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我是東山啊
崔東山說完了豪言壯語,輕輕點頭,很好很識趣,既然無人反駁,就當你們三座天下答應了此事。
周米粒懷抱金扁擔和行山杖,拿出了落魄山右護法金字招牌的輕快拍掌。
崔東山沿著六塊鋪在地上的青色石磚打了一套王八拳,虎虎生威,不是拳罡,而是袖子噼里啪啦相互打架。
崔東山雙腳落地,面朝竹樓背對小米粒,突然擰腰轉身,遞出一拳,見小米粒仍在犯迷糊,只好出聲提醒道:「吃我一拳!上天入地最無敵!」
小米粒趕緊原地打轉好多圈,這才由衷稱讚道:「好拳!」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一臉遺憾道:「不承想學成了絕世拳法,還是打不倒右護法,罷了罷了,就當平分秋色,下次再戰。」
小米粒撓撓臉,她都還沒出拳,沒盡興哩。
崔東山大搖大擺地走到石桌旁,小米粒趕緊將兩件看家法寶擱在桌上,使勁掏袖子,接連掏出好幾把瓜子,堆在大白鵝身前,余了好多,余了好久,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崔東山嗑起了瓜子,隨口問道:「小米粒,有沒有誰欺負你啊,哪怕你是啞巴湖大水怪,可受了瓜子大小的委屈,都一定要跟小師兄說啊,小師兄別的本事沒有,罵街一流,擅長堵大門。」
周米粒雙臂環起,雙肩高些再高些,恨不得高過小腦袋,她嗤笑一聲:「大白鵝你離家太久了吧,如今腦袋可不靈光,只有我欺負別人的份兒!」
所以說你們一個個不要總是喜歡遠遊嘛。出門在外,萬一給人欺負了,我都照顧不到你們嘞。
崔東山勾著身子,嗑著瓜子,嘴巴卻沒閒著,說道:「小米粒,以後山上人越來越多,每個人即便不遠遊,在山上事情也會越來越多,到時候可能就沒那麼多時間陪你聊天了,傷不傷心,生不生氣?」
周米粒笑哈哈:「大白鵝又說傻話,在啞巴湖當大水怪的時候,好多好多年,一年到頭都沒人跟我聊天,我咋個就不傷心?」
崔東山恍然大悟,又說道:「可那些匆匆過客,不算你的朋友嘛,要是朋友都不搭理你了,感覺是不一樣的。」
周米粒使勁皺起了兩條疏淡微黃的小眉毛,認真想了半天,把心目中的好朋友一個個數過去,最後小姑娘試探性問道:「一年能不能陪我說一句話?」
崔東山停下嗑瓜子,微笑道:「必須能夠。」
周米粒小聲說道:「兩句不嫌多啊。」
崔東山笑問道:「啥時候帶我到紅燭鎮和玉液江玩去?」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咱們等好人山主回家再說吧。」
只要蹲在好人山主的竹箱裡邊,黑衣小姑娘的膽子就能有兩個米粒大。只要曉得好人山主在回家的路上了,她就敢一個人下山,去紅燭鎮那邊接他。
崔東山點點頭:「沒有問題。」
氣殺老夫氣殺老夫了,等會兒再說,不能嚇著小米粒。
既然老廚子已經返回落魄山,幫著梳理脈絡,崔東山也就比較放心了,他能做的,其實就是閒來無事查漏補缺。除了石柔那邊,讓長命道友幫著小小收官一場;泓下、雲子這兩條小孽障,也要敲打提點一番;至於那個初來乍到的狐國之主沛湘,更是。老廚子對待美人,一貫多情,還是略顯心慈手軟菩薩心腸了,其實正好,好人老廚子來當,惡人就讓他崔東山來做。
崔東山早就與先生坦言,一座山頭,哪怕最終做成同樣一件事,也得有多份人心,好教某些人看得真切、記得牢靠,才能真正記得住打念得了好。其中,相對比較重要的一件事,則是由他提議長命道友暫領落魄山掌律祖師一職。事實上,按照一般仙家山頭的儀軌禮制,這已經屬於崔東山行事僭越了,已經不算什麼膽大包天,而是一人挑釁整座祖師堂。別說被秋後算帳穿小鞋,都可以直接雙腳砍斷拉倒,丟出去餵騎龍巷左護法了。所以這趟落魄山之行,還真不是崔東山閒逛而已。
陳暖樹一路小跑過來,腰間分門別類的一串串鑰匙在輕輕聊天。
粉裙小姑娘陳暖樹與崔東山施了個萬福,安安靜靜地坐在石桌旁。
陳暖樹確實不會摻和什麼大事,卻知道落魄山上的所有小事。
崔東山與陳暖樹說了些陳靈均在北俱蘆洲那邊的走江情況,倒也不算偷懶,而是遇到了個不小的意外。
陳靈均跟一個新認識的朋友,混得熟了,義字當頭,兩肋插刀,結果為了那個正兒八經斬過雞頭燒過黃紙的好兄弟,兩人果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被濟瀆最西邊嬰兒山雷神宅拘押了起來。濟瀆中部的龍宮洞天先後兩封幫著陳靈均求情的書信都沒能讓雷神宅放人。雷神宅委實是被氣得不輕,門派雖損失不大,可丟臉太大了。哪有人將那雷神宅山門口的金字匾額挖去一大半文字的?!你就算腦子有病也得有個分寸不是?你就算要偷走,乾脆一起將匾額偷走,事後追回還能全須全尾,重新懸掛上就是了,那倆傢伙倒好,只摳去「神宅」那兩個金色大字……
逮住了那個罪魁禍首之後,對方理由竟然是「三個字全摳了,怕你們打死我,留下個字,就算行走江湖,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了」。
因此那兩封出自龍宮洞天的密信,雖然給了雷神宅天大的面子,嬰兒山那邊卻沒有放人。不過山上大仙家行事,往往不至於太過生硬,雷神宅畢恭畢敬回了兩封信,措辭委婉,只說那個南薰水殿的貴客、龍亭侯的好友,只需要稍稍給句道歉的言語,咱們雷神宅就可以放人,不但放人,還讓人一路恭送離境。問題癥結就在於那個靠山很硬的傢伙,一直擺出「打我可以,半死都行,道歉休想,認錯沒有」的無賴架勢。
陳暖樹憂心忡忡,問道:「陳靈均鬧脾氣做錯事了?」
「倒是破天荒沒犯錯。這小子在北俱蘆洲,別說低頭做人,恨不得一直趴地上小心遠遊,誰都瞧不見他。」崔東山擺手笑道,「是那嬰兒山雷神宅管教無方,有錯在先。錯不大,只是山下江湖的一樁小恩怨,錯殺了一人,打傷了幾個,打發了一筆神仙錢了事,然後就被陳靈均湊巧撞見了,只不過沒能救下人,他身邊那個『朋友』又一個沒忍住,率先動手打了人,反正一場稀里糊塗的亂戰。陳靈均那個新朋友被打得灰頭土臉,行兇修士也跑了,陳靈均就更咽不下這口氣了。至於嬰兒山上的神仙嘛,比較要面子,何況也沒覺得那個錯就是錯。加上陳靈均是外鄉人,按照一般的山上規矩,就是錯上加錯了,又能如何?陳靈均也沒傻到要硬闖山門,第一次道理講不通,第二次吃了閉門羹,最後跟朋友一合計,就合計出那麼個法子來。」
說到這裡,崔東山大笑起來:「不愧是落魄山混過的,做事情大快人心。」
陳暖樹說道:「有驚無險就好。」
崔東山點頭道:「寄信的兩個朋友,身份都不簡單,我們就放心好了。陳靈均在雷神宅好吃好喝,還有朋友在牢里陪著侃大山,快活著呢。泓下走江,不過是幾個江水正神開路護道,好嘛,咱們陳靈均陳大爺走水,都有大瀆公侯護駕了。」
畢竟寄信的那兩位,如今北俱蘆洲的宗字頭都是要賣面子的。南薰水殿出身的沈霖,如今有了一個幾千年後重見天日的神位——濟瀆靈源公。另外一位品秩稍低,是曾經的大瀆水正、如今的濟瀆龍亭侯李源。官品是靈源公更高,只不過轄境水域,大致上屬於一東一西,兩人各管各的。
周米粒聽得聚精會神,讚嘆不已:「陳靈均很可以啊,在外邊吃香得很嘞,我就認不得這樣的大瀆朋友。」
只是不曉得陳靈均有沒有在他們跟前稍稍提那麼一嘴,說他在家鄉有個好朋友,是啞巴湖的大水怪,行走江湖,可凶可凶。不過小米粒撓撓頭,覺得陳靈均應該不太樂意講這個,沒講也沒有關係,萬一陳靈均的新朋友不太樂意聽,豈不是讓陳靈均沒面子。
崔東山笑眯眯道:「對對對,小米粒只認得傻大個君倩、桌兒大劍仙這樣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還有餘米、劉瞌睡和泓下姐姐哩。」
陳暖樹忍住笑,說道:「小米粒幫著左先生搬了張椅子到霽色峰祖師堂門外,左先生起身後打算自己搬回去,小米粒可凶了,大聲說了句『我不答應』,讓左先生好生為難。」
小米粒伸手擋嘴笑哈哈,坐在凳子上搖頭晃腦盪腳丫:「哪裡可凶很大聲,沒有,都沒有。暖樹姐姐可別胡說。」
陳暖樹覺得實在是太有趣了,就忍不住再夸小米粒:「崔先生你是不知道,當時小米粒仰起頭,無聲勝有聲,就像在與左先生說:這張椅子我來搬,這句話就撂這兒了,誰說話都不好使!」
小米粒使勁擺手:「真沒有這個意思,暖樹姐姐瞎說的。」
崔東山驀然一個身體後仰,滿臉震驚道:「小米粒可以啊,知不知道曉不曉得那桌兒大劍仙,遇到他先生之外的所有人,可都是很兇很兇的,連你的好人山主在他那邊,都從來沒得到個好臉色。只說在那啞巴湖大水怪聲名遠播的劍氣長城,桌兒大劍仙有事沒事就朝城頭外遞出一劍,砍瓜切菜似的,大妖死傷無數。就連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都怕與他講理,都要躲著他。小米粒你怎麼回事,膽兒咋個比天大了?」
小米粒坐直身體,皺起眉頭,想了半天,自顧自點頭道:「下次可以答應。」
暖樹嗑瓜子嗑得慢,就將自己身邊的瓜子輕輕推給大白鵝和小米粒一些。
崔東山與兩個小姑娘聊著大天,同時一直分心想著些小事。
世間事,重視歸重視,可只要脈絡在我手中蔓延,那就都是小事。
關於大瀆封正靈源公、龍亭侯一事,中土文廟那邊尚未發話,好像就只是默認而已。
封正大瀆,已是浩然天下三千年未有之事了。尋常一洲的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根本沒資格插手此事,對他們而言痴人說夢,當然只有中土文廟才可以。但是瓜分龍宮洞天的三方勢力,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劍湖和水龍宗,不約而同都極力促成了此事,紛紛出錢出力出人,連兩座雄偉祠廟都建造起來了。廢話,靈源公和龍亭侯,可都算他們的半個自家人。哪怕以往關係一般,可水運又做不得假,祠廟不但可以聚攏一洲水運入瀆,更能夠從大海之中汲取水運,尤其是後者,這等山上修士通天手段也難攫取的福緣造化,哪個不想藉機分一杯羹,跟那兩座公侯祠廟沾沾光?
北俱蘆洲的那位書院山長周密對此非但沒有排斥,反而手書兩封寄往中土神洲,一封寄給文廟,一封寄給自己先生。大概想要說服文廟認可此事,讓一位文廟副教主或是學宮大祭酒來此封正。其實封正大瀆,哪怕是一位文廟陪祀聖賢都不太夠。只不過信上具體寫了什麼內容,崔東山又不是文廟副教主或是大祭酒,看不到,當然也就不知道了。他只能依循周密的性情和一洲的形勢,猜個大概。
事實上,將北俱蘆洲和寶瓶洲兩洲銜接也好,封正濟瀆和齊瀆這兩條大瀆也罷,都是寶瓶洲逼著中土文廟去默認,不承認又能如何?
不過北俱蘆洲的那位聖人周密,如今一定沒少被人看笑話,就周密當山長前都需要得了先生「制怒」二字的脾氣,一定很好玩。崔東山跟他其實還挺熟。
自家寶瓶洲的那條齊瀆,是書簡湖那位老人負責的封正儀式。雞湯老和尚和商家范先生一旁觀禮。
這還只是擺在檯面上的,私底下則還有秘密返回寶瓶洲的李柳,以及和李柳隔水相望的阮秀。
楊家藥鋪那位青童天君,則讓阮秀幫忙捎帶一塊匾額,讓李柳捎帶一副楹聯,作為大瀆祠廟的上樑禮。匾額是:齊瀆公祠。楹聯是:如沐春風,君子繼往開來,當仁不讓為天地立意;靜心得意,聖賢經世濟民,文以載道開萬世太平。
匾額與楹聯皆集字而成,好似是那位齊瀆公親筆手書。
大瀆祠廟內,還懸掛了一塊空白匾額,好像在等人題寫文字,可能會寫「天下迎春」,可能會寫「我心光明」,可如今誰知道呢。
崔東山趴在桌上的瓜子殼堆里,有些百無聊賴,米劍仙怎麼還不來敘舊啊,咱哥倆可是好友重逢啊,我很忙的,要珍惜光陰啊。玉璞境劍仙咋了,就可以瞧不起只比你高一境的沒出息朋友嗎?
一襲青衫的米裕走到崖畔,笑容似乎不是那麼自然。米裕是真怕那個左大劍仙,準確說來,是敬畏皆有。至於眼前這個「不開口就很俊俏,一開口腦子有毛病」的白衣少年郎,則是讓他心煩,是真煩。
當初在家鄉城頭上,老子醉臥雲霞優哉游哉,誰也沒去招惹不是?結果就是這傢伙路過了,然後挖坑害的自己,使得左右第一次對本土劍修出劍,他米裕算是討了半個頭彩,畢竟左右沒有真正對他出劍,瞧不起玉璞境的繡花枕頭唄,還能如何?大劍仙岳青則「運氣不錯」,掙著了後邊的剩餘半個。
所以米裕一發現崔東山上山後,就去山巔空蕩蕩的舊山神祠逛了個遍。不承想崔東山是真能聊,他總躲著不合適,太刻意了,何況以後落魄山開啟鏡花水月,掙那仙子姐妹們的神仙錢,米裕也挺想拉著這傢伙一起的。再說了,不打不相識嘛,如今是一家人了。不過米裕覺得自己還是得悠著點,林君璧那麼個聰明的人,光是下了幾局棋,就給崔東山坑得那麼慘,米裕他一個臭棋簍子,還是小心為妙。
陳暖樹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小米粒靈光乍現,告辭一聲,陪著暖樹姐姐打掃竹樓去了。書桌上但凡有一粒灰塵趴著,就算她和暖樹姐姐一起偷懶。
崔東山伸手示意米大劍仙落座,笑嘻嘻道:「米大劍仙,久仰久仰。」
米裕無奈落座,與白衣少年崔東山面對面而坐,雙方離得遠些好。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我是東山啊。」
米裕沒好氣道:「我們又不是不認識。」
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老子不算劍仙,好歹是劍修。天底下哪個劍修沒點脾氣。
「那咱哥倆就好好認識認識?」
崔東山以心聲微笑道:「本命飛劍霞滿天。躋身上五境之前,在下五境偷摸出城廝殺六場,中五境尤其是元嬰境劍修時,出手最為狠辣,戰功在同境劍修當中位居第二,最敢捨生忘死,只因為敵對妖族境界不會太高,哪怕置身絕境,兄長米祜都能救之,兄弟都活。躋身玉璞境後,米裕廝殺風格驟然大變,畏畏縮縮,淪為家鄉笑談。事實則是只因為米裕一旦身陷死地,只會害得兄長先死,哪怕米祜比弟弟晚死,也多半會速死於下場大戰,或者學陶文、周澄之流劍仙,一生難受,生不如死。」
米裕雙手在桌下攥拳,臉色鐵青。
崔東山一手托腮,一手撥弄著瓜子,說道:「可不是我家先生跟我說的。」
米裕冷笑道:「隱官大人,絕對不會如此無聊!」
崔東山腦袋一晃,換了一隻手支起腮幫子:「對嘛,我比較無聊,才會如此往別人心頭傷口倒酒。」
米裕說道:「不待見我就直說!」
崔東山搖頭道:「恰恰相反,不敢說米裕在我心中,算什麼給人冤枉了的英雄豪傑,卻敢說劍修米裕真真正正是個大活人。」
米裕很憊懶,但是在有些事上很較真。所以哪怕崔東山如此解釋,米裕依舊火冒三丈。打又打不得,何況也未必真能打得過,罵又罵不得,那是肯定罵不過的。加上如今雙方身份,與當年迥異,更讓米裕越發憋屈。
崔東山笑了笑:「比較尷尬的一件事,是米祜資質太好,相較於弟弟,兄長練劍更早,境界更高,那麼米裕到底何時才能真正施展手腳,出劍殺大妖呢?」
崔東山搖搖頭:「沒機會了。如今境界還低,畢竟玉璞境瓶頸哪裡是那麼好打破的,作為僅剩的香火,更死不得了,不然如何連同兄長那份一起掙個夠本再死?憋屈是真憋屈,換成我是米劍仙,修心如我這般豁達的,說不定都要更憋屈啊。」
崔嵬在家鄉劍氣長城,曾與崔東山坦言一句:「憑什麼我要死在這裡?」崔東山很認可。
米裕此人,其實崔東山更認可,至於當年那場城頭衝突,是米裕自己嘴欠,他崔東山不過是在小事上煽風點火,在大事上順水推舟罷了。再說了,一個人,說幾句氣話又怎麼了嘛,恩怨分明大丈夫。死在了戰場上的岳青如此,活下來的米裕也一樣如此。
米裕破天荒勃然大怒,死死盯住口無遮攔的崔東山,眼眶通紅,沉聲道:「崔東山,你給老子適可而止!」
崔東山舉起雙手:「好的好的,自家人說幾句難聽話,就受不了啦?以後等到寶瓶洲世道太平了,換成外人拿此事笑話你米裕,順便笑話整座落魄山收破爛,米大劍仙豈不是每天都要故伎重演,忙著偷溜出去,下山剁人,剁得腦袋堆積成山、劍刃起卷子?」
米裕一身凌厲劍氣,瞬間攪碎崖外一大片過客白雲。米裕還忘記了心聲言語。
崔東山眯起眼,在嘴邊豎起一根手指:「別嚇著暖樹和小米粒。不然我打你半死。」
米裕的劍氣,崔東山只攔阻了一半,崖外白雲碎就碎,竹樓方向則一縷劍氣都無。
米裕深吸一口氣,立即收斂劍氣,竟是強壓下滿腔怒火,不過臉色依舊陰沉。他趕緊轉過頭,看到了二樓那邊並排趴在欄杆上的兩個小姑娘。米裕擠出一個笑臉,揮揮手,沙啞笑道:「鬧著玩鬧著玩,忙你們的去。」
「人心有大不平,便會有難解之大心結。你米裕只有這麼個心結,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只是一般朋友,我提也不提半個字,每次碰面,嘻嘻哈哈,你嗑瓜子我喝酒,多其樂融融。但是,」崔東山笑了起來,「但是啊,我從來不怕萬一,就是能夠每次打殺萬一,比如,萬一你米裕心結大過了落魄山,我就要事先打殺此事。一句頂美好的言語,只要被人在耳邊嘮叨了千百遍,就要變得俗不可耐,面目可憎。那麼同理可得,一個意難平的天大心結,只要有人在旁多說幾遍,也要難免稍寬幾分。」
崔東山接連三句話。米裕其實聽完第一句,就已經知道崔東山的本意了 ,所以已經沒有那麼多「意難平」,還覺得第二句話挺有道理,結果第三句話又讓米裕一陣火大,忍不住壓低嗓音罵道:「滾你的王八蛋同理,老子沒你想的那么小心眼!」
崔東山笑眯眯道:「當真?你要當真我可就跟著當真了。」
米裕嘆了口氣:「我會注意這個萬一。」
崔東山點頭道:「孺子可教也。」
米裕斜眼看崔東山:「你一直這麼擅長噁心人?」
問出這個問題後,米裕立即自問自答道:「不愧是隱官大人的學生,不學好的,只學了些不好的。」
崔東山糾正道:「不是一般學生,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
趁著愛記帳的大師姐暫時不在家中,小師兄今兒得可勁兒找補回來。
米裕欲言又止。
崔東山用袖子抹過桌子,將那些瓜子殼都掃到崖外,好似未卜先知,說道:「不用刻意與我為友,客套寒暄都用不著。一家人、親兄弟都有相互看不順眼的,何況你我。你願意相信你的隱官大人,我為我的先生排憂解難,大方向一致,就不用奢望更多了。強扭的瓜,蘸了蜂蜜糖水,吃到最後,還是苦的,先甜後苦最麻煩。」
米裕點點頭:「是個好道理。」說不定可以照搬再化用,好與仙子女俠說一說。
崔東山斜靠石桌,眺望崖外,微笑道:「以後落魄山開啟鏡花水月的時候,米劍仙大可以與女子言說此理,我只會在一旁大聲喝彩,拍手叫好,當是第一次聽說這般至理名言。」
米裕嘆了口氣:「煩。」
崔東山淡然道:「火燒書頁不停歇,怎一個煩字了得。」
米裕舉起雙手,哭喪著臉道:「崔東山,崔神仙,崔爺爺,我怕了你成不成?以後只要你到落魄山,我肯定躲你遠遠的,絕不煩你。」
崔東山抬起手,手腕不動手掌動,輕輕一晃,笑嘻嘻道:「米劍仙別這樣,我目前只有蔡京神這麼一個乖孫兒,再多也要心煩了。」
竹樓二樓那邊,陳暖樹鬆了口氣,看樣子兩人是重歸於好了。小米粒也終於舒展了緊緊皺起的小眉頭,還好還好,余米沒跟大白鵝打起來,萬一打起來,到時候可難拉架啊。
小米粒雙腳落地,輕聲問道:「暖樹姐姐,他們為什麼要吵架啊?」
陳暖樹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柔聲道:「崔先生和余先生都是大人,都有大大小小的憂愁,說了比不說要好呀,不能總憋在心裡的。」
小米粒使勁點頭,然後眼睛一亮,咳嗽一聲,問道:「暖樹姐姐,我問你一個難猜極了的謎語啊,可不是好人山主教我的嘍,是我自己想的!」
陳暖樹有些好奇,點頭道:「你問。」
小米粒捧腹大笑,哎喲喂不行了太好笑了,黑衣小姑娘得蹲在地上肚子才能不疼,看來那個謎語,先把她自己開心得不行。暖樹蹲下身,等小米粒笑完了,再問到底是什麼謎語。周米粒坐在地上,剛要說話,又要忍不住捧住肚子。
暖樹無奈道:「那我先忙了啊。」
周米粒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這才趕緊說道:「啥東西憋著好,不憋著就不好?!」然後小姑娘在地上打起滾來。
暖樹揉了揉頭,她知道答案,卻說得先想想。
前些年裴錢練拳的時候,難得可以休息兩天,不用去二樓。周米粒唯一一次沒有一大清早就去給裴錢當門神,裴錢覺得太奇怪了,就跑去看消極怠工的落魄山右護法,結果暖樹開了門,她們倆就發現小米粒床鋪上,被子被周米粒的腦袋和雙手撐了起來,好像個小山頭,被角則捲起,捂得嚴嚴實實。裴錢問右護法:「你在做個錘兒嘞?」周米粒悶聲悶氣地說:「你先開門。」裴錢一把掀開被子,結果把自己和暖樹熏得不行,趕緊跑出屋子,只剩下早早捂住鼻子的小米粒,在床上笑得打滾。
崖畔石桌,兩兩沉默。崔東山突然說道:「如果你選擇意氣用事,一劍打爛玉液江水神廟,落魄山今天就沒有餘米了。」
米裕搖頭道:「我又不是傻子。隱官大人一直提入鄉隨俗,我知道輕重利害。」
崔東山轉過頭,米裕說道:「好吧,我是個傻子。」
崔東山站起身,繞過半張石桌,輕輕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裕,謝了。」
米裕問道:「謝我做什麼?」
崔東山沒有給出答案,白衣少年郎雙手籠袖,整個人好似一團白雲,望向崖外的悠遊白雲。
以前的白衣少年,也就是當年的年輕崔瀺,曾經跟隨老秀才一起遊歷白紙福地。白紙福地被小說家占據後,不斷擴建,可謂浩然天下最為奇怪的一座上等福地。白紙福地天地之大並無定數,每一位小說家修士都可以提筆寫人寫事,只要最終不被刪減,就可以幫助福地不斷壯大山河。
崔東山當時看了福地內的「幾部大書」,既有山上神仙事,也有江湖門派武林事,都不太認可,說那些山上仙家和江湖門派都有些缺漏,人心變化不大,好像上了山,或是入了江湖門派,歲月流逝,卻一直沒有真正活過來,一些個人心變幻,哪怕稍有轉折,亦是太過生硬。那些個小老天爺角色的成長,心路還算豐富,但是他的所有身邊人,好就是好,與人相處永遠一團和氣,聰慧就永遠聰慧下去,迂腐就事事迂腐。這樣的山上宗門,如此的江湖門派,人心根本經不起推敲,再大也只是個空架子,人多而已。出了白紙福地,風吹就倒。
「我不說白紙福地全部如何,只說大多數情況如何。天下道理說清楚,得講比例之大小。」
「那人身邊的朋友,俠義之士,就不會犯錯嗎?山上神仙,就不會不小心殺錯人嗎?一個個倒是比浩然天下的道德聖人都要更加完人了。」
「那人身邊之人,相互間就只因為是朋友的朋友,就成了一輩子的朋友?與那人為敵之人,為何皆是大奸大惡之輩,少有活得精彩之人,為何不能在別處贏得他人敬重?山上神仙為何只會與林泉白雲青松做伴?下山去時,市井百姓認不得兜里神仙錢,與掌柜夥計討要一壺劣酒喝,便不是神仙了?」
「難不成偌大一座譽滿天下的白紙福地,就是為了那數百個小老天爺而存在的?!好大道!」
當時那位小說家的開山老祖只是撫須而笑,倒是他身邊幾位年輕祖師和幾個公認「妙筆生花、才情泉涌」的天才俊彥,被一個外人當面揭短,臉色都不太好看,只差沒有來上那麼一句「有本事你寫啊」。
不然按照當時崔瀺的性情,還真我來就我來了,好教他們知道什麼叫「凡夫俗子厚積薄發的妙手偶得,是我崔瀺的隨便一語天然萬古新」。
所幸當時老秀才趕緊打圓場,先罵了自家弟子一句:「紙上得來終覺淺,你懂個屁!小說這等巨著,洋洋灑灑動輒數萬、數十萬字,不是你平日裡扯幾句詩詞那麼簡單的。」然後幫著那幾位年輕俊彥好好吹噓了一大通,再稍稍指點一二,都是些小毛病,瑕不掩瑜的。
文聖的親口稱讚和縫補瑕疵,當然敵得過一個年輕弟子的隨口胡謅,那些小說家高人便沒有再與崔瀺計較什麼。一個文聖首徒的頭銜之外,就只算個寂寂無名的小輩了,懂什麼。
可崔瀺卻未見好就收,當時尚未展露崢嶸的年輕人,還說了一番更加大逆不道狠狠打人臉面的言語:「我一直覺得語言本身,就始終是一座牢籠。世間文字,才是小說家的生死大敵。因為文字構建起來的語言邊界,就是我們心中所思所想的無形邊界。一天不超脫於此,一天難證大道。」
當時唯有小說家老祖師輕輕點頭,望向年輕崔瀺的眼神頗為讚賞。老秀才笑得直咧嘴,咧得有半隻簸箕大,倒還算厚道,沒說什麼話。老祖師斜眼一看,好嘛,便頭也不點了。
再後來,崔瀺聲名鵲起,沒有辜負文聖首徒的身份。再後來,崔瀺名動天下,下出的彩雲局,是「錦繡三事」之一。最後來,聲名狼藉。這些浩然天下其實都知道,只是大多忘記了一件事。崔瀺昔年在文聖一脈內,經常代師授業。
崔東山一直怔怔地望向南方的寶瓶洲中部。那個人才一直是崔瀺,不管他後來還算不算文聖首徒,都會是那個「浩然天下錦繡三事」的繡虎崔瀺,是那個絕不願意只為世道錦上添花的大驪國師。我不是。
崔東山嘿嘿而笑,喃喃低語:「我就只是崔東山了,天真無邪的少年東山啊。」
明天永遠屬於少年。
少年年年有,我始終在其一。
其實崔東山不是沒有想過,想要不在其中,崔瀺當年沒答應,還給了一個崔東山無法拒絕的道理。崔瀺就是這樣,認真算計起來,永遠將自己都算計在其中。
米裕沒有自找麻煩,就只是枯坐一旁,絕不主動與崔東山言語。
崔東山輕輕呼出一口氣,將一大片白雲輕輕推遠。仙人吹噓,雲聚雲散。
然後他轉頭跟二樓那邊的黑衣小姑娘喊道:「小米粒,我先下山一趟,你先讓老廚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周米粒趕緊問道:「得多好吃?!」
崔東山學小米粒雙臂環胸,使勁皺起眉頭。
周米粒揮揮手:「恁大人,幼稚哩。去吧去吧,記得早去早回啊,要是來晚了,記得走山門那邊,我在那兒等你。」
崔東山點點頭,倒退而走,一個後仰,墜入懸崖,不見身影后,又驀然拔高,整個人不停旋轉畫圓圈,如此這般仙人御風遠遊……
周米粒哀嘆一聲,大白鵝真是孩子氣。
米裕凝神眯眼望去,好傢夥,看樣子是直奔玉液江水神廟去了?然後米裕重重嘆氣,憤懣不已,你倒是帶上我啊。
崔東山確實去了玉液江,卻不是去水神廟,而是施展障眼法隱藏身形,到了玉液江上空,一個倒栽蔥筆直墜入江水中,然後一路鳧水到了水神府門外。最後他彎曲手指,做輕輕敲門狀,扯開嗓子喊道:「水神娘娘,開門開門,我是東山啊。」
一旁兩個水神府看門精怪面面相覷,且不說這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又怎的悄無聲息就越過了外面那道地仙難破的山水禁制,只說眼前水神府大門又沒關閉,那麼你這「東山」到底在敲個啥?
騎龍巷的草頭鋪子,目盲老道人最近幾年臉上多有笑臉,說句不誇張的,他偶爾做夢都能笑醒。連在兩個徒弟那邊,賈晟都少了許多罵聲。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師父嘛。賈晟覺得真是時來運轉,如今總算過上了神仙該有的神仙日子。
不過老人也暗暗告誡自己,再神仙日子,也要牢記一個寄人籬下的道理,有些自己這邊很管用的規矩,得往後挪挪。比如偶爾心情不佳踹幾腳趙登高那個出身不正的小孽畜沒問題,可是以往那般習以為常的下重手就免了。至于田酒兒這丫頭片子,更是罵都罵不得了,畢竟那個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每次來騎龍巷逛盪,都要喊一聲酒兒姐姐的。
今兒天氣不錯,草頭鋪子的生意還是很一般,湊合吧,畢竟鋪子這邊除了那些最早留下的山上物件,其餘都是牛角山包袱齋剩下的,要不然就是一個叫馬篤宜的姑娘放在這邊寄賣的。那個姑娘,老道我哪怕眼瞎,可是這輩子跋山涉水除魔衛道多少年了,一下子就曉得了她的鬼魅身份,假裝眼瞎……罷了,是真瞎,假裝不知罷了。
賈晟雙手負後,笑眯眯去了隔壁的壓歲鋪子,可惜可惜,那位靈椿道友暫時不在。老道我身為龍門境的老神仙,運轉無上神通,「天眼一開」,那位靈椿道友的大致容貌身段,那還是瞧得出來的。
石柔站在櫃檯後邊,瞥都懶得瞥一眼賈晟。這個人精兒似的老道,還會做什麼,以前沒去黃湖山結茅修行,沒有瞎貓撞上死耗子破境的時候,就來自己這邊閒著沒事成天瞎扯有的沒的,翻老皇曆擺祖上闊過唄,等到天上掉下個龍門境,好嘛,就立即開始換花樣了,連石大掌柜都不樂意喊了,再不說什麼石大掌柜咱哥倆要相互照應了,一口一個「石老弟」,再顯擺他那龍門境的種種玄妙不可言,不可言不可言,你怎麼就不曉得直接閉嘴呢?如果不是石柔看酒兒和登高是真可憐,她不願讓他們倆師兄妹難做人,賈晟敢登門,她早就要拍算盤罵人,再拿掃帚趕人了。
賈晟斜靠著鋪子大門,手裡邊拎了把玉竹摺扇,笑呵呵道:「石老弟,靈椿姑娘怎麼今兒不在鋪子啊?」
石柔置若罔聞。
賈晟一下子打開摺扇,扇動清風,沉默片刻,一把扇子嘩嘩作響,突然恍然說道:「石老弟你瞧瞧,不小心鬧了個笑話,老哥我久在山下江湖,只顧著降妖除魔,差點兒忘記自己如今,其實已經不知人間寒暑。」
石柔只是呵呵一笑。
賈晟神色釋然,啪一聲併攏摺扇,也怪不得石老弟會如此不自在,畢竟雙方都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可是境界懸殊嘛。
賈晟緩緩而走,點評了幾句各色糕點的香味,拈起其中一塊,就知道石老弟要開口說話了。呵,石老弟如今就只能守著鋪子掌柜這個身份嘍。果不其然,石柔開口說了句:「我先記帳,月底一起結帳。」
賈晟笑道:「石老弟按照雙倍價格算都是可以的嘛。畢竟糕點這玩意兒,賣了幾十斤上百斤,也未必抵得過我那鋪子賣出一件。」
石柔低頭翻開帳本:「用不著。」
賈晟心中微笑不已,石老弟臉皮也太薄了,與老哥我還見外啊。我就算成了龍門境的老神仙又如何,還不是你鋪子隔壁的賈老哥?
賈晟在壓歲鋪子待了得有半個時辰,也沒能等到那位靈椿姑娘,這才將摺扇插在後領口處,雙手負後,緩緩踱步回自己鋪子。結果就「看到」一個白衣少年郎吊兒郎當坐在櫃檯上。賈晟沒有任何凝滯動作,只見他一個伸手將扇子別在腰間,同時一個快步向前,彎腰打了個稽首,驚喜大呼「崔仙師」。
崔東山沒搭理他,只是讓看著鋪子的酒兒先去隔壁鋪子吃些糕點,帳算在石掌柜頭上,不用客氣,不然他崔東山就去跟石掌柜急眼。
至于田酒兒的師兄趙登高,則去了龍泉劍宗找阮邛的大弟子董谷,兩人投緣,趙登高經常找後者請教修行學問。一向不好說話的師父賈晟,在這件事上,倒是顯得比徒弟還熱情,好似真正修行的是他賈晟。私底下還一個勁兒勸說趙登高,說:「你小子莫要臉薄,得常去那邊做客,那位董神仙可是位陸地神仙,你小子腦子再蠢,也能沾沾仙氣回來,至於鋪子這邊的生意,你師妹一個人照顧就是了。」
田酒兒一離開鋪子,崔東山就坐在櫃檯上,看著這個身材枯瘦卻身穿一件極為寬大道袍的老人,嘖嘖道:「好一位龍門境老神仙,九十斤重的身子骨,得有一小半的斤兩是身上這件仙家法袍的功勞吧,賈老神仙這不是穿道袍,是穿著一大堆神仙錢啊。喲喲喲,這道袍大的,袖子都要垂地了,怎的,老神仙這是去騎龍巷掃地呢?」
賈晟額頭上滿是汗水,乾笑道:「崔仙師說笑了,說笑了。」
賈晟是真不傻,這些年在小鎮鋪子,或是去州城或是在山上,只要聽了個小道消息,甭管是不是空穴來風,都能被他翻來覆去、掰碎了多想些。好事往小了想,壞處往天大了想,小心再小心,琢磨再琢磨,這就是他行走江湖不翻船的立身之本。
對於崔先生的風涼話,好得很,大夏天的清風拂面備感清涼哩。
賈晟本來沒覺得有半點難堪,這點臉皮掉地上,老道我都不稀罕從地上撿起來,彎個腰不費勁啊!花點小錢,隨便吃幾塊隔壁鋪子的糕點就能找補回來。不承想靈椿姑娘早不出現晚不出現,這會兒站在了自家草頭鋪子的大門口,一側肩頭靠著門,雙手籠袖笑眯眯。苦也苦也。
當賈晟就真的只是老道士賈晟而已,崔東山懶得多廢話,他以手指輕敲櫃檯,開門見山道:「如今落魄山的記名供奉有多緊俏,你清不清楚啊?」
賈晟當然清楚啊,當年落魄山祖師堂建成,魏大山君都來觀禮了!再說了,年輕山主跟阮姑娘那點事兒,老道我真眼瞎又如何,又沒被豬油蒙了心竅,一清二楚!
剛剛走了一趟玉液江水神府的崔東山,緩緩道:「你可是收了個好徒弟的,敝帚自珍已經很不大氣,很不落魄山供奉了。」
崔東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櫃檯上,嚇得賈晟立即脖子一縮,低頭更彎腰。
崔東山跳下櫃檯,繞著噤若寒蟬的賈晟轉圈,罵罵咧咧:「暴殄天物,私心太重,可就是為人不厚道了!當了龍門境老神仙,就活膩歪啦?老壽星吃砒霜?你要吃幾斤,給老子一個準話!老子少你一兩,都算老子跟你一樣不大氣!」
賈晟微微抬起頭,心中惴惴不安,一張老臉委屈萬分,顫聲道:「崔仙師,你老人家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我心裡有苦說不出啊,今兒碰到了崔仙師,便是舍了臉皮半點不要,也要斗膽與你老人家說一說咱們師徒仨那本難念的經了。」
說到心酸處,賈晟揉了揉眼角,只是沒耽誤嘴上言語:「我家酒兒的體魄,確實契合天理,非是老道捨不得這點『天材地寶』啊,老道我身為記名供奉,哪裡是個昧良心的人,對落魄山和山主大人,那是感恩戴德得只恨不在家裡供設牌位、日日敬香才好。託了咱們山主的洪福,老道在黃湖山躋身了小小龍門境,理當為落魄山做點實在好事才對,老道我早年雲遊,殺妖降魔,還算心硬,只是道行微末,本事不濟,教崔仙師看笑話了,徒弟酒兒的鮮血,老道如何不知好處,只是怕就怕此舉,有傷人和,以後給山主知道了,反而怪罪。如若不然,老道早就讓酒兒做此事了,哪怕她心中不肯,眼窩子淺了,不曉得對落魄山感恩,老道身為她的傳道恩師,不但要她定時給出幾斤符泉不說,還要好好教她一番為人處世的道理!老道不論如何心疼倆弟子,也捨得棍棒之下出孝子!」
賈晟當然是在胡說八道,純屬瞎扯。往自個兒頭上戴高帽不說,還要往弟子田酒兒身上潑髒水。
龍門境老神仙賈晟,其實就一句真話,怕落魄山山主陳平安覺得此舉有傷人和,讓他賈晟賣好反而不討好,豈不是一樁天大的虧本買賣。
賈晟眼瞎心不瞎,知道落魄山的底線就是講點良心,當個人。其餘耍小聰明和抖機靈啥的,都不至於讓他丟了這隻落魄山記名供奉的神仙飯碗。
事實上,直到現在,精明如老道人,仍是搞不太清楚那位年輕山主,怎麼就法眼一開,相中了他們師徒三人,能讓風餐露宿慣了的他們有幸在落魄山端碗吃飯。
崔東山扯了扯賈晟的道袍袖子,又拿走了那把被老道人拿來附庸風雅的玉竹摺扇,輕輕打開,一邊繞圈行走,一邊扇動清風。
崔仙師不說話,賈晟卯足勁說完了那番「肺腑之言」,也真是沒氣魄和沒腦子言語更多了。
崔東山說道:「從今天起,定時定量,讓酒兒積攢符泉,以後有大用處。只是記得別傷了酒兒大道絲毫。」
賈晟小雞啄米,抱拳道:「謹遵崔仙師法旨。既會幫著崔先生積攢符泉,也會惦念著酒兒,哪裡捨得酒兒吃苦,到底是自家親閨女似的。」
這個賈晟,修行含糊,說話是真不含糊。事實上,正是賈晟太精明,反而他一些個不聰明的選擇才讓落魄山看在眼裡。
兩個徒弟攤上他這麼個師父,慘是真慘。賈晟動輒打罵,什麼難聽的話都能說出口,打起徒弟來,更是半點不輸為了掙錢的殺妖除魔。但是有些事情,賈晟就做得很不山上仙師了。比如收了個精怪出身的弟子在身邊,還要幫忙掩飾身份。又比如沒有將田酒兒轉手賣給符籙山頭的譜牒仙師。
老道人的徒弟田酒兒天賦異稟,鮮血是天然適宜修士畫符的符泉。
昔年賈晟掙錢也好,假裝道門真人拐騙有錢人的錢袋子也罷,掌心畫旁門雷符時,符泉都會派上用場。只不過憑真本事和做樣子坑騙來那點金銀錢財,比起高價賣掉田酒兒,兩者天壤之別。
崔東山點頭道:「那就這樣。晚輩就不叨擾老神仙修行了。」
崔東山將那把摺扇丟還給賈晟,賈晟趕緊雙手接住,如獲至寶一般。
崔東山走向門口那位長命道友,又突然轉頭:「一斤符泉,一枚小暑錢。當是我個人與酒兒姑娘買的,跟咱們落魄山不搭邊。」
賈晟立即說道:「要不得這麼多,兩斤符泉,收崔仙師半枚小暑錢,已經是咱這草頭鋪子昧良心掙錢了。」
崔東山微笑道:「哦?怎麼個昧良心?」
賈晟立即直腰,天可憐見,竟是有了幾分仙風道骨的老神仙風采,說道:「所有神仙錢,都歸酒兒所有,我這當師父的,為酒兒傳道不多,已經愧疚難當,若是酒兒能夠憑此神仙錢離了沒用師父的攙扶,讓她自己遠行登高几步,就真是善莫大焉了,善莫大焉啊!」
崔東山伸手點了點賈晟:「以後落魄山新收的年輕人,都得先來這邊跟你學說話!」
崔東山屈指一彈數次,每次都有一枚穀雨錢叮咚作響,最後數枚穀雨錢緩緩飄向賈晟:「賞你的,放心收下,當了咱們落魄山的記名供奉,結果整天穿件破爛瞎逛盪,不是給外人笑話我們落魄山太落魄嗎?」
賈晟立即懂了。身上法袍可以換,以後外邊少逛盪。
崔東山跟長命道友笑道:「靈椿姐姐,走走逛逛?」
長命微笑點頭,她心中還真有幾個小疑問,先前不適合問,如今崔東山自己找上門來,就不用太客氣了。
兩人沿著那條騎龍巷拾級而上,其間路過幾間大屋子,如今都是長命道友的家業了。錢多沒地方花,不然長命都想更換容貌身份,偷偷買下西邊的幾座山頭當院子了。
崔東山走到了一處曬穀場邊緣處,低頭看著,笑道:「長命掌律,有問必答。」
長命道友沒有將掌律祖師太當真,問道:「你身上穿著這件不常見的皮囊,是為了有朝一日,有機會吃掉泥瓶巷那個稚圭……王朱?」
崔東山嗯了一聲。不過那是最壞的結果,如今則是最好的結果。
對付蛟龍之屬,崔東山「天生」很擅長。如今在披雲山林鹿書院當副山長的那條黃庭國老蛟,早早就已領教過。不過崔東山真正要壓勝的,從一開始,就是驪珠洞天的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驪珠」。
若是扶不起,不成材,那就讓我崔東山親自來。一個形勢不對,崔東山發起狠來,不但連王朱,其餘五個小東西,加上那條黃庭國老蛟,以及他那兩個不成氣候的子女,以及黃湖山泓下、紅燭鎮李錦……再加上古蜀地界的一些遺留機緣和餘孽,全要吃下!
長命說道:「如今反而是負擔了,躋身飛升境會很難。楊老先生絕對不會為了你特意開啟一次飛升台的。」
崔東山搖搖頭:「天下算計,忌諱圓滿。」
長命點點頭:「是我多慮了。」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重新挪步,帶著在他心目中已是落魄山掌律的長命道友一起散步。
長命想起草頭鋪子和符泉一事,笑道:「不勞而獲,確實不是好習慣。時日一久,就真是雲淡風輕了。」
崔東山說道:「不付出,就不會珍惜,付出越多越在意,跟好人壞人沒什麼關係。同樣一壺酒,不管原因為何,漲價了還是降價了,喝出來的滋味,喝酒的快慢,都是不一樣的。」
崔東山轉頭笑道:「長命道友,說一說你與我家先生相逢的故事?你撿那些可以說的。」
長命娓娓道來。其實沒什麼不可以說的。
除了舊主人刑官,沒有任何提及,還有隱官大人的縫衣過程也沒說,其餘的長命就都沒有怎麼隱瞞。比如縫衣人捻芯的存在,比如老聾兒的收取弟子,還有那些關押在牢獄的妖族,什麼來歷,又是如何與隱官相處和廝殺的。
崔東山身上那件遺蛻,從某種意義上講,其實是縫衣人的頭等心頭好。至於某些修士的皮膚,跟境界高低沒有關係,天生就適宜拿來當作符紙,縫衣人最擅長此道。清風城狐國用狐皮煉製而成的「符籙美人」,勉強與此沾邊。
縫衣人揀選修士,殺人剝皮,儲存符紙,或自己拿來畫符,或高價賣給魔道修士。所以縫衣人與南海獨騎郎、採花賊並列,一起被視為十大歪門邪道修士之一,人人得而誅之,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東山聽完之後,緩緩說道:「大道有些相似的縫衣人和劊者;竊取天下水運的南海獨騎郎;引發陰兵過境的過客;修行彩煉術、打造風流帳的艷屍;被百花福地重金懸賞屍體的採花賊;一輩子都註定命途多舛的瘟神;出身陰陽家一脈,卻被陰陽家修士最痛恨的討債鬼;幫人渡過人生難關,卻要用對方三世命運作為代價的渡師……除了鴆仙暫時還沒打過交道,我這輩子都見過,甚至連數量最為稀少的『十寇候補』賣鏡人,而且是名聲最大的那個,我都在嬋娟洞天見過,還和他聊過幾句。」
崔東山神色淡然,也和長命道友娓娓道來一些故人故事:「我曾與南海獨騎郎一起御風海上;我曾站在過客身旁的馬背上;我曾醉臥風流帳,與艷屍談論聖賢道理到天明;我曾贈送詩歌給採花賊;我曾聽過一個年幼瘟神的傷心嗚咽聲;我曾與討債鬼斤斤計較算過帳;我曾問渡師若是渡客再無來生怎麼辦;我曾問賣鏡人,如真能將熒熒明月煉化為開妝鏡,我又能抬頭看見誰。」
說到這裡,崔東山驀然笑起,眼神明亮幾分,仰頭說道:「我還曾與阿良在竹海洞天,一起偷過青神山夫人的頭髮,阿良信誓旦旦跟我說,那可是天底下最適宜拿來煉化為『情思』與『慧劍』的了。後來泄露了行蹤,狗日的阿良二話不說撒腿就跑,卻給我施展了定身術,獨自面對那個殺氣騰騰的青神山夫人。」
「我還與師弟左右一起遊歷過嬋娟洞天,之前先去了趟蠻障福地和青霞洞天,最後才繞遠路去的嬋娟洞天,只因為一根筋的左右,對此地最不感興趣。所以左右連累我至今還沒有去過百花福地。嬋娟洞天,那可是山上即將成為神仙眷侶的修道之人最心心念念的地方了啊。我們師兄弟二人身邊那位仙子,當時都快要急哭了,怎麼就騙不了左右去那裡呢?」
「因為裡邊有座西京城,據說天下有情人,哪怕是害單相思之苦的人,若能來此燒香許願,不但有希望終成眷屬,還能夠白頭偕老。記得那位廟祝姑娘,是位很好看的女子,手持一把桃花紈扇,上邊繪有明月,寫有竹枝詞。她名為沉禧。腰肢裊娜,體態嬋媛。據說白也還只是詩仙不是劍仙的時候,攜好友君倩一起遊歷嬋娟洞天,盛情難卻,親筆題寫扇面。事實上,是當時白也與朋友劉十六身上沒帶錢,進不去嬋娟洞天,白也只好寫詩賣文,換取過路錢。所以後世嬋娟洞天大門口,才會崖刻『千萬人心同一月』,那可是我師弟君倩的手筆,如今哪個猜得到?最後離開嬋娟洞天的時候,仙子悄悄問左右:『那個廟祝長得不是那麼好看,對吧?』左右說:『挺好看的。』左右身後洞天門口那邊,有個姑娘笑得美如彎彎月,左右身邊有個姑娘便沒那麼開心了。等到左右又說:『好不好看跟我有什麼關係?』兩個姑娘就又心情顛倒了。」
「仙子走後,我就笑罵師弟:『你莫不是個痴子,求你開個竅吧。』師弟笑答:『師兄,真當我傻?不曉得那喜歡師兄的仙子是在旁敲側擊,瞧見廟祝長得好看,擔心師兄見異思遷,所以心裡邊不舒服了?這點粗淺的女兒心思,師弟還是懂的!』我當時伸出兩根大拇指,當時師弟左右笑容很燦爛。」
長命發現與這個崔東山「閒聊」,很有意思。
所幸不是敵人。
一個經歷越多、攢下故事越多的人,心狠起來最心狠。
兩人走過泥瓶巷,當他們走過舊學塾時,長命停步問道:「又如何?」
崔東山卻沒有停步,反而加快腳步,大袖卻始終低垂:「說不得,沒得說。」
長命跟上崔東山的腳步,換了一個輕鬆的話題:「先前造訪玉液江水神府邸,做了什麼?」
崔東山說道:「沒做啥啊,只是拽著水神娘娘的那頭青絲,隨便轉了幾個大圈。」
長命打趣道:「能不能做個人?」
崔東山卻說道:「很難的。相信我。」
長命道友喟嘆一聲:「很難不信崔先生。」
崔東山笑道:「朱熒王朝那對餘孽主僕,還有青泥坡的雲子,我就不去當惡人了,趕路不累,與人閒聊最心累。所以勞煩長命掌律幫忙當惡人,反正是你自己說的,不勞而獲不是好習慣。不過注意一件事,那個化名石湫的姑娘,就別去畫蛇添足了,整個落魄山都假裝她不存在,就是讓她最心安的相處之道。私底下,你還要多護著點她,反正分寸火候,長命道友自己掌握。不然先生怪罪下來,會與你講理,至多也只是氣不過罵你幾句,輪到我,估計先生都不稀罕講理了,會直接動手打人的。」
長命點頭道:「好的。」
灰濛山青泥坡的雲子,暫時龍門境。真身為棋墩山黑蛇,卻非真正意義上的山澤精怪,而是昔年兩位對弈仙人中黑色棋子所化。他腹生金線,已有龍鱗雛形。相較於水蛟泓下,因為當年那場棋局,黑棋落子棋盤,殺心極重,因此使得後來的雲子比尋常山澤蛇蟒,更加天性殘虐、桀驁不馴。
崔東山最後帶著長命去了趟龍鬚河畔的鋪子。
劉羨陽站起身,雙手叉腰大笑道:「東山老弟啊!」
崔東山大搖大擺道:「羨陽老哥啊!」
劉羨陽高高抬起手掌,崔東山跳起來就是一巴掌,卻被劉羨陽握住手,然後以眼神詢問一事:這位靈椿姐姐?嗯?
崔東山以眼神作答:此事不成,換個姑娘。
劉羨陽哀嘆一聲,與那長命抱拳道:「見過靈椿姑娘。」
長命道友微笑點頭,覺得還是應該與此人客氣且生疏些,於是抱拳還禮道:「見過劉先生。」
長命已經在心中打定主意,以後鋪子這邊,有事也要少來,沒事絕對不來。於是她告辭離去,去灰濛山青泥坡那邊忙正事。
劉羨陽和崔東山坐在小竹椅上,劉羨陽小聲提醒道:「老弟悠著點,你屁股底下那可是咱們大驪太后娘娘坐過的椅子,金貴著呢,坐趴下了,親兄弟明算帳,賠得起嗎你?」
崔東山挑了挑眉頭,瞧了瞧劉羨陽那張竹椅,笑而不語。
劉羨陽哈哈笑道:「老弟想啥呢,下流不風流了不是?那張椅子,早給我師父偷藏起來了。」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了不得!不愧是羨陽老哥!這話要是被那老古板阮邛聽見了,真會動手往死里揍他劉羨陽吧?
崔東山陪著劉羨陽一起侃大山,反正就是跟陳靈均喝高了差不多的言語。
最後崔東山說道:「羨陽羨陽,好名字。心如花木,向陽而開。」
劉羨陽笑道:「你不說,還真沒覺得,只記得姚老頭早年說過,那陽羨土是一種燒造瓷器的好土,就是不太容易找著,當年陳平安跟著姚老頭進山找土,吃了不少苦頭的。」
崔東山卻突然笑眯眯道:「白也、君倩是好友,都與你有緣。那麼羨陽、賒月呢?」
羨陽、賒月,都是好名字啊。
劉羨陽哈哈笑道:「高攀了,是我高攀了啊。」
看架勢,聽語氣,已經與那位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姑娘,八字有一撇了。
劉羨陽突然問道:「那位賒月姑娘,長得如何?」
崔東山卻答非所問:「這位姑娘,十分奇怪,出身蠻荒天下,在桐葉洲卻幾乎不殺人,只找人。」
劉羨陽一拍膝蓋道:「好姑娘,真是個痴心一片的好姑娘!她羨陽哥哥不就坐這兒了嗎?找啥找!」趕緊轉身遞過去一把瓜子,道:「崔哥,嗑瓜子。」
崔東山拿了瓜子,又被劉羨陽抓走些:「好歹給羨陽老弟留點。」
崔東山嗑著瓜子,彎腰望向遠方,隨口問道:「信不信姻緣,怕不怕紅線?」
劉羨陽也嗑著瓜子,笑道:「我只看姑娘好不好。」
崔東山笑道:「是不是少說了個字。」
劉羨陽點頭道:「一個字當兩個字說嘛,省點力氣。」
只看姑娘好不好看。
崔東山一拍膝蓋:「羨陽老哥,真不是我誇你,機智得可怕啊!」
劉羨陽一臉靦腆道:「換成可愛,可愛好些。討個好兆頭,才能找個好媳婦。」
崔東山嗑完了瓜子,說回家吃飯去了。劉羨陽擺擺手,示意自己就不跟著去蹭吃蹭喝了。
崔東山起身,還沒走幾步,劉羨陽突然問道:「那賒月尋找之人,是不是劍修劉材?」
崔東山緩緩轉頭:「是也不是。很難說清楚。」
劉羨陽又問道:「離我多遠?崔先生能不能讓我遠遠看上劉材一眼?」
崔東山搖頭道:「別摻和。」
劉羨陽再問道:「是我目前根本沒辦法摻和,還只是我摻和了代價會比較大?」
崔東山笑道:「兩者皆有,前者居多,所以不用多想。」
劉羨陽哦了一聲,不再言語。
崔東山沒有御風返回落魄山,而是徒步行走,最後坐在了那座石拱橋上。橋下已經不再懸掛老劍條。
崔東山緊皺眉頭,雙手籠袖。那賒月尋找之人,正是劉材。
一個與先生已經遠在天邊卻好像近在眼前的人,一個崔東山早年只是以防萬一便比較心懷戒備的人。不是當時就覺得那個人有古怪,而是那個人的傳道人太古怪。所以一有機會,崔東山就會不露痕跡地詢問一些桐葉洲遊歷舊事。加上先生對那個偶然相逢於遠遊路上的好友,又算是比較願意多聊幾句的,所以自然而然崔東山就知道更多了。那麼崔東山如今就大致清楚了,當年先生進入藕花福地之前,就已經與未來的劉材見面了。
不但見面了,而且近在眼前,近在咫尺!並且是雙方皆真心的至交好友,那人甚至發自肺腑地希望先生能夠成為大亂之世的中流砥柱。
崔東山哪怕只是想一想,哪怕身為局外人,又過去這麼多年,哪怕他是半個崔瀺,都會感到背脊發涼,心驚悚然!
當年。
先生大致說:「要餘一點,不能事事求全占盡。」
那人大笑道:「陳平安,你竟然在躲那個一。」
先讓你躲個一,成為那個一。等你成為一,再來以一殺一。
先生陳平安,與那昔年陸抬、未來的劉材,其實兩人就是面對面在說此事啊。
這就是真正的算計。
當年驪珠洞天的那串糖葫蘆,你鄒子還不夠?!有完沒完?!
崔東山一巴掌打在石拱橋上,卻驟然間收力,變成手心和袖子一起輕輕拂過橋面。
崔東山以心聲言語道:「李希聖,來還債!先生氣運,大半在你,既然先生沒有收下你那塊桃符,你就該……」
其實崔東山是準備撒潑打滾耍無賴了。道理不能這麼講,只是不得不這麼講。
崔瀺知道此事,推衍更多,演化更遠,可他偏要覺得殺就殺,讓那劉材試試看好了。崔東山哪裡願意如此?很多事情,若是只在捉對廝殺,半點不難,問題在於那個鄒子如此精心設局,牽扯只會更大,可不是什麼書簡湖問心局!
李希聖微笑現身,坐在崔東山身邊,然後輕輕點頭:「我去與鄒子論道,當然沒有問題,卻不會為了陳平安。不過你就這麼看不起陳平安?當學生的都信不過先生,不太妥當吧。」
崔東山病懨懨道:「我身在局中,當然不如你心穩。」
李希聖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眺望遠方:「那你有沒有覺得,陳平安其實已經猜到了劉材是誰?當然了,是將那作為萬一去猜測的。」
崔東山搖頭道:「我先生腦子又沒病。」
心存小小算計,打算與李希聖討個言出法隨的大大吉言。
昔年繡虎崔瀺不過是代師授業,曾經的白玉京道老大可是代師收徒。
李希聖卻沒有讓崔東山得逞,只是笑道:「有無此心,是否得一。那個一,是那麼好躲的嗎,又是那麼好殺的?我師父都不覺得一定能成,所以我覺得你我在旁觀道即可,真要有事了再說。」
李希聖一揮手,將那金色過山鯽與金色小螃蟹一併丟入水中,只是它們即將落水之時,卻驀然出現在了遠處大瀆之中。
李希聖微笑道:「化蛟去。」
崔東山可憐兮兮望向水中。
李希聖淡然道:「風雪夜歸人。」
崔東山置若罔聞,無動於衷。
等到李希聖身形消逝,去了大瀆,崔東山面無表情站起身,御風重返落魄山。見到了那個在大門口等著的小米粒,崔東山袖子甩得飛起。
不管還要再等多少年,終究有個風雪夜歸人。去他的什麼鄒子,什麼一不一的,我是崔東山!老子是東山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