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近朱者赤
林守一髮髻上別著一支質地平平的黃玉簪子,膚色微黑,但是難掩俊朗面容。雖然在山崖書院給人印象是性情冷峻、不苟言笑,可仍然很受女子歡迎。大隋女子雖然無法考取功名,但這不耽誤她們求學,嫁人之前,都可以待在各大書院。
林守一像往常那樣,遇到不喜歡的課程,就去藏書樓看書。
一路行去,極為醒目。
新山崖書院的第一撥學生中,土生土長的大隋學子非富即貴。林守一的出現,仿佛一股來自山澗的泉水清流,讓很多女子痴迷不已。而他的拒人於千里之外,愈發激起了她們的鬥志,看他做什麼都覺得特立獨行。比如少年穿著樸素,衣食起居簡單至極,與身邊的權貴王孫有天壤之別,那麼這就是林守一的醇儒風采。
如果說女子們因為這些緣由而親近林守一隻是膚淺的認知,那麼有些看似無人注意的細節,則是夯實這種好感的巨大動力。
例如,林守一深受大儒董靜的器重。董靜這位享譽大隋朝野的老者,公認兼通儒道兩門學問,經常把林守一叫去他的簡陋茅舍,單獨傳授學問。
每逢雷雨天氣,董靜就會親自帶著林守一去往大隋京城內最高的鐵樹山,至於其中緣由,書院外人除了看熱鬧,也試圖看到門道。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董靜的一位至交好友是出了名的酒瘋子,幾頓好酒下去,就吐露出一些蛛絲馬跡——那林守一是百年難遇的修行天才,一旦養育出浩然氣,輔以五雷正法,必然是中五境起步的神仙人物,而且有望在二十五歲之前躋身第六境。
說簡單一點,這意味著林守一這個修道天才有資格衝刺一下第十境,這已經大大超出了尋常天才的範疇。
突然,一個氣喘吁吁的孩子一路跑到林守一面前,是李槐。看到林守一後,他立即哭得傷心欲絕,哽咽道:「林守一,我的彩繪木偶不見了,有人偷走它了!」
林守一問道:「不是丟了?」
李槐死命搖頭:「不可能!」
「你學舍那邊住著幾個人?」
「加我一起四個。」
「有沒有懷疑對象?」
李槐還是搖頭。
林守一皺緊眉頭,帶著李槐返回自己學舍,從書箱底下拿出幾張銀票遞給他。這些錢,是林守一的家族當初寄到紅燭鎮枕頭驛的,那天林守一收到家書後的臉色可謂難看至極。
李槐慌張道:「幹啥?我只要彩繪木偶,我又不要錢!」
林守一說道:「你回到學舍後,就跟舍友說,你把彩繪木偶丟在了……總之你隨便說個地方,誰能幫你撿回來,你就給他這些錢。」
李槐茫然道:「這都能行?」
林守一無奈道:「先這麼試試看。」
第二天,李槐歡天喜地找到了林守一:「那法子還真行!」
林守一沒好氣道:「以後鎖好箱子,別總顯擺你的那些小破爛兒。」
李槐怒道:「感謝歸感謝,以後我肯定會還你錢,但是不許你這麼說它們!」
林守一伸手一巴掌拍在這兔崽子的腦袋上:「少煩我,我要去書樓。」
「小心變成書呆子!」李槐朝林守一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
過不了幾天,李槐又哭喪著臉找到林守一,耷拉著腦袋,怯生生不敢開口說話。
被堵在書樓門口的林守一嘆了口氣:「怎麼回事?彩繪木偶又被偷了?」
李槐病懨懨道:「沒,這次是那套小泥人兒……」
「箱子鎖好了?」
「鎖好了,我保證!兩把鎖呢!鑰匙我隨時隨地揣在懷裡的。」
林守一有些頭疼,伸手揉了揉眉心:「我去找董先生,看他有沒有辦法。總這樣也不是個事。」
李槐突然抬起頭,牽強笑道:「算了,我再找找看,說不定它們自己就跑回來啦。」
不等林守一挽留,李槐已經跑出去了,喊他也不回頭。
這天李槐跟李寶瓶剛好一起上課,下課後,李寶瓶找到故意躲著自己的李槐,發現他嘴角紅腫,忍不住問道:「咋了?」
李槐縮了縮脖子:「摔了一跤。」
李寶瓶瞪眼:「說!」
李槐噘起嘴,就要哭出聲,竭力忍住,愈發可憐:「跟人吵架,打不過人家。」
「誰!」
「是我舍友……不過我是一個人打三個,沒給你們丟人!」
「走!」小姑娘那叫一個乾脆利落,一句話最多兩個字。
她對李槐發號施令:「你去自己學舍等著我,趕緊的!我隨後就到!」
李槐忐忑不安地回到學舍,那三個年齡只比他稍大的舍友正在抱團聊天,完全不理睬他,只是瞥向他的視線之中充滿了譏諷鄙夷。這個來自大驪的小土鱉,讀書不行,談吐粗俗,渾身上下都透著股土氣,破書箱還當個寶。關鍵是,書箱裡頭竟然還藏著草鞋,還不止一雙!
李槐默默走到學舍門檻外頭,蹲在那裡畫圈圈,沒過多久,就看見氣勢洶洶趕來的李寶瓶,手裡拎著那把名叫祥符的狹刀……李槐嚇得差點沒能站起身,好不容易站起,有些腿軟,咽了口唾沫,低聲道:「寶瓶,咱們打架需要帶刀嗎?」
李寶瓶怒目相向,一把推開李槐,獨自大步闖入學舍:「打架不需要,難道挨揍需要?讓開!」
李槐雖然嚇得直冒汗,仍是一咬牙,快步跟上她,喊道:「李寶瓶,你等等我啊!」
李寶瓶看著那三個傢伙,舉起在鞘的狹刀,冷聲道:「誰偷了李槐的泥人,拿出來!」
三人起先有些傻眼,然後哄然大笑。
李寶瓶怒氣更盛:「誰打了李槐,站出來!」
三人相視一笑,然後猛翻白眼。
李寶瓶拎著狹刀,對那三個小王八蛋就是一頓飽揍。
別看李寶瓶個子不算高,可力氣那是從小實打實熬出來的,加上好歹跟著陳平安一路練拳,一起跋山涉水,對付幾個繡花枕頭都不如的同齡人,手到擒來。
李寶瓶第一招就足夠驚世駭俗,出手極快,刀鞘橫掃,狠狠拍中一個約莫十歲大男孩的臉頰,直接把他扇得原地打轉;然後一刀鞘當頭劈下,砸得第二個可憐蟲哇哇大哭;第三個哪裡敢還手,趕緊跑,被李寶瓶追上,飛起身來,一腳踹在後心,整個人撞向床鋪,又痛又怕,乾脆趴在那裡裝死了。
李寶瓶視線掃去,用刀鞘尾端指向他們:「今天就乖乖地把那套泥人拿回來,交給李槐!以後誰還敢欺負李槐,我打得他爹娘都不認識!我李寶瓶說到做到!」
一個傢伙悄悄抬頭望向李寶瓶,她揚起手臂就要一刀鞘砸過去,嚇得那傢伙趕緊後退。
李寶瓶冷笑連連,憤而轉身,結果看到站在門檻內的李槐,氣不打一處來:「李槐!就你這樣,以後別跟我一起喊小師叔,敢喊一次我打一次!」
好似被戳中了傷心處,李槐蹲在地上,抱著腦袋嗚咽起來。
斜瞥一眼李槐,李寶瓶像是比來的時候更加生氣,手持狹刀,就這麼氣呼呼離去。
屋內,一個腦袋腫起一個大包的男孩氣急敗壞道:「這事情沒完!我要你這個小潑婦知道你打了誰!」
兩天後,夫子院內,劉副山長一拍椅把手:「無法無天!豈有此理!大庭廣眾之下,從小的,到大的,竟敢公然鬥毆!一個都沒落下!這件事情誰都不要插手,我倒要看看,我們堂堂山崖書院,這些個大隋希望所在的讀書種子,到底能夠糟糕到何種地步!」
其餘人都望向破天荒沒眯眼打盹的茅小冬,他想了想,點頭道:「那就這樣。」
有人壯起膽子小聲問道:「茅老,是哪樣啊?」
茅小冬臉色淡漠,仿佛在打啞謎:「就是這樣啊。」
他如此表態,便是那位擁有「君子」身份的劉副山長脖子裡都有些冒寒氣。
白衣飄飄的崔東山一路穿街過巷,終於找到了那棟樓閣所在的宅子,果然是大戶,兩尊石獅坐鎮,門檻極高,儀門緊閉。不過奇怪的地方是,這棟宅子懸掛著「芝蘭」二字,不是什麼「張府」「錢府」之類。
之前崔東山看到異象的那棟樓閣,應該是這戶人家的私家藏書樓,高度幾乎不輸城內的文廟魁星閣,必然不是尋常富貴人家。
越是臨近這座「芝蘭」府邸,崔東山就越發清晰地感受到風雨欲來的氣勢,這種感覺就像暴雨之前的大陰天,讓人氣悶。
天地之間,除了儒家推崇的浩然正氣,還有諸多無形之氣,大抵上有清濁之分,前者靈秀,裨益修行;後者污穢渾濁,損傷魂魄。亂葬崗、古代京觀、戰場遺址之類的地方,各有玄機,未必全是污濁之氣。
世間有助於修行的洞天福地,就像是一座芝蘭之室,沁人心脾。
崔東山雙手負後,施施然走上台階。一個中年門房由側門走出,眼見著白衣少年氣度不凡,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詢問身份。
崔東山說他是依靠斬妖除魔積攢陰德的散仙,在城外就見到宅子不對勁,可能會有血光之災,故而特來相助。
要說世間精魅鬼怪到底有沒有,門房知道是有的,因為自家府上就豢養著許多無傷大雅的精魅。但要說有邪祟鬼魅膽敢在城內作亂,尤其是在他們「芝蘭」府搗亂,那真是天大的笑話。誰不知道府上父子四人皆是公認的神仙中人,尤其是幼子曹溪山,聽說去年剛剛成了一座山上仙家的掌門嫡傳,精通飛劍和雷法兩術。
被當作騙子的崔東山也不惱,繼續耐著性子解釋道:「你們家宅子藏風聚水做得不錯,書樓格局又是最好的,是陣眼所在,加上藏書裡頭有很多聖賢君子親手蓋過藏書章的孤本善本,所以時間一久就容易匯聚靈氣,尋常妖物鬼魅不敢來此自投羅網,倒是一些生性怯懦溫善、喜好向人而居的小玩意兒會成長得很順利。」
門房神色有些不耐煩,讓崔東山趕緊走,說他沒有工夫聽個少年郎胡說八道。
崔東山伸手輕輕撥開門房推搡的手掌,微笑道:「但是這棟府邸的書樓確實有些古怪,裡頭盤踞了一條大蟒,可能是一開始就有,來歷不明,也有可能是後來讓人請神請進去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條火蟒,最近這段時間,就是它倒數第二次蛻皮,下一次蛻皮,就該走水而成,一旦成功,會成為一條大蛟。」
崔東山伸手指向城外:「但是,江水之中有條水蛇,境界相較火蟒更高,正在水底下伺機而動,絕不會輕易讓你們家這條近親死敵成功蛻皮。世間蛟龍蛇蟒之屬,一旦開竅出現靈智,不管之前性情如何,開竅後皆不喜同類靠近,所以你們府邸若是不早做準備,火蟒在蛻皮虛弱之際,水蛇必然離開江面直撲此處,試圖一擊致命,順勢搶奪火蟒體內的那顆半道火丹,轉化為自身修為,水火交融,大道近矣!」
那門房眼神複雜,驀然大怒,又伸手去推他:「滾滾滾,小小年紀,信口雌黃!」
崔東山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先生,你看看,道理講不通嘛,好麻煩的,還是按照我自己的法子來吧。」
他一揮袖,中年門房整個人被一股清風橫掃出去數丈,當場暈厥過去。
側門那邊很快擁出五六個彪形大漢,崔東山大步前行,那些個初境、二境武夫的下場比門房還不如,還沒見著少年如何揮袖就自行倒飛出去,橫七豎八,倒地呻吟。
崔東山一路行去,又有眾多護院蜂擁而至,都沒能讓他停步些許。
當崔東山來到那座書樓外的廣場,打著哈欠的他終於有了點興致,望向並肩而立的父子模樣的三人。此處除了他們並無外人,估計是不願暴露出書樓真相,或者是不希望傷及無辜。
崔東山視線很快越過三人,望向書樓。書樓占地極大,高達六層,樓頂天空烏雲密布,雷聲轟隆隆作響,沉悶至極,電光交織閃爍。矗立在天地之間的這棟高樓有一條長達十數丈的巨大蟒蛇,身軀從樓閣底樓向外伸出,蜿蜒而上。大如水缸的頭顱正對著天空雷雲吐露蛇芯,充滿了天生的敬畏,又蘊藏著旺盛的鬥志。世間妖物出身,對於雷鳴,幾乎少有不怕的,這是銘刻在骨子裡的烙印,代代相傳,千萬年不絕。
相傳遠古時代,主掌雷霆的某位天神曾經攜帶一眾雷部神靈和諸多雨師巡狩遊歷各大天下,妖魔因此不知喪命了多少。
崔東山繼續前行,披掛一副古銅色甲冑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攔下兩個想要教訓那個不速之客的兒子,用眼神示意他們少安毋躁,不可輕舉妄動。他抱拳道:「在下曹虎山,不知貴客登門,有何指教?」
崔東山腳步不停,懶洋洋道:「我的好脾氣都在大門口用完了,現在我要登樓,如果你們鐵了心攔阻,別怪我醜話沒說在前頭。滅你們滿門……這種事情我現在是不會做了,但是宰掉你們父子三人,毀屍滅跡,還是會的。大不了回頭跟我家先生解釋,就說你們是死於蛇蟒之戰,我還是毫無心理負擔的,說不定到時候我在先生面前還要為你們掬一把同情淚。唉,誰讓我有這麼個古板的先生呢。」
曹虎山手握腰間長刀刀柄,身上甲冑流淌著一層土黃色的厚重光暈,厲色道:「真當我芝蘭曹氏是任人宰割的軟蛋?」
崔東山「呸」了一聲:「還敢自稱『芝蘭』?家裡分明珍藏有這麼多好書,不讓子孫好好學習聖人教誨,偏偏一個個舞槍弄棒。更可惡的是還敢與妖物勾結,不惜讓它竊據書樓,汲取『書香之氣』。這也就罷了,明知道火蟒蛻皮之日就是江中水蛇拼死一搏之時,你們不提醒城內百姓趕緊離城躲避,反而故意使了障眼法,遮蔽了雷雲下降、火蟒攀樓的景象。你們知不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水火之爭,少說會害死城內千餘人?」他說到這裡,有些委屈,碎碎念著,「先生,這都怪你,我這好好說話的習慣都有些上癮了。」
一名高大青年手持銀槍獰笑道:「爹,少跟這傢伙廢話,由我殺了便是。膽敢壞我曹氏稱霸一州的百年大業,死有餘辜!」
崔東山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那高大青年:「你這暴脾氣,我喜歡……」
話音尚未落定,青年眉心處就出現一滴不易察覺的血珠子。他正要運用神通加持手中的法器銀槍,就只覺得眉心微微刺痛,剛要伸手去擦拭就癱軟在地,沒有什麼奄奄一息,沒有什麼痛苦哀號,直接死絕了。
曹虎山甲冑光芒更甚,整個人都像是籠罩在黃色雲霧之中。
他另外一個有些書卷氣的兒子口誦咒語,手指掐訣,腳踏罡步,忙得很。很快,年輕人身邊出現一串熠熠生輝的文字,白色雪亮,首尾銜接,串聯成一輪滿月,將他護在其中。不但如此,空中還浮現出一條通體纏繞火焰的小火蟒,繞著年輕人飛快旋轉,他頭上那頂古樸高冠也綻放出一股五彩光芒,然後如泉水噴灑,籠罩住年輕人四周。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層層防禦,手段迭出。
崔東山給那年輕人的保命手段逗樂了:「你小子倒是怕死得很。怕死好啊。」
依舊不見任何動靜,怕死的年輕人眉心同樣出現一粒「硃砂」,瞬間氣絕身亡。
崔東山笑眯眯道:「做了鬼,以後自然就不用怕死了,別謝我。」
曹虎山飛奔而逃,崔東山根本不屑追殺。
現在的他憊懶得很,以至於連趕盡殺絕都覺得麻煩。
他沒有著急走入書樓,而是在門外站定。腰間的酒壺挺沉,其內裝滿了酒水。
他摘下酒壺痛飲了一大口,才向前走去,跨過門檻。
那條感知到威脅的火蟒已經縮回書樓,天空中閃電雷雲的氣勢便弱了幾分。
崔東山走向一樓的樓梯,嘆氣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再上層樓,又上層樓,更上層樓。」
當他走到第五樓時就不再往上走,坐在樓梯上,神色鬱郁。
四樓五樓之間緩緩探出一顆猩紅色的碩大頭顱,雙眼漆黑如墨,小心翼翼地望向那個神通廣大卻心狠手辣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轉頭望向那條火蟒,惋惜道:「當年我們家裡如果有你這樣的存在,能夠陪我說說話解解悶,那麼我今天可能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火蟒把下頦輕輕搭在地板上,做出豎耳聆聽的謙卑姿態,很通人性,而且比起志向是「爭霸一州之地」的曹氏父子,顯然更加有眼力見。
崔東山笑問:「打斷了你的長生路,害你錯過了這次的天時地利人和,你不生氣?」
火蟒微微搖晃頭顱,整個五樓隨之震動,灰塵四起。
崔東山點頭道:「你是有慧根的,如果你執意蛻皮,江中水蛇成功的機會比你大很多,到時候你數百年苦苦修行,就要淪為為他人作嫁衣的下場嘍。」
在崔東山所坐位置更高的樓梯上,有一個六七歲的青衣小童,瞳孔豎立,蹲在樓梯扶手上,望向崔東山的背影嘖嘖道:「哇,你這外鄉小子,不但出手狠辣、心腸歹毒,而且眼光還很不錯呀,還曉得本尊的厲害。」
火蟒大為驚駭,好不容易才忍住躲回樓下的衝動,整條身軀都在微微顫抖。
沒了曹氏父子保駕護航不說,如今不得不強行斷去蛻皮過程,正是最為孱弱的階段,而那傢伙竟然還潛入了曹家,自己如何是他的對手?
崔東山轉頭笑道:「調皮。」
青衣小童一臉茫然,伸出指甲鋒利如小錐子的手指指向自己:「你小子說我?」
下一刻,青衣小童雙手捂住額頭,不斷有鮮血滲出指縫間,從樓梯欄杆上跌落到五樓,滿地打滾,整棟書樓都開始晃動起來。
崔東山從袖中掏出一物,沒好氣道:「行啦,別裝了,再這麼調皮,我就真讓你去見閻王爺了。」
那青衣小童驟然間停下滾動身形,起身後拍了拍衣袖,問道:「你到底想要如何?我可是與城外的那位江水正神關係莫逆,與他稱兄道弟兩百多年了,比這個連城隍爺都不敢見一面的小丫頭片子要強太多太多。你小子修為不錯,有資格當我府上的座上賓,如果今天幫我,讓我吃掉她,以後這州城內外千里,你想殺誰就殺誰……」
突然,青衣小童像是喉嚨被人掐住,半個字都說不出口,死死盯住白衣少年手中之物,嚇得失魂落魄,兩條腿開始打擺子。那條火蟒更是變成一個粉裙女童的模樣,蜷縮在樓梯口瑟瑟發抖。
崔東山手中拿著一方古老硯台,其上盤踞一條長不過寸余的蒼老瘦蛟,若是仔細聆聽,竟然能夠聽到貨真價實的輕微酣睡聲。
對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而言,那一聲聲凡夫俗子不覺得異樣的酣睡聲,落在他們耳中,簡直比天雷還可怕。
崔東山低著頭,雙指拈住一枚金光煥發的「繡花針」在古硯邊沿摩擦,帶起一連串電光石火,像是在用硯台砥礪鋒芒。
他伸出硯台,道:「乖乖進來吧。」
火蟒化身的粉裙女童背靠牆壁,艱難起身後,不敢挪步。
青衣小童問道:「有沒有好處?」
崔東山點頭笑道:「有啊,比如活下去。」
青衣小童沉聲說了一個「好」字,然後……就撞破五樓窗戶,飛掠出去。
之後則是一縷兩三尺長的金光緊緊尾隨其後,透過窗戶一起向城東掠去。
片刻之後,城外東邊的大江之中掀起驚濤駭浪,時不時有血水四濺。
正在城門口喝茶的陳平安立即付錢結帳,飛奔趕往城內,結果發現「芝蘭」府邸連看門的人都沒有,陳平安一路暢通無阻,最後來到那棟高聳閣樓,剛好看到崔東山親手牽著一個粉裙女童走出來。大概是貪圖享受,崔東山將書箱轉給了她,自己兩手空空,只有腰間的酒壺。
崔東山一拍腦袋,讓背著書箱的女童去拿幾本靈氣最足的古書,然後坐在書樓門檻上,喝著酒,抬頭笑道:「先生,說吧,我聽著呢。」
陳平安問道:「知道為什麼讓你跟我一起回去嗎?」
崔東山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巴:「知道啊,怕我不長記性,還心懷叵測,會在大隋的新山崖書院鬧出么蛾子。你不放心李寶瓶他們三個,所以寧可自己的覺都睡不安生,也不願意那些孩子出現意外。」
陳平安看著他,他無奈道:「喂喂喂,猜出這種答案很難嗎?先生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好不好,哪怕只有一丁點的驚訝,都是對我崔瀺的侮辱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最後說道:「如果你願意誠心誠意保護他們,從今天起,我就答應你當我的學生。」
崔東山高高揚起酒壺:「一言為定!」
陳平安皺眉道:「還是算了。」
「就因為我答應得太快?」崔東山冷笑,「別急著反悔,我在跟你偷偷離開馬車的那一刻就已經猜到這一步了,我這根本不叫喜出望外,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所以你別覺得我在敷衍你。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留在大隋京城,本來就是我自個兒預定的一步棋,你以為我一路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好玩啊?說出來我怕嚇死你,那可是大驪在跟大隋下棋!這一局棋,關係著兩大王朝的國運走勢!」
崔東山嘆了口氣:「不過話說回來,以身涉險,在龍潭虎穴裡頭逞英雄本來不是我的風格,但是沒法子,說到底,婁子是我自己捅出來的,交由別人收拾爛攤子,我未必放心。」他苦著臉道,「先生,如果我真的在大隋京城死翹翹了……」
陳平安認真道:「我會爭取幫你建一座衣冠冢的。」
崔東山愕然,小聲嘀咕道:「他娘的,衣冠冢都知道了……這一路跟著李寶瓶、林守一,書真沒白讀!哈哈,不愧是我的先生,學得快。」
陳平安問道:「對了,墓碑上是寫崔瀺,還是寫崔東山?」
崔東山先是滿臉惶恐:「呸呸呸!」然後笑了,「知道先生會走出這一步,所以學生我連離別贈禮都準備好了。方才那女娃兒是火蟒出身,自幼就汲取書香氣長大,性子很溫順,以後給先生當個小書童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另外那個,差不多的出身,性格暴戾一些。這一路返回龍泉,身邊就需要這麼個能打的嘛,能夠幫著先生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驪珠洞天對他們而言,誘惑力還是很大的,將來等他們進了先生的地盤,就容不得他們不聽話了。不過需要先生稍等片刻,那條江中水蛇,很快就會自己跑到這裡來磕頭認錯的。」
陳平安心情有些複雜:「你是壞人,而且比我聰明太多,所以比我更知道應付壞人,我希望你回到書院後,真的能夠護住寶瓶他們。」他眼神誠懇,深吸一口氣,以江湖氣十足的抱拳姿態道,「如果你能做到,那我在這裡先謝你!」
「先生願意做此決定,就是真的認可了學生,哪怕只有一點點而已。先生要學生做什麼,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何須言謝?」崔東山起先有些嬉皮笑臉,但是看到滿臉正經的陳平安後,立即收斂笑意,抖了抖袖子,鄭重其事地作揖,大袖垂下,如鶴垂翼,瀟灑絕倫,「學生拜別先生!先生一路保重!」
粉裙女童抱著一大摞古書跑出閣樓,看到這一幕後,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就有些懼意。與此同時,從天空摔落一個青衣小童,衣衫襤褸,狼狽不堪。在他身邊有一抹金光流轉不定,像是押解犯人的兇狠兵丁。
青衣小童躺在地上氣喘吁吁,抹去臉上的血水,轉頭望向那條根腳不明的過江龍,眼眸之中戾氣難消。這也不奇怪,在城外大江中作威作福數百年,突然給人揍成一隻喪家犬,心胸之間自然憤恨難平。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那抹金光如燕歸巢,飛回他袖中。
看到陳平安有些疑惑,崔東山笑道:「先生可曾記得野夫關外,我跟先生吹噓拜師禮有多豐厚,就說到過這柄暫時無主的本命飛劍,名為『金秋』,品相不俗,無須太高境界就能駕馭,運轉如意。」他咧咧嘴,頗為得意,「飛劍的上任主人曾是一位中土神洲當之無愧的劍仙,是個棋痴,興許是腦子給門板夾到了,竟然想著改弦易轍,由劍修轉入棋道,奈何棋藝不精,與我賭命輸了一場,便輸給了我這把飛劍。不過說到底,他亦是想要破釜沉舟,不願與這飛劍有任何藕斷絲連。」
陳平安好奇問道:「那麼這把『金秋』,林守一能不能用?」
崔東山一陣牙疼的模樣:「先生,可沒你這般偏心的。林守一當然能用,可由他來煉化驅使,肯定是暴殄天物啊。學生我捨得給先生,不代表捨得給林守一這個外人。」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震驚。
中土,劍仙,棋道,賭命。這些詞彙串在一起,足夠驚世駭俗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看不出異樣,準備離開,繼續趕路。
「先生稍等片刻,容我先把道理講透,也好讓先生接下來的返鄉之路不會因此橫生枝節。」
崔東山思量片刻,又拿出那方原本是伏龍觀鎮山之寶的硯台,對黃庭國這對火蟒水蛇下令道:「速速將真身放入其中,我的耐心不太好,我的規矩是事不過二,如果再敢拖延,可別怪我……」這還沒說幾個字,崔東山就殺心四起,只想著乾脆一巴掌拍死那青衣小童算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畢竟按照龍泉的謀劃,能夠與那條老蛟搭上關係就已經足夠。眼前這兩個道行都不高,化蛟都未完成,遠遠比不得大水府的寒食江神。說到底,捕獲他們,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一開始是想著如今方寸物里的寶庫打不開,就給自家先生降伏兩個小傢伙,哪怕沒大用,以後養在身邊,幫忙看護山頭,加上驪珠洞天的特殊出身,勉強可行。
如今先生已經是先生,學生已經是學生,所以他還真不在乎他們的死活。崔東山無比清楚陳平安的性格,那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他不認可自己,就是給他一萬條火蟒水蛇都沒用;如今認可了自己,沒了兩個無足輕重的小傢伙,根本不礙事。
想到這裡,崔東山有些百感交集。跟陳平安打交道,說累那是真的心累,感覺比搬動五嶽還吃力,但是當自己跨過某道無形的門檻後,就又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竟然會讓大驪國師如此老謀深算的人生出一絲……心安。
眼見著金光流瀉出白衣少年的袖口,那青衣小童趕忙起身,跪地磕頭:「懇請仙師饒命,小的願意給仙師赴湯蹈火,肝腦塗地,雖死不悔!」
一旁的粉裙女童有些恥與為伍的心思。她不是那種信口開河的妖怪,囁囁嚅嚅,有些不知所措。
崔東山懶得跟那水蛇小崽子廢話,抬起硯台:「我數三聲。」
粉裙女童略作猶豫,從眉心處躥出一條細如絲線的火焰小蟒掠入硯台,然後臉色雪白,身形搖搖欲墜。
青衣小童見狀,只得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嘮叨著「罷了罷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只見他七竅生煙,最終凝聚為一條比火蟒略粗的烏青小蛇,飛入硯台。
一蟒一蛇在硯台內蜷縮起來,絲毫不敢動彈。畢竟硯台邊沿,有條老蛟盤踞酣睡,那可是他們這一類妖物的老祖宗,說不定還是隔著十八代那麼遠的。
崔東山收起大驪死士半路送來的硯台,冷笑道:「別不知好歹。不過是受了點約束,就能夠藉此砥礪境界,換成是別洲蛟龍之屬的妖物,若是有你們倆這份機緣擺在面前,早就苦苦哀求得把頭都磕破了。」
自幼就在書樓這方寸之地長大的粉裙女童作揖感謝。
從來就逍遙散漫、生性野慣了的青衣小童撇撇嘴,不以為然。
崔東山對此視而不見,玩味笑道:「大驪龍泉知道吧?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後的那個地方。我家先生是那裡的土財主,擁有五座山頭,還收藏了不少靈氣飽滿的蛇膽石。這玩意兒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靈血凝聚而成,它的價值,你們自己掂量掂量。所以這一路,好生伺候著我家先生。」
粉裙女孩眼前一亮,對著陳平安彎腰拜了一拜,滿臉喜氣:「奴婢願意追隨先生。」
青衣小童更加乾脆利落,撲通一聲跪下磕頭,砰砰作響:「老爺,缺不缺暖被窩的美婦丫鬟啊?我認識好些,便是修行中人都有的。只要老爺點個頭,我這就給老爺擄……哦不,是給老爺用八抬大轎請過來。」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瞥了眼崔東山。難道是物以類聚?這傢伙怎麼淨招惹這些個混不吝的怪胎。反觀自己身邊,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都很正經。
被老秀才斬斷神魂聯繫之後,崔瀺如今雖然是少年皮囊,而且少年心性居多,但是眼界、眼光、城府都還在,對於陳平安的心思,通過這一瞥,便猜了個七七八八,有些無奈。李寶瓶這些孩子哪裡就正常了?退一萬步說,你陳平安就正常?一個破拳譜的破把式,天底下有幾個人一心想著先打它個一百萬次再來談其他?
青衣小童抬起頭:「老爺,芝蘭府曹虎山還有個幼子,先前在城外江畔負責盯我的梢,境界不高,道行還是不差的,天賦蠻好,還有個仙家府邸做靠山,這會兒估摸著已經跟他爹會合,若是聽之任之,以後少不了麻煩,要不要我……」
他做了個張大嘴巴一口吃掉的動作。
崔東山笑道:「解決掉你們,我的道理才講一半,接下來你們陪著先生只管出城,我留下來收尾。」
陳平安點了點頭,叮囑道:「別濫殺。」
崔東山哈哈笑道:「先生發話,學生豈敢不聽。」
竹簍微動,陳平安轉頭望去,那把槐木劍一陣微微搖晃,那個袖珍可愛的金衣女童一路順著木劍和背簍來到陳平安肩頭,朝他招手。陳平安心領神會,側過腦袋,這個一直寄居於槐木劍之中的古怪精魅在他耳邊竊竊私語。陳平安認真聽完之後,對崔東山說道:「它告訴我,你如果到了大隋書院,就跟茅小冬說兩句話,一句是『天人相分,化性起偽』,一句是『禮定倫,法至霸』。」
崔東山輕輕嘆息一聲,神色複雜。顯而易見,一句是老秀才給自己的臨別贈言,一句應該是齊靜春原本希望借陳平安之口轉贈給茅小冬的臨終遺言。
崔東山有些灰心喪氣,指了指陳平安肩頭的小人:「這是驪珠洞天碩果僅存的香火小人,已塑金身大半,很難得。先生的落魄山上有座山神廟,那尊山神還算值得信賴,將來可以把這香火小人放在那祠廟飼養,以香爐為廬、香火為食。」
站在陳平安肩頭的金衣女童猶豫不決,最後深吸一口氣,望向崔東山:「齊先生還留了句話,但是當時先生說你未必有機會。現在既然你認了陳平安做先生,雖然人還是壞人,但我覺得可以說給你聽聽看。」
崔東山愣在當場,心中有些激盪,緩緩正色道:「洗耳恭聽。」
金衣女童稚聲稚氣道:「學生問,『蟹六跪而二螯』作何解?可是筆誤?先生答曰,窮秀才囊中羞澀也。」
崔東山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所有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他獨自走向藏書樓,笑得停不下來,一邊走一邊擦拭眼角的眼淚,轉過頭笑道:「先生,我就不送啦。」
崔東山在藏書樓二樓窗口望向陳平安的背影,高聲喊道:「先生,若是遇到天大難事,可以折路去找那個戶部老侍郎,就說你是我的先生即可。若是能夠違心說你與老秀才是半個師生關係,就更好了!」
陳平安轉頭說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崔東山揮手,喃喃道:「起而行之,你我共勉。」
他一路登頂,來到六樓,登高遠眺。
之前之所以不願登上這一層,不是這裡有什麼玄機,而是少年心性又在作祟,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文聖首徒也好,大驪國師也罷,一樣是從年少歲月走來的。
崔東山向後倒去,隨手將那方古硯放在一旁,全然不顧灰塵沾染白衣。
他轉過頭,看著硯台:「既然已經開始做了,不如一鼓作氣,將這上古蜀國的蛟龍孽種一網打盡,全部豢養其中?」
他望向樓頂的五彩藻井,那裡雕刻有威嚴團龍。
這兒跟記憶里的自家書樓不太一樣,那邊光線昏暗,可沒這麼漂亮好看的風景。
崔東山閉上眼睛,有些犯困。
還記得他在年幼時分,天資卓絕,只是心性不定,便被寄予厚望的爺爺狠心地「關押」在書樓頂層的小閣樓上,搬走樓梯,三餐用繩索送去食盒,吃喝拉撒都在那麼點大的地方解決。馬桶自然還是有的,每天都會換。孩子為了反抗,表達自己的憤懣不滿,經常撕下書頁當廁紙,或是將紙折成小小的紙鳶飛鳥,從一扇小窗丟出樓外,乘風而飛,然後每次就會聽到爺爺拄著拐杖在閣樓下邊破口大罵。
那個時候,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將閣樓所有書本壘起來,站在高高的書堆上頭,趴在窗口眺望城外的江水,經常一看就是幾個時辰。
當年他還不叫崔瀺,更不叫崔東山,而叫崔瀺巉。瀺字解作水聲,巉字則解作崇山峻岭。為他取名的爺爺那會兒當然是希望這個孫子長大之後道德品行、學問修養兼具名山大川之美,智仁兩全,山水皆靈秀,能夠成為讀書種子,躋身君子賢人之列。可是孩子不領情,好不容易走下閣樓後,很快就離開家鄉去遠遊,走出家國,走出一洲,最後一直走到了中土神洲,只恨走得還不夠遠,離那個倔老頭越遠越好,而且還故意把「巉」字給去掉了,只留下相對喜歡的「瀺」字,在以後漫長的歲月里,始終對外自稱「崔瀺」。
哪怕後來重返東寶瓶洲,成為大驪國師,依舊沒有回過一次家鄉。
不想回去。
崔東山睜開眼睛,用袖子抹了把臉:「看什麼看,沒看過大老爺們傷心啊?」
頂樓出現了一個陰神出竅遠遊的儒衫老人,正是那條老蛟。老蛟盯著那方硯台,臉色陰沉。
崔東山沒有起身,一揮袖子,將硯台拂向老蛟:「你的三百年修為已經打掉,上次的事情就算兩清了。接下來你不用著急去往龍泉,而是幫著抓捕蛟龍之屬的殘餘孽種,不論老幼大小,一併關在硯台內。我家先生留了許多品相最佳的蛇膽石,並沒帶出家鄉。也虧得他沒帶出來,不然以他的性子,天曉得會不會當散財童子,早早揮霍殆盡。現在正好,將來可以物盡其用。」
崔東山坐起身,漫不經心地抖了抖肩頭。
老蛟收起硯台,清楚感知到少年的氣象變化,心中怒意瞬間煙消雲散,轉為無奈和欽佩:「國師不愧是國師。」
崔東山嘆了口氣:「從無到三,從三到五,不值得大驚小怪,在這小小東寶瓶洲算是罕見,可要是換成中土神洲,你在那邊都不用待一千年,短短一百年內,你就會發現無數驚才絕艷的天才迅猛崛起,然後瞬間隕落,甚至會讓你目不暇接。到最後,就會發現,唯有老而不死並且老而不朽,才是真正的厲害。」
老蛟搖頭笑道:「那裡就不是我們能待的地方,一經發現,十有八九會被那幾個大王朝抓去剝皮抽筋吧。」
崔東山依然坐在地上,臉色木然說道:「事情又有變化,大驪京城有人覺得你擔任披雲山新書院的山長不能服眾,雖然我反對,但是皇帝陛下已經決定,只讓你出任副山長,還未必能坐穩第二把交椅。這是我崔瀺失策在先,所以如果你反悔,我沒有意見。」
老蛟坦然笑道:「座位靠後的副山長?我看挺好,不用做出頭鳥。」
崔東山轉頭皺眉道:「現在跟我客氣,以後再反悔,我可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老蛟搖頭道:「並非客套話。」
崔東山的古怪性情又顯露出來,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譏諷道:「難怪你能活這麼久。」
老蛟對此不以為意,感慨道:「現在只希望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崔東山站起身,無須任何動作,所有灰塵便從白衣上抖落飄遠:「接下來,勞駕你送我去往大隋。之後你再回來這裡,把芝蘭府的事情做個了斷,可以順便策反城外那位水神。」
老蛟臉色古怪,崔東山走到他身前,笑道:「咋了,給人騎在脖子上不習慣啊?這有啥不好意思的,遠古時代,神人乘龍,就跟今兒有錢人騎馬差不多,多正常的事情。」
老蛟泛起苦笑,認命道:「那我在樓外等你?」
崔東山點點頭,老蛟身影一閃而逝。
這座州城的城頭上空驟然之間風起雲湧,大雲下垂,幾乎要觸及書樓頂部。
城外那位江水正神化作人身,站在水畔,仰頭望去,充滿敬畏。
城隍閣和文武兩廟的三位神祇亦是如此。
崔東山腳尖一點,飄向頂樓窗外,穿過雲海,落在一條老蛟的頭頂,盤膝而坐。老蛟尾巴一搖,御風前行。
一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如傳說中的神靈騎乘天龍。
崔東山會心一笑,閉上眼睛,雙手掐訣,竟是百無聊賴地練習起了那劍爐立樁。
近朱者赤。
城門口,陳平安轉頭望去,天空雲海翻滾。
他身邊一左一右跟著書童模樣的兩個孩子。
那青衣小童一走出城門,就覺得自個兒是猛虎歸山蛟龍入海了,大搖大擺道:「老爺,那傢伙可真是夠兇殘的。」
粉裙女童瞥了眼口無遮攔的死敵,抿緊嘴唇,打死不說話。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按在青衣小童的腦袋上:「他是我的學生。」
青衣小童嚇得趕緊跑開。
陳平安繼續前行。這算不算近墨者黑?
一路上很熱鬧,熱鬧得耐心如陳平安這麼好的人,都覺得耳根沒個清淨。
這一切歸功於那個比崔東山還話癆的青衣小童。
一大兩小,初冬時分,已經結伴同行半旬時光。三人緩緩行走在蕭索寒冷的官道旁,青衣小童又開始糾纏陳平安:「到了老爺家,能不能不要讓我做那掃地鋪床的雜役夥計啊?有些丟面子,若是不小心傳回州城這邊,能給那幫妖怪水鬼笑話幾百年,還怎麼給他們當大哥?老爺您是不知道,我在這兒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提起我的大名,誰都要伸出大拇指,頂呱呱!」
陳平安假裝聽不見,因為他知道只要接話,那就是一場災難了。
青衣小童自顧自說道:「老爺若是不信,可以問那傻妞兒。便是州城內的達官顯貴,一樣對我奉若神明,也就那位藩邸在城裡的王爺架子大一些,對我只能算是客客氣氣,不夠熱絡。不過他跟我兄弟關係還不錯,經常一起快活。老爺您也真是的,為何不順道去我家坐坐?甚至還要我一聲招呼都不許打。要不然,不是我吹牛,定然給老爺您一個鑼鼓喧天、江水沸騰的隆重歡送儀式!」
通過私底下跟粉裙女童的閒聊,陳平安大致了解了這條江水大蛇的脾性。
做事情很衝動,經常被水神推出來擋災,好些個轟動黃庭國朝野的禍事,明明跟他不沾邊,水神用言語激將幾句,便都是他傻乎乎扛下來了,還自覺有英雄氣概。有一次被靈韻派的一位太上長老追殺,逃了兩千多里路。當時,靦腆的小丫頭聊到這裡,難得吐露心聲,說如果就這麼不回來,倒也好了。
陳平安見青衣小童又要吹噓當年的豐功偉績,實在忍不住開口插話:「你是真不知道那水神把你當作擋箭牌,還是知道了卻不在乎?」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偷偷點頭。
青衣小童不敢跟陳平安說什麼,可是眼尖地發現那小蟒的動作,冷笑道:「你一個小娘兒們,懂什麼兄弟義氣?」
說到這裡,他使勁張大嘴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對女童張牙舞爪道:「再嘰嘰歪歪,在老爺面前壞我形象,我就找個機會吃掉你!然後把你當屎拉出來……」
粉裙女童眼神幽怨,心想:我分明什麼都沒有說啊,你就知道揀軟柿子捏!
陳平安顛了顛背簍。雖然崔東山返回了大隋山崖書院,可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只不過除了擔心,自己也做不了什麼。
陳平安抬起雙手,呵了口氣,抬頭看了眼天色。
是冬天了。就是不知道今年什麼時候會下雪,爭取過年前回到小鎮。如果實在趕不及,就先放一放走樁,多練習劍爐立樁便是,可以讓那青衣小童變出水蛇真身,路線儘量揀選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
那一小塊不知齊先生從何處切割下來的斬龍台,陳平安留給了李寶瓶,又將玄穀子贈送的《搜山圖》送給了林守一。饒是如此,陳平安的家當仍是不少,只不過不占地方而已。如今不需要照顧那些孩子,背簍里顯得有些空空蕩蕩,反而讓他不太適應。
阿良當時在棋墩山,將土地爺魏檗給打劫了一番,最後陳平安拿到一顆乾癟枯萎的金色蓮花種子,是所有人挑剩下的,至今不知有什麼用處。
槐木劍里住著一個香火小人,在那座州城現身後,又躲起來不見人了。
給三人做過了綠竹書箱,還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竹片,陳平安有事沒事就練習刻字,記錄下自己覺得有學問的那些個名言警句。
有幾本書,是文聖老先生當時親自挑選的。
一支自己雕琢文字的白玉簪子,陳平安在大隋京城曾經別上髮髻,如今又摘掉了,小心翼翼珍藏起來。崔東山說過,真正值錢的其實是那個木盒,不過陳平安當時連同三支簪子一起留給李寶瓶了,對此,陳平安當然不會覺得心疼。
一對山水印,還有那枚意義重大的「靜心得意」印。
陸道長寫有藥方的那幾張紙,為了練字,陳平安依然會時不時拿出來翻看。
至於那塊長得像是銀錠的小劍胚,據說跟中土神洲的穗山有關,異常雪亮,夜間光可照人。
不過,如今背簍里,有些東西是陳平安沒有想到的。
除了崔東山不知何時寫好放入背簍的一封信外,還有兩副春聯和一個福字。崔東山在信上說這是他的一點心意,還望陳平安笑納。並讓他放心,字就只是字,沒有算計。由此可見,崔東山不但早就想好了要返回大隋京城,甚至連陳平安會下定決心收他為徒都已經算準。對此,陳平安是有些後怕的,只是一樣沒辦法說什麼。
除此之外,背簍里還有兩幅字帖。一幅叫《青山綠水帖》,內容文縐縐的,寫得比較正兒八經。還有一幅就很符合崔東山的荒誕性格了,叫《先生請多放點油鹽帖》,全是在埋怨陳平安的摳門吝嗇。
帖上的字寫得……陳平安說不上門道,就是覺得確實好,賞心悅目,光是看著字帖,就像站在那條行雲流水巷中。
一路上,青衣小童繼續絮絮叨叨,完全不知疲倦。
粉裙女童就乖巧地跟在陳平安身後,還背著崔東山的那個書箱,不管陳平安怎麼勸說,小丫頭就是死活不敢將任何一樣東西放入他的背簍里。
陳平安回頭一想,記起她是不知活了幾百年的火蟒,又不是李寶瓶,不會累的。
一想到這個,少年就恨不得轉頭走上一步就能直接走到新山崖書院的學塾,看著李寶瓶他們高高興興聽先生講課,沒有受人欺負,讓他知道哪怕自己不在他們身邊了,他們也能過得很好,甚至更好。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開始默默走樁。
新山崖書院如今成了大隋京城茶餘飯後的重要談資,幾乎所有世族豪閥都在議論此事,隔岸觀火,極有意思。當然,身處風波之中的那幾個家族絕對不會覺得有趣。比如楠溪楚家、京城上柱國韓氏,還有懷遠侯府,這些個家族的老人就都心情不太好,每天上朝的時候,一個個臉上烏雲密布。
大隋重文不抑武,可武人在朝野上下,到底還是不如文人雅士吃香。
大隋的朝堂上最近很熱鬧,御史台和六科給事中們各抒己見,紛紛就書院學子打架一事各自站隊,言語措辭那是一點不客氣,既有為韓老上柱國、懷遠侯爺那幾位打抱不平的,說那些個外鄉學子出手狠辣,沒有半點文人風雅;也有抨擊這些黃紫公卿管教無方,那些從大驪龍泉遠道而來的孩子並無過錯,總不能讓人欺負了還不還手吧。然後前者又反駁說那不能叫欺負,讀書人之間的言語爭論再平常不過,如何上綱上線到「欺負」二字?為此引經據典,侃侃而談,舉例歷史上那些個著名辯論,少不得要順帶推崇幾句南澗國的清談之風。後者亦是不願服輸,針鋒相對,一一駁斥。
這樁引來無數人注目的京城風波起始於書院一間學舍內四個孩子間的爭執,後來,一個名叫李寶瓶的外鄉小姑娘手持利器打傷了人,其中被揍的一個孩子剛好是懷遠侯爺的寶貝兒子,而懷遠侯與楠溪楚家是親家,楚家的嫡長孫是這一屆書院的翹楚,十六歲,素有神童美譽,是大隋公認的君子之器。
這個長大後不負眾望的楚氏長孫聽說此事後並未第一時間露面,但是他的兩個書院同窗好友,韓老上柱國的幼孫以及大隋地方膏腴華族的一名年輕人去找了那個小姑娘的麻煩,雖然沒有動手,但出言不遜是確有其事,湊巧被小姑娘的同鄉林守一撞見,一來二去,就捲起袖子大打了一架。
兩人哪裡是大儒董靜得意弟子的對手,被打得屁滾尿流,悽慘無比。這下子,同樣被視為「修道美玉」的楚氏長孫沒辦法坐視不理,找到林守一,又打了一架。這場架打得十分精彩,楚氏長孫拿上了祖傳法器雲雷琴,以大練氣士搜集而來並用秘法煉製的閃電為琴弦,每當撫琴便雷聲滾滾,氣勢非凡;而已經在大隋京城聲名鵲起的外鄉少年林守一同樣表現不俗,一手浩然正大的五雷正法打得頗有章法,一鳴驚人。
據說這場意氣之爭的鬥法甚至驚動了大儒董靜和一幫聞訊趕去的老夫子,他們遠遠觀戰,既是湊熱鬧,又是防止出現意外。
最後的結果,是楚氏長孫崩斷了一根雷電琴弦,林守一受了滿身輕傷,雖不重,卻皮開肉綻,吃足了苦頭。
其實書院內部亦有陣營之分,皇帝陛下親臨書院的時候,雖然並未親見那麼大的陣仗,但是知道御賜了重物給那些外鄉人。之後書院夫子先生們明顯極為關注那些人的功課,這自然會讓大隋本土學子心中憋屈。而當初追隨副山長茅小冬從大驪舊書院遷徙而來的學生,估計是在異國他鄉的求學生涯中同樣受了不少氣,所以除去屈指可數的幾人,絕大多數義無反顧地站在了林守一、李寶瓶這邊。
如此一來,山崖書院便分成了兩大陣營,各自同仇敵愾,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但是很奇怪,夫子先生們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很大程度又助長了這種氣氛的蔓延。
在這個關鍵時刻,又有人站了出來,火上澆油。
已故大將軍潘茂貞之子,原本一個跟誰都不打交道的孤僻少年,找到痊癒後的林守一,拼得被林守一一手雷法砸中,一拳打得林守一倒飛出去。這次是真的受了重傷的林守一嘔血不止,好不容易掙扎著起身,又被那潘姓少年一拳擊中頭顱,身體像斷線風箏似的摔落地面。末了,那少年還不忘朝林守一身上吐了口唾沫。
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們這才開始出手介入,不許任何人私下鬥毆。
但是名字古怪的少女謝謝,那個貌不驚人、不苟言笑的黝黑姑娘甚至沒有去探望林守一,當天就直接找到了潘姓少年,打得他七竅流血,只能撒腿逃命。若非一位夫子匆忙出手,阻止了少女的追擊,恐怕原本精通武道的潘姓少年就要變成一稈病秧子。
終於,這場愈演愈烈的鬧劇在一名書院學生的出現後,總算有了收官的跡象。
這名書院學生是一個傳奇人物,寒族出身,尚未及冠,就公認擁有了擔任書院助教的學識。他先前離開大隋,正是去往觀湖書院,通過九位享譽一洲的君子共同考核,獲得正式的儒家賢人頭銜,這次返回大隋,可謂滿載而歸,衣錦還鄉。
大隋朝廷專門派遣禮部右侍郎出城十里親自迎回這位年紀輕輕的儒家賢人,可更讓人艷羨不已的還在後頭:皇帝陛下讓宮內一位大貂寺給這位大隋未來的廟堂棟樑送去了一套價值連城的文房四寶,以示嘉勉。所以,這個名叫李長英的書院學子,是帶著賢人身份和大隋皇帝的御賜之物步入東華山的。他登山入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李槐道歉。然後去探望臥病在床的林守一,最後站在少女謝謝面前,說雙方都不要再意氣用事,山崖書院終究是求學之地。謝謝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大隋皇帝並不以勤政名動一洲,大抵說來,他名聲不顯,不如大驪皇帝那麼雄才偉略,不如南澗國君王那麼文採風流,甚至不如已經亡了國的盧氏皇帝那麼著名。不過東寶瓶洲一向是南方富饒、北方荒涼,大隋在北方算是獨樹一幟,就連南澗國權貴都願意與之往來,大隋高氏子弟也是觀湖書院的常客。
大隋皇帝幾乎很少在早朝之後喊上六部高官在內的大隋砥柱在養心齋召開小朝會,但今天是例外。不過包括禮部尚書在內的眾多將相公卿都心裡有數,看來是書院的那場風波,到了皇帝陛下必須親自過問的地步。
所以,兼任書院山長的禮部尚書便成了目光焦點。這位六部衙門第一人的天官大人與廟堂好友聯袂而行,臉上不見任何慌張神色。可是包括韓老上柱國在內的幾位「當事人」就沒什麼好臉色了。
小朝會開得不溫不火,甚至還不如屋內那對小火盆的炭火旺盛,不過是皇帝陛下拿出一些大朝會的未定事宜炒了炒冷飯而已。在座各位在官場修行大半輩子了,對於這類尋常朝政事務早已熟稔在心,很快就依次通過決議,相信不用多久就會迅速從京城中樞傳達到地方。
等到大事落定,大隋皇帝喝了口尚且溫熱的蓮子羹,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知道重頭戲總算要來了。
大隋皇帝放下杯盞,環顧四周,笑道:「怎麼,諸位愛卿,都在等著看寡人的笑話?」
韓老上柱國雖然已達古稀高齡,不過老當益壯,依舊精神矍鑠,端坐椅子上,不怒自威,但是此時也有些難堪。而立之年的懷遠侯爺更是坐立難安,像他這種世襲公侯爵位的功勳之後,一般都會淡出廟堂,除非有重大事項,否則極少主動參加早朝,這是約定俗成的官場規矩。但是今天,包括韓老上柱國在內的數位大佬都給他好心遞了個消息,要他最好參加今日早朝,省得到時候出了狀況卻沒機會辯解。
大隋皇帝看到幾個同時想要起身請罪的大臣,笑著伸手向下虛按數下:「不用起身,坐著說話便是。寡人今天不是興師問罪來的,只是想知道一些不那麼以訛傳訛的事情。你們是不知道,包括煊兒在內,所有人最近每天都在勸學房聊這個,課業一塌糊塗,害得他們的總師傅抱怨不已,氣得要他們乾脆去山崖書院讀書算了。」
禮部尚書緩緩起身,將大致經過捋了一遍,說得不偏不倚。
大隋皇帝笑問道:「是茅老親自開口,說不去管孩子們的打鬧的?」
禮部尚書點頭道:「確實如此。」
大隋皇帝「嗯」了一聲:「寡人知道了。」然後就陷入沉思。
在座的大隋重臣,沒有人幼稚到以為皇帝陛下當真什麼都不清楚,真當大隋諜報是吃素的?光是為了應付大驪死士、諜子的滲透,大隋戶部每年的秘密開銷如流水一般,就是沒個聲響罷了。
事實上,若是盧氏皇帝當時聽從大隋的勸告,不那麼自負,相信大隋諜報提供的消息,早做準備,即便盧氏江山的覆滅結局無法改變,也絕對不會那麼快,快到整個大隋的儒雅文官都忍不住破口大罵盧氏朝堂之上全他娘的是酒囊飯袋。
文官尚且如此,更別提大隋的武將了。
大隋皇帝緩緩回過神,笑著對包括韓老上柱國在內的幾人說道:「那就這樣吧,到此為止。小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哪怕沒有什麼壞心,可也要有個分寸。」
大隋皇帝的前半句話,其實與當初夫子院茅小冬的言語如出一轍。
然後小朝會就這麼散去了,大隋皇帝單獨留下了禮部尚書。
禮部尚書看到這位君主站起身,到火盆邊蹲下,親自拿起鐵鉗撥動炭火,守在門外的宦官並沒有代勞。
大隋皇帝放下小鐵鉗,伸手放在炭火上方,輕聲道:「遍觀史書,壓力除了來自不死不休的鄰國強敵,也有內部打著忠君愛民旗號的自己人啊。」
禮部尚書喉結微動,額頭有汗水滲出。
大隋皇帝自嘲一笑,轉過身朝老人招了招手。禮部尚書連忙小步跑去,有些尷尬地陪著皇帝一起蹲著。
大隋皇帝笑問:「大驪為何如此倉促南下?原本觀湖書院態度模糊,不願給句明白話,如今反而比我們還著急。那個叫李長英的年輕人,他的賢人頭銜之前一直故意拖著不給,聽說後來觀湖書院內連直接給李長英『君子』身份的聲音都有了。你說好不好笑?」
這個問題,是打死都不能隨便回答的。禮部尚書愈發侷促。
大隋皇帝問道:「如果換成馬尚書他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會像你這麼戰戰兢兢,他們的腰杆都硬得很。那你知道為什麼最後是你,而不是他們遙領山崖書院的山長嗎?」
禮部尚書輕聲道:「因為臣最沒有文人氣,擔任新書院的山長,陛下不用擔心與茅小冬起了齟齬。」
大隋皇帝提醒道:「喊茅老。」
禮部尚書惶恐道:「對對對,是茅老。」
大隋皇帝點頭,自言自語道:「大驪能夠給予齊先生多少尊重,寡人甚至能夠給予茅老同等的敬重。這就是寡人和大驪那個宋氏蠻子的最大不同。」
禮部尚書正要說什麼,大隋皇帝已經笑著搖頭:「可是用處不大。」
這位禮部尚書已經完全慌了心神。
事實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說話。
除去禮部尚書在十年前,出人意料地擔任大隋天官那一次,今天這是第二次。
大隋皇帝感慨道:「文人氣書生氣,你們讀書人當然都得有,可光是有文人風骨,只以道德治理朝政,未必對江山社稷有益啊。」
禮部尚書不敢繼續沉默下去,只得硬著頭皮,乾癟癟地回答道:「陛下英明。」
大隋皇帝轉頭笑道:「你啊,什麼都挺好,就是太謹小慎微了。以後別再做自污名聲的事情了,你那幾個子女什麼品行,寡人會不知道?哪裡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當。尤其是你那個幼子,多好的讀書種子,不說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進士及第的科舉制藝肯定不缺,你為何一定要壓著他?」
禮部尚書嘴唇顫抖,最後一咬牙,站起身又跪下去,哽咽道:「臣只能以此拙劣手段為陛下分憂了!」
大隋皇帝將老人攙扶起身,溫聲道:「廟堂之上,很多人都說你只是個搗糨糊的好好先生,但是寡人覺得你這樣的臣子,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棟樑!」
禮部尚書頓時老淚縱橫,只覺得十數年來的委屈一掃而空,愣是再次跪倒下去:「臣何德何能,愧對陛下信任!」
大隋皇帝輕輕踹了老人一腳,氣笑道:「堂堂禮部尚書,還耍賴上了?趕緊起來,不像話!」
禮部尚書這才起身,趕緊胡亂抹了把臉:「讓陛下見笑了。」
大隋皇帝坐回原位,揮揮手:「回吧。」
禮部尚書躬身告退。
大隋皇帝從一座小書堆里抽出本儒家經典,一頁頁翻過,頭也不抬,隨口問道:「聽說世間有許多古怪的風,其中有一種名為翻書風?」
他的嗓音很低,但是門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回稟陛下,確實如此。這股清風,起於何處,無據可查,只知道它喜好翻閱書籍,書籍的新舊不定。此風幽微至極,尋常修士也不可探查。被人導引、吸納體內之後,此風就會在五臟六腑之間緩緩流蕩,若是經常翻書讀書,便能夠延年益壽。」
大隋皇帝抬起頭,驚奇道:「這麼好?那咱們大隋有沒有?」
眉發皆白的老宦官搖頭道:「翻書風一向為儒家學宮書院所獨有,別處並無,哪怕是道教宗門,或是風雪廟、真武山這類聖地,同樣找不到一絲一縷。」
大隋皇帝感嘆道:「天地造化,如此玄妙。只可惜寡人是個皇帝啊。」
老宦官微笑道:「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卻是大隋百姓之萬幸。」
身穿龍袍的男人開懷大笑,龍顏大悅。他放下書本,突然問門外的宦官道:「需不需要讓高煊去山崖書院求學?」
老宦官並無半點猶豫,搖頭道:「上次驪珠洞天之行,雖然兇險,可收穫極豐,殿下幾乎算是一人獨占兩份天大機緣,求學一事,已無必要。更何況殿下既然膽敢答應此事,跟隨老奴一起前往敵國大驪腹地,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機緣。」
大隋皇帝點點頭,唏噓道:「如此說來,煊兒比寡人幸運啊。」他隨即又揉了揉太陽穴,頭疼道,「但是稹兒就是白白遭受一場無妄之災了。他母后好不容易勸說他去就藩,挺喜慶的一件好事,結果高煊這傢伙在驪珠洞天自稱高稹,害得那湊巧路過的仇家少女帶著數位別洲劍仙直接從天而降找到了稹兒。雖說她事後發現認錯了人,便迅速道歉離去了,可是稹兒自幼就性情懦弱,給嚇得不輕。」
「這是老奴的過錯。早知如此,當時在驪珠洞天的小巷內,不該那麼衝動。」老宦官微微躬身,滿臉愧疚。
大隋皇帝擺擺手道:「與你無關,不用多想。對了,那少女的真實身份,可曾查出?」
老宦官搖頭道:「還未。只知道是倒懸山那邊的人物,說不定跟劍氣長城有關係,著實棘手。」
大隋皇帝嘆氣道:「查不出來也實屬正常,畢竟跟那撥北地劍修不是一個大洲,一旦牽涉到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就更諱莫如深了。那兩個地方,一向是我們浩然天下的大忌。」他有些無奈,「天下何其大,關鍵還不止一個。」
林守一如今單獨住一間學舍,其餘大隋出身的舍友都已經搬往別處。
今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學舍變得有些熱鬧。
林守一靠在枕頭上閉目養神。
李寶瓶抱著狹刀祥符,黑著臉坐在床頭。
李槐站在稍遠的地方,一臉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憐模樣。他鼓起勇氣,向前走出幾步,說道:「要不我去跟那三個人道歉?書院都說那個李長英是儒家的賢人了,連大隋皇帝都很器重,而且還說他是中五境的神仙,我們打不過他的。」
李寶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貓,轉頭死死盯住李槐,憤怒道:「道什麼歉?李槐你怎麼讀的書!如果先生和小師叔在這裡,要被你氣死!」
李槐嚇了一大跳,可這次沒有躲起來自己哭,而是梗著脖子嗚咽道:「一切都是因為我,才害得林守一受傷。我知道這件事情沒完,我不怕被人打死,可是李寶瓶你怎麼辦?如果陳平安知道你因為我受了傷,一定會恨死我的,肯定這輩子都不會理我了……」
李槐終於放聲大哭起來,不管怎麼伸手擦拭,都止不住眼淚。
當李寶瓶看到李槐的傷心樣子,一些到了嘴邊的氣話被她咽回肚子,悶悶不樂道:「李槐,這事情你沒錯,就不要道歉。你放心,就算我吃了虧,小師叔也不會怪你的。」說到這裡,李寶瓶眼神堅毅地望向李槐,「因為如果小師叔在這裡,他一樣會跟你說:『李槐,你是對的!』」
一想到陳平安,李槐就更加傷心了,蹲在地上號啕大哭,泣不成聲道:「書院都是壞人,陳平安在的話,一定不會讓林守一受傷的,也不讓李寶瓶你被人罵……」
渾身草藥味的林守一輕輕嘆了口氣,沒有睜眼,只是露出苦笑。他知道,這件事情背後肯定有人在推波助瀾,他想不明白那些廟堂上的陽謀、家族幕後陰謀,但是如果陳平安真的留在書院,可能事情會鬧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樣,至少屋子裡三個人絕不會這麼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麼好像都不對,因為做什麼都會覺得心裡沒底。
他們習慣了陳平安在身邊的日子。
這幾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許多事情。直到現在,才明白那麼多個驚心動魄的抉擇,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對朱鹿的刺殺,陳平安肩膀上挑著什麼分量的擔子;也明白了那些個看似不痛不癢的決定,比如今天誰來生火做飯、誰來守夜、該怎麼挑選路線、哪些風景名勝必須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煩瑣磨人。
一個調侃的嗓音在門口響起:「喲,咱們李槐李大將軍哭得這麼傷心啊。」
林守一睜眼望去,笑道:「你來了啊。」
李寶瓶看到那個熟悉身影后,滿臉糾結。
李槐轉過頭,怔怔看著身材苗條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繼續低下頭抽泣。
謝謝斜靠房門:「打不過就忍著唄,多大點事。」
李寶瓶欲言又止。謝謝嘆了口氣:「沒辦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給我,我也打不過那個叫李長英的偽君子。」
說到這裡,她有些無奈。若非那些陰險毒辣的困龍釘禁錮住了她的大部分修為,她謝靈越也不會如此束手束腳。
突然,謝謝轉過頭去,有些驚訝。
一個不速之客緩緩走來,雙手攏袖,笑眯眯站在門口,把身邊站著的謝謝、蹲著的李槐、坐著的李寶瓶、躺著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這才柔聲笑道:「別怪我姍姍來遲啊,之前我覺得你們能夠應付的。」
林守一重新閉上眼睛,顯然不太待見這個心思深沉的盧氏遺民。
於祿對此沒有惱火,不過收斂了笑意:「我這趟來,就是想問一個問題:如果陳平安在這裡,他會怎麼做?」
李槐沒來由想起繡花江渡船上的風波,低聲道:「陳平安會先好好講道理。」
李寶瓶神采飛揚:「講完了道理,如果對方還是看似講理其實根本不講理,小師叔就會再用拳頭講道理!」
林守一嘴角翹起,不露聲色。
於祿「哦」了一聲:「那我就懂了。」他就這麼轉身離去,雲淡風輕。
謝謝皺眉問道:「你要做什麼?」
於祿背對著她,擺擺手,瀟灑離去:「來的路上,都是陳平安守前半夜,我負責守後半夜。以前是這樣,以後也該是這樣。」
李槐有些蒙。
李寶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於祿不會是要去找那偽君子的麻煩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於吧?」
謝謝納悶道:「可我覺著挺像是找碴去的啊。」
李長英喜歡讀書,也擅長讀書,不但過目不忘,而且能夠舉一反三,是真正的讀書種子。所以山崖書院的嶄新藏書樓,是他最喜歡待的地方。
書樓並無夜禁,這天深夜,李長英獨自秉燭夜讀,突然抬起頭,笑道:「你是於祿吧?找我有事嗎?」
於祿雙手籠在袖中,習慣性微微彎腰,笑眯眯點頭:「有啊。」
一襲儒衫、玉樹臨風的李長英站起身,滿臉笑意:「請講。」
於祿從袖中伸出一隻手,高高拋給李長英一隻袋子,其內裝滿了銀子。
李長英疑惑道:「這是?」他驟然間身體緊繃,如臨大敵。
只見那個給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禮、人畜無害的高大少年緩緩前行,笑容燦爛:「你買藥的錢。如果不夠,容我先欠著啊。」
李長英內心充滿警惕,體內一股浩然氣油然而生,充沛雙袖,微微鼓盪。這位大隋最年輕的儒家賢人仍是和顏悅色道:「我知道你與李槐他們是一起遠遊的同鄉學子,你如果是為他們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說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說贏了我,我便是不還手,任你打上兩拳,也心甘情願。」
但是於祿依舊腳步不停,笑臉不變,不過說了一些讓李長英莫名其妙的話:「負笈遊學時的守夜,向來是我守後半夜,所以說道理這件事先放著,以後你若是有機會,遇見了李寶瓶的小師叔,自己問他。我今夜不跟你講這些。」
兩人之間僅有五步之隔。
於祿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時笑道:「開打了,小心點,別給我輕輕鬆鬆一拳打得半死,到時候害我賒帳太多。跟某個傢伙借錢,想要不還,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還不夠格。」
跋扈至極的話音剛落,隨著於祿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長英感覺到地面傳來一聲沉悶聲響。由於勁道只往地底滲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顯得檯面上的氣勢並不驚人。但越是如此,李長英越是感到震撼。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兩了,絕對是一名最低四境的純粹武夫,不容小覷。
雖然心思流轉,不耽誤李長英體內氣機如洪水決堤,迅猛傾瀉。練氣士養氣、鍊氣兩者合一,天生擁有武道內家拳的優勢,兼具修身養氣,故而遠比武夫長壽。尤其李長英自幼便有一樁大福緣,嶄露崢嶸後,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練氣士宗師的青睞,授以長生秘術,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為。如果說山崖學院內的林守一隻是一塊尚待驗證、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麼李長英就是一塊已經成形的玉璧,內外晶瑩。
練氣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別,皆是巨大的鴻溝。
眼見著於祿殺至眼前,李長英先做了個隱蔽手勢,然後瀟灑後退數步,雙指併攏立於胸前,如劍修擺出立劍式,簡簡單單一個手勢,隱約之間已經有了幾分宗師風範,給人感覺正大光明。不但如此,書樓之內,絲絲縷縷的淡青之氣突然之間活了過來,如魚得水,瘋狂湧向李長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門洞開,即開竅納氣,開始從天地間汲取靈氣。人體三百六十五個竅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個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這也是為何說人是萬靈之長的原因。為何世間精魅妖怪個個削尖了腦袋先變幻人形,才繼續修行?根源在此。
除去人誕生之際就自然而然開啟的「七竅」,男子只需要再開九個竅穴就可以躋身下一個境界,女子卻需要開竅十二才能進階。很多女修士境界不會太高,中五境靠後的數量相對稀少,就因為很多人被擋在這裡。不過福禍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開竅越多,在之後中五境的收益就越豐。
李長英輕聲道:「起陣。」
話畢,他的四周出現了一把把晶瑩剔透的無鞘長劍,環繞一圈,高低不同,十數道劍氣緩緩旋轉。這些「三尺青峰」由李長英的靈氣凝聚而成,雖然尚未凝為實質,但已是槍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於祿的應對既簡單又霸道,拳走直線,如鐵騎鑿陣。
李長英一笑置之,雙指指向於祿。身前三道劍氣隨之傾斜,想要以劍尖抗衡。
於祿驟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磚塊崩碎,一拳破空,劍氣也瞬間崩碎。
三道劍氣還沒來得及列陣示威,就在「變化陣形」的途中給於祿三拳打爛。
李長英心中微動,橫向移去數步,依然不急不緩,挪步之間充滿了儒家書生的寫意風流,與此同時,剩餘劍氣列陣於身側。
於祿一記鞭腿橫掃而至,所有劍氣在李長英左側同時炸開,空氣中漣漪流蕩,使得李長英視線有些模糊,如同對著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質銅鏡。
李長英有些惱火。這於祿何至於如此痛下殺手,咄咄逼人?
他冷哼一聲,在方寸之間腳踏罡步,在那記迅猛兇狠的鞭腿掃中肩頭之前就已經移形換位,來到了先前於祿起步的地方,兩人位置交換。
於祿氣海下沉,瞬間落地,腳尖一點,蜻蜓點水似的向前飛掠,悄無聲息。
他的速度快到超乎想像,以至於李長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氣機都成了奢望,只得暫時以體內自身孕育的靈氣,不再避其鋒芒,雙拳轟向那個不依不饒的高大少年。雖是練氣士,可此刻的李長英氣勢如虹,無論是殺伐氣勢還是體魄雄厚,完全不遜色四五境純粹武夫的傾力一擊。
李長英先是以劍修手段防禦,又以道家縮地神通轉移,當下乾脆再以兵家技擊正面迎敵,讓人大開眼界。走的路數,仿佛是集百家之長,熔鑄於一爐。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樸實無華的兩拳對撞,拳頭硬撞拳頭。空中只有一聲巨響。
於祿巋然不動,李長英倒退數步,雙臂下垂,臉色微白,滿臉匪夷所思。
於祿繼續欺身而近,根本沒有見好就收的跡象。
書樓內響起一聲蒼老嘆息,距離兩人交手的地方足足有二十餘丈距離,隔著許多書架,起始於一堵牆壁下。
之後,一道雪白劍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繞過一排書架,在走道自飛之後,又繞過書架,風馳電掣地越過李長英身側,直撲於祿。
於祿腳步不停,在千鈞一髮之際整個人側身躲過那把白虹飛劍,以一種詭譎姿勢繼續前奔。
那個蒼老嗓音透出一絲怒意:「還不收手?」
與於祿擦肩而過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滯,並不掉轉劍尖,就那麼以劍柄為劍尖,倒退而飛。
顯而易見,那名身形隱匿於暗處的年邁劍修知道哪怕是他嫻熟如意的御劍神通,一旦掉轉飛劍,這些許時光的耽擱,依然極有可能會貽誤戰機,害得那個大隋的讀書種子真正受傷,所以顧不得講究什麼劍術風範,飛劍以更快速度掠向於祿後背。
於祿身形躍起,一腳踩在右手邊的書架上。
這一層書樓內,許多書架同時微微震動,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記載有那句聖人教誨的古書之內全部飛出一串白色文字,或大或小,或楷或篆或行書,剎那之間,全部來到李長英身前,最終變成一條文字溪流緩緩流淌,熠熠生輝。溪水雖小,卻散發出神聖浩大的氣息。
身形在空中迅猛墜落的於祿臉色如常,借勢向前,不但躲過了後方筆直而至的凌厲飛劍,對著李長英的腦袋就是一拳砸下。
打得溪水攔腰截斷,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於祿一腳踹中李長英的腹部,李長英就這麼被踹飛出去數丈,摔在兩排書架間的過道上,落地後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見這一腳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現在李長英身側,那柄無功而返的飛劍在老者肩頭附近懸停,劍尖指向過道對面的兇手。老者蹲下身,臉色慌張,趕緊為李長英把脈,發現並無性命之憂,這才鬆了一口氣。這倒地不起的年輕賢人可是大隋中樞重臣都要以禮相待的後起之秀,將來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棟樑。
他忍不住怒目望向於祿:「年紀輕輕,怎的如此心腸歹毒!你知不知道……」
但他很快就停下訓斥,因為那個高大少年依舊緩緩前行,哪怕傷了人,哪怕他已經現身,依舊沒有停手的意思。
於祿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動,這才繼續雙手攏袖,就這麼閒庭信步於過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於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兒,在於李寶瓶聽入耳朵的那些辱罵,在於該道歉的人一個屁都沒有放。」於祿略微停頓,看似步伐緩慢,實則距離以極快速度拉近,「而不在於洞府境李長英一句輕描淡寫的『莫要做意氣之爭』,當然更不在於觀海境老前輩您這把……總是姍姍來遲、慢上一步的飛劍。」
老者給於祿這些混帳話挑釁話氣得鬚髮倒豎,趕緊給李長英餵下一顆丹藥,這才站起身,氣極反笑:「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還有沒有道理要講。」
於祿笑眯眯搖頭道:「我輸了,當然不會有任何廢話,到時候自然有別的傢伙來幫我講道理。嗯,可能就是會稍晚一點,誰讓他暫時不在這兒呢。」
隨著老者站起身,那把飛劍亦是緩緩攀高,繼續懸停在他的肩側。
不過他似乎還是不太放心李長英,低頭看了眼,充滿憂鬱。
少年拳法極其古怪,起先李長英看似沒有傷及筋骨元氣,就算是他都覺得不算重傷。可是當餵下那顆品相極高的丹藥後,才真正見到了玄機:李長英的氣海竟是依然沒有放緩速度,反而有愈發洶湧不可控制的跡象。
海水倒灌,兇險至極!
練氣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艱難,鞏固起來更難,因為一旦決定開竅,就意味著人體竅穴在接納體外靈氣的同時,也會形成一種「海水倒灌」的險峻局面——因為體外靈氣的攫取,必須從天地無數蕪雜氣機之中汲取,開竅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場,守城一方放棄僅有優勢,主動開門迎敵,很容易被強大敵人一擊而潰。一旦出現海水倒灌,人體竅穴和經脈就像城鎮和道路深陷水災,土地荒蕪,從此一蹶不振。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門檻,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躋身第六境還要來得不易,許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沒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門練氣士,因為害怕洞府失敗後徹底喪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滯留在下五境的最後一個境界裡。
修行一事,悖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當真是道盡了坎坷和辛酸。
老者作為大隋朝廷派遣給李長英的秘密貼身扈從,如果李長英境界受損,壞了大道前程,他第一個難辭其咎!
於祿笑問道:「老前輩是不是很為難?是先救李長英,還是先打趴我?」
老者氣得牙痒痒。於祿這個問題,如打蛇七寸,讓見慣風雨的他愈發惱羞成怒。
他是第七境觀海境的練氣士,並且是一名劍修。「觀海」二字,取自「我登樓觀百川,入海即入我懷」之意,天地靈氣開始擴大人體經脈,如同最終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間擴充驛路官道,靈氣漸漸凝聚、升華,開始反哺肉身,從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壽。
觀海境的劍修,在東寶瓶洲一洲之內,已經當得起「劍道宗師」的美譽。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這個品秩的廟堂高官有事離開京城,都未必會有這個境界的劍修保駕護航。
老者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務必速戰速決,三招之內分勝負。
「既然老前輩不知道如何選擇,我來幫前輩選擇就是了。」而那個高大少年更加囂張蠻橫,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勢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聲勢驚人,磚石被踩得發出崩開龜裂聲響。
你不知道該不該打,我於祿逼著你不得不打,就這麼直截了當。
老者瞳孔微縮,心湖大動。只見於祿本就不弱的氣勢,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神魂之雄壯,仿佛有古代戰場殺神英靈坐鎮其中。
饒是老者臉上都露出一抹驚駭:「六境武夫?」
練氣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練氣士與純粹武夫的「同境」之爭,除去劍修和兵家修士這兩種練氣士里的怪胎變態,若是再摒除練氣士一些逆天的法寶,那麼勝負幾乎毫無懸念,甚至低一層武夫重傷甚至活活打死高一層練氣士的事也是有的。
但是老者震驚歸震驚,畏懼倒也談不上。
因為他是積攢多年底蘊的老資歷劍修,是練氣士境界第七層的觀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執意殺人,即便面對一位六境武夫,也當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他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礙於書院規矩,不會真的讓你死了,但是讓你只剩下半條命,無妨!」
前沖的於祿看似殊死一搏,實則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厲害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