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陳十一
陳平安雙手持刀,沒有著急出手。
面對一位躋身年輕十人之列的「同齡人」,這場架該怎麼打,有些學問。
要知道那前十之人可是無先後之分的。
而他才是第十一。
眼前這個真實身份、師傳淵源、根腳來歷,一切一切,依舊雲遮霧繞好似躲藏月中的棉衣圓臉姑娘,她既然敢來此地,肯定是有活著離開的把握,不然那條龍君老狗也不會由著她意氣用事。
所以絕不能嚇跑了她,得讓她放心更放開手腳,往死里打自己。
何況躋身十人之列的,若是打不死一個只排在第十一的,說不過去,傳出去也不好聽。
陳平安向她緩緩行去,一對短刀在他指間、手背飛快旋轉。刀光交織,條條流螢,動作太快,刀光太多,光彩不斷縈繞裹纏,最終猶如兩輪袖珍可愛的團團明月。
賒月見陳平安沒有急吼吼動手,也就耐心等著他的起手。
她很好奇對方會以什麼路數來開門見山,是障眼法的符籙,或是讓甲申帳劍仙坯子吃盡苦頭的劍修飛劍,還是純粹武夫的山巔境拳頭?
賒月聽說過這位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不少傳奇事跡,尤其有兩個說法,不太喜歡記住身外事的賒月難得記得清楚。
在劍氣長城內外,遠阿良近隱官,南綬臣北隱官嘛。
至於陳平安當下那個花哨動作,賒月視而不見,要論天下人的「玩月」神通,在她身前都是玩笑。昔年那鄰居之一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也不過是仗著年齡大些,才占了些便宜。
她只是視線偏移,左看右看,還是覺得這位在蠻荒天下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就像早年北去時遠遠瞥見的一眼,相貌不錯,但也只是不錯,確實不如姜尚真那副皮囊好看。
當然了,男子英俊與否,不重要。女子亦是一樣道理。
曾有一位天上鄰居說,只要遇見對的人,雙方眼中便會看見最好看的景色,如天各一方,日月遙對,目光卻亘古不變。
可惜賒月對於男女情愛一道,實在沒什麼興致。真心痴纏什麼的,她想都無法想像。
陳平安慢慢而行,緩緩而問,一臉疑惑試探地道:「先前天上異象,少掉一輪月,以至於連我這邊都能夠心生感應,該不會是被賒月姑娘收入袖中了吧?若真是如此,咱倆還怎麼打,我不過是身在城頭小天地,賒月姑娘卻是身在明月大天地……何況我才排名第十一,與你們前邊十人,一步之隔,天壤之別,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圓臉姑娘沒說那輪明月去向的事,只說道:「你要不願意打,我又無所謂。我本來就是來賞景的,是你咄咄逼人,與我喊打喊殺。」
難怪與那桐葉洲姜尚真是好友,都挺不要臉的。
男人不要臉起來,跟年紀大小,果然關係不大。
雙方還隔著約莫三十丈的距離,只是對於雙方的境界而言,近在咫尺,形容為毫釐之差都不為過。
陳平安在二十丈處停步不前,一個驟然收刀,刀尖朝後,好似在與女子示好,微笑問道:「賒月姑娘,你是客人,你說咱倆該怎麼打?先合計出個章程,都由你說了算,不然容易傷和氣。」
賒月聽而不聞,只是多看了眼對方雙刀,說道:「好刀,銳氣無匹,斂藏卻深。刀的名字是什麼?」
陳平安搖頭笑道:「路邊撿來,不值一提。比不得賒月姑娘囊括大月、煉化天運的通天手筆,可惜先前龍君前輩擔心我問道練拳不專心,幫我天地隔絕了,惜哉未能目睹這等奇絕景象。」
賒月說道:「雖然你一直故意示弱,但是殺心一重,你就藏不住了。你不該將刀光不小心凝為月形的。當然,我猜你還是故意為之。你這隱官,離開城頭的廝殺,戰役大小細節,早已被編撰成冊了,我是能夠翻閱的。那斐然最喜歡翻書佐酒。」
陳平安再次停步,無奈道:「難道真是那手持利器,殺心自起?怪我修心不夠,更佩服賒月姑娘的眼光獨到。至於那位斐然兄,如此仰慕我的話,姑娘與我切磋過後,幫忙捎句話,讓他乾脆隨我姓陳好了。」
賒月神色略微古怪。
陳平安恍然道:「斐然這個臭不要臉的玩意兒,化名已經姓陳啦?先前來此做客,也不事先與我打聲招呼,不問自取是為賊啊,斯文掃地!」
太多年未曾與外人言語,很懷念。
所以陳平安很願意為她破例。今天打架,先多言語,多多益善。即便只是多出一句話,也能夠幫自己打發掉許多的光陰。
光陰長河近乎停滯之煎熬心境,陳平安是真真再不想經歷第二遭了。
他手中短刀,狹小如匕首,得自北俱蘆洲那場山谷廝殺,當時陳平安被一撥割鹿山刺客設伏襲殺。一場狹路相逢,兇險廝殺過後,不太相信自己運道多好的陳平安,就讓隋景澄幫著收繳戰利品,其中就給她摸出了這對短刀,分別篆文「朝露」與「暮霞」。事實上起初陳平安和隋景澄不識貨,誤以為是尋常物件,就連那短刀舊主的割鹿山刺客女子一樣不識仙家重寶。之後陳平安是遇到了摯友劉景龍,才被讀過雜書無數的劉景龍道破天機,劉景龍不但按照書上記載,傳授陳平安煉製之法,而且識破其中一把短刀的真身,銘文「逐鹿」,正是史書所記載的那把「曹子匕首」,而那曹子,正是陳平安打算以後走江湖的最新化名曹沫。
以後無論是去往蠻荒天下,還是重返家鄉天下,對敵一切上五境之下的修士,陳平安會讓對方連自己怎麼死都不知道。至於那些個死人,能否見到他真容,知曉他真名,得看陳平安的心情。
當然,前提是他能離開劍氣長城。
「曹子」曹沫,是那部史書上的刺客列傳第一人,且有那三敗之地,最終被曹沫失而復得。
多好的兆頭!
要知道在這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陳平安的的確確連輸過三場。
就當他這晚輩與那位曹前輩沾沾光,總之陳平安保證絕不會讓手中的逐鹿蒙塵便是了。
陳平安當下右手這把曹子匕首,被正史記錄為逐鹿,剩餘那把,既然史書無載,陳平安就順著割鹿山,取名為割鹿好了。
先逐鹿,再割鹿!
取名一事,陳平安確實擅長。
賒月說道:「到底打不打?」
賒月當初身在桐葉洲,面對那個「一片柳葉斬仙人」的姜尚真,看似毫無招架之力,除了賒月暫時殺力、境界都遜色對方之外,也有圓臉姑娘根本就沒想著與姜尚真如何糾纏的初衷。在賒月看來,大道修行,與人打架一事本就沒啥意思,而一場註定打不過對手的架,更讓賒月只覺煩心,能躲就躲。而那些她註定能隨便打贏的架,棉衣姑娘卻更提不起興致。所以在那浩然天下,她一路獨自遠遊,出手寥寥。
只是今天面對這個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隱官第十一」,賒月確實有些私心。
在桐葉洲,姜尚真追殺萬里依舊殺她不得,離去之前,他「好心好意」與她心聲悄然言語一番,涉及了賒月的大道根本。好似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讖語,只等她到桐葉洲來聽姜尚真與她說破。
賒月不善言辭,卻絕不痴傻,當姜尚真一語道破,賒月起先並不當真,只是聽過之後,她就有了一絲道心悸動,毋庸置疑,確實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所指。
姜尚真的言語,既像是一首浩然天下的遊仙詩,又像是一篇殘缺的步虛詞。
「欲想乘船登青天,須有圓滿補缺錢。且就五湖賒月色,賣酒四海白雲邊。」
姜尚真當時沒有言語更多,但是先前言語中多有提及隱官陳平安,雖看似插科打諢,但賒月還是想要來這邊碰碰運氣。
不然按照賒月平時的脾氣,豈會對這隱官如此出奇耐心?
要麼早走了,要麼早早動手再早早離開。
只是如果賒月事後知道真相的話,說不定會想要以一輪明月砸死那個姓姜的。因為大道機緣在隱官,純屬姜尚真胡扯一通,他不過是要以陳平安「摯友兄弟」和落魄山供奉的雙重身份,當一回月老,為自己找個弟媳。
所以,他故意將兩個離著十萬八千里的「同齡人」硬扯到一起。可是姜尚真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讖語是真,這涉及一樁桐葉洲的天大秘聞,歷史上曾經只有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淵以及玉圭宗的半個中興之祖杜懋知曉此事。
桐葉洲,相傳曾有一棵通天梧桐樹。
有此高樹,便自然會有缺月掛疏桐。
樹離天近,月來人間,樹月一同,半在人間半在天。
賒月最早會選擇桐葉洲登岸,而不是去往扶搖洲或是婆娑洲,本就是周密授意,荷花庵主身死道消之後,別有人月橫空出世。至於周密讓賒月幫忙尋找劉材,其實只是附帶之事。
可問題在於,姜尚真暗示賒月大道與陳平安牽連,絕對是假,是姜尚真一個千真萬確的胡說八道。
姜尚真對付世間女子,好像總是這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後偏能讓所有女子都誤以為一個真。
所以事實上,姜尚真在遠離賒月之後,心中痛快大笑,好兄弟,我周肥就只能幫你到這裡了,算是幫你在異鄉找個圓臉姑娘,可以聊聊天。
至於賒月會不會得此機緣,會不會當真補缺大道,姜尚真更是嗤笑不已,關老子屁事。
老子這么小胳膊細腿的,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那些個作壁上觀遠遠看戲的,都給老子捲起胳膊下場廝殺來!
再說了,一座蠻荒天下托月山,會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為他人作嫁衣裳,圓臉小姑娘會不會竹籃打水月也無,都是說不定的。
因為荀老兒在世時,曾經推衍幾分,猜測此讖興許與那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有些關係。
賒月去找白也,還是周密去找白也討價還價?
姜尚真想一想就覺得有趣。
反正哪怕小姑娘得不到圓滿大道,可我姜尚真何等大度,都送你這小婆娘一個好友陳兄弟了,還不心滿意足?!
陳平安哪裡知道這裡邊的彎彎繞繞。
賒月如果在這裡說到了姜尚真,哪怕只有一句半句的,陳平安都說不定能夠猜出幾分。
可惜棉衣圓臉姑娘,不太樂意主動提起那個口口聲聲「弟媳婦」的姜尚真。
當下陳平安一臉為難,在十步外停下,再次問道:「真不先談好規矩再動手?初次見面,無冤無仇的,出拳輕了沒意思,術法重了有死傷。」
賒月好奇問道:「以前你跟人打架,都喜歡這麼絮叨?」
「我不喜歡啊,從前很不喜歡的。」陳平安收斂笑意,雙手持刀,刀尖向前。
關於此事,陳平安曾經在與馬苦玄搏命時,還教過對方如何做人。
陳平安身上那一襲鮮紅法袍的兩隻大袖子,如有絲線自行束縛作繩結,束縛袖口,年輕人微微弓腰,身形佝僂,眼神視線微微上挑幾分,道:「可是你們一直讓我不喜歡,我有什麼辦法?!賒月姑娘,不如你教教我如何由著自己喜好行事?!」
賒月看著那個年輕人的臉色和眼神,道:「少廢話,一炷香,來殺我就是。」
賒月抬起手腕,雙指併攏,有月色凝聚如燈,輕輕一揮,月光消散於劍氣長城,用以為雙方計時一炷香光陰,驀然之間,月色滿城頭,又以雙方清晰可知的速度緩緩昏暗,好似月色漸次離開人間,凡俗不覺不知,仙人可觀可數。
陳平安笑眯起眼,不過已經重新直起腰杆,道:「遠來客人有求,主人不敢不給。」
賒月脾氣再好,也有些煩這個人了,對方明明心中那麼大的殺意,身上那麼重的凶戾氣,偏要如此笑語盈盈,如故人重逢,與好友敘舊。
她冷聲道:「存心殺人,卻要糊弄我留力廝殺,你這人,不講究。」
陳平安氣勢渾然一變,哪裡還有半點怒氣怒容,輕輕點著頭,滿臉的深以為然,還略帶幾分愧疚神色,嘴上卻是說道:「我來自人間陋巷,你來自天上明月。賒月姑娘是書上的謫仙人,與我如此講究做什麼,這不是賒月姑娘欺負人嗎?這樣不太好,以後改改啊。」
原來能與誰言語,就是一樁生平快意事。真是讓隱官大人由衷開懷得快要落淚了。
記得以前在那書上,看到有那喜醉飲酒卻獨醒之人,有那窮途之哭。當時只覺得聖賢境界太高,自己眼界太低小,所以無法理解為何而哭。當年便覺得以後雲遊一遠,讀書一多,就會明白。
然而等知道了古人為何而哭,才知道原來不知才好。
古人車行路窮處,猶可原路而返。
所以陳平安以雙刀刀身,有樣學樣,學那女子輕拍臉頰。
賒月每逢生氣之時,動手之前,就會習慣性抬起雙手,重重一拍臉頰。
陪這傢伙絮絮叨叨這麼久,到最後半點沒覺得大道契機在此人,還給他說了那麼多陰陽怪氣的言語,賒月實在是嫌煩惱火了。
這會兒還敢學我?!
賒月使勁一拍臉頰之後,隨即從她臉頰處有那清輝四散,化作無數條光線,被她採擷煉化的月光如水,宛如光陰長河流淌,無視劍氣長城與甲子帳的各自天地禁制,細細碎碎的月色在半座劍氣長城無處不在。
城頭站在原地的那個「賒月」被雙刀刺中,一刀斷去脖頸,一刀戳中心口。
當然那只是賒月的假象,無非是用來勘驗對方的出刀速度,以及刀刃鋒芒程度。
賒月的本命神通,能夠讓姜尚真一個仙人境劍修,祭出本命飛劍才找到真身所在,哪怕這隱官合道劍氣長城,可終究還只是玉璞境。
賒月能躲能避,更能如玉璞劍仙遞出飛劍,如仙人修士祭出千百種術法。
但凡賒月要想學習術法,任你如何獨門傳承、秘不外傳,只要是在那月色映照之下,只要境界沒有懸殊太多,那麼只須被她「見過」一次,她便得到其中真意至少七八分。
真不是賒月瞧不起以手段迭出著稱的隱官大人,蠻荒天下,論捉對廝殺的手段之多雜,同齡人中,賒月第一,當之無愧。
所以在甲子帳那邊的秘錄上,這個棉衣圓臉姑娘有那「天下武庫」之美譽。
符籙,飛劍,金身法相,機關傀儡,大妖真身,仙家寶甲,攻伐重器……
我心有所想,便顯化所成,材質無非皆為我之月色。
甚至連那尋常山巔境的武夫體魄,賒月只要想有,就能有。
只可惜賒月受限於目前的道行,武夫體魄如今止步九境的堅韌程度,而且賒月不太喜歡近身的武夫技擊之術,這就像月色在人間,月卻只會高懸在天。
第一個挨了兩記短刀的「賒月」,因為賒月有意將其塑造為遠遊境體魄,所以並無意外,只有一個當場暴斃的下場。
棉衣布鞋圓圓臉的年輕女子那假象一碎,月色消失無蹤,無跡可尋。
陳平安雖然尾隨另外的賒月之後,跟著一閃而逝,但是城頭附近,在他雙手出刀之前,就已有一手掌心異象橫生,憑空浮現出一道瑩澈無瑕的法印,造化掌心中,敕令五法雷。
這道隨心而起的五雷正法,並不用以擊殺賒月假象,對付一個遠遊境武夫的對手,哪裡需要如此興師動眾。
只是雷光大震,在雙刀殺敵之前,就已經普照光明數十丈內,為的就是用以查探之後消散月光的蛛絲馬跡,若是兩者短兵相接,哪怕只有一處細微的對撞,那麼陳平安足可占到一線先機,一線就是萬一,陳平安就有希望讓其變成山上山下捉對廝殺的一萬!
敵手之萬一,我便給你一萬。
以誠待人,厚禮待客。
稱你心遂我願。
只可惜那賒月姑娘太見外,沒有留下這點破綻。
也好。不然所謂的天下年輕十人,豈不是讓人太失望?
不然你們有什麼資格與她躋身同列?!
陳平安在小天地天幕處,雙刀攪爛一大團月色,然後御風懸停,俯瞰城頭。
那賒月身形由一化三,相互間相隔極遠。
陳平安除了兩把真正屬於劍修的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中月,還有兩把身為練氣士的大煉飛劍,初一和十五,外加兩把恨劍山劍仙仿劍,咳雷與松針。
陳平安心意微動,咳雷與松針風馳電掣,直奔其中兩個「賒月」而去。
陳平安自己則一個縮地山河,瞬間出現在數千丈之外,對付其中一個竟然面對自己,還擺出了一個對敵拳架的賒月。
先前那遠遊境體魄不堪一擊,你便換了山巔境體魄,來掂量自己的山巔境拳頭有多重,真當自己是那蕭愻出拳?!
只看那賒月第一拳對敵,饒是陳平安這般喜歡高看對手一眼再一眼的小心人,都要覺得她的拳法太糙,神意太假,底子太差。興許這位武夫賒月,唯一的可取之處,就是速度不慢,有幾分當年那郁狷夫問拳時的感覺。
一襲鮮紅,大袖翻搖,手持雙刀,輾轉騰挪,流螢不斷,追逐敵人,切割天地。
武夫賒月空有山巔境體魄和所學拳法,只能一退再退,躲避再躲避。哪怕她轉移速度,始終略勝一籌,可陳平安數次「恰巧」出現在她撤退處,險象環生。
她本意是稍稍問拳在對方身上,試試看對方的體魄堅韌程度,只是雙方如此問拳,她如何能夠得逞?同樣是山巔境,同境的純粹武夫,差距確實還是太大。
一刀即將捅穿對方肩頭時,陳平安竟然身形擰轉,換了一肘,輕描淡寫砸在賒月額頭之上。
賒月倒滑出去十數丈,由月色凝聚而成的一雙布鞋稀爛粉碎,她止住後退身形之時,才重新「穿上」一雙新布鞋。
陳平安身體微微傾斜,又後仰,就那麼將後背讓給一個山巔境武夫賒月,笑望向她,神色懶洋洋問道:「是不是半點不好玩?」
武夫賒月面無表情,身穿棉衣的圓臉姑娘身上多出了一件仙氣飄然的華美法袍,而在法袍之外,則又多出一副兵家寶甲,寶光流轉,七彩繽紛,絢爛至極。
法袍認不得,可那寶甲卻能猜出些端倪,陳平安瞪大眼睛,恢復了幾分包袱齋的本色,好奇問道:「賒月姑娘,你身上這件幻化而成的寶甲,可是名為七彩的甘露甲?對了對了,蠻荒天下真不算小了,歷史悠久不輸別處,你又來自月中,是我羨慕都羨慕不來的神仙種,難不成除了七彩,還見識過那雲海、霞光兩甲?」
好友鍾魁,讀書多,學問大,當年一眼就認出了魏羨身上披掛甲冑的來歷。
佛國,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雲海,西嶽。最早的「祖宗」甘露甲總計八件,除了陳平安得手再轉借給魏羨的那件西嶽,按照鍾魁的說法,據說如今只剩下山鬼和彩衣,還曾有過現世的記錄,其餘的都已不存於世。
武夫賒月默不作聲,再起拳架,朝那欠揍至極的年輕人,勾了勾手指。
拳頭再硬,人與雙刀再神出鬼沒,你當真便能殺人嗎?
女子眼神似乎在說,有本事徹底打爛這副武夫體魄,說不定就與你言語一二。
陳平安想到那件得之僥倖的西嶽甘露甲,便很難不想起一些人和事。
有些時候,不得不承認,所見越多,所知越多,並不輕鬆,不全是好事。
因為容易認命。
好在陳平安從來認命,就是為了可以在某些時刻不認命。
不然世事一旦不小心悲歡相通了,反而會讓習慣最小心的人格外難以消受。
既然那賒月姑娘自己找打,自己就拿出點誠意來。身為純粹武夫,太計較男女授受不親,不夠豪傑!
陳平安轉過身,以袖中乾坤的上五境神通,收起那得心應手的一對法刀。
問拳一事,求之不得。
陳平安恨不得她遞出千百拳,以她這副山巔境武夫體魄的巔峰拳意,砸在自己身上。
只是陳平安將自己山巔境壓在一境最低處時,哪怕武夫賒月速度足夠快,竟是半點沒有主動出拳的意思,擺明了要麼與陳平安對上一拳,要麼以體魄加法袍再加七彩甘露甲挨上一拳。
陳平安要是敷衍了事,賒月又無所謂,反正只有一炷香工夫,時辰一到,她就準時走人,離開劍氣長城。所以陳平安只好不再藏私得令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不但出拳加重,也略微加快身形幾分,一拳打爛那真假兩可說的甘露甲,再一拳打爛那件不知名稱的法袍,最後一拳打爆武夫賒月的頭顱。
一切皆化為月光。
賒月知道再以此試探年輕隱官的九境毫無意義,身形由一化十,散落在半座劍氣長城各處,崖畔與那城頭一端就有兩位。
不再有那好說話模樣的什麼圓臉姑娘,而是身姿形象各異,有那金身法相,有御劍仙人,有妖物真身。
哪怕與劍氣長城合道,陳平安依舊有些吃不准賒月的真身所在,九假一真?可能皆真,抑或全假。
這些不知真假的存在,異口同聲問道:「你為何不動用那些從畫捲走出的劍仙?豈不是更加省時省力?」
陳平安笑道:「一炷香光陰,其實很久很久。只不過我是個無事可做的,所以十分珍惜點點滴滴。」
言語之間,陳平安腳踩一物,身形緩緩升空,因為他腳下出現了一座巨大的仿白玉京建築,如水落石出,一點一點現出全貌,最終白玉京之巔不斷高聳升天,以至於近乎觸及天幕之頂才停止。
身穿一襲道門絳紫天衣的年輕隱官,仿佛一位真真切切的白玉京仙人,道法通天,故而得以在此閒庭信步。他雙腳一步步踩在白玉京之巔,最後走到了一處翹檐,而後伸手一抓,手握一桿劍仙幡子,輕敲身畔天幕虛空處,一圈圈漣漪蕩漾而起,層層環環無窮盡。
賒月突然問道:「我不是那劉材,你好像有些……憤怒?你是對那劉材有些猜測了?因為我不是劉材,便印證了你心中某些所想?」
陳平安神色如常,隨口笑道:「怎麼可能?賒月姑娘莫要如此疑神疑鬼。一個能讓賒月姑娘看遍天下月色、踏破好多棉鞋都找不著的傢伙,我如何去猜?」
一炷香,已過半。
陳平安一瞬間靜心凝神,如沉入古井之底,心神幽幽,如逍遙遊,心念追隨漣漪四散,微笑道:「賒月姑娘,身為妖族修士,以後取名要悠著點,不然容易泄露大道根腳。這是行走江湖大忌,切記切記。賒月賒月,太過明顯。不如學那斐然,文采斐然,一聽就只是個斯文書生。認祖歸宗姓陳之後,就更好了。」
那十個賒月,似乎有那「你道高一尺,我就魔高一丈」的爭勝心思,由十化百、百化千,城頭之上,處處是她。
其中獨獨一位以真容現身的「賒月」仰頭望向那座巍峨建築,笑道:「可我名字都已經取好了,天下皆知,還怎麼『以後』?何況我又不想改名。」
天高處有陣陣清風徐徐過,陳平安衣袂與鬢角一起吹拂而動。
他微笑著給出答案:「下輩子啊。」
賒月倒是沒有太過忌憚陳平安接下來的手段,她只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他才是第十一?!
而站在仿白玉京最高處的那個傢伙,似乎一眼看穿了賒月心思,說道:「若不是身在此處,占了些天時地利,我一定連第十一都排不上。」
賒月突然有點想要跟他動真格的了,不再只是試試看。
陳平安沒有畫蛇添足多說什麼,只是稍稍扯動嘴角,一閃而逝的玩味神色,卻恰好讓賒月一覽無餘。他似乎在說,我打死你肯定不太行,你打死我其實也不行,那咱倆就都認真點,再試試看。
陳平安手持一桿修補完整的劍仙幡子,立於仿白玉京最為高聳險峻處。
在自家天地內,陳平安目光所及,纖毫畢現,如俗子近觀崖刻榜書。
那賒月好像對那件七色彩衣甘露甲情有獨鍾。
城頭上唯一以本來容貌現身的「修士賒月」,以本命神通凝聚月色,再次披掛如同煉化了一道遠古彩虹的奇異寶甲,她仰頭望向那個身穿好似一件道門天衣的年輕隱官。
身上寶甲彩光流轉,如佛寺壁畫上一位天女的飄逸彩帶。
賒月安靜等待著那些劍氣漣漪散落天地間,與她的明月光色處處對峙,如兩軍對壘,雙方兵馬以百萬計。
陳平安腳下那座白玉嵯峨的仿白玉京,賒月其實再熟悉不過,出自荷花庵主的那輪相鄰明月中,曾是遠古遺物,應該是那老妖道為了示好托月山大祖,就贈送給了托月山的關門弟子作為見面禮,離真落敗身死後,又給當時還沒有擔任隱官的陳平安撿了去,顯然得到了高人指點,得以完整煉化。
是那位昔年鎮守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可是指點一個儒家子弟煉化仿白玉京形制之物,會不會不合道門儀軌?
賒月明明知道對方還在辛苦尋覓自己的真身所在,卻依舊分心想東想西,難怪周先生會說她實在太懶散。
不過今天賒月打算認真幾分,因為她確實有些生氣了。
城頭之上,賒月的處處月色分身千奇百怪,一位位劍仙祭出飛劍,武夫出拳朝仿白玉京,大妖真身拔地而起,以龐然身軀撞去仿白玉京。所有存在的前行路線上,劍仙幡子的劍氣漣漪驟然間在各處打了個繩結,然後結成一張大網,絲線正是半座劍氣長城上的千萬條細密劍氣,顯而易見,想要撼動仿白玉京,得先以真身、飛劍拳法或是術法神通,破開那些無處不在的沛然劍氣。
賒月一人出手,氣勢洶洶,如有大軍結陣,合力攻打一座仿白玉京。
至於原本容貌的「賒月」則御風而起,身上那件七色彩衣一路撞爛劍氣大網,要去往陳平安附近。
玉璞境陳平安哂然一笑,一手抬起,從掌心處正式祭出一枚瑩澈神異的五雷法印,驀然大如山頭,再瞬間一個下沉,剛好與那仿白玉京高處重迭,使得陳平安既身在仿白玉京之巔,又立於法印頂部上。
高樓翹檐,如那人間路途,有書生身騎白牛,在牛角處掛書掛。
萬法攢簇,電光交織,天幕處如有天劫集聚。
如果不是在這劍氣長城,擱在任何一座天下,那些地仙之下的精怪鬼魅、山水陰物,見此白玉京,見此雷法天劫,見此神人在天,恐怕一個照面,就要肝膽俱裂,道心崩碎。
既像是白玉京仙人又好似神人的陳平安,雖然視線所及只有那個身披彩衣寶甲的「賒月」,心神卻早已巡狩天地四方。
陳平安手持劍仙幡子,一步踏出,結結實實踩在法印之上,左手持幡,右手雙指併攏,面朝大地,輕輕書寫文字。
說是雷法寶印,可被視為萬法之尊的雷法,卻無愧造化萬千之美譽,此印一出,高懸天幕,術法呈現出來的景象,絕不僅限於雷電。
從那篆文法印,一道道雷電橫空出世,如有十六尊天庭雷部神將共同持鞭,甩向人間大地。一條條金色雷電,從四面八方紛紛急墜人間,稍稍一個轉折,最終劈中一隻只正在撞擊仿白玉京的大妖身上,月光碎如齏粉,消散無蹤。
陳平安掌心所化之五雷法印,先前在牢獄中得那化外天魔霜降指點迷津,縫衣人捻芯則幫忙將五雷法印轉移「洞天」,從山祠遷徙到了陳平安掌心紋路處的一座「山嶽」之巔。
法印總計六面,被霜降稱之為「六滿印」,別稱「月盈印」,除了頂部天款篆文有所缺漏,一面空白,底款蟲鳥篆文十六字: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
所以那十六條仿佛遠古神靈雷鞭的出處,正是這十六個古老篆文所顯化,法印底款每一個蟲鳥篆字,好像就是雷部一司中樞所在。
其餘四面,總計繪刻有三十六尊都未「點睛開眼」的閉目神靈,四九三十六,九字意思極大,故而銘刻畫像皆是那曾經掌律司職一方天時的雷君電母、風伯雨師、雲吏靈將、天女神官等富有蒼茫古意的圖案。
天地陰陽造化無窮,皆在法印此山中,皆在持印一掌中。
而陳平安當下所寫文字,則是為法印「擅自」銘刻天字款。
山下書房清供,裝載古硯有那天地盒。這枚因緣際會落入陳平安之手的山上五雷法印,本該就有天地雙款。
陳平安要為此印查漏補缺,為最後的空白印面,補上自己的。
二掌柜讀書不多,篆刻印章卻真不少。
月盈而虧又如何?心如明月兩相印,虧了又會圓,大道運轉循環本就在一個盈虧間。
我獨立城頭許多年,也沒有每天怨天尤人啊,煉劍畫符,練拳修心,可都沒耽誤。
連那煉化三十萬字都給做了。也就是那本山水遊記只有這麼點內容,不然哪怕三百萬字、一千萬字,陳平安同樣會一一煉化!
將來只要有機會,定會化名曹沫,行走天下。
符籙一途,我亦是登堂入室一鍊師。
城頭上一座仿白玉京的四周,一隻只大妖真身蠻橫撼動這座同樣與劍氣長城合道的巍峨建築,任由那聲勢浩蕩的道道雷鞭轟砸在身,月色破碎復又圓,不知疲倦,好似沒有絲毫折損,仿佛只要撼動仿白玉京一星半點,就是撼動陳平安的魂魄與道心。
更有那一個個金身境、遠遊境的武夫賒月,攀登仿白玉京高樓與大城,快速登天,一個個健步如飛。
還有那陳平安都不知身份根腳的金身法相,一尊尊身高百丈,手持神兵利器,瘋狂打砸仿白玉京。
陳平安心境微動,忍不住微微皺眉,這賒月的家底是不是過多了些?年紀不大啊,手段這麼多,一個姑娘家家,瞧著憨傻其實心眼賊多,行走江湖會沒朋友吧。
不過,你有你的術法神通多如牛毛,我有我的一點點看家本事。
陳平安將手中劍仙幡子狠狠戳向大地,風馳電掣,從仿白玉京落向人間,幡子與法印皆是煉化之物,自然無礙,幡子一穿而過,轉瞬即逝,落在仿白玉京的一座仿造大城中。
劍仙幡子釘入城池中央的一處地面後,大纛所矗,兵馬集結。
一個個幡子所蘊藏的劍仙隨之現身,一一走出幡子,然後如一顆顆流星迸射而出,或御劍或持劍,負責截殺那些蟻附仿白玉京的武夫賒月。
此次劍仙出劍聲勢,比那離真最早祭出時,確實還是要多出幾分劍仙風采。
陳平安更多的心神,還在這補印一事上。
他其實早已將這枚法印煉出四字,作為天款印文。
只是卻一直沒有真正傾注心神,沒有施展《丹書真跡》之上的開山之法。
所以,當下寫字才是這枚五雷法印的第一次完整現世。
在陳平安手寫文字、心意牽引下,法印印面碎屑如瑩瑩雪花飛,最終水落石出有四字。文字浮現,初始並不顯大,只有巴掌大小,相較於大如山崗平台的法印頂部,可以忽略不計。陳平安低頭望向那個四個字,此符第一個奇怪處,在於陳平安在當年吃過苦頭和大虧後,此次別開生面,選擇倒著書寫文字符,再加上一個與天地暫借的玉璞境修為,最終才使得符成不難,簡直就是一氣呵成。
看到那四個字,陳平安笑眯起眼,確實是會心喜悅。好像大道高遠,距離某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遙遙可望而不可即,可是他陳平安既然今天能夠寫出這四個字,就證明在這條路上繼續走十年、百年、千年,只會比當年那個撐篙一葉舟的背劍少年,離著那些更近。每天都在靠近。
總有一天,遠遊天下,就無須仰頭看那真正的白玉京。
有朝一日,御劍遠遊,做客青冥天下,可與白玉京之巔齊平。
那個原本飛掠向高處陳平安和五雷法印的彩衣賒月,突然改變主意,千里山河縮地一步間,就要朝那杆作為大陣中樞的劍仙幡子出手。
天幕處已經補全印章的陳平安笑了笑,也學那賒月分心。
選擇合道,雖然失去了陰神陽神,大道受損極重,但是陳平安對此倒是沒有太大失落。
我還是我。
陳平安還是陳平安。
我在我心中久住,時時身在家鄉。
修士賒月身上像那法袍更多的兵家祖宗甘露甲,讓陳平安有點刮目相看,又長了一分意外之喜的見識,鍾魁曾經說西嶽在內這八件甘露甲,最玄妙的地方,在於擁有某些類似劍修的本命神通。
而那賒月寶甲,在賒月只是靠近劍仙幡子所在城池之時,就有七位天女由七條彩帶依次幻化而成,最終一道彩虹掛空,起始於賒月御風處,最終落在了劍仙幡子之上,一砸而至,虹光與幡子相撞,光線絢爛,光彩四濺,氣勢卻如大河入海,源源不絕,幡子四周氣機激盪而起,如大浪拍打礁石,靈氣劍氣一併,劍仙幡子竟是開始顫動起來。
學那賒月分心後,便也有一個「陳平安」站在幡子之巔,一手負後,一手掐訣在身前,面帶笑意,視線透過一道彩虹,望向那跨虹御風而來的女子,微笑道:「我這小小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唯有此門不開,賒月姑娘還請去往別處賞景。」
竟然是個身穿青衣道袍的陳平安,面容比那真正的陳平安老相些許。
這幅場景,這番言語,估計青冥天下所有道家仙人,都不太樂意看到,不太高興聽見。
賒月並不清楚那個中年道人幻象的真實身份,不過知道了估計她也無所謂。
僭越一事,她自己又沒少做。
比如她在行至彩虹弧頂之時,就變成了那位荷花庵主的身姿面容,伸手一按。
大城上空,雲海凝聚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有那荷葉連連,月光皎潔,月色綠荷相依偎,然後倏忽間掌心荷花池開出了無數朵雪白荷花。
中年道人陳平安斜瞥那手掌降落與荷池花開一眼,笑道:「大道至大,豈在物象之大,小了,還是小了。」
道人始終一手負後,掐訣屈指一彈。
一粒金光,緩緩飛升。
荷花池下墜之雷霆聲勢,山嶽壓頂,氣勢雄壯。
荷池每開一花,便有一道雪白光柱落下。
而中年道人的那粒金光,晃晃悠悠,如鳥雀振翅風雨中,率先迎向那場雪白顏色的滂沱大雨。
中年道人陳平安微笑道:「急急如律令,去!」
那一粒金光便突兀消失,來到那掌心朝下的大手手背。
早有蜻蜓立上頭。
無論是七彩虹光與劍仙幡子的相互激盪,還是那隻大手的大山壓頂氣象。
這一粒金光的浮現,並無半點天地氣象可言,照理而言,根本無濟於事。
可偏偏在那金光停在手背時,就讓那雪白暴雨原路返回,花先開花再未開,手掌下落又退回。
光陰長河且倒流,竟像是一場中年道人與荷花庵主的道法比拼。
賒月抖了抖手腕,收起看過幾眼便學了個大概的那門神通,天空大手隨之消散。
依舊將心思放在搖動那根劍仙幡子之上,不只是純粹武夫,修道之人同樣可以一力降十會。
這位修士賒月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危乎高哉,峻極於天,五城十二樓。
一撥撥的雷光閃電,裹挾浩蕩天道威勢,轟砸在仿白玉京轄境大地上,一次次打散大妖真身的月光。
只是劍仙幡子被虹光壓制,先前從此走出的劍仙數量太少,使得那些登高的武夫賒月,劍光殺之不盡,劍仙斬之不絕,武夫賒月的登天路途已經大致過半。
然後賒月察覺到一絲異樣,還是第一次有此感覺。
那個陳平安終於開始使用壓箱底的手段了。
如果賒月沒有猜錯,他是動用了本命物之一!
只見仿白玉京內有五個身材修長的武夫陳平安,或草鞋佩刀,或背劍身後,或腰懸酒壺,或頭別玉簪,或一襲青衫。
同時現身於仿白玉京高低不一的樓與城中,隨意打殺那些境界不夠高的武夫賒月。
「太慢,出拳實在太慢了!」
「紙糊一般!」
「武夫問拳,拳在敵身,莫要輕撓!」
五個武夫陳平安出拳不停,將一個個武夫賒月打碎身軀,擰斷頭顱,或是一記手刀筆直劃下,直接將賒月一分為二。
好一個憐花惜玉二掌柜。
又有一個溫柔嗓音,從天上落在賒月心湖間。
「賒月姑娘,你與荷花庵主久為鄰居,我卻與那位天幕道家聖人從未有半句言語,為何你心中之道法如此之輕,不堪一擊?」
「所以說啊,找經師不如找明師,不如你與我拜師修行道法?可以先將你收為不記名弟子。我收徒,一向門檻很高的。而我為人傳道,其實又是相當不差的。」
「你的術法表象,無非是將一輪明月的浩大月魄,身為主人,分而待客。大道根本,當是歸一,不如賒月姑娘誠心些,拿出真正的神通來當登門禮?」
賒月好煩這個人。本事是不小,但是怪話實在太多。
她從沒有這麼煩一個傢伙,可能兩個姜尚真,都比不上這個陳平安的煩人。
而站在那個最高處的陳平安,突然一腳踩在法印天款篆文最後書寫、卻屬於符籙開頭的兩個字上。
先前寫字以是那令、敕、沉、陸。
那麼,完整符籙正是「陸沉敕令」。
所以陳平安一腳重重踩在「陸、沉」二字上,大手一揮,大笑道:「走你!」
「陸、沉」二字先去法印左上角右下角,「敕、令」二字隨後去往其餘兩個角落。
一枚六滿五雷法印,終於補全無漏缺。
賒月內心微顫,心知不妥。
那枚如雷部天司打開大門、光明湧現的五雷法印,以一種不可理喻的速度驀然墜地,與城頭,與大道契合。
將近半數的賒月幻象,都在剎那間,同時置身於天地四方的「陸沉敕令」四字當中。
站在虹光頂部的修士賒月更發現,直到此刻陳平安才動用合道劍氣長城的根本手段,隔絕天地。
與此同時,又祭出了那兩把甲子帳暫且不知名卻知大致神通的本命飛劍。
三座大小天地,拘押半數賒月。
賒月幽幽嘆息一聲,果然煩人的傢伙都有更煩人的手段。
關於劍氣長城的天地禁制,以及年輕隱官的那把本命飛劍,她早就心中有數,是做好了最壞打算的。
只是不承想這枚是個人就會用來增加攻伐威勢的五雷法印,怎被陳平安加上那麼幾筆,就給煉化成為一座牢籠?
一個剛剛開始攀附仿白玉京的武夫賒月,而非那身穿七色彩衣的修士賒月,負責收起所有月光,重新變成一個棉衣圓臉的年輕姑娘。
她已經身在飛劍籠中雀的小天地當中。
法印落地,雷光消逝,天地轉入昏昧,如那天地未開的混沌之地。
連那巍峨仿白玉京、劍仙幡子和中年道人、五位武夫陳平安,都一併消失不見。
那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年輕人,手握狹刀,輕輕敲擊肩頭,緩緩從天幕落向城頭,笑容燦爛,道:「哪怕依舊無法徹底打殺賒月姑娘,也要留下個賒月姑娘在城頭。」
年輕隱官嘴上說著客氣話,可這劍氣森森的籠中雀小天地內,除了陳平安落下的那條路線上,飛劍自行消散,為一襲鮮紅法袍讓路,其餘整座天地間,皆有飛劍攢簇,從小天地天幕處密集布陣,一圈圈一層層,所有劍尖直指賒月。
賒月四周十丈之內,月光如水,將那些飛劍阻擋在外。
賒月疑惑問道:「你擅作主張,將這枚五雷法印的用途篡改,就不心疼如此一來會使得原本有望成為一件仙兵的法印,不但攻伐威勢減半,還將失去成為一座『宗』字頭傳法印的機會?」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似乎是說賒月姑娘你的問題太大,太難回答。
賒月好奇問道:「難道不是嗎?」
陳平安停下敲刀動作,肩挑那把狹刀斬勘,埋怨道:「賒月姑娘,你我投緣,我不准你如此看輕自己,半個賒月也好,小半個也罷,難道都不值一座宗門的傳法印值錢?」
賒月有些自責,說道:「還是你的符籙手段太怪,我猜不到就一種法印禁制,都能夠如此詭譎。」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更奇怪的問題:「一個人的自責,會死人嗎?」
又來!
賒月抬起雙手,重重一拍臉頰。
沒了陳清都坐鎮的半座劍氣長城,任你玉璞境陳平安手段再古怪,再環環相扣,當真攔得住一輪明月的遠遊?
陳平安將那斬勘懸佩在腰,收斂笑意,懸空而停,左手雙指併攏,在身前右方輕輕抵住虛空處。
最終出現了一粒燈火依稀的光亮,他雙指緩緩從右到左抹過。
陳平安雙眼眯起,死死盯著那一粒燈火,變成一道光亮,到越來越光明,最終越來越像一把劍。
人身小天地當中,有個金色小人兒,輕輕握住劍柄,它騎乘火龍,一路去往陳平安心湖,抬頭望天,天懸一輪月。
而陳平安身後,矗立有一尊頂天立地的金色神靈,正是陳平安的金身法相,身穿一襲道袍,中年面容。
天地四方,四字歸攏一處。
有頭別玉簪的少年陳平安,腳踩其中兩字,笑容自信,近乎自負,有那我輩讀書人之捨我其誰的浩然氣概。
草鞋少年,腳踩「陸沉」二字,頭別白玉簪,腰懸一枚水字印。
先以合道天地的偽玉璞境界,在這裡一個人胡思亂想,一個人喃喃自語,一個人獨來獨往。
再以碎金丹躋身的武夫山巔境,在這城頭上,最後一次結成金丹客,最終成為那些山上神仙眼中的我輩人。
又將一本拳法《撼山譜》,一本符籙《丹書真跡》,一本書名直白的《劍術正經》,爛熟於心。
還空餘一座開府卻未擱置大煉本命物的竅穴。
還剩下一個還鄉。
夕陽西照遠遠去,陌上花開緩緩歸。
賒月四周月光越發璀璨,月色越發濃郁。
一層層由井底月本命神通凝聚而成的飛劍大陣,在被鍍上了一層月光後,便當場崩碎,賒月身形籠罩月光中,如一輪袖珍小月越發壯大,飛升作大月。
只是賒月突然皺眉不已,一座座劍陣無數飛劍被摧折,但是冥冥之中真正的那把「唯一」飛劍,卻好似憑此本命月色,悄然淬鍊!
賒月便立即止住念頭,打消了那個以月光強橫開陣、連開三層禁制再離去的想法。
哪怕陳平安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劍修,一劍又能強到哪裡去?事實上,這千萬把飛劍所指,當真就是真正「賒月」?
她開始收攏月光,月色在她附近越來越凝練濃郁。
試試看?殺殺看!
那陳平安猛然伸手握住劍柄,橫劍在前。身後那尊神靈亦是如此動作,如出一轍。
賒月,你當真覺得我不知你身藏何處嗎?
我將你視為蠻荒天下的畜生,你也不該把我當個人看待。
來我身前,與我為敵。請多加小心。
一劍斬我心中月,請你現身。
再一劍斬你真身,請你去死。
我有劍要問,請天地作答,先從明月起。
那賒月天上摘月返回人間,腦子拎不清地直奔對面城頭,這讓離真有些不痛快。如今自己打是打不過那小娘們的,關鍵是論出身論家底,對方也不差。
離真只有在那巔峰之時,才能在人間與賒月換命。她那一張圓圓臉,已經不太討喜,她那萬事不上心的模樣,那種誰也別來煩我的神色,曾經更是讓離真羨慕到了嫉妒。
離真立即御劍來到崖畔一襲灰袍附近,埋怨不已:「為何不攔著賒月?天命所歸、得天獨厚啥的,便了不起啊?能從天上摘下一輪月,就可以隨便破壞甲子帳規矩?讓咱們隱官大人逮住她,可勁兒聊天,豈不是害你我那麼多的心血頃刻間付諸東流?」
如今離真與龍君所站之地的半座城頭,托月山百劍仙幾乎都已趕赴浩然天下,離真還是在這邊磨磨唧唧,作為這座天下的大祖關門嫡傳,可謂丟盡了托月山的臉面。離真的一位師兄路過劍氣長城之時,都沒與離真打招呼,直接御風過城頭。
龍君以千萬條細密劍氣凝聚出一個模糊身形,老者抬起袖子,手指點了點天幕當空僅剩的一輪明月,說道:「不還剩下個,你有本事摘下,我也讓你去對面城頭逛盪,隨便你耍。」
托月山百劍仙,當然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但是在這之上還有身份隱蔽的一小撮人,年紀不大,地位超然,未被甲子帳記錄在冊。
除了這個讓離真嘮叨不停的圓臉姑娘,天上一輪明月的女主人,其實還有斐然、雨四、涒灘、豆蔻等。
離真嘆了口氣:「龍君啊龍君,前輩啊前輩,你我這般萬年老交情,就該多多珍惜,你非但不為我護道幾分,還盡說些傷感情的話,一壇老酒,經得起你幾口大喝痛飲?處處做人留一線,天才無絕人之路。」
摘明月到人間。昔年煉化一輪月半數月魄的荷花庵主,是可以勉強做到的,只是礙於托月山的存在,不敢做。當然做了也無意義。月不在天,以地利換天時,還是虧本買賣,有損大道修行。浩然天下多洞天福地,冠絕數座天下,荷花庵主野心勃勃,試圖將各地天上月趨于歸一,屆時老妖道與一部分天時合大道,以真身顯化天道,不是神靈,更勝神靈。
相傳大戰之前,周密曾經去往天上,與那荷花庵主坐而論道,周密在月中笑言,今年何必輸往昔,今人何必輸古人。
只可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可憐荷花庵主甚至連那浩然天下的明月都沒能看到一眼。都不能說是荷花庵主志大才疏,實在是那董三更出劍太霸道。
董老兒之壯舉,不只在斬殺荷花庵主一隻王座大妖,而是徹底打壞了蠻荒天下的一部分天時氣運。就像將一枚穀雨錢打成了一堆雪花錢,哪怕雪花錢依舊悉數落在托月山錢囊中,可這裡邊的價錢偏差,就是蠻荒天下實實在在的損失。
托月山如果想要重塑一輪完整月,重新懸掛天幕,則又是一大筆損耗。
龍君雖然讓那棉衣圓臉姑娘落在了對面城頭,卻一直關注著那邊的動靜,那賒月若有半點逾越舉動,就別怪他出劍不留情了。
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大道註定高遠,當然極為不俗,可在龍君這樣的遠古劍仙眼中,看待這些朝氣勃勃的年輕晚輩,無非就像是看幾眼昔年的自己,僅此而已。
相較於心不在焉練劍總是懈怠的離真,賒月境界足夠,又獨具神通,所以能夠打破重重禁制,如入無人之境,去與那位年輕隱官相見。
一個剛從對方的家鄉返回自己的故鄉,一個則喜歡給別家當看門狗。
一對家鄉不同、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女,湊巧都在年輕十一人之列。
離真問道:「是在閒聊,還是打架?」
龍君說道:「孤男寡女,乾柴烈火,你信不信?」
離真嬉皮笑臉道:「趕緊打開禁制,讓我瞅瞅,眼見為實,看看他倆是否真的天雷勾動地火了。到時候我做一幅神仙畫卷,找人幫忙送給寧姚,到時候說不定陳平安沒有被劉叉砍死,就先給寧姚砍死了,豈不美哉?寧姚出劍砍他,隱官大人那是萬萬不敢放個屁的,只能乖乖伸長脖子。隱官大人就數這一點,最讓我佩服。」
龍君瞥了眼這個越來越陌生的「觀照」,搖頭道:「此次你我重逢,只有一點我承認你是對的,那就是你確實比陳平安更可憐。你確實不再是那觀照了。好歹人家陳平安留在這邊當看門狗,沒人覺得有多可笑,說不定連那斐然、木屐之流,都要對他敬佩幾分。」
龍君仰頭望天。
昔年三人三劍,一起修行登山,一起問劍於天。
最後大道歧路於蠻荒天下的那座高山。
他龍君其實不是死在托月山,而是心死在了陳清都說要走一趟托月山的那一刻。
之所以依舊願意仗劍去往托月山,只是給淪為刑徒的所有同道中人一個交代。
陳清都在那托月山一役當中死了一次,最終在此又死了一次。
那麼這個觀照呢?同樣死在托月山一次,然後在城頭之外,輸給陳平安一次,離真身上道心,最後一點依稀可見的觀照氣概,大概就真的徹底死了。
龍君幾乎從不兩次詢問同一件事,但是今天先為賒月破例,又為離真破例,道:「與陳平安最後一戰,憑藉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離真笑道:「一個不是觀照,一個不像龍君。你還好意思可憐我。」
龍君便換了一個問題:「托月山那位,與你一樣看見了那個結果?」
離真想了想,道:「不知道我那師父知不知道啊。因為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什麼嘛。」
龍君不再言語。
這個離真,真是該死。將來就當自己為觀照最後送一程。
離真不知是渾然不覺龍君的心意,還是知道了也不會如何,只是糾纏道:「龍君前輩,求你打開禁制,煉劍這種事情,多沒勁啊。」
不承想龍君還真打開了甲子帳那道山水禁制。
離真哎喲喂一聲,嘖嘖道:「白玉京唉,有模有樣的,隱官大人對青冥天下的怨氣有點大嘛,這玉璞境的術法神通就是了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看看,隱官大人又開始蠱惑人心了,虧得是啥都不多想的賒月姐姐,換成流白姐姐,肯定要遭了毒手啊。」
「龍君,你輩分高見識廣,知道賒月真身在何處嗎?隱官大人的狗鼻子,嗅不嗅得到?」
龍君忍受著離真的聒噪,難得想起一些不願去想的陳年舊事。
陳清都之本命飛劍,浮萍,早已破碎於托月山。
所以後世才有了風起於青萍之末的說法,有了一葉浮萍歸大海的講頭。
龍君,本命飛劍,大墟仙冢。
觀照,本命飛劍,光陰長河。
故而在一本歲月長達一萬數千年之久的老皇曆上,前邊書頁記載著「劍修觀照」,修道路上最為坎坷,被那些遠古神靈針對最多。
好友陳清都與龍君為觀照一路護道最久,就只是最久。
因為護道最多的劍修,是那些湮滅於歷史塵埃中的已故劍修。
曾經有數位劍道成就極高的劍修,劍術之高,劍意之盛,出劍景象之壯闊,能讓早已死心的龍君,在萬年之後偶爾想起,都會心境起漣漪。
後世很難想像,陳清都的資質,其實在當年他最初練劍時,在紛紛崛起又如彗星墜落的一大撥劍修當中,並不是最好的,甚至可以說平常。只是陳清都機緣不錯,那樁機緣最終被陳清都抓住了,又抓穩了,如劍緊攥在手。
只不過以陳清都的執拗性格,萬年以來,大概不願意與誰坦誠此事。
滄海桑田,海屋添籌,人間老來多健忘。
離真踮起腳尖,眺望那邊的戰場,感慨道:「這倆人是真能打啊,啥門道都有,看得我眼花。」
層出不窮的術法,亂七八糟的手段,各處戰場的針鋒相對。
離真突然問道:「陳平安好像一開始就用上了玉璞修為,不像咱們隱官大人的作風,這場架,結果不會是雷聲大雨點小吧?」
雷聲大是真大。懸在白玉京高處的那枚五雷法印,地款十六字,字字蘊含道法真意,神靈手執雷電,兇狠鞭打大地。
讓人離真有些心神恍惚,好像有昔年劍修觀照重返遠古戰場。
離真晃了晃腦袋,驅散這份毫無意義的心緒。
離真一臉惋惜道:「可惜不是那劉材,只要是劉材,有那兩把本命飛劍,一旦再加上某件托月山暫借重寶,任由我們隱官大人小心萬分,還是會輸得一敗塗地吧。」
龍君譏笑道:「喜歡寄希望於他人,已經不是什麼觀照,如今連劍修都不想當了?」
離真哀怨道:「龍君,你怎麼回事,每次與我言語,總是這麼陰陽怪氣,你怎麼不去跟隱官大人掰掰手腕?」
龍君依舊在關注那邊的戰場走勢,隨口給出個答案:「言語說不過他,何必自取其辱?」
離真無言以對。
對面城頭,兩人身影,驀然消失。
離真笑道:「好隱官,終於按捺不住祭出殺手鐧了,賒月姐姐實在托大,入坑再想出坑就難嘍。」
龍君說道:「那枚五雷法印,是你送出去的。」
離真微笑道:「賒月姐姐要與我興師問罪,得活著走出才行啊。」
龍君說道:「本已出井望天再在天,偏要重新再當一隻井底之蛙。觀照果然與好友陳清都,一個德行一樣蠢。」
離真突然變了臉色,再無半點心思與龍君拌嘴解悶。
龍君更是比離真更早就察覺到不對勁。
離真一瞬間就給劍氣衝撞得摔落城頭。
離真先是錯愕,隨後雙手抱住腦勺,由著身軀飄蕩墜地,哈哈大笑道:「龍君出劍幫人,真是天大的稀罕事!」
龍君伸手握劍,現出法相,天地異象,劍氣席捲,千里雲海盡碎,龍君一身劍氣與眾多遠古劍意,如起大道之爭。
離真再不敢隨便落地,鬧了個灰頭土臉,急急祭出一件護身重寶,竭力抵禦那些可不認什麼托月山嫡傳的劍意劍氣。城頭上那些資質、機緣都輸人一籌的剩餘托月山劍仙坯子,更是難熬,一個個祭出本命飛劍,護住自身。
龍君一劍朝對面城頭傾力劈去,再無任何留力。
不然那賒月就要傷及大道根本極多,雖然龍君對此並不介意,是她自找的,但是龍君絕不會讓陳平安得到一份大道裨益!
先前由著賒月去往城頭,雙方閒聊也好,問道廝殺也罷,本就是龍君施捨給一條喪家犬的一碗斷頭飯。
陳平安在心中一劍之後,心頭明月支離破碎。
賒月身形飄蕩天地牢籠中,雖非全部賒月,她亦是籠中雀矣。
再一劍,陳平安真身與身後神靈一同落劍。
天地共一劍。
將那身形迅速凝聚為一粒細微月光的一部分賒月真身,先斬開,再粉碎,碎了再碎。
天地月圓碎又圓,無處不在的月色,一次次化作齏粉,一劍所斬的是賒月真身,更是賒月道法。
陳平安仰頭望去,嗤笑一聲。
龍君前輩傾力一劍,好像也不算太快嘛。
半座劍氣長城之上,天地恢復清明。
龍君伸手拂亂一處紊亂劍氣與稀碎月色,再一抓。
一個臉色慘白的圓臉姑娘站在了龍君身旁,沙啞道:「賒月謝過龍君前輩。」
龍君看了眼賒月的一身氣象,說道:「還好,所幸傷及大道根本不多,剛好藉此機會改改性情,用心修行,去那浩然天下勤勉修行一段時日,應該彌補得回來。」
賒月默然點頭。
一個鮮紅身形雙手籠袖,站在對面,望向賒月,笑呵呵道:「一個不小心,沒掌握好分寸,賒月姑娘見諒。」
賒月心中有個疑惑,只是她並未開口言語。當下大道受損,並不輕鬆,若非她真身奇異,確實如離真所說的得天獨厚,那麼這會兒尋常的純粹武夫,會疼痛得滿地打滾,那些修道之人,更要心神惶惶然,大道前程,就此前途渺茫。
離真掛在距離龍君、賒月稍遠的城頭處,往對岸探頭探腦,只見那位隱官大人抬起一手,掌心處有一輪天地間最為精純粹然的袖珍明月。
說不定都能跟醇儒陳淳安的那輪明月,比拼一下純粹程度了。
陳平安手掌微動,明月微微扶搖起伏,如在掌心紋路山嶽巔。
以此彌補心中一劍碎月的那筆損失,何止是一個綽綽有餘能夠形容的。
賒月說道:「今天之爭,必有報答。」
陳平安點頭道:「有空再來,歡迎至極。」
陳平安轉移視線,望向遠處那個鬼鬼祟祟的離真,微笑道:「瞧瞧賒月姑娘的登門禮,再看看你的小家子氣,換成是我,早一頭撞牆撞死自己拉倒了。」
離真雙手撐在城牆上,身姿掛空貼壁,只露出一顆腦袋,一臉可憐兮兮不言語。
賒月尚且下場如此慘戚戚,自己躲著點隱官大人為妙。
要知道在甲子帳秘錄上,賒月是那種哪怕打不過也是最能跑的修道之士、得道之人,況且賒月被譽為天下武庫,術法手段茫茫多,所以同境之爭,她會極其占便宜。
不過賒月這次吃虧,歸根結底還是不該不以全部真身來此城頭。
離真嘆了好大一口氣,隱官大人今兒這樁買賣,不光沒虧,還大賺,不像話,傷人心。
龍君重新打開禁制,陳平安依然雙手籠袖,微微點頭,視線上挑,盯住那賒月,笑眯眯道:「賒月姑娘,恕不遠送。」
陳平安也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奇怪事,這個棉衣圓臉姑娘到了浩然天下為何如此懶散,都不殺人嗎?
離真躍上城頭,可惜那賒月已經化作月色,瞬間遠去,過了倒懸山遺址處的大門,遠遊千里萬里,最終與那桐葉洲的大半真身相融。
如今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不斷碰撞,尤其是那桐葉洲和扶搖洲逐漸大道融合,天時逐漸趨同,不再是那一門之隔日夜有別的光景。
賒月心中有個謎團,為何那陳平安第二劍,似乎並未傾盡全力。
不然哪怕龍君出劍相助,賒月也需要留下更多月魄。
只是心大如圓臉姑娘,也不免心中慘然,半成月魄就這樣沒了啊。
在一處山巔,圓臉姑娘使勁皺著臉,然後緩緩蹲在地上,輕輕拍打臉頰,自己安慰自己,說沒事沒事啊,不哭不哭啊。
陳平安轉身離去,不承想龍君又有一劍至。
看來龍君老狗此次是真惱火了。
身形消散,再在前方重新凝聚,陳平安放聲大笑。
對面城頭,離真偷偷摸摸小心翼翼走到一襲灰袍身邊,道:「此次賒月歸鄉,不是全部真身遠遊來此啊。隱官大人也是真捨得下狠手,賭大賺大,服氣服氣。」
龍君根本不搭理離真,只是自顧自冷笑道:「膽敢公然腳踩那個名諱,半點不怕那三掌教在白玉京心生感應。」
而那青冥天下的那座真正白玉京,一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一邊走在欄杆上,一邊抬起手掌遠觀,笑道:「好字好字,好名好名。」
陳平安坐在一處城頭,雙腳懸空,輕輕晃蕩。
一手托起一輪精粹小圓月,一手翻轉那把後世胡亂增添銘文的曹子匕首。
這來自割鹿山的短刀,後世浮刻篆文「朝露」二字,最終落入姓陳名平安的年輕人之手。
陳平安看了眼袖珍明月,笑了笑,收入袖中。
以後送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就當是五境破六境的禮物好了。
如果已經躋身六境又破七境,那么弟子可就有點為難師父了啊。
那把曹子匕首在陳平安指尖、手背翻轉如飛。
陳平安突然一個急停,收起短刀,雙手撐在城頭上,仰頭喃喃自語。
所幸平安,復見天日,其餘何辜,獨先朝露。
阿良昔年從青冥天下重返劍氣長城,兩人一起飲酒,阿良曾經說,陳平安,其實真的可惜。
你沒有見過三教論辯,尚未開口說話就好像已經贏了的老秀才,沒有親眼見到那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文聖。
你沒有見過那個只是雙鬢微微霜白、容貌還不算太蒼老的先生。
你沒有見過彩雲之上,白衣勝雪拈黑子的年輕崔瀺。
你沒有見過犯錯之後,永遠高高揚起頭的少年左右。
你沒有見過讀書之時,喜歡微微皺眉頭的年少小齊。
你沒有見過伸出雙手,按住兩顆腦袋不讓兩個師兄弟氣呼呼打架的劉十六,他咧嘴憨笑,然後在先生的眼神示意下,稍微鬆開一顆腦袋的大手,讓年紀更小的師弟小齊,能夠輕輕踹上不講道理的左師兄一腳。
最後,先生就當起了搗糨糊的和事佬,說可以了可以了。小齊雙臂環胸,眉眼飛揚,與傳道授業時的先生有很多神似。身材修長的大師兄崔瀺,會雙手搭住師弟左右的肩頭,下巴輕輕擱在惱火少年的腦袋上,說算啦算啦,你是師兄,讓著點小師弟。小齊就會得了便宜還賣乖,笑著朝那左師兄搖頭晃腦,說我需要他讓?!當左右狠狠瞪眼,小師弟就立即跑到大個子師兄身後,可當大師兄一放開左師兄的肩膀,小齊覺得不妙,就立即躲去先生身後,先生便張開雙手,護著那個小弟子在身後,左一步,右一腳,攔著身前那個依依不饒的二弟子,那個名為左右的少年郎。
對啊。陳平安都未見過。
當時陳平安笑著喝酒,痛飲一碗酒水,說我只是聽你說過,聽說了也只能想像,可只是聽說只是想像,我就很高興。
阿良見著那些好像從一個年輕人笑容中、一隻空白酒碗裡跑出來的傷感。
傷感總是這麼頑劣,眼睛都藏不好,酒水也留不住。
於是最後阿良跟著喝完最後一碗酒,既感慨又安慰,說那次離開劍氣長城我好像就已經老了,然後有天一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身邊帶著個紅棉襖小姑娘,一起向我走來。
此時此刻的城頭上,陳平安也想要往家鄉走去,與很多心有牽掛的人快步走去。
歸鄉路遠,一路上哪怕見到了再多的陌生人,也要認真看遍。
陳平安雙手捧著後腦勺,挺直腰杆,一直望向無人的遠方。
泥瓶巷祖宅的對聯和「春」字、「福」字,一定會年年換新吧。
當一個遠方遊子辛苦忍著不想家,當然是因為很想家鄉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