道:「收下吧,這把刀適合你。以後再尋一隻養劍葫,與這祥符刀一左一右懸掛腰間,找一匹高頭大馬,穿一襲紅衣,獨自策馬行走江湖,縱馬飲酒,誰見到誰喜歡。」阿良開懷大笑,「誰會不喜歡這樣的姑娘呢?」
李寶瓶怔怔拿著入手沉重的狹刀。
朱河也蹲在附近,朱鹿原本不想過來,還撂下一句賭氣話,說她不稀罕這份嗟來之食,但是被父親一個嚴厲眼神瞪住,之後便被他強行拉來。這是朱鹿第一次見到她爹生氣,她有些害怕,可始終不願像朱河一樣蹲下身,而是倔強地站在那裡,臉色清冷。
李槐趁著李寶瓶不注意,一把抓起一隻手掌長短的彩繪木偶,做工精美絕倫,栩栩如生。這才是他一見鍾情的物件。
林守一輕輕拿起那本捲起的道家古籍,握在手心後,性情內斂的少年破天荒流露出滿是歡喜的神色。
朱河挑中一本武學秘籍《紫氣書》和一顆泥封丹藥,然後滿臉震撼地抬頭望向阿良。後者笑呵呵道:「怎麼,剛好是你和你家閨女用得著的東西?別謝我,要謝就謝魏檗和那蛇蟒千百年來辛苦積攢下來的家底夠雄厚,拿得出一部仙家秘籍和一顆出自真武山的獨門丹藥。」
朱河掌心托著那顆丹藥,顫聲道:「阿良前輩,真是傳說中的『英雄膽』?」他此時就如一個久旱逢甘霖的幸運兒,笑得怎麼也合不攏嘴。英雄膽能夠幫助服藥之人凝聚四散於竅穴氣府的魂魄,最後結出一顆方便陰神棲息的「宅子」。朱河不是練氣士,更不是兵家修士,但是英雄膽的昂貴珍稀,恰恰在於它同樣適用於純粹武夫,尤其是在第五境巔峰停滯不前的武夫,取得一顆英雄膽,簡直等於多出半條命。
朱鹿雖然不情不願,仍是收下了那本《紫氣書》。
阿良不再理會欣喜若狂的朱河,抬頭望去,陳平安和魏檗並肩走來。看到橫寶閣內僅剩的一粒淡金色種子以及李寶瓶手中的狹刀,魏檗神色平靜。然而當他看到其餘人手中的書籍、丹藥時卻愣了愣,不由得望向阿良。後者視而不見,對陳平安笑道:「就剩下這麼一粒玩意兒了,不過估計你小子早到晚到都一樣,只會拿這麼顆蓮子。」
看到那顆孤零零的淡金色蓮子,陳平安蹲下身,笑著拿起來收入袖中口袋。
李寶瓶輕聲道:「小師叔,我跟你換。阿良說這把刀可好了……」說到這裡,小姑娘趕緊閉上嘴巴,滿臉後悔。顯而易見,她覺得後半句話是不該說的。
果不其然,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好就收下啊,小師叔又不練刀,進山開路用柴刀就足夠了。」
阿良打趣道:「對嘛,陳平安是一名劍客,佩刀不合適。」
陳平安沒好氣道:「那你還用竹刀?」
阿良耍無賴:「你管我?」
李槐輕聲道:「阿良,這匣子歸我了,對吧?」
阿良問道:「你要這盒子幹啥,你有那麼多寶貝家當放嗎?」
李槐還以顏色:「你管我?」
阿良輕聲問陳平安:「跟土地爺聊得如何?」
陳平安笑道:「挺好,那袋子東西也送出去了。」
阿良嘖嘖道:「你倒是不含糊,說送就送,我之前不過是隨口一說。再者,如果在商言商的話,你其實應該當一筆生意來做的,相信以那黑蛇白蟒的家底,再吝嗇小氣,都會心甘情願送你一件真正的好東西。」
陳平安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及春種秋收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阿良點了點頭,扶了扶斗笠:「很快就要到紅燭鎮了。」然後這個男人抹了抹口水,「新釀杏花春,胭脂小畫舫,我阿良又回來啦!」
對於阿良心心念念的紅燭鎮,陳平安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魏檗望著那一行人下山的背影,嘆了口氣,腳尖一點,掠向一隻山龜的背甲頂部,盤腿而坐。行出數十里後,與山龜遙遙結伴而行的黑蛇腹部鼓鼓,雖然體態臃腫不堪,可是氣勢暴漲,兇悍異常。
魏檗忽然一笑,丟出一隻袋子,湊巧落在黑蛇的行進路線上。黑蛇小心翼翼垂下頭顱,嗅了嗅,並無異樣,又轉過頭顱望向山龜上的那位神仙中人。
魏檗笑道:「算是那少年送你的喬遷之禮。」
黑蛇略作猶豫,最終用牙齒扯破袋子,袋子裡滾出十數顆陳平安從龍鬚溪中拾取的蛇膽石。這些石頭在小溪之中浸泡過,色澤皆已褪去,乍一看與普通的鵝卵石沒什麼兩樣。黑蛇近距離凝視一番後,眼神灼熱,同時充滿了忐忑,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迎來失望。它緩緩吐出蛇芯,試探性捲起一顆石子放入嘴中。
魏檗看著這一幕,駕馭山龜繼續前行,自言自語道:「一樁善緣善始,就是不知道能否善終。」
片刻之後,身後黑蛇四爪抓地,仰頭望天,嘶吼聲響徹山峰,驚起無數飛鳥振翅遠去,讓魏檗都有些羨慕:「聽說如今除了驪珠洞天,此物在東寶瓶洲幾乎已經絕跡,蛟龍之屬,食之可生出真龍之筋骨須鱗。」
臨近紅燭鎮,白色毛驢在青石板驛路上踩踏出清脆聲響。阿良在依稀聽到那聲嘶吼後笑道:「看來還真有用。」
陳平安小聲道:「我留下了最值錢的一顆蛇膽石,沒捨得送出去。」
阿良哈哈大笑:「倒是雞賊。」
隊伍最後邊,與李槐、林守一拉開距離後,朱河一邊牽馬,一邊低聲對女兒說道:「千萬千萬要收好那本《紫氣書》,如果順利的話,這本書能夠讓你一路走到第五境!到時候再配合那顆英雄膽,你就能穩穩躋身第六境了!」
朱鹿愕然:「爹,丹藥給了我,那您怎麼辦?」
朱河輕聲笑道:「爹還年輕,心氣也回來了,說不定就能夠自己破境,向前走出一大步,便是第七境的高處風光……如今爹也敢想一想了。」
原本一直心情鬱郁的朱鹿笑逐顏開,道:「還年輕?那爹您要不要在紅燭鎮找個小媳婦美嬌娘啊?爹,您放心,我可不攔著。」
朱河臉色尷尬,瞪了閨女一眼:「胡說八道!」
朱鹿想了想:「爹,那顆丹藥您還是自己留著吧,我如今才二境巔峰,距離第五境還早呢。」
朱河爽朗地笑道:「留著也行,就當是你將來壓箱底的嫁妝了。」
清秀少女似乎想起了某人,滿臉漲紅。朱河心情大好,豪氣縱橫道:「以後到了咱們大驪京城,看看哪位有福氣的世家俊彥能夠娶到我女兒。」
朱鹿跺腳嬌羞道:「爹!」
朱河趕緊擺手道:「不說了,爹不說了。」
黃昏里的驛路上,阿良踮起腳尖,不斷搓著手,望著那座紅燭鎮的柔和輪廓,急匆匆道:「陳平安,事先說好了,你要借我一顆金錠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不過有些疑惑:「阿良你會缺錢?」
阿良咧嘴笑道:「你不懂了吧,行走江湖,借錢的是孫子,還錢的是祖宗。我這一路,被李槐、朱鹿這些小屁孩給寒磣得太慘了,一定要過過祖宗的癮,補償補償自己。」
陳平安無奈道:「那我送你一顆金錠,我不借,只送。」
阿良一巴掌拍在少年肩頭,大笑道:「就這麼說好了,金錠白送我!」他目視前方,抬臂握了握拳,「能夠從你這財迷手裡白白拿到一顆金錠,我阿良果然猛啊!」
陳平安安靜地望向越來越近的紅燭鎮,熟悉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他轉頭對身邊的李寶瓶道:「到了鎮上,等到購置完路上一切吃用,我們就去找找看有沒有糖葫蘆賣。」
李寶瓶高興地蹦蹦跳跳前行,輕輕顛著背後那隻碧綠小書箱:「小師叔,咱們買兩串小糖葫蘆就行!小的好吃!」
可沒想到發生了意外。紅燭鎮圍有高牆,牆北門處有披甲執銳的士卒戍守,所有人需要遞交戶牒關文才可進入,這讓陳平安呆滯當場,他連戶牒關文是什麼都不曉得。
然而早早到手一顆金錠的阿良笑嘻嘻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公文,通過勘驗後,這傢伙連毛驢也不要了,大搖大擺獨自入城,到了牆門洞那邊,還不忘跟這邊面面相覷的眾人揮手告別,惹來李槐的破口大罵,揚言要將白驢宰了。阿良大笑而去。
朱河同樣束手無策,離開小鎮之前,老祖宗並沒有專門交代此事。雖然年紀擺在那裡,但朱河對於外邊世界的了解絲毫不比陳平安多多少,至於跋山涉水風餐露宿一事,更是遠遠不如窯工出身的貧寒少年。朱河靈機一動,想著有錢能使鬼推磨,就要偷偷給一名戍守士卒塞銀子,卻竟然被那士卒直接拿矛頭抵住胸口厲聲訓斥,這讓饒是好脾氣的朱河也有些火氣:說起來我也是個五境武夫,若是投軍入伍,說不得連手握數千精銳的中層武將也做了。他正要跟那人理論,朱鹿輕輕拉住他的胳膊,輕聲提醒道:「爹,咱們大驪軍法賞罰分明,而且有個特點,要麼極輕,要麼極重,所以不要跟這些當兵的傢伙起衝突,咱們老百姓占不到便宜的。」
朱河皺了皺眉頭,冷哼一聲,終究還是選擇民不與官斗。
朱鹿小聲安慰道:「爹,以後讓老祖宗幫你尋個官家身份,有了護身符後,再加上你的身手,相信很快就可以嶄露頭角,哪裡還需要受這氣。」
朱河點點頭,大步離開,又回頭瞥了眼那守門士卒,嗤笑道:「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所有人下意識地望向陳平安。陳平安想了想,緩緩道:「實在沒辦法,只能繞過紅燭鎮了,今夜在外邊露宿,我們可以僱人幫我們購置一切所需物品。真正的大麻煩,是我們去不了小鎮內的水運碼頭,既定的行程就要修改。原先是想走兩百多里水路,沿著繡花江乘船南下,會比我們步行要輕鬆很多,還不用繞路。」
就在此時,一名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城門,仔細打量著陳平安一行人,最後望向朱河,抱拳問道:「在下程昇,如今忝為紅燭鎮枕頭驛的驛丞,敢問閣下可是來自龍泉縣城的朱河朱先生?」
朱河默不作聲,神色戒備。
程昇爽朗笑道:「你們家主曾經一封書信直接寄到了我們縣令大人手上,大略說過了你們的行程安排,讓我們縣令大人盡地主之誼。除此之外,你們各有書信家書,已經送到了我們枕頭驛。我在一旬前便為各位專門騰出了屋子,絕不敢說有多好,只能說還算乾淨素潔,還望各位貴客包涵,莫要在縣令大人那邊告狀,要不然縣令大人一個不高興,恐怕我明天就要丟了飯碗嘍。若是朱先生不信,我可以馬上去驛館喊來一人,此人就來自龍泉縣福祿街。他自稱是督造官衙署的老衙役,有一封來自大驪京城的家書正是他親自幫衙署上司帶來,說是要親手交給一位叫林守一的公子。」
林守一向前走出數步,臉上充滿世家子弟的自負倨傲,問道:「我便是龍泉縣林守一,敢問程驛丞,那人名叫什麼?」
朱鹿有些發愣,此時的林守一,與印象中那個沉默寡言的冷峻少年不太一樣。
李寶瓶和李槐視線交匯了一下,各自輕輕點頭。
程昇言語沒有絲毫凝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名叫唐樹頭,四十來歲,說咱們大驪官話說得不是很順暢。嗯,此人尤其喜歡喝酒,就是酒品……」
林守一點了點頭,隨口問道:「程驛丞這些日子就一直候在這北門等我們?」
程昇笑道:「雖然很想點頭,但委實是沒這臉皮。一來枕頭驛在紅燭鎮北邊,離這兒不遠;二來小鎮附近的山頭高處建有烽燧,我與燧長關係不錯,便讓他幫忙盯著北邊的下山驛路,只要一看到林公子、朱先生的身影,就讓他手底下的烽子入城通知我。」
林守一恍然,不再說話,轉頭望向陳平安,後者點點頭。
朱河笑著感謝道:「程大人費心了。」
程昇連忙擺手道:「可當不起大人的稱呼,不過就是個鞍前馬後的小人,整天做著伺候貴人的活計,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先不聊,我去跟戍守士卒知會一聲,相信很快咱們就可以進入小鎮。」
驛丞隸屬於大驪朝廷,只不過稱不上朝廷命官,這類胥吏不入流,不屬於品官。
程昇帶領眾人走向城牆門道,守城士卒雖然放行,但臉色依然不太好看。過城牆門洞時,程昇轉頭壓低嗓音跟朱河解釋:「都是邊境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痞,本事不大,脾氣倒是死犟,有些時候連咱們縣令大人都拿他們沒轍,朱先生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
朱河再沒有江湖經驗,可交淺言深的道理還是懂的,就沒有答話。
他們路過一間寒氣森森的鋪子,不斷有青壯男子出入,鋪子內時不時亮起一抹白光。李槐看得挪不開腳步,朱河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但很快就失去了興趣。
程昇說道:「那是一間刀劍鋪子,其餘兵器也偶有兜售。」
林守一好奇問道:「官府不管嗎?就不怕市井百姓持械鬥毆?」
程昇笑道:「官府不太管這些,但只要出了事情就會管得很嚴,若是縣衙人手不夠,縣令大人能夠調動轄境內所有江湖門派幫著解決糾紛。」
大驪尚武成風,有很多仗劍佩刀遊歷四方的遊俠兒,其中既有眼高手低的市井無賴,也有為氣任俠的世家子弟。大驪朝廷雖然禁止一切兵器售賣,但是對於鑄造工藝平平的尋常刀劍,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主要看地方官的態度。若地方官是純正讀書種子出身,多半要嚴令禁止;如果是沙場武人出身,十之八九會網開一面。當然,強弓硬弩、精良甲冑等國之重器,肯定任何地方都不許販賣。
紅燭鎮大街上行人如織,比起陳平安他們家鄉小鎮要繁華喧囂太多。街道兩邊各色鋪子讓人眼花繚亂,吆喝聲此起彼伏。
眾人一路閒聊,一炷香後就來到枕頭驛,很快就有雜役牽走白驢和馬匹。
程昇果然給他們安排了驛舍,甲乙兩等皆有,他沒有擅作主張,而是把五間驛舍丟給朱河,讓他們自己安排。
在陳平安的安排下,李寶瓶和朱鹿住一間甲等驛舍,朱河住一間甲等,他自己和李槐、林守一各住一間乙等驛舍,如果阿良回來,可以隨便選一間驛舍合住。當然,以阿良的脾氣,肯定會問能不能選朱鹿那間,估計到時候少不了朱鹿一頓白眼剮。
暮色里,所有人各自放好行囊包裹後,聚集在朱河那間寬敞的甲等驛舍。程昇很快送來一迭書信,之後便笑著告辭,說有事只要喊一聲就可以,還說紅燭鎮的夜市在大驪南邊小有名氣,有機會一定要見識見識。
這迭家書有一封是寫給林守一的,李寶瓶最多,有三封,就連陳平安也有一封。李槐兩手空空,最後找到差不多光景的朱鹿,笑道:「還好咱倆同病相憐。」
朱鹿置若罔聞,走到窗口附近獨自遠望。
小小枕頭驛曲徑通幽,竟然營造出幾分庭院深深的世家園林意味。靠近窗戶有一片給人感覺不過巴掌大小的湖,養著一條條臃腫肥胖的紅黃錦鯉。
林守一的家書只有一張信紙,沒有幾個字。少年深吸一口氣,將所謂的家書放回信封,臉色陰沉地離開驛舍。他用五指死死攥緊那信封,除了三十餘個字跡潦草敷衍的行書,信封內還有一張三百兩銀子面額的大驪最大錢莊的銀票。
陳平安挑了個僻靜位置坐下,見李寶瓶跑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笑道:「我如果有不認識的字,會問你的。」
李寶瓶這才返回桌子那邊開始拆信。三封家書,分別來自父親、大哥和二哥。
李寶瓶一封封拆過去,父親李虹在信上說著噓寒問暖的言語,一如既往,毫無嚴父的架子,都是叮囑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天冷多穿衣、出門在外別怕花錢,再就是每次經過驛站一定要給爹娘寄家書,絮絮叨叨,五六張信紙就這麼翻沒了。李寶瓶嘆息一聲,望向坐在桌對面喝茶的朱河,憂愁道:「爹娘什麼時候才能不把我當小孩子啊?」
朱河忍俊不禁。
李寶瓶瀏覽第二封信,是大哥寫的,說他如今正在家裡研讀經籍,準備明年參加科舉。信上端端正正的楷體字仿佛充滿了先生夫子正襟危坐的韻味,每個筆畫都透露出濃重的謹小慎微。內容簡明扼要,滿篇說的都是聖賢大道理,要她不可怠慢了朱河、朱鹿這對父女,不可以家生子視之,要她多聽陳平安的話,要能吃苦耐勞,少給別人添麻煩。只是在信的最後,自幼恪守禮儀規矩的大哥告訴她,她小時候從溪里抓回家的那隻螃蟹,如今已經被他養出了心得,要她只管放心。
李寶瓶揚起手中的信紙,跟朱河告狀道:「大哥最不心疼我。」
朱河忍住笑意,心想:小姐你就得了吧,誰不知道李家上上下下就屬大公子最心疼你。那麼一個說起道理來連老祖宗都頭疼的書呆子,第一次喝酒,竟然是因為妹妹偷偷把他的茶水換成了自家釀的桃花春燒,這下把大公子給氣得差點崩潰,就連老爺夫人見到之後都犯怵,根本不敢勸說什麼,只敢跟在跑去找妹妹興師問罪的兒子身後,生怕這個略顯迂腐的兒子一氣之下會動手教訓小女兒。
不承想,當大公子看見妹妹站在院門外,雙手叉腰,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又被自己不捨得罵她一聲給結結實實氣到了,轉頭就走,生了好幾天的悶氣。那年他便在院子裡埋下了一壇桃花春燒,等到妹妹問起,就說要把她嫁出去,嚇得小女孩偷偷離家出走,一個人在龍鬚溪邊逛盪了一整天,還差點躲到山裡頭去了。等到李家察覺,老祖宗勃然大怒,才出動所有人去找尋。最後還是這位大公子將功補過,在溪對岸的一座小廟裡找到了睡在長木凳上的可憐孩子,背著她回了家。
李寶瓶突然笑道:「不過我還是最喜歡大哥。」
最後一封信,厚厚一大摞,是李家二公子寄給妹妹的,講述了他去往大驪京城的經歷,或是親眼所見或是道聽途說的奇聞逸事,措辭優美如散文,極富功底,宛如文采天授的詩詞大家。這位二公子在福祿街李家遠比大公子更受歡迎,英俊儒雅卻言談風趣,喜讀兵書,自幼就愛讓府上丫鬟僕役結陣「廝殺」。逢年過節,二公子見人就會隨手丟出一隻小繡袋的賞錢,沉甸甸的,若是誰的吉利話說得好,他就會多給一繡袋。相比古板沉悶的大公子,府上下人更喜歡與性情開朗的二公子打交道。
李寶瓶翻得飛快,看到倒數第二張信紙的時候,抬頭望向朱鹿:「我二哥說到你了,說他有次夜宿山巔,親眼見到了之前跟你說過的大驪烽燧的太平火。這種邊境向京城報平安的烽燧信號,極目遠眺,像是一條火焰長龍,很是壯觀。」
朱鹿快步走回桌旁坐下,問道:「小姐,還說了什麼?」
李寶瓶乾脆就將這摞信紙全部遞給朱鹿。反正二哥都是在講風土人情、山鬼志怪,沒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
朱鹿接過了信,問道:「可以拿回去慢慢看嗎?」
李寶瓶點頭道:「別丟了就行。」
朱鹿滿臉喜悅,笑著離去。
程昇敲門而入,端來一盆新鮮瓜果,後頭還跟著一個斗笠漢子。
李槐火冒三丈,跑過去,就要把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推出屋子。
阿良一邊跟李槐較勁,一邊一屁股坐在桌邊凳子上,一臉壞笑問道:「朱鹿咋回事,滿臉春風的嬌俏模樣,好像比平時還要漂亮幾分。」
朱河黑著臉不說話。林守一重新返回,坐在陳平安附近。阿良將銀白色小葫蘆拋給林守一,少年拔出酒塞,喝了一口酒。
阿良轉頭問程昇:「紅燭鎮是不是有個敷水灣,離著水運碼頭不算太遠?」
程昇臉色古怪,點頭道:「有的。」
阿良嘖嘖道:「銷金窟,銷金窟啊。」
紅燭鎮有一座月牙狀河灣,漂著一種紅燭鎮獨有的精緻畫舫,長不過兩三丈,四周垂掛名貴紫竹或是尋常綠竹,裡邊裝飾的豪奢程度,以畫舫主人的財力而定。每艘畫舫一般有兩到三名女子,琴棋書畫茶酒至少精通一兩種。畫舫中除了觀景雅座,還有一間臥室,其功用不言而喻。
那些船家女是世世代代的大驪賤戶,相傳曾是前朝神水國的亡國遺民。大驪皇帝下過一道聖旨,讓他們永世不得上岸,生生世世子子孫孫做那無根浮萍。
紅燭鎮的百姓則代代相傳,不遠處的那位棋墩山土地爺忠義無雙,偷偷庇護這些姓氏的先祖,因此讓大驪皇帝龍顏大怒,將他從山神貶為土地。皇帝還下令讓那幾個姓氏的後裔親手打碎土地金身,沉入江底。
程昇小心醞釀措辭,挑選了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鎮典故說給這些貴客聽。
紅燭鎮談不上大驪的南北樞紐,卻也是一座舟船如梭的繁忙水運碼頭,各地物產匯集。它是沖澹江、繡花江和玉液江三條江水匯合之地,但是只有繡花江和玉液江畔皆建有江神祠和泥塑金身神像,兩位江神都是戰死於那場水戰的大驪功勳水軍統領。唯獨沖澹江不立江神不設祠廟,江畔曾短暫出現過一座香火鼎盛的娘娘廟,供奉一名為證清白投江自盡的小鎮烈女,結果很快就被大驪朝廷定為淫祠,如今只剩下一堆廢墟,殘磚碎瓦,唯有蛇鼠亂竄。
居然聽到了魏檗的事跡,李槐小聲唏噓道:「沒有想到,那麼一個大壞蛋,在紅燭鎮的口碑這麼好。」
林守一臉色淡漠:「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陳平安收起那封阮秀寄來的書信。信上說落魄山成功獲封一位大驪新晉山神幫助坐鎮山頭聚攏靈氣,僅次於不參與售賣的披雲山和她爹手握的點燈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