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千奇百怪
雖說天色昏暗,其實時辰並不算晚,加上秋蘆客棧這院子布置得精巧雅致,李槐東摸摸西捏捏,就沒有半點睡意,趁著陳平安雕刻玉簪,他乾脆搬出那隻魏檗贈送的木匣橫放在桌上,將彩繪木偶連同魏晉贈送的五個泥人兒全部放入其中,再把那本購自紅燭鎮的《斷水大崖》也丟進去。
「搬家」之後,這隻由嬌黃陰沉木打造的長匣猶有空閒餘地。木匣呈現出紅色,魏檗說是因為在泥土裡埋了無數年,色澤由黃逐漸變紅,木頭非但沒有腐朽,反而生出異香。李槐此時把腦袋湊到木匣上,仔細聞了聞,那股清香照舊,不比在枕頭驛拿出來聞的時候差。
李槐開始掰手指算他的寶貝。離開家鄉小鎮遠遊求學,一路風餐露宿,他李槐靠著吃苦耐勞,還是小有收穫的,除了那隻最珍貴的綠竹小書箱,還有這嬌黃木匣和木偶、泥人。其實《斷水大崖》裡頭還豢養著幾隻很值錢的蠹魚,以及被阿良一巴掌拍進書里的那尾青冥魚。只不過李槐不愛讀書,很少翻閱這本花了陳平安將近十兩銀子的書。
這會兒,看著聚精會神在簪子上雕琢文字的陳平安,李槐想到自己花了人家這麼多錢,卻沒有怎麼翻,當初還信誓旦旦地告訴陳平安自己一定會看,就有些愧疚,於是從木匣里拿出《斷水大崖》,隨便翻開一頁,開始默念文字,打算讓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李槐一拍腦袋,記起一事,趕緊伸手探入領口,摸到姐姐李柳親手縫製的口袋,拈出一隻油紙袋,朝陳平安晃了晃,咧嘴笑道:「陳平安,知道這是啥嗎?」
陳平安小心放下簪子和刻刀,揉了揉眼睛,問道:「是什麼?」
李槐滿臉得意揚揚,從油紙袋裡抽出一張折迭整齊的紙張,解釋道:「當初學塾里不斷有人離開,最後只剩下我、李寶瓶、林守一、石春嘉和董水井五個。先生在最後一堂課上給了我們一人一張字帖,上頭就寫了一個『齊』字,要我們用心臨摹,說是功課。後來先生也沒把原帖收回去,這趟遊學,我娘親覺得先生這個字吧,雖然寫得整齊湊合,卻還不如隔壁家春聯上頭的大字來得墨水重、勁道足。可好歹我和齊先生師徒一場,留下來算是當個念想,就讓我姐偷偷在衣服裡邊縫了口袋,裝進油紙包。我後來問李寶瓶和林守一,李寶瓶說早不知道被她丟到哪裡去了,林守一則說在家裡放好了,怕帶出來容易遺失毀壞。」
李槐將折迭的紙張打開,輕輕抹平褶皺。只見那個小幅「齊」字帖,方方正正,巴掌大小。李槐盯著那個字看了片刻,抬起頭認真說道:「陳平安,這個『齊』字送給你吧,我留著也沒用。再說,我經常丟三落四。」
陳平安搖頭笑道:「你如果怕弄丟了,在到達大隋書院之前,我可以暫時幫你保管。但這既然是齊先生交給你的功課,那你作為齊先生的弟子,就應該好好珍藏,哪怕齊先生不在了,不用臨摹,可就像你娘親說的那樣,字帖自己留著,好歹是個念想。」
李槐點點頭,隨手將那幅字帖放入書頁之間,然後合上《斷水大崖》,丟入木匣。殊不知,隱匿在不同書頁里的三條蠹魚和那尾青冥魚紛紛離開原先位置,透過字裡行間的那些縫隙迅猛遊走,最終飛速進入那幅「齊」字帖,名副其實的如魚得水,歡快至極。
相比於李槐一路走狗屎運的大豐收,林守一其實也不差:一大摞品秩有高有低、材質有優有劣的古老符籙,一部《雲上琅琅書》,一幅繪有百餘種山精鬼怪的《搜山圖》。
至於李寶瓶,更有名刀祥符和銀白色養劍葫。東西不多,就兩件,但皆是世間修士垂涎三尺的仙家重器。
唯獨出力最多的陳平安,好像到頭來,反而就只有那顆略顯枯萎乾癟的淡金色蓮子,都不知道它有什麼用處,如今更是跟崔東山欠下了一屁股債。
李槐趴在桌上,老調重彈道:「林守一家裡很有錢的,只是那個私生子的身份很尷尬,所以這傢伙可能心思比較敏感。陳平安,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陳平安點點頭:「我回頭找他說開了就沒事了。」
李槐沒來由冒出一句:「好人和老實人就是吃虧,我爹是這樣,你也是這樣。陳平安,要不然以後你還是別當老好人了,多為自己想想,用不著事事忍讓別人。否則你沒怎麼樣,認你做小師叔的李寶瓶就先氣死了。」
提起李寶瓶,陳平安忍不住笑問道:「寶瓶總欺負你,你怎麼從不還手?」
李槐一臉天經地義地脫口而出道:「我不敢啊,我又打不過她!」
陳平安哈哈大笑,辛苦雕琢文字的那份疲憊頓時一掃而空。
李槐看著快樂大笑的陳平安,也跟著開心笑起來,因為印象中陳平安是不太這麼笑的,平時的陳平安不論做什麼說什麼,總是很收斂拘謹,生怕做錯說錯。
李槐隨即想起自己爹好像也是這個德行:嘴巴抿抿,就算是開心;眉毛耷拉下來,就是不太開心。
李槐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跟陳平安說一點藏在心底的心裡話。腦袋擱在桌面上的孩子伸了伸脖子,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問道:「知道我為什麼總讓著李寶瓶嗎?」
陳平安開玩笑道:「你喜歡她?」
李槐翻了個白眼:「怎麼可能,我才這麼點年紀!再說了,我又不是林守一和董水井那兩個色坯,每次我姐來學堂幫我帶東西,那兩個傢伙眼珠子都瞪得掉地上了。尤其是董水井,每次找藉口去我家玩,我姐不在的時候就病懨懨的,我姐一回家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恨不得給我家挑滿兩大水缸的水。我娘呢,喜歡董水井多一些,覺得他人老實,跟我爹一樣。我姐呢,估計應該是更喜歡林守一,斯斯文文,更像個讀書人嘛。」
說過了林守一跟董水井的壞話,李槐臉色黯然地轉回正題:「學塾裡邊,所有人都笑話我爹,說我爹是小鎮最窩囊的男人,是入贅的,沒出息;成天不務正業吃軟飯,更沒出息,傻裡傻氣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所以他的兒子,也就是我,讀書果然最沒用,每次先生考試,我都是墊底。」李槐咧嘴,笑眯起眼,「李寶瓶的家世是學塾最好的,但是連同林守一在內,她跟誰都不一起玩,每天就跟一陣風似的,飛來飛去,永遠是最晚一個來上課,下課第一個消失。她雖然會嫌我吵,喜歡有事沒事就揍我,但是她從來不笑話我爹。有一次我爹來學塾找我,所有人都嫌棄,只有李寶瓶願意給我爹帶路,還喊他李叔叔,讓我爹開心了好多天呢。每次有人故意當著我面拿我爹當笑話講,李寶瓶總會阻止他們,不許他們說我爹的壞話。」
陳平安感慨道:「原來是這樣啊。對了,李槐你有最討厭的人嗎?」
李槐愣住:「沒有啊,每次回到家,吃一隻香噴噴的肥膩大雞腿,聽我娘親用雞毛蒜皮的事情訓斥我爹和我姐,我所有的不開心就都沒啦。」
陳平安直接用手指捻了捻燈芯,讓燈火更明亮一些,笑道:「你厲害。」
李槐疑惑道:「我有什麼厲害的?我還覺得你不怕燙很厲害呢。你上山下水可以不穿草鞋,會砍柴會釣魚,那才厲害。李寶瓶那麼野的丫頭,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爬上樹,在上面亂喊,再撲通一下摔在地上,卻從來不哭,自己站起來。為了怕走路一瘸一拐被家裡長輩看出來,她還會故意拖延到很晚才回家——連她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覺得你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陳平安再次拿起刻刀:「等你長大一些,就會知道自己為什麼厲害了。」
李槐聽不明白,望著那些簪子,愈發眼饞:「什麼時候把簪子送給我們啊?」
陳平安停下刻字的動作:「到了大隋書院吧。」
李槐問道:「那幅《搜山圖》你怎麼送給林守一了?我看得出來,你也挺喜歡啊。」
陳平安舉起一支玉簪子,借著燈光,仔細凝視簪子上的細微紋路:「我怕好東西我拿不住。你們又不是外人,送給你們,我不心疼。」
李槐哪壺不開提哪壺,試探性問道:「一晚上開銷兩千兩銀子,也不心疼?」
陳平安放下玉簪和刻刀,收起放回盒子,板著臉說道:「我得出去走走,多走幾步看看風景,就當是賺回幾兩銀子了。」
李槐扭頭看著陳平安的背影,偷著樂呵。等到陳平安關上房門,他便默默告訴自己,以後一定要把某件最好的東西送給陳平安。
因為這個傢伙,一路走來,走過那麼多的山山水水,光是陪著膽小的自己去遠處撒尿拉屎,然後站在不遠的地方陪自己說話,就不知道多少回了。
陳平安不敢四處亂逛,走向那座涼亭,不出所料地看到林守一坐在那邊。他不敢打攪這位隊伍之中最早脫穎而出的山上神仙,遠觀了一段時間,正要轉身離去,就看到林守一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
陳平安走入涼亭,發現當下的林守一,相較於走入秋蘆客棧之前的他,好像多了些飄逸風采。
林守一挑了一個不尷尬的話題:「崔東山跟我借了一張符籙,就打破客棧的規矩,走出這座涼亭,跳入那口老水井,消失不見了。」
陳平安輕聲道:「崔東山是死是活,我管不著,也不會管。」
林守一憋了半天,轉頭望向水井那邊:「入住秋蘆客棧一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但你應該事先跟我打招呼的。」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我會的。」
林守一轉過頭,小心打量著他的臉色和眼神:「就這樣?」
陳平安反問道:「不然?」
林守一自嘲道:「我還以為你會跟我講道理,或是直截了當捲起袖子打我一頓再說,我其實已經做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準備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說話,斜靠著涼亭柱子,望向那口水井,卻看不出什麼名堂。
林守一看著陳平安:「對不起。」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盤腿坐好,眼睛不眨地使勁盯住老水井。
林守一如釋重負,隨即納悶問道:「你在做什麼?」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要把銀子看回來!」
已是修行中人的林守一趕緊伸手使勁揉著臉頰,只為了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寒食江畔,大水府邸。
主位上的青袍男人望向堂下客人,看到不斷有人起身舉杯敬酒,說著歌功頌德的言辭,他的臉上難免流露出一些志得意滿的神情。
方才就有一位享譽朝野的文豪再一次起身敬酒,說本郡這麼多年風調雨順,一切都要歸功於他這位水神老爺,言語之中,一郡民生好與壞,跟那個魏姓郡守毫無關係。關鍵是,拍這種略顯赤裸的馬屁的還不止一人。在座有一人,身穿黃庭國從三品官服,毫不猶豫地起身敬酒,附和那位文豪,滿嘴溢美之詞。身為從三品高官,一州別駕,此次祭祀大典官階最高之人,面對高坐主位的他,一樣口口聲聲「水神老爺」。
一旦成為享受香火的神祇,生前姓名、家族皆為隱諱。至於能夠面見神祇之人,為尊者諱,一般都需要注意這一點,不會指名道姓。
「老爺」這個說法,是一個比較穩妥的通俗稱呼,至於為何如此,眾說紛紜,其中一個說法最言之鑿鑿,說是道祖的三位親傳大弟子當中,有一人喜好稱呼恩師為「老爺」,道祖欣然接受,於是便流傳至今了。
寒食江神緩緩收回視線。堂下左右兩側坐著他的四名心腹,追隨他征戰四方,長的有三百多年,短的也有百餘年,其中一個幻做人形之前,本尊是一尾鮮紅鯉魚,與大驪沖澹江的某位鯉精野修稱兄道弟,關係莫逆。
不過這個鯉魚精此時有任務在身,位置空著。
一個是水蛇修煉成精,使用一對鐵鐧,是他無意間獲得的仙人遺物,每次與人廝殺,嗜好以鐵鐧打爛對手的頭顱。他喜好吞食童男童女,只是受寒食江神的約束,只偶爾出去覓食,不敢太過肆無忌憚。
還有一個是攔水蛤蟆出身,天資最好,但是生性懶惰,境界反而最低。他天賦異稟,動輒就會在大江大河的岔口吞下大量江水,只要不合上嘴巴,就能一直汲水不停,永遠不會撐爆肚皮,故而誰也不敢欺辱,深受寒食江神的器重。曾經有兩名聯手犯上作亂的河流水神聚集了許多勢力試圖推翻寒食江神的位置,他便奉命偷偷上岸潛入一條河水源頭,然後現出真身,體形如同一座山頭,硬生生吞掉了河水源頭,迫使那個河神不戰先降。另一個河神因孤立無援,最後被寒食江神打爛祠廟和金身,碎塊全部沉入寒食江底部某處,永世不得超生。
最後一個與其他三個有些格格不入,美髯儒衫,文質彬彬,若非臉色黑青,異於陽間活人,怎麼看都像是書香門第里的中年儒生。
此人雖然從不以戰力著稱於這座大水府邸,卻是公認的首席軍師,始終躲在幕後,為水神老爺出謀劃策,也不喜歡拉幫結派,特立獨行。
大堂上端茶送酒的美婢丫鬟,一半是人間美色,還有一半塗抹特殊脂粉,以此掩飾死屍之氣的女子,則是落水身亡的水鬼。
不管是溺水而亡還是投水自盡,自然不是誰都能成為水鬼的,必須是死後戾氣難消,以及死前的先天體質和身亡的時辰都恰到好處,魂魄僥倖得以凝聚不散,才有被大水府邸收為丫鬟的可能性。成為水鬼的有些受那罡風摧殘,也會不斷煙消雲散。
比如那多在金秋時節吹拂的拍魂風和吹魄風,五行之中金主殺,兩股風一在白天,一在黑夜,輪流飄蕩,是鬼魅的天敵之一,俗世所謂的「魂飛魄散」正是它們幹的。兩風一般只對陰物產生威脅,但若是活人極其體弱、福澤纖薄,也有可能被此風傷及。
再有所謂「秋後問斬」,官府一般都在秋後行刑即是此理,為的就是防止厲鬼橫生。
除此之外,凡夫俗子聽過就算的一陣陣春雷聲,對邪穢陰物而言,當真好似催命鼓,更是一道道難熬的關口。
由此可見,若說做人不易,做鬼好像同樣不算容易。
大水府邸的四名心腹大將之外,便都是登門恭賀的客人了。
寒食江神看得最順眼的人物,當然是那個如今大名鼎鼎的文豪,當年不過是個不小心失足落水的窮酸秀才。可惜此人實在不是做官的料,哪怕有他這位水神老爺扶持幫襯,依然只做到六品言官就混不下去了,最後乾脆對外宣稱辭官歸隱,在黃庭國北方的賀州山野之中建造了一棟豪華府邸,當起了逍遙自在的山林宰相。辭官後,經過二十多年的經營,已經被譽為黃庭國北方士林的斯文宗主,一直為寒食江神鼓吹造勢,僅是關於寒食江的詩詞就多達二十餘首,每隔兩三年就會邀請大量文人騷客在寒食江上舉辦詩會,一擲千金,美酒佳肴、花魁美婢,極盡士人風流。
至於文豪之子在黃庭國廟堂一路高升,根骨平平的孫子卻成為修行之人,這些事沒人願意深究,或者說也沒這個膽子去刨根問底。
這位自號黃老道人的文壇宗主,此時正在跟別駕大人相談甚歡,笑聲爽朗。
別駕,是一州名義上的三把手。頭把交椅當然是刺史,然後是駐守當地、手握兵權的將軍。黃庭國武將勢弱,廟堂上文重武輕,所以別駕的官威往往凌駕於一州將軍之上,別駕的存在意義,更多還是皇帝用來掣肘和制衡刺史。
此時,所有人下意識停下言語聲,轉頭望向門口方向。只見兩頰生有兩縷長須的披甲男子大踏步走入堂內,抱拳大笑道:「回稟老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已死,腦袋給我親自砍了,絕無意外。」
寒食江神先瞥了眼堂下一名白髮老人的神色,發現腰插短戟的披甲男子欲言又止,便笑道:「有屁就放。」
此人正是通過老水井去往秋蘆客棧的男子,本尊是一尾赤色鯉魚。他咧咧嘴,樂呵道:「那年輕散修死前抖摟了好些個醜聞,有老爺您的,還有一些郡城裡大門大戶的。當然更多的還是那姓魏的郡守的,難聽得很,祖宗十八代都給來來回回罵了好幾遍,如果不是我出手快,恐怕那姓魏的傢伙小時候是不是尿過褲子的事情都要給他說出來了,不出意外,明天郡城裡頭就會滿城風雨,全是魏郡守的笑話。」
寒食江神明顯有些驚奇:「哦?」
鯉魚精正要說話,寒食江神擺擺手,示意他趕緊回到座位,不要廢話。
聽到散修暴斃於郡城內的消息,場中有一個滿臉病容的年輕人立即掩藏不住自己的開懷笑意,頻頻倒酒痛飲。
寒食江神猛然抬起頭望向門口,眼神陰沉。
有一名玉樹臨風的白衣少年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門外,正在伸手拍打袖子,彈去一些水珠。最後少年一步跨過高大門檻,左右張望,嬉皮笑臉道:「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奇怪奇怪真奇怪。」
大煞風景。白衣少年的突兀出現,實在是不合時宜。
在座的客人都是心眼活絡之輩,迅速打量了一眼寒食江神的難看臉色,便心中瞭然,轉頭望向那少年的眼神就都十分令人玩味了。
在黃庭國北部地界,山水難分,誰不賣大水府這塊金字招牌的面子?還有人竟敢砸寒食江神的場子,而且還是大搖大擺來的,當真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歪了。
坐在文弱書生上首,以水蛇之身修煉成精的陰柔男子,面對那名不速之客,眼神炙熱,翹著蘭花指,緩緩提起一隻酒杯。容顏俊美的童男童女一向是他的心頭好,只是忍不住心中惋惜:眼前少年多半是死路一條了,折了水神老爺的面子,他可不敢擅自擄回府邸享用,只能寄希望於搬走屍體,做那今晚宵夜的盤中餐了。他嗓音尖銳,微笑道:「這杯中酒,為我寒食江大水府獨有的金玉液,修士喝一杯,抵得上洞天福地苦修一旬;俗子喝了,祛病消災,半點不難。還剩下半杯,你要不要嘗嘗看?」
崔東山跨過了門檻,不再繼續前行,只顧著四處張望,根本就不理睬這個臭名昭著且凶名赫赫的水中精怪。
水蛇精怒極反笑,吐出天生極長的舌頭舔了舔嘴角,最後嘿嘿笑著:「敬酒不吃吃罰酒,死去!」他手腕一抖,半杯金黃色酒液潑灑而出。
醒目的酒液在空中先是驟然停滯,之後分散開來,數十滴酒水一起破空而去,直撲崔東山,速度快過百步之內的強弓箭矢,響起一陣嗡嗡呼嘯聲,聲勢駭人。
若是躲避不及,崔東山定然會滿身窟窿。
光憑這一手馭水神通,就讓在座的一些年輕練氣士由衷感到心驚。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大局已定,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亦不例外。當他第一眼看到少年之後,便目露訝異,只是很快輕輕搖搖頭。初生牛犢不怕虎,可是大水府這座龍潭虎穴哪裡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可惜了,白白浪費了這副姿容氣度。
東寶瓶洲北方皆知黃庭國這座小廟堂,洪氏皇帝的科舉取才要先看字寫得漂不漂亮,之後才看文章內容好不好,兩者若是都不錯,那麼最關鍵的事情就要來了:陛下會看殿試舉人之中,誰的相貌最為堂堂正正,英俊瀟灑!
老人當初在郡城大街上早就見過包括崔東山在內的遊學隊伍。他略通道門相術,觀那白衣少年氣象,應該只是皮囊優秀而已,遠遠不如當時站在籮筐少年身邊的另外一人,那個面容沉靜的青衫少年才是貨真價實的修道美玉。
老人不再看那結局註定慘澹的少年,轉頭望向對面一名知根知底的年輕修士,眼神滿是陰霾。後者敏銳察覺到師門長輩的視線,微微退縮,只是很快就想起,自己找著了真正的大靠山,今時不同往日了,便挺直腰杆,還坦然笑著舉起一杯酒,對老人皮笑肉不笑地視而不見。
老人修養好,可他身邊兩名年輕人看到這一幕則當場憤懣不已,對那名得意忘形的師門叛徒怒目相向。
獨自一人坐在對面的靈韻派修士正是之前那場風波的罪魁禍首,在滅人滿門的慘案尾聲,被路過的散修撞見。他在靈韻派內門弟子中資質平平,更不擅長殺伐,敵不過精通捉對廝殺的散修,便火速逃入城內,之後還有閒情逸緻在秋蘆客棧悠悠然住下,其中估計也有拿客棧和劉嘉卉做護身符的意圖。
那名仗義行事的散修查到他的行蹤後,冒著被秋蘆客棧視為敵人的風險執意闖入,與那靈韻派修士再戰一場。結果打爛了那堵月相影壁不說,還被靈韻派修士故意帶向附近的市井巷弄,法寶、術法一通亂甩,傷及無辜百姓不下二十人,從此給了郡城豪閥向官府施壓的藉口。散修被認定是尋釁在前,先把他打殺了再說,至於隱情如何,人都死了,無人聲張,即便有一些風言風語,也就只是空穴來風嘛。
那些不願被官府記錄在冊的散修野修一向不受各國待見,雖不敢將之視為過街老鼠,但都希望敬而遠之,千萬別來自家轄境撒野搗亂。這些無根浮萍一旦跟地頭蛇起了衝突,只要不是修為通天的過江龍,當地官府和江湖勢力肯定選擇站在熟人一邊。
叛出師門的年輕修士仰頭一口喝光了大半杯酒,擦拭嘴角後,低下頭,快意笑道:「老子在靈韻派就算苦修百年都沒希望躋身中五境,如今被水神老爺青眼相加,大道有望,所以老子從見到那位軍師第一眼起,就打定主意要自立門戶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可遇不可求!還管那點沒卵用的師門名聲做什麼,能當飯吃嗎?就算能當飯吃,又如何?老子我可從來吃不到大頭,只是吃你們這些傢伙剩下的殘羹冷炙罷了。」
他打了個酒嗝,自顧自笑起來,無人看見他眼底的那抹無奈。
他緩緩夾起一塊鮮美魚肉,眼角餘光瞥了一下大水府的儒衫軍師,喃喃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何況那麼大一個機會擺在我面前,我一個下五境的小修士,有幾條命去拒絕水神老爺的打賞恩賜?」
對面的那位白髮老者是靈韻派外門大長老。靈韻派分內外門,老人掌管外門,其實內門諸多俗世事務也一併交由此人負責。此次參加寒食江神祭祀慶典,是老人帶隊下山,主要是為了幫助幾名嫡傳弟子砥礪心性,去大致了解山下的世道風俗,以及藉此機會接觸其他勢力,能夠結下一些善緣是最好。
今晚跟隨老人一同參加宴會的兩個年輕人俱是靈韻派的年輕翹楚,一人身後有那條兩丈長的赤紅巨蛇蜷縮成團,一人身旁有巨大黑虎匍匐在地。
兩人比鄰而坐,便有了一些龍盤虎踞的不俗氣象。
就在幾乎所有人都以為白衣少年必死無疑的情況下,他的表現讓人大吃一驚。
他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那些金玉液分裂而成的酒水滴激射而至。
但是那些來勢洶洶的水滴撞在白衣少年衣衫上,便如一陣雪花撞入一頂熊熊大火燃燒的火爐,瞬間消散不見。
寒食江神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水法不侵,有點意思,難怪敢來搗亂。」
他身體微微前傾,望向軍師,笑問:「是少年身上那件袍子有玄機,還是另有古怪?」
軍師從少年身上收回視線,轉頭答道:「應該不是袍子的關係,我猜測此人身上藏有道家上品避水符籙,尋常水法道術很難打破那張符籙的天然禁制。」
寒食江神啞然失笑:「這小娃娃該不會是覺得有張符籙傍身,就能夠在我大水府邸橫行無忌吧?」
軍師笑道:「多半是還有其他憑仗。」
一直憊懶無聊的寒食江神稍稍坐直身軀:「巴不得。」
然後他笑著吩咐水蛇精,言語之中並無半點責怪,道:「丟人現眼了吧。我准許你上場廝殺,但是不可以使用那對鐵鐧,省得又要看到頭顱炸裂的場景。你是痛快了,但是噁心到客人,你可吃罪不起。」
水蛇精笑眯眯站起身:「謝過老爺恩賞。」
崔東山後退幾步,原來是要坐在門檻上休息。落座後,對那個繞出几案的水蛇精擺了擺手:「別急別急,先別急,等我先把話說完。」
堂下黃老道人和別駕大人面面相覷。寒食江神更是捧腹大笑,舉杯痛飲。
賓客之中,有兩人大大方方坐在靈韻派叛徒的上首位置,年紀都在三十左右,意氣風發,鋒芒畢露。看到崔東山這一手風采後,依然不屑一顧。
這兩人分明是兩名大名鼎鼎的劍修,一人哪怕飲酒也背負長劍,一人則橫劍在案,距離握劍的右手最遠不過數尺距離。雖然看不出兩人各自的本命飛劍是否溫養得氣候大成,但是劍修公認是練氣士當中殺力最大、修為最為厚積薄發的,哪怕是中五境的修士也不敢小覷任何一名下五境的劍修。
因為劍修每升一境,飛劍的威力就會迭加,修為增長遠勝尋常練氣士。
尤其是在下五境之中,一旦讓劍修成功躋身中五境,脆弱不堪的本命飛劍就會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每一位已經躋身或是有望躋身中五境的劍修,尤其是年紀輕輕的劍修,都將是各方勢力的座上賓。
山上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話語:「中五境之中,甲子老練氣,百歲小劍修。」言下之意,就是六十歲的中五境神仙已經算不得是天才的人物了,但是百歲高齡的劍修仍是驚才絕艷的練氣士!
背負長劍的劍修是散修,相傳得到一位遊方高人的真傳,屬於道家一脈,賜下一柄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篆文為「手刃」。
橫劍在案的劍修則是伏龍觀掌門真人的關門弟子。
伏龍觀的道統,屬於道教丹鼎派的外丹一脈,採集天材地寶,築爐煉丹,服藥食餌,助長修行。鎮山之寶是一方古硯,名叫老蛟硯,是東寶瓶洲十大名硯之一。硯台邊緣有一條微小高齡的瘦蛟盤踞而眠,鼾聲輕微。
相傳,上古蜀國是蛟龍四伏之地,興風作浪,各地都留下了仙人斬殺妖龍惡蛟的傳說。這條酣睡於古硯上的小老蛟,便是躲過一劫的遺留古種。
伏龍觀掌門弟子此次前來,是想要代表師門跟朝中有人的寒食江神暗中商議,試圖將伏龍觀由「觀」升格為「宮」。
道家仙門,想要獲得一個「宮」字作為門派後綴殊為不易,這就像一國君主敕封真君,數目是有定額的,絕不是隨便拎出個道士,得到了君王認可,就能獲得這份殊榮,一定要東寶瓶洲的道家宗門派人前來審議勘定,才能確定那人有無資格勝任一國真君。
崔東山咳嗽一聲,坐在門檻上朗聲道:「我今天來這裡,是要教你們做人……嗯,也順便教做神做鬼的。唉,有點累。」
他才剛把話起了個頭就滿臉意興闌珊,自己先覺得無聊了,以至於後邊三句話說得有氣無力:
「為人,則秉一口浩然氣,頂天立地大丈夫。」
「當神,既然爭了那一炷香,就要澤被蒼生,哪怕神道已崩,也要證明香火不絕,吾道不孤。」
「做鬼,天地不要我生,我偏偏要在罡風春雷之中證長生。」
本來還算有那麼點嚼頭的豪言壯語,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後就完全變了味,顯得十分無病呻吟。
崔東山嘆了口氣,撇撇嘴,自言自語道:「阿良大哥,這話你說還行,我是真不行啊。」他嘆氣復嘆氣,重新站起身,「算了,不玩了不玩了,還是辦我自個兒的正事吧。」
隨後,他轉頭望向一處無人的地方,說道:「屁大本事就敢學別人行俠仗義,真當自己是阿良啊?這下好了吧,魂飛魄散,燈火飄搖,如果不是碰上精於神魂之術的我,你這會兒在哪裡當孤魂野鬼都不曉得,明天能不能見著太陽,還得看你祖墳冒不冒青煙,何苦來哉?」
緊接著,他又伸手指了指前方所有人:「實不相瞞,在我眼中,在座的各位都是螻蟻。」
鴉雀無聲。
崔東山問道:「不信嗎?」
片刻之後,寒食江神手中酒杯砰然碎裂。
整座大水府邸,只有他看到了白衣少年身後仿佛有一尊高達數丈的聖人神像立於神壇之上,浩然之氣充滿天地,正在俯瞰腳下的螻蟻眾生。
他嘴唇顫抖,咽了咽口水。
十一境,還是十二境?
難道真是一位儒家聖人大駕光臨,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書院山長之流?
高坐主位的寒食江神咬緊牙關,差點把牙齒磕碎。他坐姿僵硬,身軀緊繃,必須雙拳緊握,重重捶在椅把手上,才能強忍住那股起身求饒、下跪磕頭的衝動。
黃庭國不過是大隋藩屬國之一,眼前這位皮囊貌似稚嫩的不速之客絕不可能是土生土長於此的人物。數百年辛苦經營,對於黃庭國的大佬練氣士,他早已爛熟於心,誰能招惹敲打,誰該拉攏示好,他可謂胸有成竹。
儒家七十二書院,每一座書院的山長至少都是十境修為。上五境大神通練氣士往往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距離俗世王朝相對近一些的十境練氣士書院山長就已經有資格被世俗尊稱一聲「儒家聖人」,此外還有佛家的「金身羅漢」,道家的「陸地神仙」,皆是朝野通用的敬稱。
這一小撮頂尖練氣士,就像那祠廟裡的神像,神位夠高,但又不算太遠,燒香磕頭都拜得到,而那些個隱於雲霧的上五境老神仙,你提著豬頭都找不著廟。
寒食江神眼眶逐漸通紅,浮現出一抹淡金色光彩。他仍是竭盡全力不眨眼睛,死死盯住白衣少年身後。視野中,神壇之上,一位氣態威嚴的老者身著一襲雪白長袍大放光明,絲絲縷縷的光線仿佛蘊含著大道至理。
每一縷光線,細看之下,皆由一閃而逝的無數金色文字接連穿起,寫有一條條儒教禮儀規矩。這尊聖人法相高冠博帶,大袖寬廣如鳥翼,無風自搖,腰間懸掛有一枚熠熠生輝的玉佩,如袖珍小巧的一輪人間明月。
做不得假了,千真萬確的聖人氣象!
寒食江神的身世其實大有淵源,自幼耳濡目染,知曉諸多秘聞內幕,剛好是一個識貨的,因此看到這場景,便驚恐萬分。若是換成山門普通的中五境修士,說不定就要當成是坑蒙拐騙的某種障眼法了。
寒食江神終於眨了眨眼睛,不得不偏轉視線,由於刺痛產生的淚水緩緩滑出眼眶,不過很快就消散了。他自然不願在這些下屬及賓客面前流露出絲毫退縮怯意。漫長的修行生涯,他能夠走到今天這步,穩穩坐在這個煊赫高位上,光靠好根骨好機緣而沒有堅忍不拔的心性作為支撐,恐怕所有風流早就被寒食江的滔滔江水一衝而散了。
曾經有人教育過他:聖人學問,鑽之彌堅;聖人神像,仰之彌高。
如今這浩然天下,不再是那年代久遠不可考據的上古蜀國。那個時候的古代蜀國版圖之上蛟龍眾多,不服天地管束,傳言只有殺力驚人的遠古劍仙才喜歡來此磨礪劍鋒,御劍翻江倒水,以斬殺蛟龍為傲。如今這浩然天下,儒教聖人訂立的規矩越來越煩瑣縝密,儀軌越來越穩固。
齊靜春不是死了嗎?如今把持驪珠洞天的聖人應該是從風雪廟脫離出來的兵家阮邛。那麼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看樣子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的架勢。
不管如何,就是天王老子到了自家地盤,自己也絕無引頸就戮的道理。
寒食江神強行驅散心頭陰霾,深吸一口氣,左拳微微抬起,輕輕一敲椅把手,看似輕描淡寫,但是整座大水府邸都隨之一震,與府邸相鄰的那段寒食江毫無徵兆地驟起大浪,層層迭迭,使勁拍打兩岸。
堂內所有人的身形都隨之一晃,兩名年輕劍修的鞘中長劍更是不堪重負,哧哧作響,掙扎不已,作困獸之鬥。
唯獨崔東山紋絲不動,身後那尊法身神像更是穩如山嶽。
他微微抬頭,望著遠處坐北朝南的寒食江神,嘴角滿是譏諷之意。
大水府邸雖然臨江而建,事實上府邸底下另有玄機,早已鑿出深廣水道,故而與寒食江氣運緊密相連,本身就是一處大型法陣。雖然它不如一些頂尖仙家的護山大陣或是王朝京城的護城大陣,可道行極深的寒食江神只要位居其中,不擅自離開這塊地界,就可以擁有類似一方小天地的玄妙加持。
能夠破例做到這一點,除了機緣之外,跟寒食江神的奇異血統有莫大關係。
一般練氣士只要躋身十境後,一旦坐鎮主場,便能夠坐擁天時地利人和。儒教學宮書院、佛教寺廟和道教宮觀,以及兵家的古戰場遺址就是那一方小天地的主人,其他修士進入其中,等於寄人籬下,就不得不入鄉隨俗,按照主人規矩行事。
大堂內針落可聞,氣氛詭譎。
這位寒食江神能夠看到門口的異象,可是其餘人都蒙在鼓裡,一個個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那白衣少年口出狂言之後,咱們這位水神老爺就開始發呆了?難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俊逸少年實則出身於與大水府邸世代交好的仙家豪閥,所以才敢如此囂張跋扈?
水蛇精雖然已經走出放滿珍饈佳釀的几案,本該將那少年擒拿,可此時也停下了腳步。沒有點眼力的話,如何在寒食江神手底下當差做事,這個行事向來狡詐奸猾的水蛇精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太正常。
寒食江神終於開口笑道:「來者是客,敢問有何指教?」
他悄然引來一段寒食江蘊含的江水氣勢,震動整座府邸的氣機,試圖以此來試探那尊神像的虛實。畢竟再如何眼見為實,不親手驗證一二就要在自己家裡向一個外人低頭,生性倨傲的他萬萬做不到。
一旦那尊神像法相出現絲毫波動,寒食江神不介意親手打爛少年的腦袋。
膽敢在大水府邸裝神弄鬼,騙到他頭上來,不是找死是什麼?
只可惜那尊神像不動如山,這讓他震驚之餘,迅速收斂了所有僥倖心理。
修行路上,逆流而上,應當勇猛精進不假,遇強敵則愈挫愈勇更是正理,但絕不是要修行之人死腦筋,冥頑不化,半點不知變通。
崔東山一手負後,一手虛握拳頭放在腹部,仍是一副欠揍至極的囂張模樣,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已經出手一次了,現在該輪到我了吧?」
寒食江神臉色難看。那水蛇精實在是受不了這少年嘴臉,大步向前,背對自家水神老爺,抬起一臂,駕馭一支鐵鐧飛掠到,尖聲細氣道:「忍不了,不能忍!便是老爺你事後重罰,屬下也要把這小子的腦袋打得開花,再將他的腦漿收集起來,混入酒杯里的金玉液,那麼瓊漿玉液這個說法就算齊全了。」
寒食江神臉色陰沉:「青,不得對客人無禮,速速退回座位。」
手持鐵鐧的水蛇精非但沒有聽命行事,反而步伐更快:「老爺莫要再菩薩心腸了,惡客登門,不懂禮數,就讓屬下來告訴這小子,如何來做咱們大水府的座上賓!」
在寒食江神出聲阻攔後,水蛇精就曉得自家老爺的真正心思了。如果真不願自己冒犯貴客,以老爺看似內斂實則暴戾的性子,早就隨手一袖子將自己打出大門外了,哪裡會故意說那些虛頭巴腦的客套話。
水蛇精心想,今晚運氣不錯,雖說讓那條蠢鯉魚搶走了頭功,但是自己若是能夠在眾人面前給老爺長長臉,以自家老爺在外人跟前一貫出手大方的脾氣,一罈子大水府特產的金玉液是跑不掉了。
這條好不容易修煉成人形的水族精怪肯定不知道,他那位賞罰分明的水神老爺這次存心是要他送死,只為了儘量合情合理地再探一次虛實。
這一下子,所有賓客都充滿了好奇和期待,之前如同雲遮霧繞的打機鋒,讓人實在提不起興致。哪怕白衣少年只是個繡花枕頭,並無後手,那麼見識一下水神老爺麾下大將的殺人場景也不錯。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崔東山從頭到尾都懶得去看那個水蛇精,笑眯眯的,像是應付學塾教書先生讓背誦經典的功課,顯得十分慵懶隨性。只是說完這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後,少年神情猛然間凝重起來,從一個玩世不恭的浪蕩公子哥,搖身一變,成了另一個極端迂腐的儒生,渾身散發著大義凜然的氣息。
少年抬起一腳,重重踏下,大喝道:「積水成淵,蛟龍生焉!」
他身後的法相神像也隨之高高抬起一腳,迅猛踩下。
寒食江神在這一刻動彈不得,連呼吸都困難,滿臉惶恐,喉嚨微動,想要說出求饒的軟話,可一個字都無法說出口——如遇天敵。
任你修為深湛,境界高遠,一旦遇上,同樣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乖乖束手待斃。
那無比威嚴莊重的「蛟龍生焉」四個字如春雷炸響,一遍一遍在寒食江神的耳邊反覆爆綻,心湖之上,更是如被人直指,掀起了一陣陣無法掌控的驚濤駭浪。
他胸口的金色團龍像是被仙人畫龍點睛,竟然變成了活物一般,那件青色長袍則像是青色湖泊,金色游龍在其上瘋狂亂竄,沒有半點蛟龍游水的優哉游哉,只有癲狂和痛苦。半臂長短的金色蛟龍在四處亂撞的過程中,原本明亮的金色光彩逐漸暗淡無光,而且不斷有金色絲線如纖細羽毛從青袍之上剝離,飄落在地上,化作灰燼。
崔東山笑著向前一步,再次抬腳:「小小池塘爬蟲,也敢三番兩次試探大爺我?你之前試探兩次,我就兩腳將你寒食江踩成三截,看你以後怎麼統御大小江河十八條!」
就在少年即將第二次踩踏地面的瞬間,寒食江神屁股底下的座椅砰然碎裂,化作齏粉。這位不可一世的一江正神踉蹌起身,一隻手死死捂住胸口那條金色蛟龍,不讓其繼續像一隻無頭蒼蠅般亂撞,另外一隻手高高抬起,艱難一拍而下,嘴角滿是血跡,沙啞含糊道:「忤逆命令,冒犯貴客,死不足惜!」
砰然一聲,水蛇精的頭顱就那麼炸裂開來。
屍體倒地後,恢復真身,是一條體態纖細的斑斕水蛇。那支仙人遺物的法器鐵鐧墜落地面的聲響,在空蕩蕩的大堂之上格外清脆且刺耳。
此時崔東山的腳底板距離地面還不到半寸了,寒食江神顧不得擦拭嘴角,站直身體,便要彎腰賠罪。
原本已經停下踩踏動作的白衣少年眼神熠熠,做了一個緩緩收腳的動作。
但是剎那之間,少年再次默念道:「蛟龍生焉。」
一腳踏地!乾脆利落!
神像自然而然也是跟著踩上一腳。
崔東山這一腳是踩在大水府邸的青磚地面上,而他背後神像一腳下去,可就是踩在寒食江的氣運之上了。
寒食江神捂住金色蛟龍的五指已經刺入胸膛之中,哪怕痛徹心扉,仍是不願鬆手。
此乃他證道曙光所在,既是心志毅力之凝聚,更是心結癥結所在,死也不可鬆手!
崔東山鬆開緊握的拳頭,抖了抖袖子,動作無比瀟灑飄逸,緩緩上前,繞過那條可憐水蛇精的屍體,抬頭望向主位,抬起腳踩在那支鐵鐧上,嬉笑道:「這位水神老爺,是不是很意外?」
七竅流血。面容悽慘的寒食江神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歪頭吐出一口血水,然後低垂頭顱,瞥了眼胸前那條哀鳴不止的暗金色蛟龍,緩緩抬起頭。這位幾乎有兩百年光陰不曾親自出手殺敵的水神老爺眼神恍惚,喃喃道:「這位真仙,就不能放我一馬嗎?仙師再來一腳,我便與死無異了啊。」
堂內眾人全然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個個呆若木雞。
在他們看來近乎無敵的一尊江水正神,就這麼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了。
崔東山又開始無聊地左右張望,視線停留在那名軍師身上,後者立即作揖行禮,甚至長久時間都不敢直腰起身。不愧是讀書人出身,懂得審時度勢,伏低做小。
崔東山又望向那個真身為攔江蛤蟆的胖子,後者二話不說跪地不起,使勁磕頭,大嗓門喊道:「叩見真仙!」
唯獨那身形魁梧的披甲鯉魚精瞪大了眼睛,與白衣少年直直對視。
崔東山不等寒食江神出聲呵斥屬下,就已經率先笑道:
「宰了。我數三聲。三——一!」
顯然他有意耍詐,明擺著要再來一腳。
這一點,他是跟某人學的。
不料那寒食江神更加殺伐果斷,只見眨眼過後,他便站在了鯉魚精身後,一隻抓住後者心臟的手掌從後背一直透出胸腔。他緩緩抽回鮮血淋漓的手臂,按住死不瞑目的鯉魚精的那顆頭顱,輕輕一撥,將屍體推開,那顆心臟很快變作一顆鵝卵大小的赤紅丹丸,被寒食江神往嘴裡一丟,迅速咽下。
崔東山還算說話算話,悻悻然收起那隻腳,笑望向靈韻派一老兩小:「認不認得我?」
靈韻派外門長老慌亂起身,抱拳低頭道:「先前是我們有眼無珠,還望仙師恕罪。斗膽懇請仙師去我們靈韻派做客……」
不等他說完,崔東山又開始發號施令:「那就把眼珠子挖了吧。」
下一刻,寒食江神手中便多了一雙眼珠子,長老雙手捧住臉龐,不斷有鮮血從指縫間滲出。長老竟是使勁咬住嘴唇,拼命不讓自己喊出聲來。
崔東山斜眼看著那兩個臉色蒼白的靈韻派年輕俊彥:「算你們兩個小崽子運氣好,這裡是黃庭國,而不是在大驪版圖上。」
兩名前途遠大的年輕修士略微鬆了口氣,但隨後就聽少年道:「但是你們運氣也有不好的地方。靈韻派從掌門到一干長老幾乎都是一根筋的蠢貨,鐵了心要效忠黃庭國洪氏,所以你們一起去死吧。」
這一次,寒食江神猶豫了。
崔東山雙手負後,嗤笑道:「你們大水府邸此次設局,除了試探本地郡守是否足夠聰明之外,你心中怕是早就有了定論:靈韻派與黃庭國洪氏皇帝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屬於一根繩上的螞蚱。你不願陪著愚不可及的靈韻派和黃庭國洪氏一起葬身於大驪鐵蹄之下,才有意藉此機會跟他們斬斷當年的那點香火情,省得將來大驪兵馬南下,洪氏覆滅之餘,連累大水府邸被戰火殃及。這種拙劣伎倆,也就靈韻派這種土鱉傻瓜看不透。有眼無珠,真是有眼無珠,說得好,不過還是得死。」
寒食江神臉色陰晴不定,但隨即哈哈大笑,心情暢快許多,將那靈韻派三人一巴掌一個,瞬間拍爛頭顱,三人竟是半點術法神通都來不及施展。
崔東山緩緩前行,走向大堂主位,其間路過兩名年輕劍修,腳步不停,轉頭笑道:「一個是來歷不正的散修,是生是死,先不急,看我稍後心情的好壞。還有一個是伏龍觀掌門真人的關門弟子,身份湊合,勉強有那麼點分量。讓我想想,你之所以來這裡,該是為了那個『宮』字吧?被我猜出答案很奇怪嗎,你小子別一臉吃到屎的表情行不行?你再這樣,水神老爺就要讓你的腦袋開花了。」
兩名劍修如坐針氈,哪裡見識過這種驚心動魄的場景,這會兒當真是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崔東山繼續前行,突然停步不前,望向那名給人印象就是「諂媚」二字的文豪黃老道人,笑道:「你在竹葉亭的丙等密檔上真名應該是叫唐疆,對吧?這麼算來,在黃庭國蟄伏了蠻多年了,辛苦辛苦,確實沒啥功勞,就只有一丁點兒可有可無的苦勞。嗯,那就拿出你剛剛收到的那封諜報,把上頭布置給你的任務跟你的水神老爺說一說,這下子你們哥倆才算真正是一條船上的兄弟了。」
唐疆此刻再無半點趨炎附勢的神態,一身氣勢恬淡沉靜,抱拳道:「竹葉亭丙等死士唐疆,見過……」說到最後,他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稱呼眼前這個喊破自己身份的大人物。
能夠知曉竹葉亭這種規格機密的人,在大驪王朝內屈指可數,所以唐疆不再遮遮掩掩。何況退一萬步說,如果白衣少年真是大驪死敵,他唐疆身份泄露,更是死路一條,就看是死得痛快還是痛苦了。
崔東山灰心泄氣地擺手道:「算了,如今喊我什麼都沒啥意義。」
而後,他死死盯住那個兩腿打戰的一州別駕大人,一言不發。
別駕多是當地郡望權貴出身,洪氏皇帝覺得以此才能制衡外來做官的刺史,雙方相互牽制,任何一人都無法形成藩鎮割據的局面,這又是黃庭國的一樁怪事。
崔東山略作思量,伸手指向別駕大人,後者已經下跪磕頭:「只求這位大驪仙師開恩,小人做牛做馬都願意的,若有半點假話,天打雷劈!」
崔東山用手指點了點他:「起來吧,你不用死,走出這座大水府邸後,你去找那個上了歲數的老刺史,直接問他想不想繼續當刺史大人,只不過是從黃庭國的刺史換成我們大驪王朝的。如果他識相,點頭答應了,自然是最好,以後你們還是同僚;如果不答應,那你就宰了他。記住了,到時候將這位老刺史的腦袋送往郡城內的秋蘆客棧,去找紫陽府修士劉嘉卉,你什麼都不用說,她自然會明白一切。」
誰都知道大驪南下是大勢所趨,如今只不過稍稍加快了步伐而已。
崔東山看著那個眼淚鼻涕糊一臉的別駕大人,搖頭道:「真是可憐,趕緊滾吧,別在這裡礙眼了。」
別駕大人立即起身。
崔東山突然問道:「開心不開心?」
別駕大人嚇得面無人色,一動不敢動。
崔東山揮揮手,示意那傢伙趕緊滾蛋,然後不再看他,徑直走向主位,一抖袖,憑空出現了一張做工古樸的白玉椅子。
他坐在椅子上,被鳩占鵲巢的寒食江神畢恭畢敬站在堂下。
崔東山眼神望向大門之外,懶洋洋道:「除了那個欺師滅祖的靈韻派修士,其餘無關人等比螻蟻還不如,麻煩水神老爺全殺了,讓他們黃泉路上好做伴。」他拿起一壺酒,抬起手,晃了晃,「對了,你們要不要喝過了一杯金玉液再上路?」
堂下有人終於大聲謾罵起來,有人嚇得癱軟在地,有人開始狂奔逃竄。
崔東山開始仰頭灌酒,一手握住酒壺,另外那隻手死死攥緊,掌心傳來一陣陣鑽心刺痛。
一次次鞭打都打在了神魂之上,少年任由酒液傾灑,畢竟他身上還有那張避水符籙,那些酒水順著白衣滾落地面,就像是那些在雨中歪斜的荷葉葉面。
崔東山輕輕向前拋出酒壺,背靠白玉椅,仰起頭後,臉龐有些扭曲。他在心中默念道:「老頭子,臭秀才,老不死的東西!老子哪怕魂魄分離,仍是崔瀺,你有本事就乾脆打死我啊!是誰說人性本惡的?不正是你嗎!」
他扭轉脖子,像是在跟人對話,一如之前在門檻外初次露面:「我不殺你的仇人,你是不是很失望?你以為我是要為你討回公道,沒想到我比他們還要十惡不赦,是不是更失望?」
崔東山不等那魂魄給出答案,就一揮衣袖,將其殘餘魂魄徹底打散。
他自從在大驪邊境野夫關的驛路露面後,這一路行來,怎麼可能是陪著一群孩子遊山玩水。
堂下殺戮四起。崔東山吃痛的那隻手悄然放於腹部,無恙的另外一手則捂住嘴巴,打了個哈欠。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秋蘆客棧,涼亭不遠處的老水井,有個草鞋少年安安靜靜坐在那裡,像是在等人。
他所住屋內,李槐已經呼呼大睡,桌上燈盞已熄。
先前少年收起了一張張山河形勢圖,有大驪南方州郡的,也有大隋版圖的,都是阮秀轉贈給他的。他將這些地圖重新放回背簍後,坐在桌旁又開始思考同一個問題。
阮姑娘絕對不用懷疑,可是眉心有痣的少年及衙署縣令吳鳶曾經一起出現在鐵匠鋪子。而這些地圖,聽阮姑娘當時的無心之語,正是縣衙署慷慨奉上的。
自己一行人一路南下,野夫關外相逢,兩撥人會合,一起進入黃庭國,所見所聞,神神怪怪……
最後,陳平安再一次走向涼亭,來到水井邊,坐在井口等人。
大水府邸,愁雲慘澹,堂下鮮血淋漓。
原本歌舞昇平的一座熱鬧大堂,此時沒剩下幾個人了。
崔東山依舊高坐白玉椅,神遊萬里。
寒食江神站在堂下,正在以水法神通驅散滿身血跡和血腥味。那些大水府妙齡婢女,無論是寒食江的落水鬼還是活人,都已被他解決乾淨。
君不密則失臣,事不密則失身。寒食江神威震黃庭國北部十八條江水,將這片小江山打造得鐵桶一般,這麼點道理,當然深有體會。
大水府邸的軍師正襟危坐,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像一尊毫無生氣的泥菩薩。那隻身材臃腫的攔江蛤蟆神色萎靡,老老實實坐在位置上,像是被今天這樁慘案給嚇到了。
大驪竹葉亭死士唐疆坐在原位,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著漸冷的佳肴,依然津津有味。多少年沒有這般痛快了?他這副腰杆如果再彎個幾年,真就要徹底習慣給人當走狗孫子了,估計哪怕大驪的鐵騎碾碎了黃庭國疆土,他也已經不知道如何堂堂正正做人了吧?
那個叛出靈韻派的修士雖然沒死,可是已經汗如雨下。
除此之外,還有兩名幸運兒活了下來——正是那兩個出身迥異的年輕劍修。崔東山先前給了他們一個活命的機會:大堂上還有兩頭靈韻派修士留下的畜生,他二人如果能夠在不用佩劍的情況下,只以本命飛劍各自斬殺一頭畜生,就可以從此成為大水府的真正貴客。
崔東山甚至答應他們可以與寒食江神稱兄道弟,這份殊榮,無疑會幫助兩人鯉魚跳龍門,一躍成為黃庭國北方炙手可熱的權勢角色。尤其是那個伏龍觀練氣士,之前不過是掌門真人的愛徒之一,從今往後,多半是內定的下一任掌門,無人敢爭。
兩名劍修皆是三境巔峰,本命飛劍的威勢還十分力弱氣短,與兩頭畜生的廝殺險象環生,只能算作慘勝,都負傷不輕,好在本命飛劍折損不多。
崔東山怔怔出神,無人膽敢打擾。
可總這麼冷場也不是個事兒,寒食江神只好輕聲問道:「真仙?」
崔東山回過神,看了一圈,對兩名劍修說道:「既然贏了,就說明你們有資格繼續行走大道。先下去養傷,大水府會給你們最好的丹藥,以及提供煉劍所需的一切材料。那個野路子劍修,你以後就在大水府當一名末等供奉好了;至於伏龍觀的劍修,你回去後,告訴你那個貪財好色的師父,伏龍觀升宮一事,從郡州兩級官場到寒食江府邸,以及某幾位朝中閣老都會幫忙,在家等好消息就是了。」
兩人欣喜若狂,感恩戴德地告辭。
崔東山轉頭對唐疆道:「回去後不用畫蛇添足,你和其餘諜子死士繼續蟄伏便是。」
唐疆迅速起身領命,剛要離去,只聽那白衣少年沒好氣道:「就不曉得順手牽羊,拿走幾張桌子上剩下的大水府金玉液?」
唐疆有些猶豫,崔東山不耐煩道:「就當是大驪欠你的,不拿白不拿。」
唐疆那張毫不出奇的臉龐上沒來由綻放出一股異樣神采,抱拳轉身,大踏步離去。跨過門檻後,背對著主位上的白衣少年,這個男人高高抱拳,始終不敢轉身,紅著眼睛望向遠方,朗聲道:「這位大人,大驪從不欠唐疆分毫!哪怕只能遠遠看著我大驪蒸蒸日上,國勢鼎盛,嘖嘖,這份滋味,好過那金玉液何止千百倍!」
崔東山笑罵道:「喲呵,這馬屁功夫還真有點爐火純青啊。只可惜老子不吃這一套,滾滾滾。」
門檻外,那個早已不再年輕的大驪男人,在異國他鄉,腳下生風,放聲大笑。
崔東山望著空落落的大堂,說道:「我姓崔,來自大驪京城。」
蛤蟆精一臉茫然,寒食江神微微發怔,只有軍師火速起身,恭謹作揖道:「拜見國師大人!」
寒食江神滿懷震驚,心悅誠服道:「原來是大驪國師親臨寒舍。」
後知後覺的攔江蛤蟆再一次匍匐在地,只管磕頭,砰砰作響,誠意十足。
崔東山問道:「那名魏姓郡守有無隱藏的背景?將來會不會成為一塊攔路石?」
寒食江神搖頭道:「那魏禮只是黃庭國南方寒族出身,官場上並無大的靠山,否則也不至於在本郡與我如此虛與委蛇,只能拗著自己的那股子書生意氣來奉承大水府。」
崔東山一手托著腮幫,一手屈指敲擊椅把手,緩緩道:「大驪之前吞併北部各國,講究一個勢如破竹,不降者殺無赦,宋長鏡率軍屠城、挖萬人坑的事情沒少做,這是立威。可是接下來南下就不能這麼一味痛快了。黃庭國是第一個較大的攔路石,所以不能搞成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畢竟整個東寶瓶洲觀湖書院以北、大驪野夫關以南的王朝邦國都盯著事態的發展呢。魏禮這種忠臣孝子以後會越來越多,關鍵就看是魏禮這撥人占據一個國家的廟堂要津更多,還是那位別駕之流更多了,不同的情況,大驪邊軍的攻勢就會有輕重、急緩之別。」
堂下軍師微微點頭,崔東山突然望向他:「你來評點一下魏禮。」
軍師笑道:「魏禮很聰明,又不夠聰明。如果真的足夠聰明,就不會在之前的風波里試圖搗糨糊兩邊討好,既想著良心上過得去,又想著官運亨通。天底下可沒這樣的好事,至少在我大水府轄境內不會有。」
他伸手指了指那個戰戰兢兢的靈韻派叛徒:「此人被我稍稍威逼利誘……」
崔東山打斷他的話,笑道:「稍稍?這話說得輕巧了,畢竟一樣米養百樣人,可不是誰都能夠像你隋彬一樣對舊國忠心耿耿,鐵骨錚錚,大義當前,慷慨赴死,不但自己死,還要拉著全家人一起死。」
隋彬臉色如常,抱拳道:「國師大人謬讚了。」
崔東山抬抬手,示意隋彬繼續先前的話題。隋彬娓娓道來:「本郡作為大水府的老巢,這幾百年裡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比如我們暗中讓大水決堤,致使某郡發生旱澇災害等等,不但那姓魏的心知肚明,之前那些刺史和郡守其實未必就沒有懷疑,只是一直沒有鐵證,加上忌憚水神老爺的威勢,這才一直相安無事。只說那郡守官邸的檔案庫,走水了很多次,大火燒掉的東西,上邊寫了什麼內容,反正我們大水府肯定是不願意公之於眾的,倒不是怕什麼官府圍剿,只是傳出去名聲不好聽罷了。」
說到這裡,他轉頭望向寒食江神,微笑道:「咱們老爺,還是愛惜羽毛的。」
寒食江神氣笑道:「你這隋彬,就這麼挖苦自己的救命恩人?當年你的殘餘魂魄遊蕩在河水之上,若不是我將你的陰魂收起,重塑身軀,你這會兒都不知道投胎多少次了。」
隋彬不過是笑著做出討饒狀,竟是半點不怕一方水神的滔天威勢。
他彎腰拿起酒杯,喝了口酒,這才重新說道:「那魏禮有野心又有本事,靠自己走到郡守高位,還願意低頭隱忍,這樣的人,一旦脫離掌控,當了刺史,以後入京高升為一部主官,尤其是禮部,成了黃庭國皇帝的嫡繫心腹,加上早年在地方上積攢了一肚子委屈,就不怕他一發狠,矛頭一轉,對準我們這座大水府邸?所以我告訴水神老爺,這種官員可以用,但只要此人心胸之中還有一口……正氣,就絕不可大用。」
崔東山斜眼看著他:「好一個誅心。你如果當年不是做官,而是去山上修行,說不定有希望躋身第十境。」
隋彬洒然笑道:「世間苦無後悔藥啊。」
崔東山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從袖口中滑出半截香,這讓堂下的人神妖鬼感到納悶:這位以少年形象現世的大驪國師,此舉是葫蘆里賣什麼藥?
崔東山將那一截燃燒大半的香火立在空中,懸停靜止,然後打了個響指。
香火點燃,煙霧裊裊。
那些煙霧並未消散於空中,而是緩緩凝聚成一名年輕女子的曼妙身形。
隋彬臉色劇變,終於無法保持先前的止水心境:「怎麼可能?」
寒食江神眯起眼,眼角餘光打量著心腹軍師,雖然驚訝少年國師的玄妙神通,但更多還是隔岸觀火的輕鬆心態。
女子身形逐漸穩固,面容愈發清晰,最終飄落在堂下,是橫山那座青娘娘廟中所祭祀的女子,曾經跟林守一下過棋,最後被崔東山要求於祿敬了一炷香。
須知崔東山是連小鎮楊老頭都要由衷稱讚一句「精通神魂之術」的人,因此必然是他以獨門秘術將那女子「偷」了出來。這種不被朝廷認可的淫祠神祇,尤其是女子,神位極其低微,道行淺薄,一般情況下,是絕無可能擅自離開地界的。
隋彬驀然大怒,臉色愈發鐵青,伸手指向那女子,手指顫顫巍巍,儒雅臉龐變得極其猙獰:「不知廉恥的孽障,你還有臉面離開橫山?忘記你的誓言了嗎?真是孽障,負家國負忠孝,萬般辜負的孽障!」
年輕女子看到隋彬後,滿臉惶恐驚懼,怯生生道:「爹……」
喊出這個字眼後,她便羞愧難當,掩面哭泣起來,可憐無助。
崔東山盤腿坐在椅子上,幸災樂禍道:「意不意外?」
他隨即轉頭望向寒食江神,哈哈笑道:「我看過一本《蜀國瑣碎聞》,其中就寫到了橫山青娘娘廟,說攜帶家眷的某位前朝大臣在橫山古柏那裡殉國自盡,家眷不願跟著一起死,便逃光了,只有小女兒跟著父親提劍自刎,鮮血拋灑到古柏樹上,魂魄得以寄居其中,最後成了橫山的青娘娘。這故事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啊。」
寒食江神挑了一張空位坐下,笑道:「訛傳罷了,事實與傳聞剛好相反。當隋彬決意在那座小廟不再逃亡,要以死明志後,舉家便跟隨這位亡國侍郎自盡而死,女眷大多懸樑,其餘不乏撞牆、吞金的,唯獨小女兒不願死,跑出小廟之外,被隋彬追上,一劍刺死在了古柏樹下。她成為一個怨靈,不過一點靈光不散,死後還算良善,對凡夫俗子多有陰蔭庇護,這才得以在那本《蜀國瑣碎聞》上有了好名聲。」
「後來,她父親成了我麾下的鬼魅,在我的推薦下,當上了橫山附近一條河流的河伯。不知是隋彬心生愧疚還是怎的,暗中找人修建了一尊泥塑金身,他女兒那原本已經快要被罡風、烈日衝散魂魄的怨靈這才得以存活至今。」
崔東山嘖嘖稱奇,隋彬怒意更甚:「禽獸不如!我隋彬一生光明磊落,我隋氏家風純正三百年,最後怎會有你這麼個孽障!」
崔東山恢復身體歪斜、手托腮幫的懶散姿態,看著堂下那對父女反目成仇的淒涼畫面,突然說道:「隋彬,差不多就可以了。」
隋彬震怒之下,顧不得少年是什麼國師不國師的了,反駁道:「我隋彬管教女兒,有何不妥?」
崔東山淡然道:「因為我覺得夠了,這個理由如何?」
「隋彬,不得無禮!你再敢多說一個字,我就打爛你的牙齒!」
寒食江神在今晚是第一次主動為屬下求情,再次起身,低頭祈求白衣少年:「懇請國師大人不要跟隋彬一般見識。」
崔東山跳下椅子,伸了個懶腰:「走了走了,再不回去就要被人猜疑嘍。」
他繞過大案走下台階,雙手攏袖,對那始終不敢抬頭見人的女子嘿嘿笑道:「別聽你爹的混帳話!你這般歲數的柔弱女子可不就是學學琴棋書畫啊、春心萌動就躲在閨樓上偷偷想一想情郎啊才對嘛。什麼山河破碎、家國覆滅啊,本來就是你爹這樣的男人沒用處。所以是他隋彬臭不要臉,竟然還好意思拉著你一起陪葬,你羞愧什麼?應該是你爹羞愧得上吊自殺才對。放心,以後有水神老爺罩著你,你爹罵你一句,你就讓水神老爺抽他一巴掌。」
隋彬呆若木雞,寒食江神一陣頭大。
女子壯起膽子抬起頭,飛快看了一眼她爹的面容,便又垂下頭顱,嗚咽起來,小聲道:「爹,是女兒不孝。」
崔東山氣得快步走去,一巴掌拍在女子腦袋上,笑罵道:「你個沒出息的。」
寒食江神眼見著這位大驪國師就要離去,趕緊尾隨其後,輕聲問道:「國師大人今夜不在這裡休憩?」
崔東山說道:「這麼大殺氣,我害怕。」
寒食江神哭笑不得。
走到門檻的時候,崔東山先看了眼兩兩無言的父女,才對寒食江神說道:「你運氣比她好多了,有個不這麼迂腐刻板的親爹。」
寒食江神愈發低眉順眼:「國師大人已經見過我父親了?」
崔東山點頭道:「他老人家還請我們吃了幾頓山野時令佳肴。說實話,比你這大魚大肉搭配庸脂俗粉要好太多了。」
寒食江神笑道:「我豈敢跟父親相提並論。」
崔東山停下腳步,拍了拍這位水神的肩膀:「我那兩腳的折損,等到大驪吃下了黃庭國,只會補償你更多。那張白玉椅子,對你們這一族還算有點用處,送你了。」
低頭彎腰的寒食江神沉聲道:「願為國師大人效死!」
崔東山顯然並未當真,讓寒食江神不用相送,獨自走出大水府邸,躍入寒食江之中。不見他的手腳有任何動作便能夠靈活游弋,身姿飄逸,像一條上古時代就生活在古蜀國版圖上的白色蛟龍。
他最後順著水流來到老城隍舊址的那口水井底下,沒有立即去往近在咫尺的秋蘆客棧,而是停下了身形,長時間一動不動,雙手負後,站在井中抬頭觀天。
井口突然有人開口詢問:「你怎麼不上來?」
崔東山笑道:「我不敢。」
陳平安道:「你上來。」
崔東山搖頭道:「我不。」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我們好好聊聊,先講道理,不會一開始就打打殺殺。再說了,我就會那麼一點蠻力,真要打架,打得過你崔東山?」
崔東山使勁搖頭:「我就不!」
陳平安皺眉道:「為什麼?」
崔東山大聲道:「我怕熱,井底下涼快些。」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站起身,繞著古井緩緩而走。
下邊很快傳來聲音:「陳平安,你別裝了,你不認我是學生,可我認定你是我先生啊,所以我打不能打你,殺不敢殺你,一旦你執意要動手,我肯定吃悶虧。還有,你那一身殺氣都快裝滿這口老井了,我這要是還上去挨揍的話,我傻啊?」
崔東山笑呵呵說著話,腳踩在微漾的水面上,伸手摸向老井內壁,幽綠青苔柔滑冰涼。
雖然嘴上的言語輕鬆隨意,可是他此刻的心情一點都不愜意,簡直比起在大水府邸裝大爺更加耗費心神和所剩不多的家底。因為從江底沿著地下水來到井底後,他第一次意識到,上邊那個姓陳的小子竟然真的能夠威脅到他的性命。雖然不清楚陳平安隱藏了什麼驚世駭俗的手段,但是他的直覺一向很準。
陳平安腳下在繞圈子,但是不願跟那傢伙兜圈子,直截了當問道:「那些出自縣衙署的形勢圖,你是不是讓縣令吳鳶偷偷動了手腳?」
崔東山喊道:「喂喂喂,陳平安,你說什麼,我聽不太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是了。」
崔東山頓時急眼了:「啥?還有這樣的道理?」
陳平安道:「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會不會傷害李寶瓶他們?」
崔東山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我說了答案,你會相信我嗎?」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會。」
崔東山氣得跳腳:「那你問個屁啊!」
上面的少年不再說話,崔東山豎起耳朵聽了聽,沒有動靜,頓時有些慌張,一肚子委屈,神情悲壯,心想:他娘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換成今夜大水府邸,隨便拎出一隻螻蟻丟在你陳平安面前,你再這麼囂張試試看。
只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崔東山趕緊伸長脖子嚷嚷道:「陳平安,陳公子,陳兄弟,陳大爺,陳老祖宗!您死活不樂意當我的先生,不當就不當,可是我們無緣無故又無冤無仇的,能不能別這麼不講道理?不講情分的話,咱倆稍微講一點江湖道義也行啊!」
上面終於有了回應:「我答應過齊先生,要把他們安全送到大隋書院。」
崔東山徹底沉默下去。水井旁,在這句話過後,亦是無聲無息。
陳平安一直不信任崔東山,對他戒心很重。
姓崔的從一開始就心懷叵測,這點毋庸置疑,瞎子都看得出來。
比如這次,姓崔的先以那座城隍廟為引子,水到渠成地牽扯出秋蘆客棧,看似好心好意,實則用林守一的修行拋出誘餌,讓他陳平安主動要求尋找老城隍舊址。
出了大驪野夫關後,這一路上,相較之前的磕磕絆絆,實在太過順遂。林守一安心修行,李槐就是沒心沒肺的,李寶瓶雖然嘴上不說什麼,可是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事情讓她有些受傷。而且她一路行來,是負笈遊學最名副其實的一個,經常會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而且相較已是練氣士的林守一以及天賦異稟的李槐,李寶瓶才是求學路上最吃苦頭的那個人。
至於謝謝和於祿,本就是崔東山帶入隊伍的,另當別論。
陳平安雖然一天到晚比誰都忙碌,除了照顧三人的衣食住行,趕路的時候需要不斷走樁練拳,空閒的時候就以立樁劍爐滋養身軀、縫補漏洞,但是不管是在棋墩山的廝殺之中,還是面對朱鹿在紅燭鎮枕頭驛的陰險刺殺,或是遭遇嫁衣女鬼楚夫人後的身陷險境,以及之後黃庭國的跋山涉水,陳平安始終沒有忘記一件事:護送李寶瓶三人去往大隋求學。
今夜在涼亭,林守一離開之前提醒了一句,說崔東山此人想要從他陳平安身上索取的東西不一定非是實物,可能是一些很大很空的東西,涉及修行之人的大道。
李寶瓶也曾無意間說起過姓崔的下棋很厲害,她和林守一最多推算後邊幾步棋,但是姓崔的可以計算得很深遠,遠到讓她、林守一、謝謝和於祿都無法想像,很可能在起手的時候就想到了中盤,甚至是收官。
陳平安在林守一離開涼亭後,看著那口老井,越來越覺得心結難解。
他想來想去,非但沒有捋清楚脈絡,反而腦子裡一團亂麻。最後他實在沒辦法,開始嘗試著把所有煩瑣複雜的事情都暫且擱置,把一切都倒推回最開始的地方。
比如說家鄉小鎮,又比如說第一次見面。
然後陳平安想起了一個局外人——縣令吳鳶。
有縣令就會有官署,而他身上那一張張大大小小的形勢圖,真正的來源,是那座衙署,而不是阮秀姑娘。
陳平安回到屋子後,開始攤開那些地圖,這一看就是整整一個時辰。
依然找不到確切的真相,但是隱約之間,陳平安看到了一條線。
這條線在各幅地圖上加在一起,興許都不足一丈長度。
但是這點長度,卻讓陳平安他們辛辛苦苦走了這麼久。
崔東山舉起雙手:「怕了你了。我對天發誓行不行?我崔東山保證不會傷害李寶瓶、李槐、林守一他們三個小屁孩!」
「崔東山,」陳平安猶豫片刻,「你是認真的?」
崔東山胸脯拍得井口都能聽到響聲:「相信我一回!」
就在此時,一個清脆嗓音歡快響起:「小師叔!你果然在這裡!」
李寶瓶一個迅猛衝刺,呼啦啦飛奔到涼亭,一個起跳飛躍,兩條纖細胳膊在空中使勁擺動,咚一聲,雙腳幾乎同時落地,筆直站在涼亭外,身體歪來倒去,搖搖晃晃,最後站定,看看離著老水井還有點距離,繼續飛奔。
陳平安張了張嘴巴,啼笑皆非,快步向她走去,問道:「怎麼,睡不著?」
李寶瓶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那個謝謝睡覺打呼,吵得很。」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李寶瓶立即老實說道:「好吧,我承認她睡覺不打呼,是我自己做噩夢嚇醒了。」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水井口,收回視線後,笑問道:「做了什麼噩夢?」
李寶瓶搖頭道:「我從小就幾乎每天都做夢,可醒來後,從來不記得做了什麼夢,只記得大概是好夢還是噩夢。」
陳平安拉著她走回涼亭坐下。
李寶瓶滔滔不絕道:「小師叔,我們離開小鎮,走了快有小半年,根據地圖顯示,路程已過大半。時間過得真快啊,比我跑得還要快了,對吧?唉,大隋如果在咱們東寶瓶洲的最南邊就好了,我還能跟小師叔看看大海的光景。小師叔,你說鐵符江、繡花江的江水就那麼大了,那麼大海該是多大的水啊!聽我大哥說那邊有座老龍城,在城頭上朝南邊望去,那浪頭高到十幾層樓。你說嚇不嚇人?」
陳平安笑道:「如果走到那麼遠的地方,要磨破很多很多雙草鞋。不過我們這次是去山崖書院的,聽說到了大隋境內,山路就很少了,到時候你們就不用再穿草鞋了,都買舒適的靴子穿。」
李寶瓶低頭看了眼自己腳上的厚實草鞋,抬起頭,咧嘴笑道:「到時候我跟小師叔穿一樣的靴子,就是大小不同而已。我們說好了啊。」
陳平安打趣道:「怎麼,嫌棄小師叔不穿靴子,繼續穿草鞋,到時候給你們丟人?」
李寶瓶一臉驚訝,瞪大眼睛:「哇,小師叔你如今都會跟人開玩笑了!」
陳平安愣了愣。
李寶瓶坐在長椅上,晃蕩著那雙踩著小草鞋的腳丫,仰起頭,無意間發現檐下掛著一串小風鈴,沒來由說道:「小師叔,我總覺得先生在想念我們。」
陳平安點點頭。
李寶瓶腦袋靠在朱漆亭柱上,閉上眼睛,側耳聆聽。
仿佛是世間最後一縷春風吹動著檐下鈴鐺,叮咚叮咚叮叮咚……
李寶瓶等了很久,結果都沒能等到第二串風鈴聲,猛然間跳下椅子飛奔離去,一邊跑一邊轉頭揮手:「小師叔,我先去睡覺啦!」
陳平安笑著擺了擺手,然後返回老水井那邊。
崔東山始終待在原地,既沒有從井底離去,也沒有出現在井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