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白也去也
先是真龍王朱現出真身,主動離開登龍台,出海廝殺,與有大道衝突的王座大妖緋妃展開了一場足可謂移海的龍蛇之爭,隨後崔瀺的白玉京十二飛劍趕赴戰場,替王朱解圍,又有袁首一棍先敲真龍頭顱,再一棍碎掉老龍城山水陣,砸向藩邸,最後墨家遊俠許弱出鞘大半的一劍,擋住了巔峰大妖袁首剩餘半棍。老龍城戰場,妖族大軍繼續登岸攻城,寶瓶洲修士繼續死人。
那些山巔廝殺過後,蠻荒天下瞬間就重新鋪開了一座座長橋和神道碑,還將巨幅的綢緞彩帶拉扯開來,大妖將從桐葉洲搬遷而來的一個個煉化為袖珍物的山嶽丟擲入海後,施展神通,袖珍山嶽驀然聳立出海,山尖釘入鄰近老龍城陸地的海床之中,倒懸海中,構建出一塊塊平整的海上戰場,猶有廣袤雲海鋪展在海面之上,如白雲填在山谷間。
緋妃比起當下只能在登龍台躺著養傷的年幼真龍王朱要好上太多,得了甲子帳一道密令,等待片刻之後,她所站立的海面東西向一線之上,無數根巨大冰錐憑空出現,傾斜指向那座擋路許久的老龍城,冰錐依次排開,宛如數以萬計的投石車。
有十數個好似酣眠的妖族修士被封禁在這些冰錐囚籠當中,瘟神居多,過客兩名。
除此之外,還有一大撥妖族修士在那些拘押了瘟神、過客的冰錐之上,不惜本錢,拼命刻畫符籙,免得惹惱了脾氣暴躁的緋妃,將他們當場凍殺,一併丟入老龍城。蠻荒天下先後兩個搖曳河共主,說實話還是那個仰止相對性情婉約幾分,當然只是相對。這些王座大妖,脾氣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喜歡以劍客自居、雲遊天下的劉叉,和不太露面的天下文海周先生,最是例外。
緋妃轉頭嫣然一笑,以心聲輕柔稱呼了一聲「公子」。一位身穿黑袍、頭髮系以雪白綢帶的御劍青年,匆匆忙忙趕到戰場後方找到了緋妃。正是甲申帳劍修雨四。
雨四到底還是擔心緋妃安危的,哪怕她是一頭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
雨四問道:「你沒事吧?」
緋妃搖搖頭:「那小傢伙嫩得很,仗著那點真龍氣運和些許浩然水運庇護,徒有幾分身軀堅韌而已,根本不成氣候,本命水法依舊不精。即便走瀆成功,但連那飛升境都不是。本事不大,脾氣不小。這場仗,不會給那小傢伙太多機會。搶在仰止那老婆姨之前,趕緊吃掉她,我便是陪著公子去中土神洲海邊散心,也無不可。」
唯獨在公子雨四這邊,緋妃是最願意多多言語的。
枯骨王座大妖白瑩在桐葉洲大戰落幕後,就已經秘密趕赴金甲洲了。
桐葉洲君子鍾魁,先前曾讓白瑩無法徹底施展手腳。鍾魁和姜尚真都是最該死卻沒死的兩個存在。
至於其餘幾個,已經得了周先生的密令。緋妃一來到老龍城戰場就脫不開身,何況她也不願意去湊那個天大的熱鬧。畢竟此次以整座扶搖洲作為狩獵場,準備圍殺之人,是那個三劍斬殺王座大妖的白也。雖說如今形勢顛倒,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可白也終究還是白也。
雨四輕聲感嘆道:「木屐已經率先得了周先生的賜姓賜名,周清高。」
緋妃笑著安慰道:「他即便當了周先生的關門弟子,依舊比不得公子身份清貴。」
雨四搖搖頭,跟緋妃總是這般難聊。
緋妃知曉自家公子比較關注戰場走向,便善解人意地施展神人掌觀山河,使得雨四能夠清晰看到老龍城戰場的廝殺動態。
老龍城那邊,展開了最近一旬內的第一次修士出城反撲,聲勢浩大,練氣士竟然多達三百多人,他們一股腦兒衝出三道大門中的一個,殺向海面。
雨四愣了愣:「大驪很務實,這不像是藩王宋睦的性格,照理說他不會做這意氣之爭的。」
寶瓶洲修士只要出了老龍城那座山水大陣,尤其是離開陸地置身海上,就更失去了其餘兩座大陣的庇護。
緋妃笑著解釋道:「又是那浩然天下的古怪術法,這都是些紙片假人,反正沒什麼殺力,拿來唬人的。」
雨四點頭道:「那就是小說家修士的獨門神通了,畢竟連各色人間山河都能用筆寫出,刻畫出幾百個練氣士,以假亂真,確實不稀奇。以前在甲申帳聽流白提起過,就很好奇,想著有朝一日,能夠親身遊歷白紙福地。不過老龍城此舉,也不全是拿來嚇唬人,那宋睦果然比較持家有道,難怪崔瀺敢把他放在老龍城。」
就如雨四所想,那撥出城廝殺的白紙修士就是老龍城拿來騙取妖族修士的術法,以及引誘某些深藏不露妖族的攻伐法寶,哪怕消耗掉妖族地仙修士些許靈氣,都是好事。馬上就會有負責督戰和巡視戰場的大驪修士,將各個細節詳細記錄在冊,戰場上,老龍城不放過任何一點蠅頭小利。
這類舉措,大大小小,每天都有新鮮花樣,雙方都是如此。
周密從不親自調度,也不對戰場各大軍帳指手畫腳,崔瀺亦是如此,讓藩王宋睦全權負責老龍城大小事宜。至於親自投身戰場,就更免了。一著不慎,就真會因萬一而死的。
周密和崔瀺的出手寥寥,本身就是一種對各自陣營那撥頂尖戰力的極大護道。
什麼我們都在死戰,憑什麼唯獨你們兩位通天大人物死不得,敢說此話的,估計會死。
一個在劍氣長城戰場曾經抖摟出一幅江河水捲圖的女子大妖,見老龍城戰場又烏煙瘴氣得不像話了,便冷笑一聲,祭出一幅群山圖,峰如劍簇。畫卷一閃而逝,破開了老龍城護城大陣,雖然之後被多位劍仙以飛劍穿破小半,又被其餘練氣士以術法打爛一部分,但剩餘半幅群山圖依舊得以在老龍城上空展開。畫卷朝下,群峰瞬間齊齊墜落,仿佛一把把巨大的飛劍砸向老龍城用以護駕藩邸的第二道陣法。
大驪有劍舟?數百峰如大飛劍,似一場滂沱大雨急驟捶打小圓荷。
宋睦在議事廳得知此事後,只是點了點頭,依舊專心和大驪駐守武將和眾多文武秘書郎商議戰場布局細節。
我是一位大驪藩王,不是什麼上五境修士,庇護老龍城,憑藉藩邸大陣硬扛也好,按照某些私下盟約,有那仙人一旁出手相助也罷,都與我宋睦無關。
在白霜王朝化名曹溶的隱世真人嘆息一聲,在眼見女子大妖抖摟出畫卷之時,他便幾乎同時拿出了一件珍藏了大半輩子的壓箱底之物。心疼,真是心疼。
那是一本山水花鳥冊,四季山水各一張,花鳥四張。皆是他親筆手繪,頗為得意。
畫冊之所以無比珍稀,關鍵不在繪畫,而在一張鈐印和一枚藏印。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位掌教,都曾落下印章,好像讓這位並非寶瓶洲本土上五境的道門高真「包圓了」。
那位代師收徒的白玉京大掌教,鈐印有「道經師」。二掌教,也就是曹溶的那位二師伯,真無敵的道老二,也破天荒拿出了一枚不輕易鈐印的私章——「文有第一,武無第二」。白玉京三掌教陸沉,也就是真人的師父,鈐印「石至如今」。大玄都觀老觀主孫懷中則鈐印「桃花又開」。
這四張山水畫,都是師父陸沉幫忙求來的。不然單憑曹溶一個陸沉嫡傳的身份,又久不在青冥天下白玉京,哪來這麼大的面子。大掌教還好說,興許問了就會給,可是心高氣傲的二師伯,以及那最跟白玉京不對付的孫老觀主都休想。
剩餘四張花鳥圖,則是老真人曹溶自己請人鈐印。中土神洲龍虎山大天師蓋有一枚私人法印「雛鳳」。符籙於玄鈐印「一鳴驚人」。這兩位,都是中土神洲躋身十人之列的山巔老神仙,德高望重,道法極高。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的印章則是老神仙盛情難卻之下,因為手邊並未藏印,便臨時雕刻了一枚,篆刻「嘰嘰喳喳叫不停」。最後一張,印有一枚繡虎崔瀺的私人花押「白眼」。
真人曹溶一口氣先後撕掉四張山水圖,拈住一張就丟出一張,張貼在藩邸山水大陣之上,最終四季流轉,宛如一座道場小天地,只是這座小天地委實不算小。尤其是那四枚最小不過拇指大、最大不過巴掌大的印章,驀然變大,寶光流轉,道法流溢。其中「道經師」三字氣象溫和;大玄都觀老觀主的那四個字則在其中一方天地開遍桃花,亦真亦假;曹溶師父的「石至如今」則有中流砥柱之氣概;曹溶師伯道老二的八個金色文字,氣勢洶洶,鋒銳無匹,也是唯一一枚主動攻伐大妖山峰飛劍的印章文字。
曹溶小心翼翼地將剩餘半本山水花鳥冊收入袖中,苦笑一聲:「真沒臉去見師尊了。」
老僧打趣道:「瞧著挺值錢。」
曹溶笑道:「出家人眼中還有什麼錢不錢的?」
老僧答道:「有就是有,無就是無,先有後無還得再有個有,才是真無。」
曹溶稱讚道:「好佛法。」
老僧無奈:「這……果然,貧僧就不適合與高人打機鋒,總是輸多贏少。」
在四季山水之一的畫卷中,雲開洞府,仿佛走出一位瓊妃神女。大雪漫天,玉屑無數。
老僧說道:「這等隱秘至寶,大驪也未必記錄在冊的……」說到這裡,老僧啞然,那繡虎算天算地算盡人心的,還真不好說。
老僧當然是沒見到最後一幅花鳥卷的「白眼」花押,只是按照常理去揣測。
曹溶笑道:「如今我那半個大師兄,正在老龍城內與桂夫人敘舊,我這當師弟的,總不好折了大師兄的面子。」
老僧恍然:「范家桂花島的老舟子,經常路過蛟龍溝的。」
曹溶點點頭。
之所以是半個大師兄,是因為師尊從未承認過此人是嫡傳。不過當年師尊泛海遊歷天地四方,老舟子負責撐船,與師尊一起遠遊,算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所以他們這些嫡傳弟子都認老舟子是大師兄。
師兄老舟子的化名比較多,其中一個最為著名的是顧清崧。他在中土神洲曾經有個「故作輕鬆」的山上美譽,是出了名的硬脾氣。不管與誰廝殺,不管境界是否懸殊,也不管對方什麼天大的來頭,顧清崧就從沒怵過,也幾乎沒怎麼贏過,但到最後次次還能不死,阿良、白帝城城主、火龍真人,顧清崧都招惹過。後來重新離開陸地,重返大海當起了撐船的老篙公,據說是真不能再招惹更多了,免得後世年輕人追趕不及。
有曹溶出手護陣,老龍城和藩邸都已經無憂。
宋睦在議事廳突然想起一事,沉聲提醒道:「所有死在老龍城外的修士,哪怕是他們擅自離開既定戰場,哪怕是他們不小心違例出手,但是戰死就是戰死,去提醒所有督戰修士,這些練氣士在大驪兵刑兩部的錄檔,軍功一律不許有任何折扣!」
一位文秘書郎說道:「此舉有違國師訂立的規矩。」
宋睦轉頭死死盯住他:「在老龍城,我說了算!你只管照做,國師想要問責藩邸,就來老龍城找宋睦!」
文秘書郎眼神熠熠,抱拳道:「領命!」
這位心情激盪的年輕文官,立即飛劍傳信此事。
這位大驪上柱國姓氏出身的意遲巷子弟,第一次由衷認可了宋睦的藩王身份。
一位大隋山崖書院的年輕君子,守在一座老龍城大陣巨大窟窿之一的後方,這裡總計分出了三條戰線,足可見這道大門的巨大。君子除了幫助大驪隨軍修士一起排兵布陣,每次只要靈氣積蓄足夠,就會傾力出手一次。
這次年輕君子言出法隨,只是輕輕默念了一句「青騎列陣三百萬」。
所謂「青騎」,其實就是柳條了。攢簇密集,很有氣勢。殺那些並非修士的送死妖族尚可,主要還是用來阻滯妖族大軍推進的腳步。
觀湖書院吊兒郎當的賢人周矩,前些年好不容易重返君子行列,結果雖然在老龍城戰場上立功不小,卻唯獨在書院那邊又丟了君子頭銜,重新變成了賢人,起起落落何時休啊。
周矩在這之前已經出手數次,比那山崖書院的君子更誇張,這會兒他正蹲在山崖書院君子身邊啃神仙錢,嘎嘣脆,被他啃出了佳肴滋味。
一個年紀不大、出身風雪廟兵家的隨軍修士,負責護衛山崖書院這位體魄孱弱的君子,簡單來說,就是後者身陷死地,他得先頂上。沒什麼好奇怪的,在大驪邊軍戰場上,這是隨軍修士常做的事。
這個隨軍修士雖然沙場廝殺極為穩重,其實天生性情卻是極為跳脫,轉頭與脾氣更相近的賢人周矩嬉笑道:「周大聖人,三百萬,三萬有沒有?多了個百字?」
周矩一本正經道:「文字功夫,首要精妙,就是先以書頁上的一股刀兵氣震懾對手。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也。你身為風雪廟首屈一指的絕對高手,這點道理都不懂,不成啊,不如以後去觀湖書院跟我混幾天。」
那位山崖書院君子只是言語一句,祭出柳條青騎大軍趕赴戰場後,便立即盤腿而坐,他臉色微白,笑道:「你們差不多就行了,別上癮啊。」
觀湖書院周矩和風雪廟兵家修士,得閒時最大的樂趣,就是調侃他這位君子,一口一個未來山長聖人。那位君子卻心知肚明,大隋山崖書院,如今山長已經從茅小冬換成了國師崔瀺,以後誰來當下任山長,根本無法想像。誰敢去猜那頭繡虎深不見底的心思。
周矩突然站起身,跟隨軍修士正色說道:「護住君子!」
周矩身形一閃而逝,只見大門附近,有個身穿寬大黑袍的妖族小娘皮,術法神通好生古怪,身軀瞬間化作千萬隻鳥雀,竟是將那些柳條青騎打殺殆盡。周矩要去會一會她!找機會擰掉對方腦袋再與她說一句卿本佳人。
另外一處戰場上,形勢更為險峻,哪怕有北俱蘆洲劍仙壓陣,依舊險象環生,蠻荒天下的畜生如蝗群一般湧入大門。
老龍城所有修士都不得不承認,這些妖族當真是不怕死。
妖族修士也與老龍城比拼了一番死士手段,雙方禮尚往來。一開始使得老龍城戰場第一線修士損失慘重,直到藩邸那邊文秘書郎拼了命迅速翻檢大量檔案秘錄,最終在一本比較新卻並未記載出處的冊子上,好不容易勘驗出對方那撥妖族死士「夢魘」和「竊臉人」這兩個身份,藩邸才立即找出了應對之策,飛劍傳信所有劍修,告知尋覓這兩種古怪修士的蛛絲馬跡,才得以重新扭轉戰局。
一座小雷池憑空出現在戰場上空,方圓數十里之內雷電牽引,電光如白蛟,五雷如彩蛇,悠忽不定,鞭打大地。一個兩袖紅黑兩色的妖族修士,分別駕馭一條火龍和一條水蛟往大門這邊衝殺而來。
這道大門之外的遙遠海面上,還有首次露面的一頭大妖,是一騎策馬持槍的金甲神將,踏波疾馳,去往老龍城。雖然它不是什麼境界巔峰的兇悍大妖,但是這一騎在昔年劍氣長城戰場上,其實極為矚目,一身金甲極難摧破,以至於曾經被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列為必殺之存在。在劍氣長城,這一騎尚且如此,在老龍城又會如何?
有位道門符籙派真人,境界不高,金丹境瓶頸,卻精通文字符一道,如今配合一位書院大君子的口含天憲。南海之上,一筆一畫,生成文字。正是那聖賢文章。
有個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一的女子妖族劍修,年輕容貌,額頭和臉頰處依稀帶有幾分妖族真身特徵,竟是比那一騎金甲神將突進更快。她並不御劍,每次跳躍,腳下都會自行出現一級白玉台階,她身後寶光如一輪月暈,被老龍城那邊飛劍或是術法一擊即碎,變成一把破碎不堪的鏡面,只是瞬間就又合攏。她在龍君把守的劍氣長城修行數年,得到一份劍意燃花,飛劍名破鏡,本命神通重圓,飛劍與體魄皆是如此,再難死,當然在這種戰場上依舊會死,但是身為劍修,一味怯戰還怎麼當劍仙。再說了在劍氣長城戰場都廝殺數年了,她還真不覺得自己會死在這麼個小地方。將來去了中土文廟大門外,遞劍再死,倒也馬馬虎虎能夠接受!
一位隱藏實力的老龍城地仙修士暴起殺敵一大片。積攢了足夠戰功,他就能夠憑此離開戰場,返回一洲腹地師門繼續當那老祖師,結果剛要得償所願,身後屍體堆里就站起一人,明明是面孔熟悉的寶瓶洲修士,卻伸出一爪掏走了地仙修士的心臟,傀儡連那顆金丹一併放入嘴中使勁大嚼,然後頹然倒地,猶有滿嘴鮮血。
一位鄰近此處戰場的元嬰境老劍修,在寶瓶洲是當之無愧的劍仙前輩了,尋覓不見那鬼祟妖族的真身蹤跡,只得退而求其次,祭出本命飛劍高枝,以一大圈恢宏劍光將屍體堆悉數籠罩,然後劍光轟然下墜,將那些屍體炸碎大半,少有全屍。
不承想仍是那傀儡,驟然遠掠,老劍修飛劍直去。更不料那個先前胸膛被剖開的修士屍體朝相反方向瞬間遠遁逃離,與此同時,最早現身的傀儡身軀一軟,就要跌入海中。
電光石火之間,老劍修顯然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識就略微收斂了劍意,只順勢將那傀儡砍成兩截,然後立即收回了飛劍,轉去先斬殺那具沒了心臟的屍體。那妖族真身定然在後者身上,劍光大作,氣勢如虹。
酈采無語。你這花里胡哨的鬧啥鬧呢。哪怕這位來自外鄉的女劍仙確實早已經筋疲力盡,仍是竭力祭出飛劍,一劍徹底擊碎那個剛剛被攔腰斬斷的傀儡,將真正隱匿於這副人族修士皮囊中的妖族地仙魂魄一併攪了個粉碎。
瞥了眼老傢伙一眼,酈采懶得說話,得回一趟老龍城喝幾壺好酒提提神才行了,老娘先美美大睡一覺,再戰。
至於那名劍修瞧著很大一把年紀了,但看元嬰氣象,算是新人,一顆品秩尋常的金丹倒是打磨不少年了,怎的戰場廝殺經驗跟雛兒似的?好像是個來自正陽山的「老劍仙」?
老娘的親娘唉。只說眼光深淺和出劍之果決,別說我那猴精兒徒弟陳李,恐怕連高幼清那丫頭片子都要遠遠不如了。
只是那個正陽山老劍修,已經朝大名鼎鼎的北俱蘆洲女劍仙遙遙抱拳致謝。不愧是浮萍劍湖的酈宗主!兩洲修士都是已經曉得了這位女子大劍仙的。
好劍仙!劍術真真精絕,一把本命飛劍更是例無虛發,次次必有大斬獲!若是酈宗主將來能夠去正陽山祖師堂做客,他定要執山上半個弟子禮,向酈宗主好好請教一番劍道學問。
酈采差點兒沒翻個白眼回禮老劍修,她好不容易忍住了,也不好多說什麼,伸手不打笑臉人嘛。你這種眼神要是擱在劍氣長城,給旁人瞧見了,別說是隱官大人,就是自家那位小隱官都要笑得滿地打滾了。
劍氣長城古怪多多,其中有個不那麼起眼的小古怪,就是年輕隱官在戰場上,每次收拾那些搬山之屬的妖族好像都格外起勁。
酈采曾經私底下有過詢問,和那袁首是有天大恩怨不成?只因為境界不夠,所以只好暫時把火氣撒在袁首的徒子徒孫頭上?
當時陳平安給了一個酈采只當是笑話的理由,他說:「我和寧姚第一次豁出性命聯手對敵,都還是沒能討到什麼便宜。」
酈采只是納悶,那袁首有對陳平安和寧姚出手過嗎?或者是與哪頭搬山之屬的飛升境大妖在戰場上狹路相逢,只是沒能打得驚天動地?就像年輕隱官與斐然切磋一番,就很快擦肩而過了?
酈采御劍返回老龍城內城,喝酒去。其實當下的御劍之姿,已經搖搖晃晃,女子好像已經醉酒。
去他的仙人境,這下子是真沒戲了,連僅剩的一線機會都被老娘自己禍禍沒了,能怨誰,怨酒吧。
暫時依舊不在老龍城戰場的登龍台,王朱已經恢復幾分,能夠起身而坐,她身上那件法袍,遠古龍袍樣式,與後世帝王龍袍出入不小。是老龍城上方那座半仙兵雲海,和一副走瀆遺蛻煉製融合而成,一件當之無愧的仙兵。
台階底部那個坐著發呆的黃衣童子突然站起身,板著臉說道:「馬苦玄,請止步!」
除了肩頭蹲著一隻貓的馬苦玄,還有貼身婢女數典,以及馬苦玄在前些年收取的一位嫡傳弟子,也是馬苦玄給取的名字,忘祖。
黃衣童子對此最是心中不快,忘祖?那麼與我家主人化名之一的「王朱」,豈不是有些諧音了?
馬苦玄笑問道:「小爬蟲,當年在泥瓶巷就只會滿地跑,好不容易能夠說話了,多多珍惜,別一心求死。」
黃衣童子說道:「打蛇看主人。」
馬苦玄看著這條昔年驪珠洞天額頭虬角的四腳蛇。後者後退一步,後腳跟磕在了台階上。
坐在台階頂部的王朱一揮袖子,將連看門都不會的廢物拍飛,俯瞰著杏花巷的馬苦玄:「來這裡做什麼?」
馬苦玄剛要抬步前行登上登龍台,王朱眯起眼:「先想好了。」
馬苦玄倒不是怕王朱,她只是飛升境的體魄,又不是飛升境的修為,他馬苦玄雖然一直被當作擅長廝殺的人物,其實保命功夫才是最拿手的。
馬苦玄只是不願惹王朱生氣,她當下心情本已不佳,沒理由為了他心情更壞。所以馬苦玄就那麼抬頭看著王朱,說道:「我爭取幫你找回一點場子,只能說爭取。」
王朱滿臉冷笑。一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口氣倒是比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更大。
馬苦玄微笑道:「又沒說宰掉那緋妃,我這個人最不會做夢了。」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老劍修周神芝是被一頭王座大妖活活打死的。
當然,這與周神芝在山水窟接連大戰極有關係,但是飛升境之間的廝殺,勝了對手與殺掉對手,差別太大,實在太大。
緋妃同樣是蠻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馬苦玄又不傻,要去戰場送死,他找機會遠遠招呼就可以了。
如今的戰場,某些被繡虎和周密上心的存在,多半一出手一現身就會死。眼前這個泥瓶巷王朱,不就挨了袁首傾力一棍?
馬苦玄其實如今在老龍城這邊飽受非議,有些人覺得他既然身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又能夠敕令神靈攻伐天幕,那就應該在老龍城戰場第一線廝殺,立下與身份相符的戰功;也有人覺得馬苦玄作為寶瓶洲年輕修士第一人,實在太過孤僻,也太藏拙了些,應當學一學風雪廟劍仙魏晉,敢次次問劍強者。
馬苦玄除非親耳聽到,一般也不計較。有次在老龍城藩邸外城,湊巧真聽到見到了,他也只是當面撂下一句:「候補十人之一的頭銜,又不值錢,送你了,然後你去送死吧。」
王朱始終沒有再言語,只是轉頭望向北邊。
整個南嶽地界周邊,搬山猿,攆山狗,符籙一派的黃巾力士、銀甲力士,還有墨家機關師打造的傀儡,還在不知疲倦地打造出層層戰線,只要大驪王朝還有錢,又有北俱蘆洲作為依託,所以人力物力其實都不是問題。
堅壁清野?不需要。老龍城失守之時,不會給妖族留下任何物件,只會是一座徹徹底底的廢墟。此後哪怕任由妖族大軍一路推進到南嶽山腳,一樣如此。
馬苦玄就只是安靜地看著那個冷冷清清的女子。很好,當年在驪珠洞天,她就是最不一樣的,如今所幸還能依舊如此。
她在泥瓶巷,他在杏花巷,不常相見,最多是每天清晨時分,在那鐵鎖井旁,看她假裝吃力地汲水挑水,就覺得真是可愛極了。有些時候她會睡懶覺,就會晚些出門挑水,那他就多蹲一會兒,總能見到的。
馬苦玄突然以心聲問道:「那個隱官第十一,是不是你的真正結契人?」
王朱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笑眯眯道:「以前沒打死你,以後說不定哦。」
桐葉洲。
桐葉宗關押了一大撥年輕修士,無一例外,都是桐葉宗最為拔尖的天才修士。不那麼出類拔萃的年輕人都死了,而且是死在了自家祖師堂老祖師、供奉和客卿手上。不然在甲子帳那邊沒辦法交代。
說是關押囚禁,當然是真,仙家酷刑都不缺,只不過其中六個資質最好的,被關在了桐葉宗梧桐洞天破碎遺址內。
李完用、秦睡虎、杜儼、於心、傅海主,還有一個莫名其妙就成了桐葉宗祖師堂嫡傳的外鄉人王師子。王師子是金丹境瓶頸劍修,並且很快就會在此破境。
這幾個年輕人,就是當時極力堅持要留下左右的桐葉宗「孽徒」。就連那個當年差點兒因為左右劍心崩潰的李完用,也是同樣的選擇。
至於桐葉宗宗主、仙人境劍修傅靈清,早已戰死。
若非如此,大概如今的桐葉宗祖師堂香火已經半點不剩,徹底斷絕,就換了個都不知道能夠流傳幾年的好名聲。
桐葉宗新任掌律老祖師打開山水禁制,來到那處占地不過方圓十數里的破碎遺址,相較於當年那座完整的小洞天,破落戶得令人髮指了。
老人沒有繼續往前走,那六個年輕人,有些人繼續潛心練劍,有些人則抬頭望向他,視線中有仇恨,有悲苦,有不解。老人沒有解釋半句,反而還有幾分故意為之的神色不善,好像此次前來,只是防止這些宗門叛徒有任何不軌謀劃。老人只是掃了幾眼,很快就轉身離去了。
一座宗門徹底分裂,一方是惜命的老不死,一方是不惜一死的年輕人,相互對峙不說,以至於到了自相殘殺的地步,也算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都看在眼裡的一個不小笑話了。只是桐葉宗自中興之祖杜懋身死道消開始,就一直沒少被看笑話,習慣就好。
老人倒是與許多桐葉宗老修士不太一樣,他其實是不那麼怕死的,境界瓶頸難破,皮囊腐朽不堪,魂魄如風中殘燭。既然連死都不怕,那就總得做點什麼更不怕的事情,比如為桐葉宗留下點真正當得起「傳承」二字的香火。身後那些年輕人就是。
但是要他們能活,就必須先劃清界限。若是以後蠻荒天下勝了,贏得了整座浩然天下,那麼他們這些孩子,終究還是有機會重新出山、將功補過的,退一萬步說,也能在桐葉宗潛心修行,得個安穩的山中久居。蠻荒天下那些妖族,推崇強者,只要你們境界高了,天大地大,說不定真要比在浩然天下修行更自在。可若是蠻荒天下輸了,退回劍氣長城以南的那座蠻夷之地,他們到時候一樣有的選擇。
他這個桐葉宗祖師堂如今年紀最大的一個將死之人,能為那些掛像祖師做的事情就只有這麼多了。
這些願為宗門榮辱慷慨赴死的年輕人,最最死不得啊。
桐葉洲南部玉圭宗,才當了沒多少年一洲仙家執牛耳者的玉圭宗掌律老祖已經戰死,連那昔年的可愛劉小姑娘、後來的華茂姐姐,都戰死了。哪怕以後祖師堂還在,又有幾個人會罵自己?如此一來,不會寂寞嗎?老子姜尚真,一定會寂寞得要死啊。
一道身影突兀現身,硬扛了一個守株待兔的飛升境大妖一記道法,狠狠撞入宗門最後一道山水大陣當中,一個起身掠向九弈峰。趁著暫時沒人住,正好拿來練練手。
姜尚真吐出一口血水,給老子起劍待客!
九弈峰山崩地裂,最終出現無數枚棋子,九座劍陣九把飛劍。
荀老兒,再往上吃了更多香灰的老祖師們,別怪我敗家,老的死了個七七八八,自家那些年輕人真扛不住了!
寶瓶洲。
風雪廟劍仙魏晉,與北俱蘆洲北地劍修第一人白裳、清涼宗宗主賀小涼,一起趕往西嶽地界。至於賀小涼那半個大師兄的老舟子,早已告辭一聲,獨自去了老龍城。
在大驪王朝授意安排之下,他們這撥頂尖戰力負責幫助寶瓶洲鎮守西嶽地界,據守該處對敵對方大妖即可。
這三位,關係微妙,魏晉與賀小涼,賀小涼與白裳。
尤其是魏晉,原本已不喝酒數年,如今又偷偷喝上了風雪廟釀造的酒水,好像重新變成了那個騎驢挎酒壺的江湖人。
至於賀小涼的清涼宗,因為一個徐鉉,與徐鉉師父白裳的那樁恩怨更是兩洲盡知,白裳曾經放出話來,賀小涼休想要躋身飛升境。這就使得魏晉與白裳,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位劍仙,關係也跟著微妙了幾分。
魏晉都要忍不住罵那頭繡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就非要把我們三人湊一堆?
重逢後,賀小涼一直對魏晉禮數周到,並不刻意疏遠,可越是如此,魏晉便更要喝酒。原本心情很一般的白裳,發現此事後,反而難得有些笑意,心情不錯。
中嶽地界,山君晉青,如今除了現出一尊巍峨金身法相,為國師護陣白玉京之外,真身則經常去和阮邛打交道,兩人是老友了。
朱熒王朝曾經是寶瓶洲劍修最多之地,阮邛作為一洲魁首鑄劍師,與本就是山君出身的晉青當然不陌生。
身為大驪王朝首席供奉的阮邛,多年之前就早已將看家本領的鑄劍術,向大驪鑄劍修士傾囊相授了,只是這會兒還需要他親自鑄劍,是為那些地仙劍修鑄造相對稱手的佩劍,只是不用太過追求品秩,此外還需要分出小半精力,去往一座座劍爐,為其他鑄劍師查補鑄劍的缺漏。那些相當於不記名弟子的鑄劍師,則為所有中五境劍修打造長劍。至於還是下五境的劍修坯子,根本沒資格趕赴戰場,不但如此,大驪還嚴令這些劍修不許離開各自師門,他們無一例外,都被長輩直接禁足了。本就捨不得他們去送死,更有大驪律令在,何樂而不為。
寶瓶洲的劍修坯子,哪個不是昔年北俱蘆洲調侃的那句「草窩裡的金疙瘩」?當真比不得北俱蘆洲那般「出手闊氣」。
不過如今寶瓶洲的山上修士,對北俱蘆洲是真服氣了。事實上,北俱蘆洲修士,尤其是劍修,對這個原本印象中只比皚皚洲稍好的小小寶瓶洲,也改觀極多。敢死是真敢死,能打是真能打,以前是真沒發現這個南邊的小鄰居,如此……像我北俱蘆洲!整座浩然天下最像的,沒有之一!
書簡湖真境宗宗主韋瀅、首席供奉劉老成、供奉劉志茂,一座宗門足足三位上五境,聯袂去往海邊雲林姜氏。
除此之外,道家天君謝實帶著一大撥劍修之外的北俱蘆洲練氣士,也已身在雲林姜氏。其中就有在劍修如雲的家鄉大洲都能被公認為「玉璞境戰力相當於仙人境」的袁靈殿。袁靈殿是火龍真人高徒,指玄峰一脈的開峰祖師。
還有個明明是仙家門派,卻有個無敵神拳幫江湖稱號的老幫主。老幫主則遇到了舊友劉老成。劉老成曾是書簡湖唯一一位玉璞境野修,如今則變成了真境宗譜牒仙師。世事難料,不過如此。
見到好友劉老成之後,老幫主依舊江湖氣概,兩人一起喝了幾次酒。最後一次喝酒,劉老成實在忍不住說道:「荀老前輩就這麼走了?」
老幫主高冕灌了一大口酒:「那一尺槍,本事不大,膽子不小,又運道不濟,還能咋樣?」
高冕沉默許久,抬起酒壺,向南邊倒酒,喃喃道:「老弟,你這桐葉洲一尺槍,在老子這玉面小郎君面前,從來不硬氣,不承想死得卻這般硬氣,早知道當年就多給你幾個笑臉,多說幾句好話了。」
大驪京城。
比商家更早入局的中土墨家,主脈旁支都已先後押注寶瓶洲墨家修士,依舊在為大驪王朝打造一座座山嶽渡船和一艘艘劍舟。
大驪王朝生財有道,范先生更是如此。
昔年最好好先生的大驪戶部尚書,被笑稱為誰都敢捏上一捏的軟柿子尚書,如今成了大驪廟堂上脾氣最差的一個,兵部尚書都敢罵,看架勢,對被其視為仇寇一般的工部尚書別說罵,都敢打。每次與品秩相同的工部尚書見面議事,戶部尚書一見面就先罵他個狗血淋頭,談完事情,再罵一通,不過工部尚書往往早已起身快步離去。
大驪京城原本只是在同一條街上的六部衙門,早已臨時開闢出一大塊地盤,將所有衙門聚攏在一起,相互串聯起來,各部官員只要公務在身,走門串戶,毫無阻攔。
昔年同為大瀆督造官的柳清風、關翳然,又能經常碰頭了。作為關老爺子的嫡玄孫,關翳然只是在戶部補缺,沒升官不說,按照大驪廟堂規矩,連明升暗降都不算,所以為關氏打抱不平的文武一大堆。
不過只是藩屬國文官出身的柳清風,已經升遷為工部右侍郎。大驪關氏出身、更是隨軍修士雙重出身的關翳然,不但只是在戶部補缺,好像關老尚書一走,關翳然就刻意撇清了自己與吏部衙門的所有關係。這些年逢年過節,關翳然從不主動登門拜訪那些擔任吏部要職的叔伯輩,甚至對爺爺輩的,他都架子極大,依舊不去問候。據說有個早已離開吏部二十多年的昔年老侍郎,卸任前都輾轉別部擔任三年尚書了,且一直將關翳然當親孫子看待,在京城家中閒散多年,關翳然這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還是不去拜訪。老人去年正月初二那天,在自家大門口等了許久,最後還是沒能等到喜歡嘻嘻哈哈沒個正行的關翳然,老人氣得用拐杖狠狠敲著地板,大罵關翳然不是個東西,小王八蛋不是個有良心的東西啊。老人轉身之時,心中卻埋怨關老尚書心太狠,實在心太狠,哪有這麼欺負自家孩子的。
意遲巷,一個卸任官身多年的老人,這些年就是忙著含飴弄孫,反正家裡幾個晚輩還算有點出息,都不丟人,走在意遲巷和篪兒街,不用低頭縮脖子。
老人今天拉著孫子一起在花園散步,剛剛開始跟家塾夫子學認字的孩子,突然稚聲稚氣地跟老人說道:「爺爺,咱們有那麼多山上神仙,蠻荒天下的畜生也有那麼多大妖,雙方就不能只是在天上神仙打架嗎?等到天上打完了,地上再開打。到時候打起來,我力氣太小,幫忙就算了啊,戶部不是缺銀子嗎,我就把壓歲錢都捐出去,我爹不是經常挨戶部官老爺的罵嘛,給了錢,總不好意思再罵我爹了吧?二十兩銀子呢!」
這裡邊的學問太大太多,老人只能揀一些孩子聽得懂的說,打仗不是過家家啊,咱們不光是山上的神仙不能怕死,山下的更不能怕,誰都不能怕死啊,不然就會是第二個桐葉洲。到時候咱爺倆就要搬家嘍。可能是真的搬家,帶上些家當,帶上些聖賢書,卻也可能是腦袋搬家。
只是最後這句話,與一個孩子說什麼。別說孩子會被嚇到,自己何嘗不是每每想到那個最壞的結果,便會嚇到自己?得喝幾口老酒壓壓驚。
如今大驪准許官員辭官,家產拿出一半充公,剩餘一半,若是足夠支付乘坐跨洲渡船,只管北渡北俱蘆洲避難,大驪絕不阻攔。錢不夠,還可以借。戶部官吏以及隨軍修士,會一同親自登門清查所有帳本,膽敢瞞報漏報,只要超過真實家產一成,對不住,家產一律充公,無論老幼,舉族流徙。如今大驪正是用錢用人之際,缺錢也缺人。
暫時未被戰火殃及的寶瓶洲各處,江湖和民間,私自引發十人以上械鬥者,不問雙方緣由,斬立決。修道之人作亂一方,斬立決。
沒有修士和妖族參與的山下動亂處,處置不力者,當地官府衙門連坐獲罪,再將藩屬國的刑部尚書直接枷送到最近的五嶽或是儲君之山。有修士和妖族參與其中的所有廝殺,按照不同宗門、仙府品秩,所有仙家山頭,分作三等,從低到高,分別管轄方圓三百里、千里和三千里轄境,不管見到還是未曾見到動亂,一旦無法將作祟者當場追捕或是斬立決,同樣連坐獲罪。怕那無妄之災?那就散開山上所有譜牒仙師,去日日夜夜盯著整個師門周邊的動靜!已經不用去戰場廝殺了,難不成連自家山頭家門口附近的一地安穩,都照顧不住?這樣的山上神仙,不當也罷。
無論境界高低,一洲所有山澤野修,都可以向五嶽、儲君山神以及各藩屬禮部領取一塊大驪刑部刻印的巡視牌。得此玉牌,按照境界高低,可在各自轄境內行走無忌,同樣也可以為譜牒仙師查漏補缺,他們一有斬獲,就可以領取神仙錢,只要在秘檔上積攢了足夠份額,就能夠換取大驪軍功,到時候是撈個藩屬國的禮部官職,還是憑此退往北俱蘆洲,皆是自由。
山澤野修,不願趕赴戰場者,大驪鐵騎和各地藩屬一律不許強求。
但是各地山水神靈,膽敢擅離職守,藩屬君主到整個禮部,一律按律問責。
山上譜牒仙師私自運作,擅自剔除譜牒名字,一經大驪和藩屬查實,整座山頭祖師堂連坐,掌律祖師斬立決,其餘修士全部流徙南嶽地界。
小朝會剛剛結束,大驪皇帝宋和在御書房趕緊閉目養神,馬上還要接見一撥撥的六部大臣,各有要事,需要他最後定奪,然後向大驪朝野頒布旨意。
宋和想起了既是先生又是國師的崔瀺的一番言語:今日種種大驪崔瀺之不近人情,刻薄藩屬,以後陛下稍稍變動,施政鬆弛幾分,便是未來大驪宋氏之民心民意所向。總不能讓陛下失去了至少半洲山河,還得不到各國史書上的幾句好話。書里書外,全是美譽,只管放心。
大驪藩屬彩衣國胭脂郡附近。
昔年陰氣森森的雨夜鬼宅,如今的山水靈秀之地、仙家府邸。
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輕輕搖頭,只是說不出口那份私心,說不出那些她自知不對的道理。可她就是不願意他去老龍城啊。
他安慰道:「夫君這點道行,夠看嗎?給大妖塞牙縫都不夠,就是去打雜的,儘量幫點小忙,討個心安。哪裡捨得去了不回,留你一個人,會回來的,一定。」
她這才點點頭,只是輕輕握住他的手,反正不點頭也攔不住夫君的。
一個有幸位於寶瓶洲中部腹地的藩屬小國,一個閉門謝客多年的老夫子今天竟然難得出門曬太陽了。只不過一向儒雅的老人,今兒竟然罵罵咧咧,說:「暴虐無道,苛政至斯!亡我故國山河者,距離敗亡不遠矣。」
一夥市井潑皮無賴年輕人路過,為首的向一個上過幾年學塾的狗頭軍師問道:「蔣老夫子在說個啥?難得出門露面一趟,怎麼跟那寶貝兒子被人揍了似的?」讀過書的年輕人輕聲說:「老夫子是罵大驪蠻子管太多,喜歡動不動就殺人。」問話的年輕人疑惑道:「那到底罵得有沒有道理?」讀過書卻絕不能算是讀書人的那個年輕人,好像也不是特別確定,只說:「有的吧,咱們蔣夫子學問很大的。」想到這裡,年輕人看了眼蔣老夫子轉身的背影。
蔣老夫子學問很大,就是他那個兒子真不是個東西,喜歡賭錢,欠了錢就裝死,有次賭鋪真急眼了,就痛打了他一頓,綁了起來,還是讀過書的年輕人去幫著求的情,還了賭債。因為蔣夫子的學生之一,剛好是他的學塾先生。他讀書是讀不出來,但是那個學塾先生,還是讓他很敬重的。當年學塾先生沒少罵沒少打他,少年時他還頗為憤懣,嫌先生管得多,只是年紀稍大,便越發覺得對不住那位先生了,所以順帶著對夫子的先生,一併敬重了幾分。可蔣老夫子的兒子,真不是個東西,好心幫了忙,後來卻賴上了他。
為首潑皮最後自顧自點頭說:「也對,現在咱們走在路上,平日裡請喝酒的時候,稱兄道弟的那幫官皮狗,現在看咱們就跟防賊似的,確實憋屈。」
金甲洲。
於玄位於一洲天幕高處,如今他這附近,本該是某位文廟陪祀聖賢的坐鎮位置。
至於腳下山河上那個本土飛升境老修士完顏老景,都身為飛升境了,卻要如市井老人一樣,垂垂老矣,眼睜睜看著光陰流水一點一滴地流逝,老死老死,比市井老兒更加不如。
完顏老景作為金甲洲修士第一人,久負盛名,只是在出關之前,已經閉關五百年之久。幾乎每隔百年,就有開山老祖即將破開瓶頸、與天地共鳴的小道消息流傳一洲,只是次數多了,也就沒人太在意了。繼北俱蘆洲火龍真人、南婆娑洲陳淳安、皚皚洲劉氏財神三人之後,金甲洲飛升境完顏老景,曾是浩然天下飛升境修士當中最有希望身在中土神洲便可以被視為中土十人之一的山巔修士。
至於他為何不是在原本勝負難料的家鄉戰場去找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大妖,來個轟轟烈烈的同歸於盡,或是一鼓作氣打爛妖族大軍,偏偏要肆意打殺家鄉上五境修士,天曉得。是因為大道斷絕,神魂皮囊都已經腐朽不堪,只能等死,以至於道心崩潰,心魔作祟,引來了某些化外天魔竊據心湖?是因為對中土文廟的天大束縛早已懷恨在心,怨懟已久?還是一些早已不知過去多少年的種種舊怨?反正註定已經成為一樁永遠無解、不知真相的懸案。
於玄都不稀罕去刨根問底,完顏老景本來就是個性情執拗的老東西,他們雙方結怨,可不算小。
如果不是礙於文廟那些煩人至極的古板規矩,於玄早就跨洲造訪金甲洲了。不是喜歡閉關嗎?那就乾脆別出來了。
於玄低頭回望一眼金甲洲中部偏北,唏噓不已,好個賈生好手段。讀書人心眼壞起來,真真可怕至極。
桐葉洲的鏡花水月,讓老人腳下金甲洲中北部幾個宗字頭仙家門外,清楚可見。好一個桐葉洲的眾生百態。
於玄降落人間,根本不敢以陰神遠遊,在這大半山河都已歸蠻荒天下的金甲洲,找死嗎?
他於玄會些符籙一道的雕蟲小技,是那中土十人之一,又如何?那賈生連白也都要殺!
占據浩然天下半壁江山的中土神洲,有譽滿天下的中土十人。人間最得意、詩仙白也,獨一份。其餘九人大致分成三檔。未必當真就準確,只是相對流傳最廣。
龍虎山大天師,天下兵家修士之砥柱,符籙於玄。
白帝城鄭居中,女子武神裴杯,開宗立派的一頭大妖。
墨家巨子,被譽為能夠一人攻城的特殊存在。相傳只要沒有其餘九人之一坐鎮,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家,都能夠在轉瞬之間就被其摧毀殆盡。
老劍仙周神芝。
懷蔭。
這個榜單,自然是刻意繞過了中土文廟。
此外還有浩然十人。只是好事之徒吵翻了天,煩人不已,就連於玄都覺得太過無聊。
至聖先師,禮聖,亞聖,白也,東海觀道觀老觀主,龍虎山大天師。這幾位,是讓符籙於玄這些真正位於山巔的大修士相對比較認可的。
此外就起起伏伏、來來往往了,十人加候補之類的,眾說紛紜,各有各的私心和喜好使然。比如亞聖一脈的劍客阿良,劍意鼎盛,劍道高絕,出劍最為氣壯山河。又比如文聖一脈二弟子左右,劍術冠絕天下。
於玄發現那頭飛升境大妖已經跑了,而那兩位年輕武夫都沒什麼問題,他反而有些揪心。咋的,真要白跑一趟,灰溜溜返回中土神洲?打殺或是重傷個十四王座之外的飛升境大妖,良心上才稍稍過得去啊。至於扶搖洲,於玄是真不樂意去蹚渾水。水太深了。我於玄又個兒矮啊。
於玄舉棋不定,便打算先與兩個年輕武夫閒聊幾句,寬寬心。不承想曹慈一臉微笑,抱拳道謝之後,就告辭離去了,瞧著還挺氣定神閒?倒是那個皮膚微黑模樣挺俊俏的小姑娘,禮數更周到些,抱拳致謝不說,也沒立即離開。
於玄忍不住望向南方。扶搖洲終究已經不再是浩然天下,成了蠻荒天下的山河版圖。你白也,興許不介意是不是身在浩然天下,但是對方那六頭畜生,可是腳踩自家山河。
寶瓶洲那座二十四節氣大陣,看似虛無縹緲無甚大用處,可其中最玄妙之處,尋常人看不出,你白也豈會不知?
一成天運。此消彼長。
寶瓶洲修士全無勝算之廝殺,憑空多出一成勝算。重不重要?旗鼓相當,五五之分,變成六成勝算?關不關鍵?九成勝算,變成十成勝算?與之對敵的妖族修士,要不要心顫膽寒?
白也落劍扶搖洲,此舉無異於選擇獨自一人靜候一場圍殺。
不過圍殺白也的大妖數量以及境界,估計就算是白也都會意外。只不過對於白也這個傢伙而言,意外就只是意外,並不妨礙他出劍就是了。
懷家老兒是個頂喜歡占便宜又要博取名聲的,所以去了有陳淳安坐鎮的南婆娑洲。
周神芝這個臭脾氣老漢,離開中土神洲趕赴扶搖洲,如何?英雄不英雄?很豪傑!就在扶搖洲沿海山水窟,殺妖痛不痛快,很痛快!那麼然後呢?沒了。中土十人之一,說沒就沒了。白白讓那懷老算盤從墊底的第十變成了第九。
周神芝在世之時,是怎麼說的,只要老子在世一天,就要一直坐穩第九把交椅的位置,就算給老子第八都不要,就是要那懷算盤一輩子墊底,在他頭上拉屎撒尿。
六頭大妖啊。萬一有第七頭呢?屁的萬一,肯定有!
桐葉洲北部渡口,周密默默掐指心算。
扶搖洲。好名字。正好適合白也。劉叉會是第七個。
劉叉也確實在趕赴扶搖洲的路上了,並且沒有刻意隱藏劍氣,就在南婆娑洲山巔修士的視野之中,直接化作一道劍光遠遊。
周密先前給了這位蠻荒天下的大髯遊俠兩個選擇:配合龍君,在劍氣長城殺個晚輩;或是在扶搖洲,送白也最後一程。
劍客送行劍客。總比白也慘死在術法神通之下,要更加死得其所一些。
喜歡當出頭鳥,那就打殺之。周神芝只是第一個。失心瘋的飛升境完顏老景,則完全是另外一個極端。
確實就像先前托月山大祖所言,在倒懸山遺址處,昭告天下,你們浩然天下,不得自由久矣。誰讓山巔修道人不自由?當然是儒家規矩,最可恨處是境界越高,束縛越重。飛升境離開本洲,都要與坐鎮天幕的文廟陪祀聖賢打招呼,得了許可才能跨洲遠遊,不說蠻荒天下,就算在那道家一家獨大的青冥天下,會有這般規矩?偏偏是百家爭鳴的浩然天下,用種種規矩約束仙人境和飛升境。
劉叉選擇第二個。
在蠻荒天下沒怎麼出力,那是敬重陳清都和那些劍修。總不能到了浩然天下,問過陳淳安一劍後,還是不出幾劍。白也,本就是與阿良一樣,劉叉最想要問劍之人。未能獨自問劍又如何。劉叉倒是想要如何,可終究不能如何。
周密最後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是「勞煩劉先生記得家鄉何處」,第二句話則是「托月山有請劉叉出劍」。
在這之外,周密其實也順便算計了陳淳安和整個南婆娑洲。
周神芝身死道消,扶搖洲和桐葉洲落入蠻荒天下之手。唯獨距離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最近的南婆娑洲,依舊大戰寥寥,不痛不癢。一旦白也死在了扶搖洲,那麼醇儒陳淳安……
南婆娑洲如今既有懷家老祖率人馳援,更有劍氣長城十大巔峰劍仙之一的陸芝在旁壓陣。陳淳安好清閒,好一個穩坐釣魚台的浩然醇儒。
周密停止心算,輕輕抖了抖袖子,對崔瀺笑道:「只等左右出劍擊退蕭愻,以學生身份打殺先生半條命,再去扶搖洲了。」
崔瀺默不作聲。是左右會做的事情,左右不做,老秀才也會逼著左右去低頭,去出劍。
崔瀺視線在周密更南方。
很快,那邊就會矗立起一棵參天大樹,一座雄鎮樓。
老秀才給了一件東西,劉十六幫忙捎去桐葉洲。觀道觀,桐葉洲,梧桐樹。
你算計你的,我算計我的。
我崔瀺不在意你算計之人事,別說是一個白也之生死,連老秀才和左右會生死又如何,一樣不在乎。更何談出身亞聖一脈的陳淳安。哪個是需要我崔瀺去不放心的。但是我崔瀺之小小算計,禮尚往來,倒要看你賈生敢不敢不在乎,能不能不在乎。
一洲三條戰線都在死人,大驪國師始終神色從容,除了駕馭白玉京和飛劍斬殺大妖,就只是與那些儒家子弟講述諸子百家的宗旨精妙處。
除了心算之外,分心與那些儒生問答,有個意氣風發的觀湖書院儒生不知怎的,說到了心繫天下無國界一事。
崔瀺淡然道:「去他的無國界。」
全場寂靜。
說這句話的,不是崔東山,是國師崔瀺。
扶搖洲,白也仗劍離開一處遠離戰火的偏隅學塾,旁聽了一位老夫子用濃重鄉音為稚子傳道授業解惑。
白也環顧四周,笑容淡然。不知家鄉那樹李花,是否白也。
原來阿爹阿娘走後,便是遠遊。
讀書人白也,無愧此生,無愧浩然。那麼,白也就此去也。
(本章完)