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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賈生讓人失望

2024-08-19 13:39:33 作者: 烽火戲諸侯
  第247章 賈生讓人失望

  朱斂和沛湘走出棋墩山,依舊緩緩而歸,鄰近落魄山的山腳門口,沛湘看到一個黑衣小姑娘,雙手環胸,懷抱綠竹杖和金扁擔,站得筆直,瞪大眼睛,好似是個負責看守山門的……小水怪?

  沛湘忍俊不禁道:「你們落魄山,真是……」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落魄山的山風了。

  朱斂介紹道:「她可是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

  沛湘笑出聲。

  朱斂說道:「又沒騙你,小米粒是落魄山譜牒上的右護法,在霽色峰祖師堂的座椅很靠前的。」

  沛湘將信將疑,道:「真的假的?!」

  朱斂呵呵一笑,道:「對了,你等會兒見了小米粒,只管開門見山寒暄一句,『你就是傳說中的那位啞巴湖大水怪』,她會很高興的。」

  他抹掉臉上那張麵皮,恢復了落魄山老廚子的那張。

  沛湘也摘掉了麵皮,再撤去了障眼法。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然後一路飛奔到朱斂跟前,哭腔哽咽道:「老廚子老廚子!我都以為你迷路,不曉得怎麼回家了!我又不敢去紅燭鎮接你……」

  小姑娘傷心得說不出話來,都顧不得什麼面子不面子了,還不小心承認了自己不敢去紅燭鎮和玉液江。

  朱斂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聳了聳背後的大包裹,笑道:「猜猜看有啥。」

  小米粒擦了擦眼淚,怯生生看了看老廚子身邊的女子,緊緊抿起嘴,與沛湘施了個萬福。她方才只顧著看老廚子是胖了還是瘦了,都沒瞧見這位賊好看的姐姐嘞。

  沛湘微笑點頭。記起朱斂的那個提醒,笑道:「你就是啞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愣在當場,她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撓臉還是撓頭了。

  這個姐姐咋個突然又好看了些?大概這就是裴錢心心念念的女大十八變吧。

  唉,變個錘兒嘛,長大有啥好的。不過小米粒是不敢與裴錢這麼說的。

  周米粒想起老廚子的問題,小聲道:「是裴錢說的那種神仙書?圖畫上邊的小人兒會打架的?可惜裴錢不願意多說,你給我瞅瞅唄?如今我可喜歡讀書,學問老大了,呵,等裴錢回了家,要嚇她一大跳。」

  朱斂老臉一紅,無奈道:「是瓜子。」

  周米粒哀嘆一聲,老氣橫秋道:「恁大人了,還嗑瓜子。」

  不過小姑娘很快笑道:「買都買了,就這樣吧!」

  朱斂笑著點頭。

  久違的家風山風,終於不再只是遙遙懷念了。

  我已歸鄉,身在此山中。

  一隻小水怪,好似變作山間小黃雀,在朱斂身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說著家裡事。

  一些個不能說的事兒,小米粒就沒說。落魄山上的機靈鬼,裴錢第一,她第二,暖樹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實在覺得荒誕不經,只好以心聲詢問,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山上門派、仙家洞府的護法職位分量極重,被譜牒仙師譽為半座山水大陣。

  沛湘確定這小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簡直就是低得離譜了。小姑娘既然都是右護法了,難不成那泓下是左護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斂竟然置若罔聞,只顧著與小姑娘言語雞毛蒜皮。

  沛湘氣笑不已。活該你被稱呼一聲老廚子!

  然而沛湘的小小鬱悶很快就變成了驚悚。

  一個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憑空現身,與朱斂微笑道:「你倒是有樣學樣,甩手掌柜當得很過癮?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覺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斂略遜半籌。

  山君魏檗!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斂感慨道:「久別家鄉,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道:「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別怪我不義,朱斂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漲,理當天地同賀,等到亂世結束,咱們名正言順辦一場夜遊宴!」

  魏檗沒有理睬朱斂,只與那狐國之主點頭致意,心中大致猜出了朱斂的謀劃。真夠損的,朱斂這一鋤頭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風城許氏的一半財源。

  沛湘趕緊與山君大人施了個萬福。婀娜多姿,嫵媚天然,倒不是她有意為之。

  小米粒笑著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平時只喊兩遍,今兒賊高興真開心,多喊一遍。

  魏檗會意,微微彎腰,攤開手掌。

  小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

  魏檗道了一聲謝,自然而然嗑著瓜子,以心聲與朱斂收起了正事。

  沛湘在一旁看得眼皮子直跳。

  朱斂聽到魏檗所說一事,嗤笑道:「那小崽子救了自己一命。」

  那個來落魄山避難得以逃過一劫的朱熒王朝餘孽,原來同樣得到了一道大驪密旨,卻沒有去往飛升台,等於主動放棄了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天大福緣。

  這當然是宋氏皇帝與落魄山的一種明示,我大驪已經知曉此人根腳,但是仍然願意既往不咎,刑部粘杆郎的追捕也會就此收手。

  朱斂比較滿意那條喪家犬的選擇,很明智,沒有得寸進尺。落魄山給了他一處棲身之所,就要知足。若是還敢依仗落魄山,不知輕重,誤以為一張用完就沒的救命符可以當成長久的護身符,那麼朱斂就要往他屍體上貼一張催命符了。

  不然朱斂回了落魄山,第二件事肯定就是問拳。

  而朱斂問拳,是要分生死的。

  至於第一件事,當然是給暖樹、米粒她們送去瓜子,然後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時令菜,到時候摘了圍裙,再去問拳。

  朱斂抬起頭。

  然後沛湘只見山上緩緩走下一位青衫男子,笑意溫柔。

  朱斂愣了一下,瞥了眼魏檗。

  魏檗是故意不說此人此事的,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自己瞧去。

  在那清風城這些年秘密謀劃,朱斂以防萬一,免得功虧一簣,就與落魄山沒有任何密信往來。

  畢竟那個許氏婦人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比如關於憑藉狐國悄悄聚攏文運一事,朱斂其實早已發現蛛絲馬跡,可哪怕到現在沛湘依舊沒有與他坦言。

  所以朱斂還真不知道此人身份,只看出對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劍修。

  米裕以心聲與朱斂笑言:「見過大管家。我來自劍氣長城,米裕,白米的米,富裕的裕,玉璞境劍修。在落魄山,朱老哥喊我余米就是。」


  朱斂抱拳笑道:「余老弟生得好俊朗,為我落魄山增色許多。」

  米裕趕緊抱拳還禮道:「不敢不敢。」

  魏檗笑容玩味。

  周米粒朝余米眨眨眼,然後悄悄身體後仰幾分,朝老廚子背後的包裹丟了個眼色,示意余米,老廚子今兒回家,買了好些瓜子。

  沛湘覺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餘,更被那個「余老弟」震驚到了。

  劍氣太重!

  當然不是米裕故意顯擺境界,這種事情太無聊。

  事實上,米裕剛剛從老龍城返回落魄山沒多久,劍氣夾雜殘餘殺意,尚未褪盡,自然流露而已。這還是米裕刻意壓制劍意的結果。

  除了米裕和朱斂先後返回落魄山,其實還有人正在趕來。

  種秋、曹晴朗終於遠遊歸來東寶瓶洲。從北而來,乘坐披麻宗那條跨洲渡船。

  從中土神洲直接返回東寶瓶洲,一無跨洲渡船,二來太過兇險。

  種夫子就帶著曹晴朗走了趟皚皚洲,去往北俱蘆洲,再乘坐渡船,南下歸鄉。

  另外一撥人,則是浮萍劍湖的隋景澄和師兄榮暢,他們從東寶瓶洲南方遊歷北歸,會再次路過落魄山。

  其間,他們專程跑去老龍城找了師父酈采,酈采沒讓大弟子榮暢留在戰場,說她要是一個上頭,死翹翹了,以後浮萍劍湖豈不是要給人欺負個半死,所以榮暢就別湊熱鬧了,反正浮萍劍湖有她這宗主撐場子,談不上贏多大面兒,反正丟臉是不至於的。

  此時山上,竹樓外,拜劍台修行的劍修崔嵬倒是要下山去了。

  既是與劍仙前輩米裕道別,也順道看一看那個修行符籙的蔣去。

  崔嵬同樣走了一趟飛升台,如今已是一位元嬰劍修。

  如今魏檗這位北嶽山君算是相對比較清閒的一位,倒不是魏檗偷懶,實在是那幾場天幕開門後的大戰,從頭到尾都不用他如何出手,他光撿便宜了。估計以後與那身為同僚的中嶽山君晉青重逢,對方不會少說怪話。

  朱斂拉上魏檗和米裕,還有那帳房先生韋文龍,一起商議正事。

  有太多事情要商量,而且沒有一件小事。

  連那安置狐國一事,都算不得最重要的。

  沛湘跟著那個名叫陳暖樹的粉裙女童,跟著那個奇奇怪怪的小米粒,去了一處雅靜院落住下。

  沛湘心情複雜,夜不能寐,乾脆就離開住處,獨自散步,坐在了山頂台階上。

  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當下心情過於沒道理了。未到落魄山,只怕落魄山家底太薄,不承想到了落魄山,古怪事一樁接一樁,讓她目不暇接,又難免心中惴惴。

  然後沛湘發現朱斂應該是聊完了事情,這會兒正陪著那個岑鴛機一起走樁下山。

  朱斂發現岑鴛機拳法精進不少,得知她是得到了劉十六的點撥。

  朱斂讓岑鴛機繼續走樁上山,他則率先快步登高,來到沛湘身邊坐下。

  朱斂輕聲道:「是不是才回過神來,原來已經身在異鄉了?沒事,不用太久,你就會習慣的。」

  沛湘輕聲問道:「顏放,你是不是一直在心裡偷偷笑話我是井底之蛙?」


  朱斂笑道:「怎麼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在我的印象里,清風城的狐國之主是女中豪傑。精算計,敢決斷,還好看。」

  沛湘幽幽道:「若是沒有遇見你就好了。」

  有些女子的情緒,是真沒有道理可講的。

  心情好時,萬事都好。心情不好,諸事不佳。

  後者總是突如其來,往往讓男子措手不及,那就不要聽她具體說了什麼,莫名其妙的細碎怨言也好,不知道理何在的惱人氣話也罷,莫要著急,自亂陣腳,且當是個無法反駁的道理去聽好了。一旦為此不耐煩,或是一旦以理說理,還能如何,完犢子。哪怕不說話,也要聽著,也得認真看著她。

  男子願不願意如此,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結所在。

  只不過朱斂是誰,很快就讓沛湘笑開顏。

  岑鴛機在半山腰處就停步收拳,看見山頂台階那溫馨一幕,對朱老先生越發欽佩。才回家鄉,就要為落魄山照顧客人。

  若是換成了年輕山主坐在那女子身側,估計岑鴛機就要擔憂那位沛湘姐姐的處境了。

  是那山主又如何?眼神不正,還喜歡醉醺醺走夜路,萬事不管,只顧著獨自遠遊,讓朱老先生勞碌異常。

  而她岑鴛機每天勤勉練拳,誰都挑不出半點毛病。何況說不定下次擦肩而過,雙方的拳法差距就被她拉近許多了。

  夜幕沉沉的小鎮,楊家藥鋪。

  長命道友離開騎龍巷,夜行來此,輕輕敲門。

  去一處古戰場砥礪武道的蘇店和石靈山,如今都已經遠遊歸來,繼續當著不起眼的鋪子夥計,不過石靈山住在桃葉巷,就只有師姐蘇店住在這裡。

  蘇店得到師父授意,給那位女子開了門。

  長命去往後院,蘇店則乾脆搬了條凳子坐在門口。

  後院,長命與那位老人施了個萬福。執晚輩禮,甚至沒有落座。

  只詢問鋪子這邊是否需要金精銅錢。畢竟如今大戰正酣,老龍城主戰場之外,其餘東西兩邊沿海戰線雖然不如老龍城慘烈,卻也是硝煙萬里。

  楊老頭搖頭道:「好意心領。你積攢那麼點家當不容易,好好余著吧。」

  之所以願意與她多說幾句,除了她心誠之外,她與神道的那點淵源更是緣由。

  長命就要告辭離去,老人卻突然問道:「壓歲鋪子那石柔,身上有條伏線,看出來了吧?」

  長命搖頭道:「不曾看出。」

  楊老頭換了一根老煙杆,裝菸草之前,輕輕磕了磕台階,道:「古蜀地界,大有神異人事,那石柔的身上傳承只是其中之一,起先並不顯眼,只是余著余著,就顯得比較水落石出了。」

  長命對東寶瓶洲十分感興趣,落魄山上藏書頗豐,她經常翻閱書籍,倒是看到一個古蜀八百仙的書上說法。

  老人繼續道破天機:「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淵源,藕斷絲連。至於何時牽動荷花帶動藕,得看對方心情,看他將來要不要重返真正故鄉,來見他的師兄了。」

  長命只是聽著,默默記在心頭。

  楊老頭沒來由說一句:「野貓夜路遍地腥。」

  馬苦玄的那個「兒時玩伴」,來歷當然要比石柔的那點道種靈光要大得多。


  楊老頭指了指對面檐下那條長凳,道:「坐吧,隨便掰扯幾句。」

  長命領命坐下。

  楊老頭沉默許久,緩緩道:「只是一個巴掌大小的地方,天底下沒有比這裡更能嚇唬外鄉人了。」

  甲子以來。

  崔瀺、齊靜春,一對反目成仇給天下人看的師兄弟。崔瀺離經叛道是真,欺師滅祖就算了。

  文聖老秀才、君倩劉十六,加上陳平安,那麼文聖一脈嫡傳就只差一個左右未曾現身此地了。

  人間最得意,白也。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在此擺攤算命;陰陽家鄒子,在此擺攤賣糖葫蘆。

  天君謝實。

  阮邛、阮秀,李二、李柳,兩對父女。

  曹曦、曹峻,一對泥瓶巷祖孫。

  「目盲道人賈晟」、白帝城鄭居中,又是一對師徒。

  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聖。

  昔年白龍魚服的宋長鏡。

  墨家許弱。

  只差幾步路就會走入小鎮的阿良。

  好似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

  東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

  劍修姜尚真、米裕、酈采……

  當然最後還有那橋下懸古劍。

  對於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短短甲子六十年算什麼。

  所以只要稍稍運道不濟,不管誰來這裡,任你境界再高,只要膽子一大,就都要命懸一線。

  哪怕一時得意,在這裡與人結了仇,暫時性命無憂,也要放眼看遠,多悠著點,畢竟驪珠洞天的年輕人,尤其是陳平安、馬苦玄這一輩,走出去很多,出息都不會小。

  楊老頭破天荒笑了起來,道:「這等開篇真是雄文。」

  長命始終屏氣凝神,只聽不說,然後她轉頭望去。

  有個風塵僕僕的年輕儒士,背著竹箱,手持綠竹杖,一手猛然掀開帘子,剛好看見那楊老頭難得的笑容,便大笑道:「老頭兒,看把你樂的,傻了吧唧,咋的?找著媳婦啦?!老當益壯,相當可以啊!」

  長命愕然。

  那年輕人不知長命身份,就只好抱拳而笑,然後屁顛屁顛跑到楊老頭身後蹲著,一把勒住老人脖子,道:「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他倒是沒覺得楊老頭有本事能找到這麼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

  長命長久呆滯,然後驀然而笑。

  知道了,是那個久聞大名不見其人的李槐,他年幼就與主人關係極好。

  楊老頭也由著李槐造次,只是說道:「還捨得回來。」

  李槐鬆開手,一屁股坐在旁邊,輕輕捶腿,抱怨道:「這一趟好走,累死個人。屁福緣沒有個。」

  楊老頭呵呵一笑。

  長命告辭離去。楊老頭視而不見。

  李槐摘下書箱放在一旁,後仰躺去,神色疲憊道:「楊老兒,你說世道怎麼一下子就變得這麼亂了?」

  楊老頭說道:「還好吧。」


  李槐問道:「跟你沒啥關係吧?」

  楊老頭默不作聲,開始吞雲吐霧。

  李槐坐起身,道:「你倒是給個準話啊。真當自己是世外高人啦?老胳膊老腿的,可別逞強。」

  楊老頭說道:「沒啥大關係。」

  李槐稍稍鬆了口氣,嬉皮笑臉道:「先前看你笑得賊兮兮,不像個正經人,有啥好事?真找著媳婦了?不能夠吧。」

  楊老頭沒有說話。

  李槐又躺回去。能躺著是真不想坐著,坐著就不想站著,反正他打小就這樣。習慣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誰都比不過,比不過身邊朋友,李槐其實也無所謂,但是出遠門,總能遇到些事,不是那麼讓人舒心快意的。

  可娘親總說他是享福的人,原因是他姐姐生得還算有幾分俊俏水靈,以後找個願意幫襯小舅子的姐夫,可不就是躺著享福。

  只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老大不小的姑娘了,還沒個著落。瞧瞧,錯過了我那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兄弟陳平安,嫁不出去了吧?爹娘咋個意思,尤其是娘親,姐姐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就咱們娘親那脾氣,能捨得給兒子準備的屋子騰出來給外人住?

  楊老頭好似知曉李槐的心念,說道:「你姐又不喜歡陳平安,強扭的瓜不甜,這點道理都不懂,這些年讀的什麼書。」

  李槐白眼道:「扯啥犢子,先找個媳婦,再來跟我談男女之情。」

  李槐坐起身,打開竹箱,嘮嘮叨叨著自個兒這趟北俱蘆洲遊歷就沒花過錢,臨了倒好,破功了。

  老人聽著笑著。

  憊懶貨劉羨陽,難得做客落魄山。

  他不常來,畢竟他那河畔鐵匠鋪子,離著山頭可不近。

  劉羨陽懶到了都沒去什麼飛升台。反正又不是沒有在夢中去過,許多次了。

  一般人莫與我劉羨陽說什麼驚心動魄。

  看著那個坐在小板凳上、好似小雞啄米打盹兒的周米粒,劉羨陽輕輕咳嗽一聲。

  周米粒打了個激靈,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立即起身,哈哈笑道:「劉瞌睡來了啊。」

  在小米粒這邊早早得了個劉瞌睡綽號的劉羨陽先點點頭,然後坐在一旁,笑嘻嘻道:「小米粒啊,身為右護法,擔任小門神多跌份兒。」

  周米粒無奈道:「沒法子嘞,大風叔叔遠遊去嘍,元來也跟著他姐下山去嘍。暖樹姐姐每天那麼忙,我又這麼空。」

  然後小姑娘悄悄說道:「裴錢一回來,就看到我在這兒守大門,功勞簿上重重一筆,跑不掉的!」小姑娘突然伸出一手,再握拳,「就算長腳跑路也不怕,我一下子就能抓住。就跟……裴錢按住騎龍巷左護法的腦袋差不多!」

  劉羨陽雙臂環胸。

  周米粒說道:「咋了,想好人山主啦?」想吧想吧,咱倆剛好一起。

  不料劉羨陽笑著搖頭,道:「想他個屁,一想就煩。」

  剛剛拿出一捧瓜子想款待劉瞌睡的小姑娘,默默把瓜子放回袖子裡。

  咋說話的,想個屁?那就吃個屁嘞。

  小米粒輕輕搖晃腦袋。

  劉羨陽忍住笑,問道:「以前你那個好人山主,經常當我的跟屁蟲,一起去那溪邊,尋一處水面窄的地兒,我先跳,他後跳。嗖一下,跳向對岸,咚一下,掉進水裡。我就在對岸笑他。」


  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勁搖頭,道:「劉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厲害可厲害。」

  除了不會吟詩。

  再說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劉瞌睡的跟屁蟲,那自己和裴錢怎麼算,輩分豈不是低了去了。

  劉羨陽縮著肩頭,笑道:「小米粒啊小米粒。」

  小姑娘嘿嘿笑道:「劉瞌睡啊劉瞌睡。」

  劉羨陽望向遠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趕緊找個媳婦嘍,然後生個與小米粒一樣可愛的女兒!」

  周米粒想了想,用小腦袋畫了一個圓,道:「一般來說,可難可難。嗑了瓜子,不難不難。」

  劉羨陽喃喃道:「短亭又長亭,長亭更短亭。亭亭復停停,歸路行不盡。」

  周米粒眼睛一亮,道:「劉瞌睡,你還會吟詩哩。能不能借我用幾天啊?我以後好跟裴錢顯擺顯擺。顯擺完了,我肯定還你。」

  劉羨陽微笑道:「當然可以啊。」

  然後一大一小一起看著圓圓月,各自想著遠遠人。

  金甲洲中部。

  裴錢在一處結局慘烈的戰場上,撿到了一個滿臉泥污的小孩子。

  這是一個大王朝僅剩的最後一支精銳邊軍了,足足十六萬人,就這樣一下子打沒了。

  雙方當時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雙破敗靴子,鮮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遠處。

  裴錢伸出手去,要將孩子從死人堆里拽出來,那個孩子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是死死盯住那個渾身浴血的年輕女子,臉龐開裂,顴骨裸露,眼神死氣沉沉。

  郁狷夫來到裴錢身邊,看了眼那個瘦骨嶙峋的可憐孩子,再與裴錢說道:「那一拳,謝了。」

  裴錢擠出一個笑容,輕輕搖頭。

  她先前在戰場上遠遠救下郁狷夫的那一拳,學自雷公廟沛前輩一脈,所以裴錢不覺得有什麼好謝的。要是給師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栗暴嗎?

  一襲白衣極為矚目的那個年輕男子,獨自站在一處山坡頂上。

  修道一途,青冥天下有個道老二,被譽為幾座天下的真無敵。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幾分真無敵的氣概。畢竟在他之前,還有個女武神的師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殺敵,還能出拳救人。

  裴錢至多就是能夠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這還是因為郁狷夫與她並肩作戰,相距不遠。但是那個曹慈,雙拳卻能照顧極遠處的戰場。

  不愧是師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敵。

  師父找對手,與師父做其他事一樣,始終厲害。

  就是找開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夠拿得出手。

  裴錢與那孩子說道:「起來,該裝死的時候裝死,該起身的時候起身。起身再低頭,這樣才能活得久。留在這裡,死了就是死了。」

  裴錢其實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顧不到。

  這孩子,是個妖族。

  但是戰場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護住了一個人,只可惜孩子拼死守護的那個人早已死無全屍。而剛剛幻化人形沒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術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斷長生橋的代價,所以先前不是主動裝死,而是暈死過去,等到清醒過來,才開始裝死。


  孩子最後起身默默跟在裴錢身後,一瘸一拐行走。

  裴錢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錢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沒有藏藏掖掖,直截了當說道:「裴錢,我多嘴說一句,你以後又要出拳,又要照顧好一個孩子,並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會因為那個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錢點點頭,道:「很難。」

  她轉頭看了眼那個瞬間停下腳步的孩子,好像那個人死後,孩子身上的那股野獸氣息就開始重新聚攏,變得更像一個修行時日未久、不太擅長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於心死。

  裴錢停下腳步,轉身面朝那個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問道:「要不要跟我學拳?」

  那個孩子無動於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皺了皺眉頭,因為她從那個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對自己,也對裴錢,好像對整個天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沒有道理,可事實偏偏如此。

  那個孩子與裴錢對視,他終於願意開口說話,伸出一手,嗓音沙啞,含糊不清,好似傷到了大道根本,以至於說話都難。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聽清楚,孩子是說:「借我錢,我就走。買命錢,以後還。」

  裴錢說道:「學拳可以掙錢。」

  孩子面無表情,低下頭。

  郁狷夫有些無奈,裴錢和這孩子,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桐葉洲天闕峰青虎宮,老元嬰陸雍心懷死志,找到了隨軍修士的領頭武將,說要按照國師訂立的山上規矩,與大驪王朝做一筆買賣。

  那位身材敦實的武將點點頭,說可以商量。然後立即喊來了兩位大驪文秘書郎,與這位外鄉老元嬰商議細節,來的時候,還帶上了一本秘錄,記載之事正是桐葉洲青虎宮和陸雍的詳細消息。一位文秘書郎便與武將建言,陸雍不用去戰場殺妖換取戰功,煉丹即可,戰功只會更大。那武將皺了皺眉頭,直截了當,詢問那文秘書郎,所謂的煉丹折算戰功,到底是怎麼個算法,這陸雍搭上了一條性命,在跟我們談此事,勞煩說仔細些。這位文秘書郎便先與一旁同僚仔細合計一番,然後開誠布公,按照大驪制定的既定章程,給出了武將和陸雍一個面對面的確切說法。

  文秘書郎語速極快,措辭精準,沒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煉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寶,都不用陸雍和青虎宮給出,只是不與大驪計較工錢。

  比如青虎宮的幾種煉丹之法,如果當真能夠對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有立竿見影的效果,那麼只要陸雍願意與大驪公開,也可以計算一筆相當可觀的戰功。

  武將只是插嘴說了一句:「你陸雍只管放心,若是不願給出秘傳的煉丹仙方口訣,大驪絕不會因此刁難青虎宮,更不會秋後算帳。」

  陸雍喜出望外,強壓著心中激動,一一答應下來。

  從頭到尾是不到半個時辰,連陸雍和青虎宮所有煉丹修士去往何處,如何去,各種丹藥價格,折算成一筆筆具體戰功如何計算,臨時駐地的對接之人,那兩位文秘書郎皆給了陸雍詳細的說法。

  談完事情,兩位年紀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離去。那武將也只是一抱拳,與他們沒有任何客套言語。


  陸雍心有感嘆。大驪邊軍的雷霆之勢,原來不只在那戰場上。

  負責盯住此地外鄉修士的大驪武將,每次披甲懸刀,巡視山水禁制,偶爾望向那些好似圈養起來的神仙中人,眼神都很冷。

  與這位擅長煉丹的桐葉洲老元嬰談買賣,是作為一位大驪邊軍的職責所在。

  大驪邊軍,律法最重,由不得誰不當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規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頭裡的。

  大驪鐵騎與隨軍修士,沒有什麼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當下談完買賣,就沒太多忌諱了,武將離去前,突然露出笑臉,朝老修士抱拳沉聲道:「就憑老真人捨得死在異鄉,我與袍澤同僚都會記住天闕峰青虎宮。幾個沙場莽夫的記住,當然不算什麼,就當是與老真人說句心裡話。」

  武將大步離去,鐵甲錚錚作響,只留給老人一個背影。

  陸雍忍不住朝那武將背影一抱拳,然後悻悻然放下,快步轉身離去。做事去!

  遠處那老龍城戰場上。

  大寺高僧與那不知名的道人並肩作戰。

  老道人打開一幅享譽天下的行書《初霽帖》,內容不過二十八個字,後世印章竟然多達一百七十二個。字字是符籙,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軍當中。

  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玉璞境修士,卻在東寶瓶洲寂寂無名。

  東寶瓶洲的武運半點不輸給中土神洲之外的其他七洲,甚至比那皚皚洲還要更加武運昌隆。可是要論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數,確實太過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丟擲出錫杖,化作一條青色蛟龍。更摘下身上袈裟,驀然大如雲海,遮覆十數里戰場,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大驪宋氏皇帝曾經下旨在一洲之地廣建寺廟。

  佛門當有還禮。

  今天老僧與那道人在短暫休歇時,同坐雲海上,相隔數百丈,以心聲言語,老僧笑問道:「為何來此?」

  「山中久居無事,就來山下看看。」

  老道人的修道之地,是與昔年朱熒王朝一樣國勢雄壯的白霜王朝。只是那一次的大驪鐵騎打穿一國,馬蹄過境,他並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無情。

  不過他卻不是東寶瓶洲本土修士。雲遊至東寶瓶洲,一住多年罷了。

  老道人最後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貧道的事;開不開,也還是貧道的事。」

  老龍城苻家首席供奉,劍修楚陽,曾經被許弱所救,然後又一同相逢於異鄉。

  好教那位常年橫劍身後的墨家遊俠覺得昔年沒白救他楚陽。

  如今老龍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陣作為屏障,這條南海戰線上已經出現了三個大窟窿,楚陽就在此負責攔阻妖族闖入。疲憊不堪,卻也殺得酣暢。

  以老龍城作為陣法中樞的山水大陣,既負責阻擋那些送死不斷、屍體堆積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夠為南嶽山君范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夠單獨打破大陣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驪懸空劍舟負責與蠻荒天下以攻對攻。

  如今東寶瓶洲老龍城以南,其實就已是蠻荒天下了。


  一洲之地,寶瓶開出金蓮花,是一座大陣。更有那二十四節氣大陣,依舊流轉無缺漏。

  崔瀺坐鎮白玉京,負責劍斬大妖。

  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女劍仙廝殺不斷,出劍不停。

  昔年佩劍早已碎裂不堪,無法再用,手中所持還是酈采從浮萍劍湖寶庫中扒拉出來的一把劍,至於一位劍仙作為山巔立身之本的本命飛劍,在異鄉、在家鄉先後兩場大戰中,酈采又都受損。

  這位女劍仙驀然展顏一笑。

  因為有個男人神出鬼沒,遠遠遞出一劍,斬殺了一個元嬰妖族劍修就遠遁,只扯開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為美人,最最動人!」

  酈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還需要你說?!」

  老龍城戰場最南方,周密現身於此,身邊跟著嫡傳弟子劍仙綬臣,以及從劍氣長城趕來的流白。還有剛收的關門弟子,不是劍修的甲申帳木屐。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綬臣皺眉道:「小小東寶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異士,甲子帳前後都有記錄,那些個意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是我錯過甲子帳諜報了?」

  木屐搖頭道:「師兄不曾錯過一封諜報。」

  周密微笑道:「怪我離鄉太久,也怪崔瀺謀劃太多。」

  浩然天下歷史上,曾有「天下機謀智計並歸賈生也」的感嘆。

  在他眼中,其實所謂的意外一個個都有跡可循。來了個意外,抹平就是了。

  木屐神采奕奕,說道:「繡虎崔瀺,不愧是隱官的師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幾斤幾兩,崔瀺不死就不知。」

  周密一揮手。

  片刻之後,一望無垠的壯闊海面上雷聲漸大,驚天動地。

  原來是靠近老龍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層高達百丈的海面,齊齊洶湧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緋妃、如今蠻荒天下搖曳河共主的一記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龍城!

  北去路上,不斷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術法,紛紛為那道鋪天蓋地的巨浪推波助瀾。

  滔天大浪兇狠撞向東寶瓶洲南端的那座礙事城池。

  登龍台上,稚圭身形化作一道虹光,越過老龍城大陣,撞入海中,尚未現出真龍之身,她就已經將方圓十數里之內的妖族當場震殺無數。

  周密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與關門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說崔瀺不愧是隱官的師兄,是不是不太妥當,該是那年輕隱官不愧是崔瀺師弟才對。」

  周密仰頭望去,以心聲言語道:「繡虎以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驪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飛劍大如劍舟,懸停在四面八方,他答非所問,微笑道:「賈生計謀,讓人失望。」

  左右來到一處山清水秀的形勝之地,手持一根綠竹杖,登山去。

  寺廟在山腳,道觀在山巔,書院在半山腰,哪怕不在浩然天下的洞天福地,亦是大抵如此。

  左右當下置身於一座名為羽化福地的異鄉,閒來無事,不願也不宜挪動真身,就只好陰神遠遊,藉此機會,順便遊覽天下風光。


  此次左右遊歷之地,在這福地是一處修道聖地,被譽為人間仙府,天下隱士訪仙的必經之地,也是人間善男善女的遠遊燒香首選。

  相傳此地古代多有真人,在山中修煉道法仙術,於是就有了皇帝敕建的山頂翠松宮,後來果有真人證道,騎乘古松所化的一條青龍,飛升成仙,天下皆知。當世君主見此前無古人、史無記載的天地祥瑞,立即順應天命更改年號,在祥雲元年,敕建寶積觀,用來尊崇那位道門神仙的羽化飛升,百餘年後,王朝更換,宮觀香火凋零,那位仙人最後一次有據可查的重返人間,是運轉無上神通,將那不知為何沉入水中的寶積觀重新打撈起來,搬去山巔。

  新王朝的歷代皇帝趕緊為那寶積觀祖師不斷加封尊號,真人真君天君,步步登天,更為宮觀一次次賜下匾額、贈送道書,使得此處香火鼎盛,綿延至今。

  後世眾說紛紜,篤定這位真人飛升後不僅得以位列仙班,還被天帝授予品秩極高的綠牒青章,官職類似人間的六部尚書,故而所到之處山野湖澤之神、海上隱仙皆來逢迎拜謁。

  左右當然知道這些往自家臉上貼金的福地傳聞是以訛傳訛,被視為得道仙人的老修士其實不過就是在桐葉洲的一座宗門,擔任了祖師堂供奉,最終成就是那元嬰境瓶頸,未能破境延壽,只能一天天形神腐朽,然後就遇到了蠻荒天下的大舉入侵,無論是老修士自認大限已至,苟活幾年無意思,還是有什麼其他理由,老修士選擇戰死於那場妖族登岸桐葉洲的戰場上。而羽化福地卻未能逃過一劫,落入一座軍帳之手。

  羽化福地本該交由一位宗門嫡傳隨身攜帶,去往東寶瓶洲,交給老龍城,好幫宗門修士與大驪王朝換取一處修道之地。

  羽化福地,地廣人稀,因為靈氣淡薄,加上手握福地的宗門「老天爺」,又不願如何砸錢,使得歷史上勉強成材的修士寥寥,對於一座桐葉洲仙家宗門而言,確實就只是一座很雞肋的下等福地。大把大把撒錢給福地,若是耽擱了自家山頭練氣士的修行,終究得不償失。何況一位宗主哪怕已是玉璞境,只要無法躋身仙人,壽命有定,那就是近觀山河,不敢說千年以後福地會如何,至於其餘祖師堂老人、供奉和嫡傳境界更低,道法更淺,所以只會更加短視,未必是真看不見福地提升的長遠裨益,只是以後千年於我大道何益?

  可是對大驪宋氏而言,確實是可以解決一部分燃眉之急,用來遷徙一洲最南部的藩屬國百姓最為便捷,羽化福地的品秩太低反而是好事,因為隱患極小,山上和山下、修道之人和凡夫俗子的衝突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安置難民,幾無成本。

  至於福地為何最終還是落入妖族軍帳之手,左右不太感興趣。人心貪婪也好,世事意外也罷,反正就是他左右被拘押在此了。

  對於這位青衫綠竹杖的儒生模樣男子,路上香客們都未太過在意,畢竟很常見。

  左右在半山腰一處攤販雲集的地方停步,其中有那「最後飲酒處,趕緊喝飽」的一桿旗招子。

  大俗得讓人備覺可親。酒攤主人在提醒世人燒香須心誠,嗜酒之人趕緊在此解饞,不然登高再喝酒,一身酒氣醉醺醺,給開天眼的神仙瞧見了,容易惹來不快,祈福許願便要不靈驗了。

  上山燒香的神道,除了虔誠香客,還有眾多以苦力掙錢的挑夫,或是為香客搬運行李,或是為香客挑石上山,好讓山頂宮觀能夠積累石塊,修建出新府邸。前者掙錢少,後者掙錢多,只是這筆辛苦錢委實是讓人辛苦,所以一些家底殷實的香客都會讓挑夫在此落腳休歇,請他們喝上一碗酒水,壯一壯氣力和心氣。


  左右掏錢買了一碗散酒,因酒客較多,占據了幾張桌子不留太多空位,他不願與人擁擠拼桌,就要走遠些。

  攤販見那客人要走去遠處喝酒,便趕緊扯開嗓子,要他先付一筆訂金,不然就不能走太遠喝酒。畢竟,若是遇上良心不好的酒客,喝完了酒,直接往山崖外隨手一丟,酒客是省心省力還豪氣了,攤販做小本買賣的,找誰賠償要錢去?

  左右只好端酒折返,與攤販多墊付了幾文錢,才走到崖畔欄杆處,眺望遠方山水,山水蜿蜒起伏如盆中景。

  先前綬臣問劍桐葉宗,主動送給了桐葉宗一份大好前程,不論妖族用心如何,明擺著是要讓桐葉宗大禍轉福,畢竟連那化名周密的讀書人都現身了,他身為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第二高位,他的誓言和承諾確實可以當真。

  須知桐葉洲最南邊,沒有宗主落座的那場玉圭宗祖師堂議事,拒絕了棉衣圓臉姑娘的提議,沒有交出姜氏掌握的那座雲窟福地,以至於妖族大軍攻伐不斷,不再留力。

  玉圭宗那個脾氣暴躁的掌律老祖,一邊大罵姜尚真是個喪門星,一邊打殺妖族修士。

  「哪天老子要是掛了,玉圭宗和雲窟福地皆有幸猶存,就讓姜尚真來我墳頭磕頭謝恩,響聲得大,不然聽不著。」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風水輪流轉。喜歡看笑話的,容易成為笑話。

  玉圭宗看了幾年桐葉宗的天大笑話,好像這會兒就該輪到了桐葉宗修士來看玉圭宗的笑話了,而這個機會唾手可得,點頭就行。

  只要桐葉宗祖師堂抓住了這個機遇,說不定以後直接吞併了玉圭宗,將那個死對頭變成藩屬下宗,都不是什麼奢望。

  但是桐葉宗的一宗修士人心將碎卻未碎,因為桐葉宗祖師堂點頭的人數,竟然只有一半。

  左右其實已算比較意外,原本以為桐葉宗修士上上下下,無論老少都會立即倒戈,一起驅逐自己出境。不料那些個輩分更低些、年紀更小的桐葉宗年輕修士,竟然能夠拼著近憂遠慮一起承擔下來,非但拒絕了蠻荒天下的邀請,還找到左右,敢說一句「懇請左先生務必留下,左先生身後只管交給我們負責」。

  活了更多百年千年的老修士還要多活,大道行走還沒幾年的年輕人卻偏願就此一死。

  左右在那一刻突然覺得世道好像實實在在變好了。

  以往世道很少讓左右如此不為難。比如以往遇到那些個恃力行事、仗劍更仗勢下山的劍仙坯子,左右就會比較為難,是打死,還是打個半死?

  只要左右還身在桐葉宗,劍氣還在桐葉洲,對於蠻荒天下而言,就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蕭愻在劍碎飛升境荀淵金身後,就去了戰局相對安穩的南婆娑洲,說要打落陳淳安肩頭的日月,同時順便見一見陸芝。

  所以甲申帳木屐建言,劍仙綬臣負責具體實施謀劃,最終用一座總計人數不足千萬的下等福地成功拘押左右。

  綬臣看似問劍左右,實則真正的手段卻是突然打開一座羽化福地的天地禁制,兇狠砸向左右,同時福地之內,有一心存死志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朝左右勾了勾手指。意思很明顯,要麼入局,要麼眼睜睜看著一座福地破碎在你左右眼前。

  與此同時,周密施展更換天地的大手筆,使得左右身在福地中。

  左右沒有任由福地破碎於桐葉宗地界,除了劍斬妖族,還以劍氣遠遊天地屏障,以一身劍氣作為天地大陣,庇護福地。


  左右毫不猶豫,然後周密就恢復原本山河,綬臣則立即關上福地禁制,隔絕大小天地,使得左右暫時被拘押在此,同時先將福地紮根桐葉洲,與蠻荒天下大道契合,又下令兩隻仙人境大妖不斷以術法神通持續攻伐福地屏障,仙人術法與大道聯手,以此不斷消磨左右的劍意和道行,既不追求打碎福地的結果,也不讓左右在羽化福地中太過輕鬆。

  如此一來,左右哪怕隨便遞出一劍,都要扯動天地,可一旦左右離開,無人管福地,福地就會天崩地裂,死很多人。

  左右穩固住天地屏障界線後,就開始仔細打量起這座小福地。

  一身浩然劍氣,還是遠離人間。

  左右想要離開福地,重返浩然天下桐葉洲,簡單至極,隨便一劍開天幕即可,不理會羽化福地的生死存亡即可,別說是左右,就是姜尚真祭出那一片柳葉,都一樣做得到。

  所以將姜尚真困在此地,毫無意義,姜尚真必然出劍果決,出劍後別說是福地死傷百萬,甚至是福地破碎,千萬俗子都死絕,姜尚真都不會有半點心境漣漪。

  昔年姜尚真差點在自家陰溝裡翻船,問罪雲窟福地那撥帶頭作祟的桀驁地仙,山上山下死傷何止百萬人。

  可是左右打算在此暫居,直到想出一個不兩難的破解之法。這就使得左右真身絲毫動彈不得,恍如入定在先前落腳處。那周密手段不俗,在讓綬臣砸出福地之前,就早早在福地內設置了一條「大道敕令」,好似名副其實的「替天行道」,專門用來壓勝人間劍氣,所以左右只能是陰神遠遊,不然牽一髮而動全身,此地所謂天道,無法傷及劍仙左右分毫,卻要讓人間處處落難。

  比如先前左右劍斬妖族,就在福地天幕之上一劍劈砍出了一條長達萬里的巨大溝壑,這還是左右竭力牽引自身劍氣和大道運轉,不然一劍殺妖之後,人間萬里就要災殃無數。

  那條如同將天幕撕扯出一條縫隙的萬里溝壑,在福地踏足登山的少數修士眼中,宛如一道劍氣長虹,長久懸在天地間,琉璃光彩,與劍氣一同流轉不停。

  左右一身劍氣,無敵可殺,就只能用以撐開天地邊境,防止妖族修士的術法神通,肆意打破福地屏障。否則天地異象稍稍一起,羽化福地之蒼生百姓,就要受那種種天災之難,或暴雨綿延一旬,導致洪水滔天,或數年大旱,赤土千里,或大雪下滿整個冬天,凍死萬物。

  一開始左右以為福地之內猶有妖族留下後手,伺機而動,比如一隻王座大妖隱匿在此,不過左右幾次巡視天地,始終沒有什麼發現。

  也正常,雙方大戰一旦打碎了福地,導致山河覆滅,就等於讓左右徹底掙脫了牢籠,到時候再輪到他傾力出劍,可不是姜尚真祭出柳葉,東一戳西一刺那麼簡單了。

  確定羽化福地再無大妖隱藏後,左右就開始陰神出竅遠遊。

  福地名為羽化福地,名字意思很大,事實上卻是名不副實,就真的只是桐葉洲一座末流「宗」字頭仙家的私產。

  昔年此地修士結丹飛升離去,被那座「宗」字頭仙家招徠,哪怕修士隱藏極深,家鄉福地依舊被山頭祖師察覺,一番推衍,循著蛛絲馬跡,得出大致地址,耗費數十年,最終將這座小福地從光陰長河的鄰近岸邊處打撈起來。

  那之後便是順理成章地大門一開,謫仙降落,勘驗福地,搜刮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尋覓適宜修道的良材美玉。

  只是此處福地物產太過貧瘠,能入眼的天材地寶屈指可數,所謂的修道天才,更是青黃不接,偶爾有那麼一個,帶出福地後,傾心栽培,也往往不堪大用,至多修成金丹。對於一位「宗」字頭仙家而言,雖然手握一座福地,卻是典型的入不敷出。


  至於其他山頭的譜牒仙師和富貴門閥子弟,以謫仙人姿態花錢遊歷福地一事,受限於福地資質和品秩,到底收益太小,所以桐葉洲其他的仙家山頭都覺得做了一筆虧本買賣,久而久之,羽化福地就一直是一座下等福地。天下宗門都願意將中等福地提升為上等福地,砸再多神仙錢都孜孜不倦,唯獨將下等福地提升為中等福地,真就未必願意,所以山上才有了一個「下等福地,有不如無」的說法。

  落在大宗門手中,可以不計本錢,最終細水長流,得到一筆長遠收益,轉虧為盈。可是歷史上不少家底不夠雄厚的小宗門往往反受其害,最終大多選擇轉手賣給財大氣粗的山上宗門。

  福地的品秩高低,除了福地山河的廣袤程度和人口的數量,天地間蘊藉之靈氣多寡更是重中之重,不然任你福地幅員遼闊千萬里,人口多達大幾千萬,凡夫俗子不適宜登山修行,修道門檻太高,瓶頸又太大,以至於修道之人皆是下五境,連那洞府境都是奢望,或者所謂得道成仙,便只是中五境第一層的洞府境,福地品秩當然就只能得個「下等」之評。

  而這座羽化福地,山巔青龍宮的第三十六代道士,寶積觀的首任觀主,就屬於匯聚天地靈氣、福緣萬千的修道天才,在一座下等福地不但修出了前無古人的龍門境,最終竟然還修出了一顆金丹,故而被天地大道青眼相加,准許他破開了天幕,遠遊他鄉。

  只可惜世事無常。福地出身的修道之人,某些承載天地氣數的幸運兒,一人之仙緣起,天下之憂患始。

  這座羽化福地還算不幸中的萬幸,保住了福地,至今未被毀棄。浩然天下歷史上不少福地,因為有人飛升之後,一著不慎,泄露根腳,未能被某個大宗門收入囊中,牢牢護住,最終都是福地山河破碎人死絕的悲慘下場。也有許多下等福地被修士涸澤而漁,徹底斷絕了本土修士的登山之路。

  當然下等福地因為一人在浩然天下應運而起的,還是多數。

  一名衣著華美的年輕女子趁著家裡長輩在此歇腳,帶著身邊丫鬟與娘親藉口賞景,來到那位獨自端碗飲酒的青衫書生身邊,她掀起帷帽一角,俏臉微紅,輕聲道:「敢問公子是何方人氏?」

  左右轉頭答道:「一個姑娘沒有聽過的地方。」

  那女子臉頰紅若胭脂,笑道:「公子說了,我就會知道了。」

  左右搖頭說道:「就算我說了,姑娘還是不知道的。」

  若是以往,左右要麼置若罔聞,要麼只答一問。但是上次與先生重逢又別離後,左右覺得可能自己的脾氣確實需要改一改。

  比如將世間女子的搭訕認認真真當作一場問劍?

  所以左右今天就多說了一兩句。

  那位姑娘不知為何羞惱離去,姑娘身邊的少女更是惱火萬分。這書生好木訥,白生了一副清俊皮囊。

  很好,問劍結束。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左右轉身走去,與那攤販還了手中空碗,那攤販還嘀咕埋怨了幾句,一碗酒喝上老半天,不是耽誤掙錢是什麼,讀書人淨扯這些虛頭巴腦的,到底是燒香來了,還是坑騙有錢家的女子來了?

  我心有怨氣,只是小聲說,你聽得見,旁人聽不見,你這讀書人要是肚量不大,就是斯文掃地,真要打架,怕你不成?!

  換成一般讀書人,也就只當耳旁風了,上山燒香,不惹是非。

  可那書生卻停步道:「你再說一遍。」


  攤販驀然一陣火大,只是再看了眼對方,青衫書生好像個子不矮還挺高的,便悻悻然偏轉視線,不敢與那脾氣真差的傢伙對視,小聲道:「沒什麼沒什麼,客官聽岔了。」

  左右伸出手。那攤販愣了半天,才記得交還那筆對方先前墊付的銅錢。給了錢後,腹誹不已,窮鬼一個!

  左右繼續登山去往翠松宮。一個老元嬰的戰死異鄉,對浩然天下的洶洶大勢好像只是杯水車薪,毫無用處,可是左右不這麼覺得。

  昔年文聖一脈四位嫡傳見到類似小事,崔瀺會探究人心細微處,說不定藉此觀道某人某事,消耗數月半載的光陰;大個子是不痛不癢,更大的事情落在頭上都一樣,要想惹我生氣,就得本事足夠,不然都是虛的;小齊可能會更多思量些一地風俗之類的;唯獨左右,偏要當面與人較勁,不掰扯清楚不罷休。左右年輕時候,為此吃過很多苦頭,害得先生多次走出書齋,分心勞神,為學生解決麻煩收拾爛攤子,尤其在左右轉去練劍之後更是如此。

  拉著左右當面道歉時,每次老秀才見那死犟死犟不低頭的學生,氣就不打一處來,老秀才往往跳下來就是一巴掌,不然還真按不下學生那腦袋,讓左右趕緊低頭,與人道歉!

  只是次次不情不願低頭認錯後,老秀才帶著左右一離開外人視線,就與他說一些更大的道理,以及真正的對錯到底在何處,箇中道理早已依次遠離左右與人的是非,最後肯定會讓低頭生悶氣的左右腦袋抬高些,再高些!要讀書,多讀書,別光學劍,只會闖禍,將來真要讀懂了聖賢書,哪怕以後出劍捅破天,先生都為你補天!但是在這之前,你要多讀書啊,要以天地大道、人間苦難作為劍鞘啊,不然先生如何能夠放心學生練劍不讀書……

  左右登頂之後,見到了那座覆有碧綠琉璃瓦的翠松宮,只不過此地琉璃只象徵著人間帝王的青睞,並非仙家材質。

  左右沒有去那香火裊裊的道宮,揀選人少處,比那半山腰更高,憑欄遠眺。

  自己只會連累先生憂心,不會為先生分憂。

  在這件事情上,確實只有那個傻大個做得最好,不說自己這個闖禍如吃飯的,其實連小齊都不如他。

  挨罵不還嘴,挨打不還手,常伴先生身邊,幾乎從不惹事。

  左右仰頭望去,先是皺眉,然後眉頭舒展,忍住笑。

  有人拳開天幕禁制,隨手就打散那處劍氣屏障,所以左右起先以為是某隻飛升境大妖來到此地,難免憂慮福地安危。

  等到左右看清那位不速之客的容貌,就心情大好。左右稍稍泄露出幾分精粹劍意,讓對方能夠一眼看到,同時以劍氣為其開道,幫忙遮蔽氣象,免得對方在羽化福地的行蹤太過矚目。

  而對方察覺到左右的劍意所在,立即收斂了氣機,筆直一線,做客左右所在的山頭,可哪怕如此,一座山頭還是因為那個魁梧漢子的雙腳觸底微微震顫,松濤陣陣,一時間讓香客們誤以為是仙人顯靈,許多原本已經走出了翠松宮大門的香客腳步匆匆又去請香了。

  劉十六咧嘴笑道:「讓我好找。」

  來此之前,劉十六跨洲遠遊桐葉洲,先去了趟最北邊的那座桐葉宗,也不摻和那邊的事情,只問了左右去向,然後一路南下,從一個名叫周肥、自稱落魄山供奉的劍修嘴裡,得知了左右具體被關押在桐葉洲山水何處,拳開大門之前,果真看到了那兩隻周肥嘴中所謂能夠嚇死人的仙人境大妖,周肥還讓劉先生務必多加小心,劉十六對他印象不錯,桐葉洲一片柳葉斬仙人的姜尚真嘛,名氣很大了,如今連東寶瓶洲都在聊這位玉圭宗新宗主的廝殺風格,真是一絕,大快人心。連帶著整座真境宗的聲望,都在東寶瓶洲水漲船高。


  此人在劉十六心中的唯一印象不佳處,就是實在太能絮叨了,跟了劉十六一起御風數千里不說,一直在耳邊嘮叨不停,問些劉十六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比如他這輩子到底有無機會能夠晉升為落魄山的首席供奉,還有自己幫著劉先生師弟撫養的那個孩子,如今在那書簡湖頑皮不頑皮……

  所以劉十六與姜尚真分別後,一個不小心,就輕輕屈指一彈,打爆了一隻仙人境妖族修士的身軀。

  仙人下屍解,遺蛻如蟬蛻。大道受損,小跌一境。

  劉十六沒有對那遠遁逃離的妖族修士不依不饒,先忙正事。

  左右默不作聲。劉十六習以為常,主動說了些先生近況和東寶瓶洲形勢走向。

  然而左右聽完了還是面無表情。

  劉十六無奈道:「就這些了,再多我也不清楚。」

  左右這才說道:「喊師兄。」傻大個還是不開竅。

  劉十六隻得喊了一聲左師兄。

  同門規矩最多,當屬師兄左右。

  左右這才說道:「辛苦你了。」

  劉十六試探性說道:「咱倆換一下?我在浩然天下打殺幾個遠道而來的遠古神靈還好說,其餘的,不太適合。」

  左右想了想,點頭道:「可以。」

  與師弟君倩無須半點客氣。

  劉十六反而猶豫起來。

  左右皺眉道:「君倩,有話直說。」

  劉十六說道:「南下東寶瓶洲的時候,我找了大師兄,他好像已經知道你的處境,所以我這次前來,可以讓你直接跨洲去往大驪陪都,當然,你要是不願意,就繼續留在桐葉洲,只是在這邊,你至多是去往玉圭宗了,因為你先前護著的桐葉宗那邊已經嚴重分裂,其中一派年輕人都被幾位祖師爺帶著修士關押起來了,不過你放心,那些階下囚暫時性命無憂。」

  左右說道:「那我去玉圭宗。」沒有任何多餘的思量。

  劉十六嘆了口氣,果不其然,所以只好說了大師兄早早想好、交代給自己的那番言語:「左師兄,你還沒去過落魄山吧,有人希望霽色峰祖師堂外每一張椅子上都有人真真正正在那邊坐著,或者說有人真切坐過,最後所有人一起補上一幅畫卷。我們先生離去前就居中落座了,我這次離開落魄山,也搬了張椅子在某個位置上……當然,你去不去,有沒有真正的左師兄落座門外,以後畫卷都還是可以補全,畢竟如今的落魄山不差這點神仙術法。」

  左右沉默片刻,點頭道:「那就先去趟落魄山,我再去老龍城,剛好看看魏晉劍術有無精進幾分。老大劍仙曾經對此人寄予厚望。」

  在那之後,再走一趟桐葉宗,好教某些人知道一個什麼叫劍修左右讓人為難至極。

  劉十六嘴角剛有細微變化,就發現左右冷冷看來,劉十六立即壓下嘴角,先以一身氣息籠罩天地屏障,加上左右的那些劍氣,打造出第二座天地屏障,這才取出一幅繪有中嶽、大瀆和大驪陪都的山河圖,丟在地上,只要左右踩上去,便可縮地山河,跨越兩洲。

  其實大師兄先前與他笑著坦言,讓遠方之人自行跨洲,此舉不比尋常,他崔瀺也是首次開創山河,反正即便不成事,他左右是大劍仙,也不怕出現意外。

  只不過劉十六又不傻,豈會將這些與左師兄坦言。左師兄本就與那大師兄不對付,相互間真會出劍砍人的。


  師弟告狀,師兄遭殃;師兄打架,師弟遭殃。是自家文聖一脈的老傳統了。

  第一個師弟,是小齊,可憐第二個師弟,是他君倩。

  尤其是有些無妄之災,先生會一身浩然正氣地安慰小師弟:「小齊啊,這次確實是你不對,你師兄左右還是破天荒占理的嘛,沒關係,真要氣不過,就打君倩好了,記得別打疼自己啊,耽誤了明兒讀書寫字就不美了。君倩啊,過來啊,膀大腰圓杵那兒當木頭人做啥。」

  所幸這樣的次數不多,先生次次都會眨眼睛丟眼色,而小齊也不會次次動手打人,反而很快就消了氣,反過來一板一眼教訓先生,不可以如此偏袒自己,應該偏袒道理。老秀才便恍然大悟,以拳擊掌,信誓旦旦說先生下次一定改。這樣的場景,拐角處就經常會探出兩顆腦袋望風的,低些的是師兄左右,高些的就輕輕擱在左右腦袋上,是大師兄崔瀺。

  劉十六難免會心中遺憾,好像那些美好一去不復返了。

  所以劉十六才會答應崔瀺,讓左右去一趟落魄山,好讓文聖一脈僅剩的三位嫡傳弟子心中,哪怕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好像依舊能夠重新多出些美好。

  左右在挪步之前,正色道:「君倩,不管緣由為何,我來此做客,到底有些天地異象,先前我以劍氣撐起天地,有那大小劫難正在潛藏壯大,遲早會落在此處。」

  劉十六似乎沒聽明白。

  左右沉聲道:「君倩師弟!」

  最喜歡擺師兄架子的傢伙又開始了。沒辦法,師兄就是師兄,師弟還是師弟。

  劉十六嘆息一聲,說道:「知道了,我不但會護著這裡的天地安穩,還會負責幫你補償福地幾分。」

  左右將手中那根行山杖輕輕丟給劉十六,道:「君倩,送你了。」

  劉十六展顏一笑,接住那根尋常行山杖。昔年想要從負責管錢的左師兄手裡拿到額外的東西,難如登天。師兄弟做不到,先生也做不到。

  然後左右與師弟作揖告別。劉十六則作揖與師兄還禮。

  左右走向那幅畫卷,真身瞬間來此與陰神歸攏為一。

  劍仙與畫卷,同時一閃而逝。

  劉十六在這座小小福地當中,因為少去了壓勝劍氣的大道負擔,就沒有師兄左右那麼多的行走禁忌。只是劉十六對這人間也無甚遊歷興致,一邊打消師兄左右真身遷徙引發的天地異象,一邊御風遠遊天幕,最終尋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孤山,在那邊待著,準備遵從師命,好歹收個嫡傳,資質天賦什麼的,算一回事嗎?教他些聖賢道理、咬定幾句話,弟子最終又能身體力行,就足夠了。

  所以劉十六在這孤山之巔卻在留心一個尚未完整幻化人形的下五境妖族,只見那個小妖族兩腳站立,在洞府外邊的粗糙石桌上有一碗不知哪來的餛飩,涼透更糊稠,它用一雙爪子在學習使用一雙筷子,只是次次夾不起餛飩,筷子還要滑落在碗中,到最後小精怪便惱火萬分,將筷子摔在碗中,抬起爪子對著桌上碗筷大罵不已,吃吃吃,你自個兒吃你的餛飩去!

  於是劉十六便儘量收斂起一身蒼茫遠古的大道氣息,落在那處洞府外,加上那山野精怪無論眼界、境界都太低,大概只會將他當作一個進山砍柴的樵夫人物。

  劉十六坐在石凳上,拿起筷子,吃起了餛飩,真是難吃,是不是餿了?這半個拜師禮,是不是虧了?

  那小精怪剛剛原路返回,走出洞府,一碗餛飩,費了好大勁才從山外村莊搬來上山,可不能給山中那些亂拉屎的扁毛畜生糟蹋了去,結果給它突然瞧見了那身材魁梧的樵夫,嚇了它一大跳,追債討錢來了?小精怪怕是真怕,那漢子個子如此孔武有力,瞧著不像是會好好說話好好商量的人啊,自己那點胡亂學會的仙家術法不頂事吧?小精怪心中憤懣不已,一碗餛飩,老子給錢了的,一串銅錢不說,還故意多丟了幾隻山中野味在灶台旁,要不是老子讀過洞中那幾本聖賢書,早就是一位讀書老爺了,不然給個屁錢,莫說是搶你一碗餛飩,連你家煮餛飩的大鍋都給搶了!


  好傢夥,得了錢還有臉來我家裡罵街不成?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小精怪在洞口徘徊不去,果然是沒讀過書的鄉野莽夫,不與你計較,吃了碗餿餛飩……想到這裡,小精怪哀嘆一聲,壯起膽子,躲在洞府旁邊也不露頭,故意發出聲響動靜,好嚇跑那個下筷如飛的餓死鬼,吃多了,它怕自家門口真要多出個餓死鬼,多晦氣。

  它可不會替人治病,書上又沒教它這些。道書上只有些拜日月煉人形的圖案,給它懵懵懂懂翻了去,學了些皮毛,勉強開了竅。

  一個自封的旋風大王,又當不得真,只是它自個兒拿來樂和樂和的。

  劉十六突然記起自己剛來福地沒多久,既不會講什麼官話,也不會聽什麼方言。

  這就有些尷尬,劉十六望向洞府那邊,放下筷子直撓頭。

  那小精怪一看,差點嚇哭氣哭,好傢夥,吃飽喝足長氣力,還要打人不成?忍不住渾身打擺子,莫打莫打,我又不是人……

  這些喜歡上山的樵夫獵戶,哪個不是兇悍之輩,今天只要這漢子不計較,咱就收拾家當立即搬家,搬家遠遠的還不成嗎?

  劉十六想了個法子,就近抓個半吊子的修道之人過來,先學了言語,三方才好聊天。也當是好事成雙,一口氣收了兩個暫且不記名的弟子。至於最終自己能否收徒,對方能否拜師,是成為他的嫡傳,還是不知師尊名諱的不記名弟子,都看雙方的造化吧。劉十六還不至於濫收弟子。先生有一件事提醒過他們這些學生多次,千萬別總覺得收徒是一種施捨,將弟子收入門中,當學塾先生也好,當山上師父也罷,一個傳道人在自己心中,如果一直是在高處往低處丟學問、仙法,人心只會江河日下。

  那小精怪見漢子大步下山去了,鬆了口氣,收拾一份膽怯心情,如收拾大好山河一般,大搖大擺走出洞府。威風威風,真是威風,旋風大王一瞪眼,就嚇走個魁梧大漢。搬個屁的家,回頭老子還要掛上一塊「旋風大王府邸」的金字匾額哩。這麼豪氣干雲想著,小精怪還是拿起了碗筷,飛快跑去洞中收拾好一個包裹,將那幾本書小心收起,最後它對著一個小墳頭畢恭畢敬跪下磕頭,心中念念有詞,說只能以後再來探望神仙老爺了,磕完了頭,小精怪這才溜之大吉。

  劉十六其實並未真正遠去,施展了障眼法,一直跟在小精怪身後。

  遠古歲月,神靈直指人心本相的一些個神通手段,劉十六其實也學過些,只不過湊近了多看幾眼,總是無錯。結果這一看,就讓劉十六高興幾分。與自己一般,還挺開竅。

  東寶瓶洲中部,大驪陪都上空雲海中,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的崔瀺,竟是在為眾多各國書院的年輕儒生傳道講學,在座士子,哪怕有那觀湖書院和山崖書院出身的儒士,卻無一個獲得君子賢人頭銜的。

  一道青衫修長身影憑空出現雲海邊緣,崔瀺目不斜視,依舊為年輕讀書人講解諸子百家的學問精妙處。

  不少讀書人卻察覺到異象,尤其是一些個觀湖書院修行了浩然氣的儒生,神識更加敏銳,所以大多立即轉頭望向那人。

  左右也不去看那繼續講學說理的崔瀺,望向轉頭看向自己的眾人,皺眉訓斥道:「進了七十二書院,就是讓你們當神仙?!」

  左右隨後化作一道恢宏劍光,直奔一洲北嶽地界,白玉京附近的雲海被劍氣分開,竟是久久未能併攏。

  崔瀺只是繼續講學,既不與那位跨洲遠遊的左劍仙言語半字,也不攔阻那些年輕人暫時分心,由著他們神采奕奕,竊竊私語,猜測那位劍仙的身份。


  左右在北嶽地界門外略微懸停,在這之後,最終落在了落魄山上,陳暖樹幫忙開門,左右先在霽色峰祖師堂內上香,然後周米粒已經早早搬好了椅子在外邊,好像擺放在了一個很有講究的位置上,一點都錯不得。黑衣小姑娘最後都趴在地上了,再仰頭仔細看,就怕擺放不端正。

  左右最後在椅子上落座,青衫左右,左右看去。

  好像有先生居中而坐,有師弟君倩,師弟齊靜春,小師弟陳平安,大師兄……崔瀺。

  都在左右的左右。

  好像身後還會有落魄山眾多嫡傳學生、弟子。

  文聖一脈,開枝散葉。

  熱熱鬧鬧,不再孤單。

  左右正衣襟,端坐椅上,雙拳緊握,輕放膝上,目視前方,面帶微笑。

  左右起身後,就是劍仙左右。此後出劍,不再為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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